第五章 天下無對

如果說這時陳則銘還不能理解為什麽收服一個小小的樸呂國,就能讓他享受到這樣的厚待,不久後便會有人為他解釋這一切。

很快有內侍前來迎他,他令其他人原地待命,自己領著副將等人,匆匆前去見駕。

見到那個眾人擁立的身影時,他有些莫名地心驚,飛身下馬,急趕幾步,跪倒下來:“臣何德何能,敢驚動萬歲禦駕!”說罷叩首。

皇帝看著他,垂下了眼簾,不知為何沉默了片刻。那個瞬間,他麵無表情,誰也看不出這位萬人之上的年輕人此刻心中在想什麽。

人們意識到了這份奇怪的凝重,漸漸安靜下來。

陳則銘疑惑抬頭,又覺得此舉不敬,連忙低目,隱約有些不安。

過了片刻,皇帝彎下身,單手輕輕扶著他右臂,陳則銘順勢站了起來。

這過程中沒有人敢開口,直到大家最後看明白皇帝麵上那個淡淡的笑容,才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歡呼聲轟然而起。誰也不明白剛剛那靜得如畫麵一般的情景是怎麽回事,但麵對這兩個同樣英俊挺拔的青年,人們本能地產生了好感,順其自然地將之理解為君明臣賢的一幕。

隻有陳則銘一個人聽清了皇帝動作時的耳語。

“小看你了。”

仔細看過去,皇帝的嘴邊有一絲奇特的笑意。陳則銘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該怎樣來理解這句話和這個笑。

皇帝轉身時似無意地朝吳過道:“愛卿可有事要奏?”

吳過汗流滿麵,猶豫片刻方道:“臣……臣無本可奏。”皇帝聞言停身,仔細看了他一眼。吳過身子一抖,幾乎要縮到地下去。

皇帝頷首:“那就好。”言罷將陳則銘帶到自己車駕前,立刻有小內侍過來,四肢著地,趴在兩人身前候著。

陳則銘見皇帝的意思竟然是要自己同乘,不由大為惶恐,退了半步,低頭施禮:“臣不敢僭越。”

皇帝微微笑道:“樸呂周遭四十餘國近日紛紛派了使臣前來朝拜,你可知為何?”

陳則銘一怔,還不及思索,皇帝已從那人背上踏了上去,坐在禦輦中,朝他示意:“上來!”他為君時日已不短,縱然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在他心情頗好的時候講出來,依然是不怒自威。

陳則銘立在原地,怔了片刻,彎腰上車。

這樣的榮耀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陳則銘還未回府,公子與君王同輦的消息便已經讓陳府沸騰了起來。

待他安排好手頭事務,趕回家中,已經時近黃昏。一進門,陳府便爆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目力所及處處懸彩張燈,大門口圍滿了觀看的鄰人,既嘈雜又歡樂。見陳則銘歸來,人們都圍了上去,陳睹及夫人聽到爆竹聲,急匆匆從屋中迎出來。

陳則銘此刻盔甲未除,立在院中,被眾人圍著真是鶴立雞群般出眾,陳睹見了不由止步。

陳則銘抬頭,看到父母出屋,麵上露出笑容,撥開眾人,徑直奔到父親麵前,突然跪下,在台階下鄭重磕了個頭,挺身道:“父親!孩兒回來了!”

陳睹怔了怔,忍不住伸手撫愛子的頭,又是感慨又是驕傲地笑了起來,低聲道:“我的兒子……真的出息了!”

陳則銘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從小陳睹便極少誇他,唯恐他因此自得,即使在非常滿意的時候也不過是神態中流露些讚許。是以這樣的話他做夢也沒想過會從父親口中聽到,更何況還是在這樣多的外人麵前。

陳則銘眼眶一熱,脫口道:“父親!”

陳睹扯起他:“好孩子,今日我們爺兒倆不醉不歸!”不知不覺,兒子已經高過父親半個頭了,陳睹拍著陳則銘的肩,感慨萬分。

陳夫人道:“這次可不打了!”

陳睹有些尷尬:“不打,當然不打!”

眾人哄笑。

陳則銘頓覺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能有什麽比現在這樣更好呢,他再想不到。

過了幾日,皇帝夜宴群臣。

應接不暇的敬酒讓陳則銘手忙腳亂,幾輪下來,他已經微醺,想不到在戰場上打了勝仗,回來在酒桌上還要再戰一場。當初的楊梁是不是也是一樣的感受?想到他,陳則銘心中有些沉甸甸的難受。正在此刻,皇帝命人將他的桌案移近禦座。

眾人都望著這舉動,相互使著眼色。

陳則銘一戰震懾了樸呂周邊諸國,天威大振,諸多偏隅一方的小國送來歸附的文書,可以說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功勞這樣大,皇帝因此對一鳴驚人的陳則銘另眼相待也是正常,日後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定是要逐步提升了。

倒是陳則銘自己駭了一下。

他也不是沒想到這些緣由,但此刻皇帝的態度相較出征前實在是轉折太大,人可以在一瞬之間轉過這樣大的彎嗎?他突然想起蔭蔭那封信,心裏咯噔了一下。

待眾人坐定,皇帝提杯道:“朕今日設宴,第一杯要敬一個人。”說著朝陳則銘舉起杯盞,“愛卿請。”

陳則銘連忙離座跪倒:“謝萬歲!”誠惶誠恐叩了首,這才敢接過宮女遞來的酒,一飲而盡。

皇帝又端一杯:“第二杯!”

陳則銘一抬頭,見他還是對著自己。眾臣麵麵相覷,皇帝竟然如此鄭重其事?

兩人飲盡後,皇帝托起了第三杯:“陳卿。”

陳則銘定定地看著麵前那杯酒,渾身冷汗都出來了,心中道,難道是手下將士擄掠樸呂貴族太過的事情被人攻訐了?

殿中靜悄悄的,樸呂國再怎麽說也隻是邊陲小國,皇帝連敬陳則銘三杯,似乎也過於隆重了些,誰也料不定皇帝三杯過後到底是賞是罰,不由屏息。

這一杯下肚,陳則銘隻覺得腦中渾噩,舌根苦澀,卻聽皇帝在龍椅上道:“我敬愛卿這三杯:一為戰功顯赫,無人匹敵;二為良將難求,得之吾幸;三則……之前是朕慢待了你,愛卿切莫放在心上!”

陳則銘心中一震,抬頭隻見皇帝淡淡的笑容,哪裏敢再多求什麽,重重磕頭道:“微臣謝過萬歲!”

皇帝見他應允,這才點頭。

眾臣歡聲驟起,到處都是竊竊私語,氣氛一下鬆弛下來。陳則銘返回座位,感覺自己後背全濕了。萬歲恩威難測,他忍不住細想皇帝方才那句話,不知道為什麽後知後覺地頭皮發麻。過了片刻,忍不住抬頭,卻看見皇帝也正看著自己。

陳則銘心驚,立刻低頭,沒料到這動作猛了些,眼前一花,把那些幾案珍饈都晃出了重重幻影。他用力甩甩頭,好歹將酒意壓住了些。

“陳大人!”

他應聲抬頭,麵前卻是當朝輔宰,笑吟吟端著杯子站在他桌前,朝他道:“陳大人請!”

陳則銘不敢怠慢,連忙拿酒站起,飲了這一杯。

見他喝得痛快,陸續又有幾人上來敬酒,陳則銘叫苦不迭,但來的人個個比他官大,隻得一路接了下去。也不知道應到第幾個人,陳則銘才剛舉起杯,酒盞未觸唇,突然間天旋地轉,人已經滑了下去。

隻聽耳旁有人急道:“陳將軍醉了,快把他扶起來。”

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他滿足地輕歎了一聲,沉沉睡死過去。

蒙矓間,他又回到了那個雨夜,他和蔭蔭站在屋簷下,蔭蔭披著他的外衣朝著他笑,她的手從衣下探出來,輕輕握住了他。她麵上有著少女獨有的羞澀,卻含著笑不鬆手也不看他,眼睛明亮得仿佛是天上的星星。

陳則銘有些心醉,低聲道:“蔭蔭……”

突然,一陣雨從天而降,猛地潑到他臉上。他抖了一下,冰涼的**滑入脖項間,粘黏濕滑,好生難受,陳則銘嘟囔道:“好大的雨。”

隻聽蔭蔭笑了一聲,那聲音很是奇怪,聽起來居然像是男人。

他驚了驚,突然間模糊想起,蔭蔭不是入了宮嗎,怎麽可能在這裏?這一想,四周立刻暗了,蔭蔭和那屋子都消失不見,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吸了口氣,一點點想清楚,自己原來隻是做了個夢。

睜開雙眼,視線中,一個人正冷冷俯視他。陳則銘眨了眨眼,突然認出了那張麵孔。

“萬歲!”他猛地翻身坐起來,酒意化作一身冷汗流了個幹淨。他拚命回憶,自己那聲呼喚是否真的喊出了口,卻哪裏想得清楚。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醉了。”

陳則銘低下頭:“微臣方才一時放肆,喝多了些……”

說到這裏,突然覺得麵上有什麽在往下流,下意識摸了一把,竟然摸到一手的水。這一驚讓他立即啞口,隻看著手發呆,魂不守舍地想了半晌,才醒過神來。

眼前的房子闊朗華美,正東設著一張大床,上麵掛著描龍繡鳳的紗帳,正是皇帝的寢宮。陳則銘看清後駭了一跳,立刻從榻上爬了起來。皇帝早已經起身走開,立在一幅水墨下,看得出神。他側旁是幾名宮女太監,垂手而立,誰也不曾往陳則銘的臉上多看一眼。

陳則銘本以為以皇帝的性情,此番責罰難逃,哪裏料得到對方似乎並不放在心上,驚訝之餘好奇心起,也順著皇帝目光看了過去。

畫上繪的是一座酒樓,飛簷翹角之下,窗內兩人正在對飲。

這畫筆觸雖然流暢,可匠氣頗重,應該不是出自名家手筆。畫中遠山重重,雨霧縹緲,閣內兩人麵目模糊,看不真切,從衣冠打扮依稀看得出那是兩個男子。樓閣也並不氣派,似是民間小居,門楣處掛著一個牌匾,上書“醉香樓”三個字。

天下有無數個醉香樓,但楊梁最愛的,隻有那一家。

陳則銘垂下了目光。

“卿可認識此樓?”皇帝突然道。

陳則銘遲疑,他不知道該不該答,又或者該怎麽答。

皇帝轉過身來,坐到椅上,朝他微笑:“朕一直很好奇,在你麵前,楊梁是怎麽描述朕的呢?”

陳則銘心下倒吸了口涼氣,停頓了片刻方道:“楊殿帥在卑職麵前從不私議陛下。”

皇帝玩味般審視著他:“他從不說?”他笑了笑,“那就奇怪了,他怎麽常在朕麵前說起你呢?”

陳則銘驚訝地抬頭。

皇帝打量著他輪廓分明的臉:“他總說,要朕得饒人處且饒人……”

陳則銘怔住,脊背反射性地繃緊,他有種退卻的衝動,但卻堅持著一動不動。

皇帝不乏惡意地瞥他,又似乎隻是在玩笑:“朕難道做過什麽很過分的事嗎,陳卿?”

陳則銘垂下眼,臉色有些難看。

皇帝卻不放過他:“陳卿!”

陳則銘靜了片刻,方從喉中擠出了三個字:“不,沒有。”

皇帝看了他一眼,出人意料地沉默了。很快,他略過了這個話題:“楊梁還說,若想滅匈奴,沒他不行……很狂是不是?這小子自小便很有天賦,太傅曾說他天生是做將軍的材料,就該馳騁疆場,馬革裹……”說到此,他突然住口,似乎被自己未出口的話給嚇到,深深顰起眉頭。

他們都靜了。皇帝轉頭看了看那畫,漸漸掩飾不住眼神中堆積起來的蕭瑟。

陳則銘默默觀察著皇帝的舉動,皇帝的情緒變化漸漸為他所掌握,看起來再不是最初那樣毫無緣由的喜怒無常。

過了一會兒,皇帝才收斂起心神,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對了,樸呂國國主向朕訴苦,說你的士兵在他投降之後還是將他的府邸洗劫了一遍。你可有理由?”

陳則銘吃驚,遲疑著沒有回答。

皇帝皺眉:“陳卿?!”

陳則銘“撲通”一聲跪倒:“此乃臣的罪過,臣不敢自辯,願意領罰!”

皇帝淡然道:“朕問的是你放縱不管的理由。”

陳則銘低聲道:“臣以為,若想兵士勇猛,則必先使其貪,使其愚。”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便是這麽跟你的兵士講的?告訴他們王宮裏有無數的珍寶可以拿,大家要勇猛上前?”

陳則銘道:“臣愚笨,隻想得到這個法子。”

皇帝若有所思:“那樣的冰川……難怪你們能過。人的貪欲真是可怕,是不是?”

陳則銘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為財不要命,打退堂鼓的也不在少數。臣暗中派了些當地人,假扮成樸呂國使者伏在半路,待大軍趕到時,再來投降,才使得軍士們毫無疑心,全力以赴過了山脈。”

皇帝麵上隱約含著笑:“這主意倒有趣得緊。”說到此又沉吟了片刻,“可人家禦狀都告到朕這裏了,總不能置之不理……那個,你的監軍叫什麽來著?”

陳則銘看著皇帝,不解其意。

皇帝想了想:“是叫吳過吧,無功也無過,還真是取對了名字。你明日擬個折子上來,就說吳過監軍不力,彈劾一番,也算給了樸呂國國主一個交代,他總不好再說什麽。”說著,皇帝似乎是乏了,打了個哈欠,揮袖道,“下去吧。”說完他反身走到床前,卻見陳則銘跪在原地,紋絲不動。

皇帝道:“陳將軍還有話要說?這是要跟朕抵足夜談?”

陳則銘一震,抬頭細觀皇帝的神情,猶豫了片刻,突然堅決道:“萬歲,臣不能擬這個折子。”

皇帝皺眉,盯住陳則銘,麵上終於現出不耐煩的樣子。

昭華宮中近日特別的熱鬧,皇子百日宴近在眼前。

這麽小的孩子便已經喜歡出門逛了,看到新鮮的東西他會發出咯咯的笑聲。乳娘將他抱在懷中,在院子裏走動,不時用手指點他胖乎乎的小臉。小寶寶閉著眼,嘟起沒牙的嘴,順著手指的方向移動,似乎是要吸奶,然而他並沒發出哭聲,這表示他隻是在玩鬧。

陳貴人靠在亭子裏,微笑地看著這一幕。

她如此地全神貫注,以至於宮女帶進一個人來,她也不曾發覺。她專心看著兒子在空中揮舞的小手,不時發出滿足的笑聲。無論什麽樣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後,她生命中一大半的天空便立刻屬於那小小的身軀了,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陳則銘立住,凝視她的麵容。

陳貴人覺察那可算是無禮的視線,將頭轉了過來,一怔之後,她發出一聲驚訝的呼聲,站了起來。

生產後僅三個月,她的身形便令人驚奇地苗條了下來,甚至仍帶著一絲少女的窈窕。她奔到陳則銘身前站定,用一種興奮的目光貪婪地打量著昔日的玩伴兼戀人,一點也不避諱。

陳則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開口,蔭蔭浮起了一個笑容:“看誰回來了?我們的大英雄!”

陳則銘“啊”了一聲,“蔭蔭!”他脫口道,帶著些許責怪的口氣,臉上有些紅了。

蔭蔭調皮地笑,此刻的她分明仍是當初那個女孩子:“宮中都傳遍了,樸呂之戰那快如閃電的勝利,太讓人神往了!”陳則銘轉向四周瞧,果然不少人在看他,於是更加尷尬。

蔭蔭轉身招手,乳娘抱著孩子走近了來。

兩人對視片刻,都從方才的興奮中脫離了出來。

須臾,蔭蔭含著歉意般笑了笑,陳則銘道:“恭喜了!”他想自己的笑容應該還算自然,畢竟他在家對著鏡子練了很多遍。

蔭蔭接過兒子,將頭埋在孩子頭頸旁停留了片刻,抬起頭道:“我希望他將來能和你一樣,成為笑傲疆場的好兒郎。”陳則銘含笑不語,低頭逗弄那孩子。

那孩子臉龐雖然胖乎乎的,但眼角眉梢與皇帝已經有幾分神似,看得陳則銘心中無端的一顫。

吳過最終還是被調遣了,明升實降,除了陳則銘,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其實陳則銘也不太明白。

皇帝分明在袒護自己,可這是為什麽?自己請戰樸呂的那一刻,他還用劍抵著自己,這一仗帶來的改變這麽大嗎?他在接風敬酒時的那幾句話,都是當真的?夜宴之後,自己不肯彈劾吳過,他也不很在意。皇帝的恨來勢洶洶,退得也讓人措手不及。陳則銘覺得自己本應該更高興一些,但他心底很是發虛,這轉變太快,他有些應接不暇。

同時,他也感覺愧疚,有人代自己受過了。

他百般周折,找到了吳過在京城的住處。吳過不是京官,出征前臨時被調入京,返京後一直住在一間客棧裏。陳則銘找到他時,他正在屋中打點行李,衣著看起來居然頗有些寒酸,而頭頂上有工匠正在修屋頂,弄得叮當直響。客棧屋脊上騰開了一個偌大的窟窿,要重新鋪瓦,掌櫃的嚷嚷著得趕緊修好,前夜雨大灌水,弄濕了不少客官的床褥。

看著窟窿裏漏進來的陽光照在那堆有些褪色的敝巾舊服上,陳則銘覺得心中的歉意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吳過在此地認識的人不多,推薦自己入京的恩師也已經道過別,見到陳則銘來,驚訝之餘也有些感激。

兩人到街上館子叫了酒菜,說來奇怪,兩人之前同行四五個月,一直互為掣肘,並不覺有此刻這麽親近。陳則銘將身上銀兩都拿出來,說是與他做盤纏,吳過死活不要,陳則銘無法,隻得收回,道:“可是吳兄受我所累……”

吳過搖頭:“陳兄,你是個難得的好將軍……那日,我見你不懼天險在冰川上行軍,就明白了如今朝中有你乃是大幸。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累我的人不是你,你犯不著這麽內疚。”

陳則銘聽他話中有話,大是奇怪:“吳兄,此言何意?”

吳過道:“這卻不能明說了……總之陳兄,官場凶險遠勝戰場,暗箭從來比明刀更狠毒,你之後要自己小心。”說著舉杯。陳則銘見他不肯多說,也不便追問,兩人惜惜話別。

過了月餘,邊境傳來消息,匈奴右賢王律延率兵屢屢犯邊,劫財掠物,並在一次戰鬥中誘殺了幾名守將,如今大軍就在長城之外,點名要與取樸呂的陳則銘一決高下。

陳則銘聽聞消息,立刻上奏請戰。

皇帝當時不置可否,卻於當日朝後,留陳則銘禦書房私談。

陳則銘等候許久不見皇帝到來。

掃視這屋子,他突然又記起那一夜的試藥,他立刻打斷了自己的回想。也許自己很難忘記,也還有懷疑,可這些都沒有必要,眼見萬歲與自己冰消在即,這些回想平添阻礙,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含糊一些也沒有關係。

正心緒不寧間,突然瞥到腳旁的人影,他幾乎是反射性地顫抖了一下,然後迅速回身,低頭跪了下去:“萬歲!”

皇帝跨過門檻,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突然朝他攤開手掌,掌中臥著一件東西,正幽幽地閃著寒光。

律延在長城外等了很多天,他並不熱衷於去攻打那條磚石砌的城堡,隻是時不時地派兵在周遭騷擾一番。看著驚慌失措的人群奔走呼叫,他有種奇特的快感,那是勝利者才能體會的。

而事實上,他是在等那個叫陳則銘的漢將出現。

做這匈奴右賢王其實是個非常無聊的差事,終年指揮手下的軍隊東征西戰,一刻不得閑。

掠奪,這是戰爭的根本價值,而長於騎射、慣於奔襲野戰的匈奴軍隊鮮有敵手,於是這種在馬背上的殺戮生活幾乎千篇一律,這導致律延對自己的人生使命難免開始產生一種厭煩感。打毫無懸念的仗,一場可以,十場可以,一百場一千場就難免乏味了。就內心最底層的願望而言,作為勇士,律延渴望對手,尤其是能與之酣鬥,難分上下、旗鼓相當的對手。

先前有個姓楊的漢將打敗了他手下的得力大將耶禾,這引發了他的興奮,於是接下來的連雲堡守衛戰中,他親身上陣了。

那是個總帶著一臉微笑的年輕人,陣前對話居然也不失禮數,讓人如沐春風,律延對他極有好感。

他對有才的人從來另眼相看。

但這位名為楊梁的漢將彬彬有禮地婉拒了他勸降的好意。

他們的對話詼諧可愛到應該被歌者記錄下來,作為故事千年傳唱。律延非常喜歡這樣各自保持風度和個性的對答,有傳說的味道。他很鬱悶,自己不得不殺掉這樣一個傑出又有趣的人。

而那也不算太難,楊梁帶來的兵將數量巨大,人太多的話,糧草總是大問題。律延第一步就是派人去燒糧草,楊梁預料到了,將他的突襲擊退。

律延由此知道對手確實是個聰明的年輕人,這樣才有意思。

楊梁將他堵在了連雲堡內,連雲堡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冰川,冰川後麵是樸呂國及西域諸國。從地理上說,匈奴與樸呂國也算相鄰,但兩者之間隔著萬丈的冰崖和峭壁,別說人了,鳥也飛不過去。

楊梁是打算把他困死,拖到他糧盡援絕,再兵不血刃地以最小代價拿下連雲堡。

應該說,這算個不錯的主意。

但楊梁不知道的是,匈奴與樸呂國之間修建了一條橫架在懸崖上的秘密通道。那是一道繩橋,位置很隱秘,因為有了它,本來隔著萬丈深淵完全無法通信的兩個國家已經被打通。雖然那隻是座小小的橋,兩端都是險峻山峰,能同時容納的人也不多,但已經足夠。

樸呂國國主派人從橋上送信給匈奴,單於立刻派出了第二批軍隊。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楊梁的大軍被前後夾擊,而身後這一擋,同時也斷了他的糧路。

幾天後,楊梁不得不率部發起突圍,這樣一來他再厲害,也隻能做了刀箭下的冤魂。

律延站在連雲堡的城牆上,注視著楊梁被那支箭當胸穿透,然後跌落馬下,他忍不住重重地歎息了一聲。楊梁倒下去那一刻,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縱然跌倒,他的身體依然輕盈如同鳥類,一點也不像是死亡即將來臨的樣子。

那真是個美好的生命。

失去將領的敵軍如無頭的蒼蠅一樣混亂,律延很快結束了戰鬥。

事後,律延派人找到楊梁的屍首,他親自去看了看。楊梁閉著眼,要不是胸口血肉模糊的傷口,他幾乎要以為這個人隻是睡著了。他派人把屍體送至漢營中,那裏隻剩下少量重傷兵士,想來是走不動,不得不被留了下來,而在看到青年將軍的屍體的時候,那些人全都呆住了。

律延仁慈地鬆開了包圍圈,他並不打算趕盡殺絕,那不是他行事的風格。漢軍殘部意識到這一點後連夜逃走,這都在律延意料之中。

而在他想象之外的,是自己班師回匈奴不久後,竟很快收到了連雲堡被破的消息。

他極其震驚,留在連雲堡的兵力是他親自部署的,那地方哪怕不是堅不可摧,但就是再來一個楊梁,也不該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被破掉。

律延帶人趕到繩橋旁,試圖保住將來反擊的最後賭本,卻懊惱地看到那長長的繩索孤獨地垂落在萬仞山崖下,竟是被人從對岸生生砍斷了。而之前為了修這座橋,匈奴花費了三年時間。

律延意識到,更強的對手出現了。

很快,關內關外開始流行一個傳說。

人人都說,陳將軍是天上武曲星下凡,為解蠻族之患而降下人間,他手下有一幫天兵天將,凡人不能敵,所以樸呂國之戰贏得快如閃電。若非如此,那冰川從來沒人過得了,他們數千人是怎麽過的?很顯然,他們是飛過去的啊!

這樣一解釋,聽的人都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而且,這位將軍端正英俊得就如同畫裏走出來的一般,凡人哪裏會有這樣的相貌呢——有見過陳則銘的人連忙為這段傳說加上了注腳。眾人都嘩然,俊美又無敵的青年將軍,本身就是如同傳奇一般的存在,百姓立刻被這樣華麗的想象擊中,激動不已,輕而易舉便相信了傳言中的一切。

既然是天神下凡,那此次來犯的右賢王律延首當其衝,就該是死在陳將軍手下的第一名番將。眾人說到興起時,都有些難以自製,紛紛摩拳擦掌,興奮得仿佛即將擊在右賢王臉上的那一拳是自己揮出去的一樣。

一開始,律延並不在意,戰場上無聊的傳言從來都很多,南人有句話“謠言止於智者”,他深以為然。但很快他便發現局麵有些超出自己的預估,謠言愈演愈烈,甚至在匈奴軍營中也流傳起來,已經有兵士開始相信並顯露出懼怕情緒。這不奇怪,匈奴人從來都敬畏神鬼自然之力。

他的大將耶禾偶然在他麵前提到了這個來曆古怪的謠傳。耶禾說起的時候,顯然半信半疑,帶著些困惑的神情,詢問律延是否需要請巫師。

律延看了看耶禾:“你也信了?”

耶禾不自在了,他可是一員猛將,但他還是說了出來:“有準備總是好些,將士們都勇猛得如同草原上的狼,但畢竟隻是凡人血肉之軀,而且王爺尊貴之身……”

律延笑了笑,打斷他的話:“告訴兵士們,本王會親手斬下那人的頭顱,讓愚蠢的漢人看清楚,神話是如何變成笑話的……所謂天神,哪裏會是那麽輕易便能降落凡間的?”

話雖然這麽說,當兩軍對壘時,律延還是被對麵白袍小將挺拔的身姿吸引住了目光,他回頭對耶禾讚歎道:“果然是顏色如畫啊!”

耶禾沉著臉沒開口,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道:“上次那個漢人將領,你也誇他相貌來著,我不明白……打仗關外貌什麽事。”

律延笑起來:“我隻是奇怪,漢人總是選些小白臉做將軍,這仗能打贏嗎?”說著他看了耶禾一眼,戲道:“其實打仗還就是該靠耶禾大將軍你這樣的人哪。”

耶禾喜上眉梢,隔了半晌才明白王爺是繞著彎子說他長得醜。

耶禾用的依然是匈奴的慣用戰術,出陣打過兩個回合,便詐敗退走,對方果然率人追了上來,律延在高處按兵不動,遠遠觀望。

漢軍缺少馬匹,軍中從來以步兵為主,而匈奴精於騎射,犯邊靠的都是騎兵。步卒應對騎兵,無論是機動性還是威力都相差甚遠,是以匈奴哪怕人數遠遠不及漢軍,卻屢屢得勝。在覺察到這一點之後,漢軍頻繁追加戰馬,也大力倡議民眾養馬,但到底杯水車薪,況且,縱然是騎兵,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匈奴軍士也遠比孱弱的南人要強悍得多。

看著對方慢慢進入阻擊範圍,律延輕輕抬手。

兩支隊伍從他左右兩側無聲地疾馳而出,略過了幾丈,便逐漸往兩旁拉開,如一條線被拉扯開來,而耶禾早穩住陣腳,將馬停了下來。

白袍小將發覺耶禾的異樣,迅速地前後張望了一下,立即掉頭,朝著包圍圈尚未合攏處疾衝而去,其間沒有絲毫停頓,反應之快讓人驚奇,他身後千騎立刻影從,毫無亂象。

律延有些驚訝,對方看起來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而已,手下的隊伍居然也如此進退有度。

他想起之前的楊梁,不禁露出微笑,天下英雄輩出,接下來想必會有很多精彩的遭遇。他甚至希望白袍小將能就此逃離自己的圈套,有朝一日,兩人再認真比過。但從此刻眼前的情形看起來,這就隻能是個美好的願望了。

匈奴騎兵吆喝著甩起馬鞭包抄而去。他們全是身經百戰的勇士,律延下令喝止前他們就如同嗜血的狼,一定會將對方咬噬至死。在沙漠中彼此追逐的情景,遠遠看去就如同一張網正緊隨著前方驚慌逃竄的小魚,而律延就是掌握這一切的漁夫。

約莫追了十數裏,前方出現一座大大的沙丘,白袍小將的速度便不自主慢了下來,轉頭看,匈奴人已經將身後來路堵了個嚴實。

白袍小將掉轉馬頭,提起方天畫戟,紅色槍纓在風中舞動得如同一團火。他身後一名騎兵舉起小旗,揮舞了幾下,騎兵們紛紛勒馬站定,背靠沙丘,列出陣勢。

麵對幾乎鋪天蓋地的圍捕,陳則銘的臉上毫無慌張之色,至少他沒有任何類似情緒的流露。

突然,麵前的匈奴人如潮水般往兩旁退開,讓出了一條小道,小道的終點,一人端坐馬上不慌不忙地朝他們行來。

陳則銘握緊了手中的方天戟。

來人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麵相比一般匈奴人斯文很多,若不是自眼角到下顎那條傷痕太過醒目,幾乎看不出凶悍之氣。他身上的服飾也明顯較旁人更為華貴,氣度舉止中隱隱顯出居高臨下的感覺,倒與皇帝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陳則銘的眼微微眯起,他聽到自己心跳如雷。

來者勒住了馬,他已經在隊伍最前端,且毫無掩護的意圖。狂風吹動他肩頭的那條皮毛,毛發瑟瑟而動,黃沙在他的馬蹄間翻滾,而他的身體不動如山。

“我叫律延。”那男子柔聲道。

陳則銘用力勒住韁繩,戰馬不安地踏動著,自己方才一時緊張夾住了馬腹,它險些衝了出去。冷靜冷靜,時候還沒到,陳則銘對自己說。

“聽說陳將軍乃天神下凡……”律延靜靜端詳了他一番,現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本王今日特來拿你!”

話音剛落,一名匈奴兵已經邁過他的馬頭,猛地衝了上來,而那之後,無數的匈奴兵如蟻般擁來。

“就是這個!”皇帝在昏暗的光中說道,而後攤開了手。

禦書房內明明終日燃燈,可無論白天黑夜都有種陰沉沉的感覺,關於這一點陳則銘一直覺得很奇怪。皇帝手中是一枚箭頭,精鐵所製,箭頭後安著四顆細小的倒刺,打造得很是精致,似乎是玩賞之物,可箭尖上的精光閃閃表明這同時也是件利器,依然殺得了人。

“這是從楊梁身上起出來的……”陳則銘抬起頭,聽見皇帝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找到這個人,殺了他。”他的雙眼在陰影中閃爍著讓人心驚的寒光。

陳則銘沒有答話,他審視著被交到自己手中的這枚箭尖。

匈奴人不擅手工,這樣精致的東西,必然不是普通兵士的東西,找到這個人也許不算難,難的是按皇帝所言殺了對方。

皇帝在龍椅上坐下:“此次出兵,但凡軍中事務卿可全權負責,不設監軍……這一次,朕給卿絕對的指揮權,但這樣的寵信必須有相應的回報!”

他停頓了片刻,道:“朕期待捷報早日傳來!”

陳則銘怔住,按本朝慣例,武將領兵出征,必然要遣文臣為監軍,這不但是為了防止將領擁兵自重,亦是因為朝中從來重文輕武。皇帝此番不顧祖訓,顯而易見將遭受群臣的勸阻,然明知道將有如此大的阻力,皇帝依然斬釘截鐵地下了這個命令。

這是不是表示他對自己的信任,非常人能比?看著上方依然冷淡的神情,陳則銘困惑了。

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而此刻,陳則銘麵對無數敵人蜂擁而至的駭人情景,突然相信了那就是信任。他必須相信。

身後的親兵吹起了號角,那聲音悠長而突兀。隨著號角聲飄傳開來,眼前似乎突然暗了一些,陳則銘不用回頭也知道,自己埋伏在沙丘後的數萬兵馬出來了,他們的旌旗搖曳遮住了日頭。

奔上來的匈奴兵中有人即刻停下,帶著驚駭的表情仰頭呆望,也有人仍自顧自往前衝,直到被如雨而至的弩箭射中,再慘叫著落馬。

律延的麵色在見到沙丘上連綿不斷的人影時,突然陰沉下來,心知自己炫技之心太盛,過於輕敵,已然上當,更不多言,當即鳴金退兵。大隊立即後隊化作前隊,待要撤兵,卻又僵住,原來不知何時,來路已經被另一隊漢人騎兵擋了個嚴實。

陳則銘見包圍終成,一聲大喝,揮開重戟,縱馬而上,騎兵們緊隨其後,殺入敵群。

沙丘上的兵士呼聲震天,黑壓壓一片如潮水般翻湧下來,久久不見隊尾。匈奴兵士被駭住,連連後退。

陳則銘一路殺將過去,手起戟落處血如匹練,慘叫連連,無人能阻他片刻。手下將士見大帥神勇如斯,更是精神振奮。可縱然如此,匈奴依然有能力結隊還擊,並非想象中的潰不成軍,陳則銘偶然住手觀望時,也覺駭然。

見他所向披靡,律延咬牙,大聲道:“耶禾何在?!”大呼數聲,耶禾不至。

律延冷笑一聲:“青衣衛!”混亂中身旁便陸續有十數人應答,律延指著陳則銘道,“困住他!”

那十數人飛馬疾去,身法速度與普通兵士迥然不同。

律延從馬背上摘下一支小弩,目力所及處,青衣衛已經將陳則銘團團圍住。

律延從袋中掏出一支細小弩箭,慢慢搭在弩弓之上,朝著陳則銘的方向伸直了手臂。

箭頭那一端,圈子越壓越小,陳則銘手中的戟眼見著就要施展不開。

那十幾人單個來看武功比普通匈奴兵士強了甚多,但比陳則銘還差了不少,奇怪的是一旦聯手,殺招卻是層出不窮,讓人沒有片刻喘息的機會。仔細看去,對手步伐位置錯落有序,暗合五行八卦之道,擺的似乎是什麽陣法,更有一隊匈奴兵不知何時圍在外圍,將他們隔離在人流之中,是以手下雖然見他遇險,卻根本無法接近解救。

再打過幾招,陳則銘便開始顯了敗象,不由大急,心道:若是我死在此處,必然軍心大亂!想到此,他咬牙堅持。

日頭如火,緩緩移動,陳則銘閃避躲讓間,眼角餘光突然捕到遠處寒光一閃,心頭一顫,身子幾乎是反射性往後仰倒。

仰身的瞬間,那箭頭帶著銳風擦麵刮過,同時陳則銘肩後一涼,劇痛隨之洶湧而來,有人趁他躲箭時砍中他一刀。他悶哼一聲,顧不上身後的刀傷,倏然出手,抓住了正與自己交錯而過的那支短箭,同時右手持戟反掃,將砍中自己的人掃落馬下。

身側又有亂刃劈來,他不及應對,隻能戟尖點地,蹬開馬鐙借力躍空,那戟杆承力驟然彎曲,幾片刀刃都落了空,其中一刀正砍在戟杆上,火花四濺,錯身而過時,陳則銘順手將短箭插入身側敵人的眼眶。

這個人發出野獸一樣駭人的嘶吼,伸手去捂眼。

陳則銘借著落勢將箭支拔了出來,血柱從那個人的指縫間噴射而出,射得老高,甚至濺到對麵同袍的臉上。那人淒厲地叫著,翻身落馬,片刻間已經氣絕。那尖厲又撕裂的慘呼遽然中斷,風聲獵獵就顯露了出來。眾人都震驚色變,遲疑著相互看了一眼。

少一個人,這陣就破了。

陳則銘落地,也不看那些圍攻者,隻低頭盯著手中的箭支。箭頭鉤著的那團模糊的血肉裏,反射出幾絲冷冽的寒光,隱約可見箭尖上四個尖利如齒的倒鉤。

他抬起頭,看著在數丈外觀戰的律延。

此刻他肩後的刀口血流不止,已濕了大半個後背,看起來就是個血人。

律延緩緩放下弩,若無其事地朝他笑了笑,開口冷道:“殺了他!”

青衣衛應聲而上,將落馬棄戟的陳則銘重新圍住。

陳則銘心中突然通透,楊梁中箭的情景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這畫麵之前他勾勒過無數次,都不能刻畫完整——那樣強的一個人怎麽會死在流箭下呢?

這一刻,他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