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戰樸呂

此刻天已經開始暗了,雨漸漸停下來,小二將燭台拿了上來,放在他們桌上。楊梁在燈光下微笑:“用意?也許是希望將來某一天,事情在步入絕境前能峰回路轉,每個人都尚有餘地周旋……我也說不清楚……”

陳則銘沉下臉:“楊兄說得越發玄乎了。”

楊梁不置可否,隻是轉著手中酒杯輕笑。

陳則銘站起身,惱道:“殿帥此言話中有話,卑職聽著事態嚴重,隻怕擔待不起,懇請大人明言。”

楊梁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柔聲道:“……你想太多了。”

陳則銘立著不動,冷道:“殿帥是擔心我對陛下有異心?”

這話如此大逆不道,楊梁聽了卻麵不改色,顯然這也在他意料之中:“你就是有異心,又能怎麽樣?”

陳則銘怒道:“你!”想了想,自己確實也沒能力怎麽樣,他不由沮喪難言。

楊梁為他斟上一杯酒:“既然沒法改變什麽,不如先喝酒?”

陳則銘端起酒杯,苦笑道:“這酒喝得越發鬱悶了,楊兄其實是為了刺激我而來?”說著一飲而盡,坐了下來。

楊梁怔怔看著他在燈下的麵容,臉上有種難以言述的神情,陳則銘覺察後看了回去,兩人目光相觸,楊梁倏然一驚,隨即又笑了起來。

“就當我錯了,要不我給你講講這街上的傳說解悶?”他話題一轉,便把這尷尬抹了去,不留痕跡。兩人數月不見,此刻又已經品級懸殊,陳則銘卻也不覺有何生疏之處,談笑間,楊梁還是之前那個楊梁,在他麵前,似乎現實和時間都淡化了。

時隔數月,前方傳來消息,匈奴與樸呂國聯姻,並指使樸呂國背叛天朝。

樸呂國雖然不大,可其位置正處西域要衝,它的叛變使得西域諸國通往天朝的道路完全中斷,匈奴趁機征服了西北二十餘國。此舉不但使得天朝每年所得奉品大減,更讓天朝顏麵大失。

皇帝大怒,命楊梁即日出兵討伐。樸呂國地處偏遠,眾人都明白此戰必定耗時長久,辛苦至極,但天子派出重臣,取勝迫切之心可見。

這一次出征異常緊急,楊梁連告別也沒來得及,便離京了。

陳則銘趕到他府上時,早已經人去樓空,院中隻剩幾名清掃的下人。自雙親死後,楊梁府中居然再沒有其他的親人。

陳則銘聽著那沙沙掃地之聲,抬頭見幾片黃葉隨風盤旋落下,驚覺原來已經是初秋了。

皇帝又開始隔三岔五地召陳則銘覲見,楊梁的離去似乎讓他空虛了不少。

皇帝還是那樣的喜怒無常,讓人琢磨不透,陳則銘忍受著,並不反抗,但他能感覺到,之前的那份讓他險些崩潰的懼怕感在漸漸消退,這讓他欣喜萬分,並讓他有了可以堅持下去的力量。

也許是因為他看到了強大背後的東西……

蔭蔭懷孕了,陳則銘遠遠看著她挺著肚子在花園散步的身影一次比一次臃腫,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皇帝覺察到他凝視的神情,便時不時將他二人叫到一起來聊天。

蔭蔭對於大著肚子見陳則銘這件事情似乎感覺萬分尷尬,總是堅決推辭,但皇帝不鬆口的話,誰又敢違抗。

於是,兄妹見麵的次數便多了。

陳則銘不得不在皇帝的注視下,千篇一律地講述著父母對蔭蔭的掛念,蔭蔭低著頭,也不怎麽搭腔。

這樣的會見,無異於一場煎熬,而這樣的煎熬,每隔若幹天便要重複一次。

陳則銘看得出蔭蔭早已經不勝其煩。他隻能柔聲,盡量用平和輕鬆的語氣安慰著這個本該安心休養的孕婦。

這樣的事情持續了不到兩個月,便驟然終止了。

因為前線傳來噩耗—楊梁出師未捷,戰死沙場。

消息傳來,骸骨歸朝,皇帝三日未上朝。

第四天,大臣們依然不得不天不亮便來到朝房中,等候不知道會不會有的早朝。

據說楊殿帥死訊傳來後,皇帝三夜未歸寢宮,守在楊殿帥骨灰壇前,不眠不休,不言不語,也不肯進膳,但凡有人打攪,都被他罵了出去。

正在眾說紛紜時,午門城樓上的鼓卻及時敲響了。

皇帝要早朝。

龍座上的皇帝臉被玉旒擋住,看不清晰,但隱約還是能見疲憊之態,一開口便直入主題道:“今日其他事務免奏,隻談出兵再討樸呂之事,眾卿以為這一遭誰能領兵?”

楊梁已是難得的將才,朝中雖然還有不少將軍,可要說超過他的卻寥寥無幾。這一問,眾臣都麵麵相覷,一時間無法應對。

皇帝環視一周,見無人上前,大感失望,冷道:“我朝上下,便再無人才了嗎?若果真如此,那十日後,朕禦駕親征!”

這話一出,眾臣都連聲阻止,殿下立刻站出數名武將,紛紛跪請道:“臣願往。”

皇帝一個個打量過去,將目光停在最末一人身上,久久不動,眾臣都覺異樣,紛紛回頭看,卻是個麵如冠玉的青年將領。

皇帝道:“陳則銘,如果是你,要多少人馬?”

那將領低頭:“臣願領精騎一萬,征討樸呂,為楊殿帥報仇!”

此言一出,眾人都暗自嘀咕,這小子好狂啊,楊梁十數萬人馬尚戰敗而亡,他卻隻取一萬,想出風頭想瘋了吧。

皇帝冷冷哼了一聲:“一萬?你去送死嗎?”

陳則銘抬起頭,認真道:“兵不在多,而貴在精。”

皇帝不悅拂袖:“眾卿還有何提議?”竟然將出列的陳則銘晾在了原處。

眾人見他年紀輕輕,卻口出狂言,都覺得他有些咎由自取,受些冷落也好,一幹人等竟無人肯為他解圍。

陳則銘跪在殿中,環顧片刻,見左右說得熱鬧,卻沒一人理睬自己,不由微微低首,那背卻依然挺得筆直,並不塌下半分。

待太監宣布退朝,朝臣潮水般從他兩側退走,陳則銘在原處不起身也不動彈,如同磐石生了根。

過了片刻,殿上已經寂靜無人。

有太監來勸他離去,他隻是搖頭。那太監見他堅持,隻得走了。

他如雕塑般,在偌大的屋子裏形單影隻地等候,呼吸聲充滿耳郭,陽光從身後的殿門射入,將他麵前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灰塵在他身旁的陽光裏飄忽飛舞,它們是這片靜謐中唯一鮮活的東西。

不知跪了多久,聽身後腳步輕微,韓公公悄步走來,到他身側:“萬歲宣你,起來吧。”

皇帝換了便裝,沒了玉旒的遮擋,靠在榻上的他臉色有些灰敗。見陳則銘進來,他抬了抬手,身旁的宮女知趣地退了下去。

陳則銘瞥到那宮人的離去,心中突然不安起來。

皇帝朝他招手,陳則銘猶豫片刻,走到他身前跪下:“萬歲。”

對方半晌沒有動靜,陳則銘心中奇怪,不由抬眼,卻見皇帝神色猙獰,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他大驚低頭。再抬頭看,皇帝麵上早沒了表情,隻神情冷淡地移開了目光。

“楊梁死了,接下來這一戰自然凶險無比,你為什麽請戰?”

陳則銘心中怦然直跳,難道是自己看錯了?他遲疑了片刻:“為國為民,理當如此。”

皇帝不耐煩:“大道理不要講,說真話。”

陳則銘低頭怔了片刻:“楊殿帥與我私交甚篤,有教誨之恩,他……”說著便想起幾個月前兩人還在燈下相談甚歡,不由黯然。他暗道,我生平就這一個知己,視他如師如友,為他複仇,縱然身死,也是一償心願。心中如此想,不知不覺口中也同樣說了出來。

皇帝喃喃道:“你們一個個……一個個……”

陳則銘一怔抬頭,卻見皇帝竟然滿麵淚水,神情恍惚地看著自己,不由大吃一驚。

皇帝似乎不知道自己哭了,隻盯著他道:“你要複仇?你有什麽資格為他複仇?你算什麽東西!你算什麽!你是個什麽東西!!”皇帝語氣越說越是激烈,最後竟猛的一腳踢了過來,陳則銘本能地微一閃身,還是被踹在胸口。

本來憑他武功,躲開也不難,他卻怕皇帝因此更加大怒,隻得運氣受了這一腳,誰知道看上去不擅武功的皇帝似乎也有些功夫在身,這一腳居然頗重。

陳則銘喉口一腥,似是受了些傷,大是驚訝。

突聞一聲龍吟,陳則銘再抬頭,見皇帝從牆上拔劍下來,不由驚道:“萬歲!”

話音未落,皇帝已舉劍朝他刺了過來,他不敢去奪,隻得使身法左右躲閃。眨眼間,皇帝已劈了幾劍,門外宮人聽到動靜,推門進來看到此景,不由驚叫。

陳則銘趁亂扯下桌上布帷,運勁一抖,布帷已然纏住劍刃,另一隻手運指在那劍身上一彈,皇帝手中劇震,不由鬆手,那劍“當”的一聲落地。

這一招卻是楊梁曾用過的,兩人切磋時陳則銘討教了幾招,如今使出來也是像模像樣了。

眾人都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經過這一番折騰,之前的恍惚神色也已消退,看著陳則銘怔怔發呆。

陳則銘彎腰拾起那劍,雙手平捧,走到皇帝身前跪倒:“臣罪該萬死,唐突了陛下。”

皇帝臉色陰晴不定,愣了半晌,方伸手接劍,接過時卻故意腕中用力,朝劍柄上壓著,一路拖了過來。

陳則銘虎口一痛,忍不住咬牙,抬頭看時,皇帝已把劍取了去。他握緊拳頭,垂到身側,手心溫熱濕滑,這一劃該是出了血。

皇帝觀劍身,見刃邊上隱約一道血痕,這口氣略覺得消減,回想方才陳則銘的身手,忍不住又看他,這麽往複幾次,隔了半晌,皇帝突然出聲道:“陳則銘……朕就給你一萬精兵!”

突如其來的話讓陳則銘愣住了,這磨難就這麽結束了?

他吃驚睜目,實在不敢為自己的好運慶幸。

皇帝揮揮手,像在驅趕什麽雜念,轉身返回寶座,到座前時,他背向眾人立了一會兒,回過身來,儼然又是那個揮斥方遒的君主:“下去,去準備你的第一次出征!”

陳則銘怔怔起身,皇帝已開始翻閱奏章,顯然準備不再搭理他。

他立了片刻,方有了真實感。

我成功了?他反複問著自己,欣喜這時才一點點地浮了起來。

他低頭一步步退了出去,到門前轉身,正要跨出門檻,聽皇帝在身後道:“你沒有第二次機會—好好珍惜朕的仁慈!”

臨行前,陳則銘去見了蔭蔭。兩人隔簾而坐,看著蔭蔭影影綽綽中顯得更加臃腫的身影,陳則銘總覺得自己最放不下心的居然是這個早已經無緣的小表妹。

兩人互道了珍重,便幾乎無話可說,又或者是不能說。

陳則銘坐了片刻,起身告辭,宮人正要引他出門,卷簾突然被掀起,蔭蔭滿麵淚痕地衝了出來:“哥……”

陳則銘怔住,心瞬間柔軟起來,忍不住反身走到她跟前,想伸手握住她,卻又半路收了手,隻柔聲道:“我沒事,不會有事的,我已經都安排好了……”

蔭蔭搖頭:“你要小心,戰場之上從來是暗箭難防。”

陳則銘心中一震,隱約覺得她這話似乎另有所指,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蔭蔭掏出一封信:“多日未見父母,心中掛念,忍不住提筆成書……”說著將那信塞到他懷中,又伸手為他整了整衣裳,輕移蓮步,道了個萬福,低頭道,“小妹恭祝兄長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回到府中,陳則銘燈下展卷,入目的是蔭蔭清秀的筆跡,猛然間又想起兩人年幼時一同習字的場景,不禁黯然。

仔細看下去,蔭蔭思路清晰,語意幹練,三言兩語的思念之情之後卻是提及了一段宮中往事,於故人於自己都有些幹係,陳則銘不由大是訝然。

宮中,皇帝進入了夢鄉,在夢裏他始終是個少年。

他赤足走在長長的宮廊中,玉石的地麵讓他從腳心一直冷到頭頂,周遭一個人都沒有,晦暗的陰影在赤紅色的柱子後徘徊窺視,似乎隨時要撲上來。

他沒有呼喊,他明白那是沒有用的,他隻是由緩步漸漸變為慢跑,直到狂奔,他朝著那個固定的地方跑了過去。

隻有那裏是安全的。

盡頭是兩扇竹製的門扉,那似乎是鄉間才有的物件,為什麽會出現在宮中呢?

他衝了上去,猛力推開門扇。

光一下子湧了上來,異常溫柔地將他圍繞其間,撫摩著他,他幾乎浮了起來,緊緊閉上了眼,突如其來的光亮讓他還無法適應。

過了片刻,他睜開眼,落在地上。

屋子裏,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站在桌前,聽到開門聲,少年直起了腰,放下手中墨塊朝他看過來。

“你又遲到了。”那少年笑了起來,帶著一種獨有的不羈和篤定,他的樣子異常清晰,周遭的事物都顯得很模糊,隻有這個人始終那麽鮮明。

看到這張臉,他突然踏實了,那些黑霧沒法在這裏傷害到他,他知道。

少年朝他走過來,一雙眼笑得彎彎的,兩人擦肩而過,少年在他身側伸出右手,將他身後的門帶上了。

少年比他高一個頭,雖然肩仍有些單薄,但已經開始有了成人的輪廓。少年低下頭,朝著他笑道:“……而且總不記得關門。”他聞言低下頭,忍不住有些羞愧。

少年走回桌邊,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個人,那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長須過胸,眉目間透出的神色堅毅而嚴肅,他扶著少年的肩,那兩人麵貌有些相似。

“定兒,還不快過來!”那中年人沉聲道,那聲音中隱含責備,然而正是這種帶著親密感的嗔怪,是從其他人那裏聽不到的。

他定了定神,朝兩人奔了過去。

然而不待他跑到兩人跟前,四周突然扭曲,他吃了一驚停步,看到那少年眨眼長大了些,似乎是十七八歲的模樣,更高了,看起來已經快是個大人了。

少年雙腿一屈跪了下來,抬頭看著負手立在他麵前臉色鐵青的父親。

他忍不住開口:“楊……”還不待他的話出口,中年人已經舉起手中的木棍,重重擊打在少年的背脊上,他抽了口冷氣。

少年柔順地低下頭,沉默著忍受那痛楚,一下又一下,那血透過衣裳滲出來,漸漸染成駭人的一大片。

他衝了上去:“楊梁,站起來!”

那兩人似乎都沒聽到他的聲音,酷刑繼續著。他撲上去,卻抓不住那隻殘忍的手,他一次次與那隻手交錯而過,再訝然回首,直到他知道自己無力阻止這一切。

他開始流淚,為自己的無能和即將到來的一切。

那刑罰終於結束,中年人看著兒子蒼白的臉及閉得緊緊的嘴,從頭到尾,愛子也沒流露出一絲要求饒的樣子,隻是定定地看著自己。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但這勇氣用得不是地方。

中年人愣了片刻,突然間淚流滿麵。

少年楊梁怔住了,他似乎被從來不苟言笑的父親這突然間的軟弱嚇住了。過了片刻,“爹—”他撲了上去,試圖抱住父親的腿,卻被父親無情地踢開。

他跌坐在地上,絕望地看著父親。

中年人冷冷地道:“別叫我爹,我楊亭一世英名便要壞在你手上了!”

楊梁怔怔地看著父親,背後的血流了下來,落在地麵集成一攤,他也不覺得痛。

楊亭仰天長歎:“以太子的資質和出身、經曆,原有望成為賢明仁德之君,成就海晏河清的盛世,造福天下蒼生,這是何等大的功德?如今,太子身處險境,萬歲已經下了決心要廢他,事至於此,我培養他的一番苦心如今全都白費了……這種種一切全都拜楊梁大人你所賜!”

楊梁僵硬起來的背影印在他眼中。

他的眼中早已經滿是淚水,他不明白眼前的這一景,到底是親眼所見還是出自自己的幻想,他隻知道這種無力感是如此的真實和沉重。

“楊梁,楊梁,楊梁……”他不斷地呼喊這個名字。

景色又變了,他身著皇袍,立在玄華門下,身後是重兵,冷冷地看著牽著一個宮女、正打量四周的楊梁。

楊梁望了過來,看到了他,怔了怔,不自主顰眉看了看身旁扮成內侍模樣的少女,那目光應該是擔憂。

皇帝的心立刻被憤怒填滿了,他忘記了片刻之前的悲傷和憐惜,他已經登位了,他不再是之前那個軟弱可欺的太子,不再是那個可以隨便為人左右的懦夫。楊梁為什麽還要逃,為什麽要帶著這個女人背叛自己?!

“楊梁,你過來,我答應你不殺她!”他忍氣吞聲,朝他伸出手。

楊梁看著他,那是質疑的目光,他們太熟悉彼此,從小長到大的歲月不是雁過無痕的。

兩人僵持了片刻,楊梁道:“你現在是皇帝了,金口玉言。”

他點頭。

楊梁又道:“如果你食言了,那我便不得善終。”

他心裏“轟”的一聲響,幾乎要被那個力道劈成兩半。他踉蹌了半步,冷冷地笑起來:“你這是在跟我討價還價?!”

楊梁不語,一向滿不在乎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絲痛苦之色,那神色瞬間擊潰了他,他咬牙切齒:“好,我不殺她!”

楊梁鬆開手,那女子驚慌地看著他,楊梁朝她苦笑:“對不起,我食言了,沒法帶你出去……但萬歲答應了不殺你,你就不會有事!”

皇帝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冷冷地看著那兩人話別。

…………

那女子在他腳下翻滾掙紮,用手直指著皇帝,這姿勢大不敬,但已經沒人追究她的過失。

皇帝俯視著她,淡然道:“朕是答應過楊將軍,答應他—不親手殺你。”說著朝身邊太監道,“韓公公,她怎麽死的?”

韓公公連忙道:“稟告萬歲,此女乃是無意中偷喝了毒酒毒發身亡,咎由自取而已。”

皇帝仰頭大笑,邁步出門。

門扇緩緩掩上,那女子抬起頭,光亮中她的臉已經因痛楚而扭曲,但還是看得出眉目間難得的英氣,儼然與陳則銘有幾分相似……

皇帝驟然驚醒,翻身坐起,黑暗中,他低著頭:“楊梁你個笨蛋……你為什麽起那麽毒的誓,你看,真的應驗了……真的應驗了!應驗了啊!”說到後來,已經是聲嘶力竭的嘶喊,深夜之中也不知道驚了多少人的美夢。

陳則銘合上書信,默默坐了片刻,信上最後的話語還猶在眼前。

……此後,兩人漸漸疏離。宮中多人均言,那女子與兄長麵容頗為相似。小妹入宮後見萬歲對兄長態度冷淡古怪,諸多行為不合常理,很是奇怪,聞此一言,心方解惑。此番出征,萬歲或對兄長存有借刀殺人之意,千萬小心!

寥寥數言,仍然看得出蔭蔭的關切之情。

他起身推開窗,習習夜風吹了進來,時近開春,夜仍然是冷的,遠近黑影憧憧,早已經沒有燈火。他深深吐了口氣,突然低聲自語道:“蔭蔭……你不知道……我寧可死在戰場上,哪怕是死在暗箭之下,也好過如此一生!”

這一次出征全不似之前楊梁臨行前的那般張揚。

在某個夜晚,陳則銘領著自己親自選好的萬餘精兵和糧草馬匹悄然出行,沒有送行的人群,更沒有歡呼的鮮花,他們如鬼魅般無聲地離開。

匈奴在楊梁兵敗後,已經撤走了大部分兵力,但在樸呂國邊境要道上設立了要塞連雲堡。這堡壘南麵依山,北臨深川,駐紮了重兵萬餘人。這是匈奴為保護樸呂國特設的屏障,往來艱難,易守難攻。

而在攻克連雲堡之前,最先要克服的是漫長的征途。

陳則銘帶領兵士日夜兼程,本來三個月的路程,隻花了四十天。

而在到達的當天,戰爭立刻開始了。

陳則銘連營都不紮。

進堡就能休息—他告訴兵士們,“攻入城堡,就可以在**睡覺!”每一個兵士都為這個想法感到振奮。這一個多月,他們隻能在馬背上打盹兒,他們太渴望在安定的地方休息一夜了。

陳則銘這麽自信不是盲目的,來路上,他仔細地分析了手頭所有的資料,包括楊梁留下的卷宗。楊梁是個做事非常有條理的人,哪怕他書寫的卷軸已經遺失了一部分,依然能從中看出非常多的東西。

經過反複推演和權衡,他采用了和楊梁完全相反的戰術。

楊梁注重穩紮穩打,他要為他手下十多萬人馬的進退負責,陳則銘卻放棄了退路,他不需要退路,他隻要一個字—快,他要的是讓所有人為之色變的速度,他要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連雲堡中的匈奴人果然被他的銳氣驚住了,他們沒料到這麽短的時間內便在城下再見到敵人的身影。雖然已得到了天朝出兵的情報,但他們還沒準備好應對。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這批仿佛是從天而降的敵人居然連營也不紮便發動了攻勢,這種不計後路、不給喘息、不在乎生死一樣的突擊讓他們驚慌失措了。

激烈的攻防戰後,陳則銘很快就踏在了連雲堡的城牆之上。

他的隊伍斬獲萬餘人,虜得戰馬千餘匹,衣資器甲以萬計,卻隻花了兩個時辰,便結束了這一切。他們如同一支剛離弦的強弩,銳意勃發,可以穿透任何經過的東西。

他腳旁插著紛亂林立的箭支,箭下是一具又一具被釘住的屍體。

他不遠萬裏拖來的數具車弩,在這次戰鬥中發揮了最重要的作用—每一次發弩後,所中城壘必然紛紛毀塌。而在城樓崩塌揚起的碎石塵屑中,他的兵士如群蟻一樣擁上城牆,揮展刀刃,絞殺出如霧的血雨和不斷的慘呼。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是以一當十的猛士,他們是他選的兵。

風迎麵吹來,將他肩上的披風托起,呼呼直舞。

他看著遠山後漸漸落下的紅日,漫天的彩霞,恬淡寂靜,偶爾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未盡的殺戮之聲,但那遙遠得像是幻覺。

他突然覺得有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他被那種感覺充滿了。

這世上,有什麽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那個在京都中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真的是自己嗎?

“陳將軍!”

他順聲回頭,一個文官模樣的人在身後朝他施禮。

陳則銘浮起笑容:“監軍大人!”這監軍姓吳名過,乃是皇帝禦筆欽點分給自己的,性子有些懦弱,到達連雲堡時,陳則銘下令即刻攻城,他便阻擋了半晌,說是此舉太險。

吳過此刻當然已經滿臉欽佩之色:“攻下連雲堡可是大功啊,還是大人當機立斷……恭喜大人,這次回京定然前途似錦!”

陳則銘看了他片刻道:“戰還沒完,怎麽就想到封賞了?”

吳過訝道:“大人還要打哪裏?”

陳則銘朝那一片山嶺看過去,那一片銀裝素裹之地後便是樸呂國的國都,而那山脈挺拔險峻,終年覆雪,想過山隻能沿冰川而上。這一條路冰丘起伏,雪塔林立,隨時可能踏入裂縫,一不留神便會落入萬丈深淵。這是到樸呂國國都最近的路,也是從來沒人走過的路。

吳過領會到他的意思,臉色發白,連連搖手:“不行不行,跨越冰川太危險了。”

陳則銘轉過目光看他:“不險,如何取勝?”

吳過急道:“我們已經取下連雲堡,應該立刻求最近的府郡發兵,將軍死守此地等候增援,待兩邊會合,那樸呂國國王自然會聞風喪膽,舉手投降,何必出此險招。”

“增援到達至少要十數日,此刻連雲堡被攻克的消息一經傳開,糧路便斷了,我們坐吃山空等來的,如果不是援軍而是匈奴軍,那我們便死無葬身之地。”陳則銘開口便無情地點破了他的幻想。

吳過直搓手,他不願去那死亡之地赴險,又說不出更好的主意,急得滿頭大汗。

陳則銘平靜地觀察他片刻,不由笑道:“大人不必如此心急,明日留三千兵丁於此,大人在此守城便是。”

吳過大喜,握住他的手:“好,好!!”想一想又覺得不妥,皺眉道,“可、可這麽一來,你帶去的兵力更少,更加難以取勝……萬一萬歲追查下來……這、這我可怎麽說……將軍還是不去的好。攻克連雲堡已經是奇功一件,何必再自找麻煩?”

陳則銘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出:“監軍大人隻管專心守好此堡即可,萬歲那裏,陳某才是領軍之人,定然不會怪罪大人。”

吳過不由啞口,看著陳則銘走下那磚石台階的挺拔背影,居然有些羞愧。

第二日吳過還是留在了堡中。

他站在城樓上看著那一行人牽著馬往那充滿陷阱的冰川方向艱難行進,隊伍漸漸扯成一條黑色的長線,刻畫在那冰麵上,似乎是把目力所及無邊無際的冰川扯開了一條深深的裂縫,他不由得有些惶恐。

這一仗是怎麽打的,吳過並未親眼見證。

七日後,他猶在夢鄉中遊離,堡中突然喧鬧了起來。

他迷糊睜眼,見到窗外明明天剛蒙蒙亮,卻已經是漫天紅色光亮,駭了一跳,爬了起來:“怎麽走水了?”

門外衛士居然沒人朝他示警,他心中大怒,抱著衣服爬了起來,正要開口喝問,一陣轟天的歡呼聲從窗外傳入,聲浪幾乎將他掀倒:“將軍回來了—!!”

他心中一跳,追到窗前,探頭看出去,外麵早已經人聲鼎沸,軍士們居然擠滿了街頭。

微亮的天光中,見一騎疾馳而過,馬頭所向,人群紛紛避讓雀躍,是以雖然人頭攢動,可那騎手奔馳起來毫無停滯,如魚戲水一般流暢。這樣一路縱馬奔上城頭,行到最高處,那騎手猛地勒馬止步,**駿馬立身嘶叫,聲震山穀,往複回**。

眾人都仰望。

馬上的青年將領迎風抬臂,將手中長劍舉了起來,朝陽正從雲中一躍而出,劍鋒上一道光滑過,光芒在那年輕人臉上一晃。

那臉上已經滿是泥濘血痕,但卻掩飾不住那份俊朗英氣。

陳則銘滿臉的興奮和驕傲之色,縱聲長笑,陽光溫柔地籠住他,這個時候,他就該是天之驕子。

“贏了!我們贏了!啊—!”

眾軍士應聲狂呼。

陳則銘活捉了樸呂國國王及所有的王族。

樸呂國國王見風轉舵立刻服軟,提筆寫了降表,表示舉國重歸天朝,並按慣例每年按時上奉,他在降表中痛斥要挾他背叛天朝的匈奴方及慫恿自己的臣子。

陳則銘注意到他字裏行間多次提到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在楊梁的手卷中也被寫在了顯要位置—律延。這人是匈奴的右賢王,據說驍勇善戰,狡猾凶狠,楊梁便是在與他的一次對戰中,不慎被飛箭射中了要害。

陳則銘把這個名字在心中反複念了好幾遍,他知道這將是自己必須打倒的一個勁敵。楊梁,我會讓你在天瞑目,他暗暗道。

他們並沒有立刻班師回朝,而是待在原地等待援軍到來。吳過早已經發出文書,要求距此地最近的郡府立即出兵,接管並駐紮此堡。而在等待的半個多月中,陳吳兩人也沒閑著,部隊加上俘虜,萬餘勞力,日夜趕工修複了連雲堡的城牆,並把它壘得更堅固更高大,更堅不可摧。從此後,這將是一個匈奴難以攻克的要塞,匈奴將為這個親手設下的絆腳石而懊惱不已,“自作自受”這個詞用在這裏真是最恰當不過。

這時候的陳則銘並不知道,若幹年後,他的這次跨越冰川的戰鬥將被後人稱為奇跡般的行軍。

他率軍經過的高山在此後數百年中都不曾為他人征服,人們無法想象在當時,他是如何克服供給不及、路途艱辛、高山缺氧等諸多困難,橫跨了高山,帶領著數千兵士到達目的地,並進行戰鬥的。

人們在遙想當年,神往不已的同時,都不得不為這位青年將軍過人的膽識和勇氣所折服。

在這段時間裏,陳則銘的軍隊在已經臣服的樸呂國中擄掠了大批的珍寶財物。

這期間陳則銘並沒壓製他的部下,倒是吳過有些看不過眼,他自詡讀遍聖賢之書,見士兵們逢大戶便入的行徑實在有些過頭,便對陳則銘規勸了幾次。陳則銘瞧著他也不說話,隻笑了一笑,回頭便讓人送了箱財物到他房中,那當然也是搶回來的。

吳過打開箱子一看,滿目的珠光寶氣,目瞪口呆之餘不禁又氣又有些心動。猶豫了半晌,他又跑到陳則銘屋裏。陳則銘正在處理公務,見他闖入抬頭看他,眉間有些疑惑之色。

吳過道:“那箱珠寶我不要!”

陳則銘擱筆道:“怎麽?”

吳過責問道:“將軍軍隊所過之處,珍物掠盡,將軍不怕將來有人說你治軍無方嗎?”

陳則銘道:“這是將士們用命換來的,不過是身外之物,拿了些又如何?大人若嫌少,將我屋裏這箱子也搬去便是了。”說著招手,有兵士將屋中一箱打開。

吳過一眼掃過去,見與自己箱中珠寶相似,隻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不由吸了口涼氣,抬頭見陳則銘不以為意的樣子,更加瞠目結舌:“這……這可是樸呂王宮裏頭的?”

陳則銘點頭:“現在是大人的了。”

吳過不由頭昏,隻覺自己在對牛彈琴,本來以為兩人都曾讀過詩書,交流起來應該不成問題,哪裏知道竟是這番雞同鴨講,呆了半晌,跺足歎道:“將軍還是讓手下收斂些吧!”

陳則銘瞧著他可以說是狼狽而去的背影,不禁笑了。

一個月後,駐軍進入連雲堡,陳則銘奉命率軍回朝。

與來時不同,他此刻卻盡量放慢了行程,名義上是為了讓兵士多休息一下,而實際上,他離京城越近,那種壓抑感便越重,先前的興奮滿足感早在回程前那幾日便消失殆盡了。他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待自己發覺,又有些自嘲,難道金鑾殿上那個人比敵人、比冰川還可怕嗎?他這麽想,才定了些神。

他精心挑選了奇珍異寶,用黃色封條封好,並早早寫下奏折。

那折子他寫了很多遍,隻要有一個字不恰當,他便將它撕掉重寫。一來是因為路上時間漫長,總得找些事情打發,二來,他不知不覺想要做到最完美最好,他在渴求著什麽,雖然他並不自知。

然而再漫長的路途也有走完的一天,離京數十裏的時候,他派出一隊人送信,奇怪的是,那隊人馬進了京就石沉大海般沒了回音。

他忐忑著前行,遠遠已經可以看到京城的城頭,突然有人喊道:“看,那是什麽?”

隊伍中起了**,他命人前去打探。

那兵士很快回來了,單膝跪在他馬下,因激動而有些結巴:“將軍,是……是陛下!是陛下率百官來迎接將軍了!”

他一怔,挺身朝城門下望過去。

那裏華蓋如雲,人如潮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