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家秘聞

陳則銘沒想到的是,三日後他便聽到了楊梁奉旨出征的消息。

當時正輪到他當值,待他安排好手頭事務趕出宮的時候,一路上,隻聽得議論紛紛,說大軍已經準備出發。朝中火速征集的十萬大軍中,有不少都是京中的年輕人,於是街道上人頭攢動,都是趕來送別的百姓,人流一路延伸,往城門而去,前後望不到盡頭。

他順著大軍前行的方向,與人群隔著一條街道,縱馬追趕,人群在房屋間隙中時隱時現,陳則銘有些心焦,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此而錯過楊梁。

接近城門的時候,他鬆了口氣。

城樓下,立著兩名騎馬的將軍,其他各處都是人頭攢動,這兩位騎著高頭大馬,停佇不動,就顯得極為醒目,其中之一正是楊梁。楊梁目視著身旁士兵匯成的洪流源源不斷地擁出城門,他身旁的那位副將不停指點,似乎在清點人數,又一麵側身與他說著什麽。

楊梁凝神聽了幾句,抬起頭來,他輕輕勒著韁繩,馬旁掛放著一支銀槍。

那馬前後小踏幾步,卻顛不去他麵上慵懶的笑容,他看起來如此輕鬆自在,似乎此行不是上戰場,隻是去尋友小酌。

原來他的馬上慣用兵器是槍,陳則銘忍不住笑了起來,太正統了,完全不符合他的個性。

陳則銘棄馬上前,擠入人群,大聲呼喊。

然而周遭都是嘈雜的喧鬧,送別從來都是充滿淚水、依戀和呼喚的,此刻每個人都在說著什麽,也許連他們自己也聽不清,陳則銘的叫聲被迅速淹沒在巨大的聲浪之中。

奇怪的是楊梁很快轉過了頭,一眼便看見了正在人群後急得跳腳的陳則銘。

兩人的視線對上,陳則銘大聲道:“要好好地回來!”

他知道他聽不清,但楊梁笑了一笑,似是會意般朝他揮手,過了片刻,楊梁低頭在懷中摸了摸,掏出一物朝他扔過來。

陳則銘跳起接住,卻是一枚鏤空玉牌。

陳則銘怔了怔,抬頭,楊梁指了指自己腰間,對著陳則銘似乎有話要說,陳則銘仔細盯著他嘴形。

“戴著!”楊梁道。

陳則銘點頭,楊梁笑了笑。

此刻,身前人流開始減少,大軍已經基本出了城,開拔在即。

楊梁正想撥馬過來,突聞城外響起號角之聲,兩人都凝神聽了片刻,是集合之號,楊梁勒馬,朝他點點頭,隨即撥馬奔出,那名副將也掉頭追了上去。

陳則銘正想跟過去,卻見已出城門的楊梁不知何時將槍取下,順手掄了個圈,那銀色槍尖在陽光之下,閃出如流星般璀璨的光芒。

路過列隊的軍士時,他猛然抬手,將銀槍高高舉起,絕塵而去。

軍士們跟了上去。

那個背影如同戰神般威武決絕,陳則銘不由怔住,一直懶洋洋的楊梁原來也有這樣充滿銳氣的時候。

待塵埃落定,大軍已不見蹤影,人們漸漸散去,剛才的喧嘩與此刻的冷寂,形成鮮明的對比。

陳則銘低頭,手中是一塊水頭極好的玉,色澤碧綠,雕工精美,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他心中疑惑叢生,卻還是將那玉牌收入了懷中。

當天晚上,皇帝召見。

一進殿,陳則銘便覺得氣氛有些詭異,皇帝臉上似乎有些黯然,又似乎是薄怒,定定地正在出神。較平日裏的不動聲色,此刻的他突然顯得真實起來,不再那麽遙不可及。

陳則銘想到白天的離崗,雖然隻是小半個時辰,他與人也打了招呼,但誰知道皇帝會不會雞蛋裏挑骨頭呢,心中不免忐忑。

皇帝見了他,斂了臉上的古怪神情,想了片刻才開口,隻說太後壽誕將至,屆時要更注意宮中安全雲雲。

皇帝在上麵吩咐,陳則銘在下麵一一應答,此時此景倒真有些君聖臣賢的味道。

說到最後,陳則銘跪安退下,皇帝突然想起:“對了,上次賜你那玉獅,明日拿來給宮中總管吧。”

皇帝驟然提起此事,陳則銘渾身血都僵了,半晌沒應聲。

皇帝道:“怎麽?”

陳則銘跪答:“臣隻是惶恐,不知何處出了差錯,萬歲要收回賞賜?”

皇帝不以為意:“愛卿不要多心,不關你的事。太後近來得了塊好玉,想雕隻獅子,朕想著上次那玉獅看著煞是可愛,正好拿來給工匠做個樣子。”

陳則銘磕頭退出,第二日,果然將那玉獅帶來,交與宮中。

隔了幾日也不見皇帝有什麽動靜,陳則銘如同在火上被煎烤般度日如年,當值時總有些失魂落魄,居然頻頻出些小岔子。都指揮使將他叫去,訓斥了一番,其實也有些借題發揮,陳則銘渾不在意。

這一日傍晚,陳則銘正領兵巡邏,有太監來宣他,說是皇帝要見他。他猛然間聽了,有些失神,太陽穴處怦怦直跳,腳步虛浮搖晃,跟那太監去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對方突然立定,他險些撞了上去,抬頭一看,吃了一驚,這不是皇帝沐浴之所嗎?

守門內宦高聲道:“陳則銘覲見。”話音未落,已有人為他推開了那兩扇雕花大門。

陳則銘隻得撩袍跨入。

一進門,那假玉獅正端端正正擺在門內地麵上,陳則銘一眼瞥過去,不由腦中一響,腿一軟直接跪了下來。正發呆時,一名宮女自屏風後閃出,驚訝道:“大人怎麽跪在門口?萬歲請您過去相談。”

陳則銘怔怔地看著那宮女,半晌才爬起來。

入了內堂,見屋中被垂簾隔成兩間,間或有水響,鼻中也滿是曖昧濕潤的香氣,陳則銘不敢抬頭,跪倒奏道:“臣陳則銘叩見萬歲。”

良久方聽屋中有人“嗯”了一聲。

陳則銘屏息,又等待了片刻,皇帝突然道:“進來。”

陳則銘怔了片刻,緩緩起身,早有宮女為他卷起竹簾,陳則銘低頭鑽入。

這屋子甚大,乃是皇帝專用沐浴之處,屋內用玉石鋪砌了一個半人深的水池,能容數人,水是活水,自宮外引入,終年溫暖。皇帝正泡在池中,看他進來,笑了一聲,道:“愣著幹什麽,還不伺候陳大人寬衣?”

兩名宮女應聲上前。

陳則銘不知道皇帝究竟有什麽目的,也不抬頭,自退了一步。

皇帝靠在水池邊,見陳則銘抗旨也不開口,微微睜目瞥著他。宮女們都有些訝然,各自交換眼神。

兩人僵持了片刻,陳則銘沉默著自己解下了腰帶,皇帝眸中升起一絲得意,閉目不再看他。

窸窣之聲過後,陳則銘**上身,握緊雙拳,僵立在原地。皇帝揚眉,抬抬手,宮女們紛紛自陳則銘身側退走,屋中很快安靜下來,如無人之地。

皇帝倒也不催他,隻閉目似在養神。

陳則銘跪下:“謝萬歲……賞賜!”說罷抬頭,望見皇帝嘴角的笑容,心中便如同突然被蜜蜂蜇了一般,遲疑良久。

陳則銘終究還是下了水,到池中他也不敢久站,選了離皇帝最遠處盤坐下來,可那水池本來不大,兩個大男人坐在裏麵,倒也沒隔太遠。

皇帝看了陳則銘片刻,突然探手,將他按入水中。

陳則銘措手不及,片刻間已喝了好幾口水,連忙掙紮著要起身,卻被皇帝牢牢錮住脖子壓製在水底,他不由大驚。如此僵持片刻,陳則銘口中那口氣幾乎用盡,心想難道今日要死在這池中了?皇帝為什麽要殺自己?卻是想不出所以然來。正絕望間,突覺皇帝的手鬆了些,他猛然挺身,這才出了水麵。

皇帝笑吟吟地看著他,似乎覺得很是有趣。

對方身份尊貴,這玩鬧又半真半假,不知用意,陳則銘也無計可施,隻得頹然坐倒,大口呼吸。

皇帝穿衣回了寢宮。

陳則銘靜了半晌,披著衣服,挪到門前,那玉獅已經憑空消失,就如同它從來不曾存在過。

整個過程中,並沒有人提及它半個字。

陳則銘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一出卻立刻又緊緊閉上了嘴,那笑聲喑啞陌生,就仿佛這黑暗裏還有其他人。

拖延了很久,他才穿好衣服回到值房,斜靠在太師椅上睡了一夜。這一晚,無論兵士報告什麽事,他都隻是指派人手去跑腿,自己卻死活不肯動窩,同班的僚友一夜起了幾趟,不免有些埋怨,可到底品級不如他高,也不敢多言。

這之後,皇帝的召喚越加頻繁,陳則銘感覺生活漸漸如同夢魘,到後來,他麵對皇帝時,竟產生了一種不能自控的懼怕感,隻要見到那張臉,他便臉色發白,渾身僵硬。

這樣的變化對陳則銘打擊頗大,他感覺自己的銳氣和勇猛正在皇帝對他的折磨中慢慢消失殆盡。他害怕有朝一日,縱然他能上戰場了,麵對強敵,他也同樣會失去勇氣,因為他對強大開始感到畏懼。這樣的認知讓他驚恐萬分,可他無能為力。

不久之後,陳睹安排了媒婆,想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兒媳婦,陳則銘沉默地觀察著父親的行動,父親以為這便是默認了。

與此同時,皇帝居然也聽說了此事。

在一次私下召見中,皇帝道:“你想娶親?”

見陳則銘不答,皇帝又道:“那很簡單,朕把妹妹惠寧公主許給你,親上加親,國舅爺變作駙馬爺。”

陳則銘一驚,大為惶恐,戰戰兢兢地說:“謝……陛下,臣不想……娶親。”見皇上臉色不對,他又緩聲道:“……勞皇上憂心。”

陳則銘回家,找到媒婆送來的生辰八字,一張張地扯碎。

陳睹氣得直跺腳,指著他道:“糊塗糊塗!!”

陳夫人趕緊來奪,陳則銘一揮臂,將沒扯完的帖子甩了出去,銀光一閃,利刃釘在門上,顫巍巍直抖的劍身上挑著幾張八字帖。

陳則銘冷道:“這下總算是清靜了。”話音未落,臉上已被母親狠狠扇了一掌。

陳則銘低著頭,他從小到大,未見過母親生這麽大的氣,心中極不是滋味,而偏偏惹母親憤怒的卻是自己。

陳則銘沉默半晌,轉身離去。

一個月後,傳來楊梁軍大敗匈奴的捷報。皇帝大喜,鑒於楊梁手下諸部仍在追擊之中,朝中暫未封賞,但楊梁大將軍勇猛之名卻晝夜間傳遍京城,街頭巷尾人人傳誦。

這一日,戰報又到,說楊梁軍追擊敵人至金微山一帶,敵人因山勢地形複雜而撤退,此戰至此基本結束,出師大捷。

皇帝看著高興,與陳則銘獨處之時,忍不住道:“若是愛卿領軍,你會怎麽做?”

陳則銘聽說好友報捷,雖也為他歡喜,可總有些落寞感縈繞心頭,揮之不去。之後楊梁戰果越來越盛,他的這種情緒便更加明顯,想忽視都不能。

見皇帝問到自己,陳則銘仔細想了想,道:“若是臣領軍,或許會找個熟悉地形的人帶路,乘勝追擊。”

皇帝看他的眼神便有些變化,陳則銘也分不清自己的話皇帝聽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心中忐忑,低下頭不語。

過了片刻,皇帝笑道:“那麽卿是自認比楊將軍更勝一籌?”

陳則銘一聽這話言下之意不善,謹慎應道:“臣不敢,各人自有用兵之法,勇猛的適合先鋒軍,沉穩的適合圍擊戰。想來楊將軍此刻撤兵,便是考慮周詳之後,所謀定的最適合他自身的用兵之道。”

皇帝頷首,又含笑看他:“沒想到陳將軍倒也是個將才,說起來頭頭是道……”今日他心情好得出奇,連陳則銘都看了出來。

陳則銘聽了他這話,心裏怦怦直跳,跪倒道:“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乃軍人天職,懇請萬歲成全。”

皇帝愣了愣,低聲道:“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這話入耳,陳則銘吃了一驚。這是市井百姓常用的俗語,粗俗上不得台麵,皇家日常是不用的,也不知皇帝從哪裏學得,還說得這樣溜熟。見皇帝對自己的話似乎不以為意,他不死心又道:“萬歲,臣……”

皇帝揮手:“好了,今日朕心情大好,你不要再添亂。”說著轉身欲走。

陳則銘見狀不由失望,皇帝突然轉身:“你確實也是個人才,不過天下人才多得很,倒也不差你一個。”說完,移駕而去。

陳則銘跪在原處,越想越心慌。

皇帝擺明了態度,他手下人才濟濟,不缺也不在乎自己這份還需校驗的才能。他是打算就這樣一直閑置自己?他提拔自己,就為了多一個可以戲弄的臣子?自己隻能在現有的生活裏一直這麽熬下去?再也沒有改變的餘地?

陳則銘屏住呼吸,怔怔看著前方,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返回路上,居然遇見了應召而來的蔭蔭,兩人都有些尷尬。可對外到底是以兄妹相稱,也不能視而不見。

陳則銘上前行禮。

蔭蔭似有話想說,但卻欲言又止:“宮中有些不好的傳聞……你要小心。”陳則銘心中一跳。

蔭蔭與他錯身而過,眼神很是關切,陳則銘看著她的背影,直覺她所言不是小事。她說的傳聞究竟是什麽?陳則銘百思不得其解。

陳睹病了,叫了大夫來看,卻是心中鬱結所致,雖然誰也沒明說,陳則銘卻知道是因為自己。

這夜,陳則銘在病榻前守候,陳睹拉著他的手道:“有的事該做了,陳家有後,你爹將來才有臉去見先人哪……”後麵他卻不說了,隻是歎氣,拉著陳則銘的手不放。

陳則銘眼中含淚,跪倒在地:“孩兒不孝……”

陳睹看著他:“娶妻生子,便是大孝。”

陳則銘不答,將藥碗送到父親口邊,顧左右而言他:“父親先把這藥喝了再說吧。”

陳睹看了他片刻,猛地一把將他推開,翻身不再開口。

燭光跳躍,沉默似鐵,兩人間的凝重壓得人透不過氣,陳則銘低下頭,緊緊閉上嘴,看著玉碗中的墨色藥汁在燭光下輕輕**漾,每一下似乎都擊在他心上。

直到鼾聲漸起,他才恍然驚覺,抬頭看,原來父親不耐疲倦,已經睡著了。

輕輕掩門出去,母親還在守候,見了他,迎了上來:“老爺怎麽樣?跟你說了什麽?”

陳則銘道:“沒什麽,爹已經睡了……藥沒喝,擱在桌上了。”他轉過頭,將麵龐隱在了陰影中。

又過了一個月,楊梁率軍返回京城。

此戰行動迅速且戰果累累,重創匈奴主力,大長天朝威風,國民都振奮不已,皇帝親自率百官迎接,這一盛況亦成為當年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大奇事。經由此役,楊梁被升為殿前都指揮使,並授寧遠軍節度使稱號,官從二品,此後統管殿前司,人稱“殿帥”。

皇帝在宮中特意為他安排了盛大的慶功宴,邀請百官參加。如此大的榮耀,幾乎已是武將的極限,此刻想必全天下都已經明白了皇帝對楊梁的寵信。

入門遠遠地看著被眾人圍在中間已經應接不暇的楊梁,陳則銘猶豫片刻,悄悄繞了過去。錦上添花的事情果然世人都愛做,好在正是因為人很多,鮮少有人會注意到他,偶有同僚前來打招呼,他便微笑著寒暄幾句。

從頭到尾,他覺得這宴會都亂哄哄的,嘈雜之聲不絕於耳,讓人頭痛。

不久之後,皇帝遠遠地現了個身,神情瞧起來似乎頗為滿意,大概因為場麵夠熱鬧,夠大氣。

陳則銘麵前的菜一筷子也沒動,壺裏的酒卻早已經喝幹了。

楊梁回來也不是沒有好處,比如皇帝對陳則銘的召見突然變少了。陳則銘想這未嚐不是好事情,於是盼著楊梁能在京中一直住下去。

但他也不願意去見楊梁,雖然父親告誡他,對於新上任的三帥之一,禮節性的拜見必不可少,他卻懶於去做,寧可待在屋裏看看兵書。禮單禮品家裏早為他準備好了,他偏偏想盡各種理由,一天又一天地拖。

陳睹被他突如其來的懶散氣得哆嗦:“為什麽你做官後,反而越來越讓我失望?!”

陳則銘也不還口,任父親責罵,罵得受不了了,便偷偷溜到街上喝酒,一喝便是大半日,直到夜間才爛醉如泥地被店家遣人架回來。

陳睹一問情況,臉色便青了,原來來人是上門討酒錢的,陳睹命人把酒錢付清,反身到屋裏,找到家法,對著爛醉如泥的陳則銘劈頭蓋臉地打。

陳夫人邊哭邊攔。

陳則銘驟然痛醒,聽見母親對自己哭喊道:“兒子!先回房去啊!”

陳則銘用手背擦去臉上血跡,悶聲道:“父親想打,讓他打個痛快。”

陳睹聽了險些氣昏,下手更加不留情。

第二日當值,眾人都奇怪於他身上的累累傷痕,到最後皇帝都發覺了,瞧了他幾眼,忍不住問他怎麽回事。

陳則銘也不避諱,道:“父親打的。”

皇帝得知是為喝酒這般小事,不由輕笑:“你父親年紀大了,有些事理不夠明白通透,做官哪能不會喝酒,飲了幾杯又能怎麽樣……不過做子女的能有父母嚴加管教,其實是好事……”

說到此處,皇帝想了想,俯身對陳則銘道:“這樣盡責的父親,你要好生孝順。”臨了,又命人賞了陳睹百匹綢緞,說是賞老大人家教有方。

陳則銘惶恐之餘,隻覺莫名。

陳則銘不去找楊梁,並不表示兩人便無法見麵。

當日回到府中,陳則銘吃驚地發現,端茶坐在堂上正與父親相談甚歡的欽差大臣,赫然就是現在的三帥之一 —楊梁。

見他回家,臉上傷處縱橫,陳睹頗有些後悔昨夜手重,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惱怒,板了半天的臉,終於哼了幾聲。

楊梁起身道:“陳伯父,這便是萬歲的意思。之後就請您不要為喝酒這種小事打罵陳兄了,畢竟也是朝廷官員,食君俸祿,一臉的傷,走出去不好看啊。”

陳睹連聲稱“是”。

楊梁笑道:“對了,還有些事情,要請陳兄跟我出去走一遭。”

待兩人出府,楊梁拉著他直往街上去。

陳則銘道:“這是去哪裏?”

楊梁笑道:“自是去喝酒啊。”

說話間,便到了兩人常去的那家酒家。兩人熟門熟路來到二樓窗前桌子坐下,先上了茶碟酒器,才有人過來詢問菜品。

楊梁許久沒來,與小二邊寒暄邊說笑,冷熱溫涼都細細交代,好半晌方把菜選完。

陳則銘在旁,早已經按捺不住:“楊兄,萬歲叫你送賞賜過來,目的就是給我父親傳話?”

楊梁轉頭微笑看他,道:“傳什麽話?”

陳則銘見他表情,疑道:“你不是說……”說到半路,不由恍然,“你!你居然假傳聖旨?”

楊梁連忙將手指立在嘴前:“噓!輕點兒,想要我掉腦袋呢!”

陳則銘哭笑不得:“楊兄,你這麽做是什麽意思?”

楊梁笑道:“陳伯父太死腦筋了,年輕人喝幾杯酒也要打,正好萬歲讓我送賞賜到你府上,我不就順便添了幾句囉。”

陳則銘苦笑道:“你這話跟萬歲先前說的倒是極像。”

楊梁道:“他幼年時也算是個真性情,如今可……”說到此處,覺察自己失言,不待遲疑住了嘴,過了片刻,笑道,“這可是大不敬,好在沒旁人聽到……僥幸,僥幸!趕緊自罰三杯!”說著將酒壺拎了起來。

酒還未倒滿,已經有隻手搭住了他的腕,楊梁轉頭。

陳則銘猶豫了片刻:“那一日,你叫住我想說什麽?”

楊梁放下酒壺,對著他笑了笑:“想聽了?”

陳則銘道:“總有好奇的時候。”

楊梁歎氣,笑道:“總算是等到你好奇了。”他沉吟了片刻,“沒什麽,其實就是個故事……”

這時,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了,打在簾上沙沙直響。

楊梁看了一眼,微笑道:“這個天氣……倒是很應景,最適合講故事打發時間。”說著,給兩人都斟上酒,思考了片刻,似乎在考慮怎麽開口。

“二十年前,有個大財主,富可敵國……”

陳則銘吃驚:“啊?”心道,你還真講起故事來了。

楊梁朝他調皮一笑,也不停口,繼續道:“那財主老爺有很多妻妾,大老婆一直沒生孩子,他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一個不起眼的小妾生的,那女子命苦,生孩子時便難產死了。”陳則銘“哦”了一聲,滿心的莫名其妙。

“財主老爺將新生的兒子放到大老婆房中養大,大老婆不能生育,雖然這孩子不是己出,但也是看著長大的,於是待他也很親切。老爺因他是長子,自然也看得頗重,孩子五六歲的時候,便為他請了全天下最好的教書先生。那教書先生原本是個隱士,名滿江南,從不肯出世,可奇怪的是,見了這孩子一麵之後,居然答應出山……就這樣,那男孩順順利利長到了十五歲……”

楊梁說到此處,沉默了片刻,陳則銘正聽得有趣,忍不住催促。

“老爺是個好女色的人,早已有了新歡,新寵生的也是兒子—財主老爺此刻已經有不少子女了,對長子也漸漸不再那麽看重。新寵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家產,便想著法子要廢了長子。財主老爺先前還不答應,後來慢慢地,也就被她的枕頭風吹服了。但要動長子,他還是得先顧及大老婆的顏麵,一時半會兒無法動手。”

陳則銘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似乎這故事曾聽誰講過,猛然,他想起什麽,站起來,臉上變色:“你!你這說的可是……”

楊梁抬頭看他,微笑道:“這故事可還要說下去?”

陳則銘愣了半晌,慢慢坐下,沉吟不語,楊梁一口一口喝著酒,也不催他。

陳則銘低聲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大庭廣眾之下講皇家之事。”

楊梁道:“我明明說的是財主的家醜,哪裏提過半個皇字?再說了,我都敢說了,你卻不敢聽?”

陳則銘啼笑皆非,扭過頭道:“我隻是不感興趣罷了。”說罷,又忍不住道,“你三番五次把話題引到此處,便是要說……那長子的過去?”

楊梁笑道:“這些事情,知道的人早是死的死,老的老,若是哪天我也戰死沙場,便埋到土裏去了,何不今日說出來,做個下酒菜?”

陳則銘聽他話裏有話,又看不出他有何惡意,心中實在奇怪,躊躇了片刻才道:“我真不明白……這下酒菜未免太危險了。”

楊梁笑道:“你怕了?那我不說了。”

陳則銘明知道他是在故意吊自己胃口,還是忍不住上套:“我隻是覺得你這個人真是奇怪至極,你說這些對你有什麽好處?”

楊梁道:“等你全想明白了,殿帥這個位子也就該讓你坐了。”

陳則銘更加糊塗起來,笑著哼了一聲,也不言語,過了片刻,方道:“後來呢?”

楊梁繼續道:“那大老婆原本是全力護著長子的,之前老爺也找過各種借口想廢長子,幾次她都將他保了下來。”

陳則銘道:“那這養母對他不錯。”說著便想到曾在宮中聽人提及太後與皇帝不和之說,不由大惑。

楊梁點頭:“到底是養育多年,更何況此刻也可以說母憑子貴,相互都還有價值……總之這時候,母子感情還是好的。可後來,大老婆因為過度嫉恨,對情敵用了最為人忌諱的一招—巫蠱之術。”

陳則銘聽著忍不住“啊”了一聲。

“老爺拿住這把柄,也不聲張,反趁機要求她放棄對長子的保護,並許諾可以讓她表妹的孩子接任繼承人的位子。對了,我之前忘記提到,大老婆的表妹也是小老婆們中的一個……好歹這個孩子與大老婆還有些親戚關係,大老婆權衡左右,隻能答應了。”

陳則銘聽到此處,忍不住道:“可、可那長子也是他自己的骨肉啊,做父親的怎麽能如此設計自己的兒子?”

楊梁歎道:

“有時候偏偏就是會發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許是因為人心太複雜吧。

“某一日長子突然發覺,家中再沒人肯為他出頭說話了,不但如此,人們還漸漸疏遠他。他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又是大房的孩子,從來是眾人哄眾人抬,此刻落差之大讓他難以接受,一下子就失魂落魄了。而之後的數年,新寵與大老婆為了各自的勢力,結成了兩派,一個擁立自己的兒子,一個支持自己的表侄子,兩派勢力相當,老爺無法抉擇,隻得把廢長子的事拖了下來。可人人都知道長子即將失勢,那幾年,長子是怎麽熬過來的,也就不言而喻了。我記得後來他曾經大賞過一個侍者,據說是因為當年他落魄時,那侍者曾給他吃了塊自己省下來的糕點。”

陳則銘半晌不能開口:“難以想象……那大老婆就這麽絕情,養了十幾年的孩子,真的馬上就成陌生人了?她一點都不愧疚?”

楊梁朝著他直笑:“陳兄少經世事,不明白人的心啊……一個人如果有小事對不起別人,多半會覺得愧疚,但如果是大事,也許恰巧是反過來……比如斬草除根。因為此刻她已經無法麵對長子了……而大老婆正是因為背棄過長子,到後來反倒更希望能除去他,以防止他得勢報複。”

陳則銘不寒而栗。

“那長子麵對曾經的慈母,如今的敵人,幾乎崩潰……所幸他還有個好老師。在那位教書先生的指點下,他收斂了鋒芒,逆來順受,更不再**。他這麽一低調,倒讓本想彈劾他的人有些無話可說,加上那教書先生名聲極好,影響甚廣,老爺一時間也不能不顧忌他的麵子。而兩位夫人為奪權總是鬧事,事情居然就這麽拖了下來。”

“後來呢?”

“後來?後來老爺病了,托教書先生為他經營家事,教書先生權勢漸大,自然更沒人動得了長子。長子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再後來……老爺死了,繼承位子的終歸還是長子,此刻他與教書先生聯手的權力已經遠遠超過另外那兩支……這個便叫作‘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陳則銘無語歎息,楊梁歎道:

“他一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老爺那新寵母子和大老婆的外甥斬斷四肢,使之血盡而亡。他自小得到的幸福生活因他們而終結,恨意可想而知,可這手段如此殘忍毒辣,毫不掩飾,卻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老爺的大老婆甚是驚恐,連夜想要逃離,卻被他在半路截下,更讓人驚訝的是,他卻沒殺她,而是將她軟禁了起來。那大老婆此刻也才不到四十歲,從此終年不能踏出門半步,比起死來說,也未必就是件幸事……”

說到此處,兩人對望一眼,忍不住微微歎息。

陳則銘沉默良久:“原來是這樣,難怪他性子那樣古怪……”

怔了半晌,他又突然道:“故事既然說完了,那楊兄說這個故事的用意,是不是也該說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