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奪人之美

回到陳府,天已經蒙蒙亮。

陳則銘很快就感覺到強烈的暈眩和惡心。

這一爐藥也沒有成功?自己賭輸了?自己會像那兩個小太監一樣,隻有十天的命了?陳則銘渾身冰涼。

忍到最後,他吐了一地,連膽汁也幾乎嘔了出來。吐完之後,卻清醒了不少。

他不敢細想,略覺緩解之後立刻趕去天牢探視父親。他得趁著自己還能動彈的時候,把一切安排妥當,否則一旦毒發,母親和姐姐們怎麽辦?

他上下奔走打點,疏通各路關節,做完一切能做的事情,這才安心。

等了幾天,陳睹果然被放,全家上下雀躍歡騰。

陳則銘熬過這幾天,終於倒下。清醒時,大夫已經坐在身邊,陳則銘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反複追問自己有沒有中毒。大夫滿臉詫異,說公子多慮了,隻是驚懼勞累過度而已。

陳則銘慢慢鬆手,腦子裏全是那一夜皇帝臉上那個略顯嘲諷的笑容。

他是騙我的,陳則銘心想,一國之君不可能拿朝臣來試藥。

說是這樣說,可他的病卻一直好不起來,拖了一個月,原本活蹦亂跳的他竟然虛弱到連床都下不了了。二老驚慌起來,直罵庸醫誤人,忙派了家丁四下再訪名醫。

這一日,卻有人到訪,說是有妙方可醫治陳家公子。

陳睹命人將來人帶入一看,卻是吃了一驚:“楊公子?”

來人笑道:“陳伯父,好久不見了。”

楊梁掀開帳子,也是微微吃驚。

陳則銘昏沉地躺著,知道有外人到了,卻無力睜眼。

楊梁轉身,從懷中掏出個錦囊,打開倒出一顆藥丸,遞給陳睹,道:“此乃大內靈藥,給陳兄服下,必定見效。”

陳睹連聲道謝,楊梁笑一笑,轉身去看陳則銘的臉,看了良久,輕輕歎息了一聲。

楊梁送來的藥甚靈,陳則銘果真好了。

然而這藥立竿見影,陳則銘心裏反而更加恐懼。如此神效,說明楊梁拿過來的正是對症的解藥,那麽那一夜皇帝給自己吃的到底是什麽?試藥之說到底是真還是假?他隱約感覺不對,這一想連帶著從一開始的封官也顯得詭異。

拖了又拖,終於他還是得回宮入值。與以前的熱心巡邏迥異,現如今能待在值房,陳則銘便不肯出巡。曾經他期待偶遇,現在他卻畏懼那種可能了。

這讓同僚們多少有些驚訝。之前他做事古板到讓人惱火,旁人巡邏得差不多便休息了,他非得犄角旮旯多查一趟,到了放假的日子,沒事就在營裏待命。有個過分認真的同僚是一種痛苦,因為這會讓你的懶散應付備顯突出,此類原因一度導致眾人都不樂意與他同班,沒想到這樣板正的人也有被同化的一天。

當陳則銘因禍得福地發覺同僚與自己的關係有所改善時,他苦笑不已。他苦求不得的法門原來在這裏—做人做事不可以太認真,一旦認真了,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日子便在這樣的忐忑不安中悄然度過,因為他的刻意躲避,他如願以償地沒有再遇到過皇帝,而皇帝似乎也忘記了那件事這個人,從此沒再傳召過他。

一日,陳則銘回到家,發現蔭蔭來了。

蔭蔭是他鄉下的表妹,兩人青梅竹馬,懵懂中也曾說過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之類的傻話,如今長大了,各自想起前言都有些不好意思。兩人一見隻相互笑了笑,蔭蔭的臉有些紅,陳則銘扭過頭裝作沒看見,完全的掩耳盜鈴。

姨母正在和母親談話,這一次她們娘兒倆來陳府卻是因為鄉下有惡少看中蔭蔭,哪怕忌憚她家中有人在朝,不敢硬來,卻總是糾纏不放。蔭蔭雖然已是少女,卻仍未改天生的暴躁脾氣,說話從不留餘地,長此以往難免產生衝突,姨母姨父一合計,隻得讓女兒先行避讓,這也意味著蔭蔭娘兒倆借住的時間不會太短。

陳則銘還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緣故,忍不住轉頭又看了看表妹。

兩年前見麵時蔭蔭還隻是小孩子一般,這時神態體貌卻已經帶著少女特有的嫵媚了。覺察到他的目光,蔭蔭本來已經自在的神情突然扭捏起來,過了片刻,她抬頭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似是怒於他的好奇眼神。

陳則銘這便看出了兩年前的蔭蔭還留在她身上的痕跡,一下子輕鬆下來。

蔭蔭住過兩日,兩人重新熟悉起來。

這日恰逢燈會,這燈會蔭蔭以前也曾看過,重溫舊夢的想法已久。

姨母道:“這孩子總愛湊熱鬧。”說話時滿臉寵溺。

蔭蔭道:“鄉下燈會哪裏有京都的華貴氣派!”吵著要再去。

陳則銘既然是在家休沐,陪伴她自是責無旁貸。

走到半路上,陳則銘疑道:“就我們倆?姨母她們沒跟上來?”說著便想起臨走時父母臉上的笑。

蔭蔭雙手交握在身前:“大概有事拖延了。”

陳則銘不語,過了片刻,徑自道:“這其中有問題。”

蔭蔭道:“什麽問題?”

陳則銘轉頭,蔭蔭一臉莫名的認真,陳則銘看了她片刻,忍不住道:“你怎麽還是這麽傻裏傻氣?”

蔭蔭一怔之後暴怒,舉拳朝他臉上揮過來,陳則銘躲都不躲,迎麵接住,笑道:“看,你早已經打不過我了。”話音未落,腳背劇痛,卻是蔭蔭猛地將腳踏在他腳背上,扭來扭去往死裏踩。

陳則銘站著不動,任她踩了一陣,也不見她住腳,終於忍不住道:“還沒踩完?再踩下去燈會要散了。”

蔭蔭氣結,怒道:“姨父讓你學了功夫,原來是用來欺負女孩兒的。”

陳則銘不服氣道:“我動也沒動,怎麽算欺負你?”

蔭蔭跳起來:“就是因為你沒動,才是欺負我!你為什麽不慘叫,叫到我解氣?”

陳則銘低聲道:“難以理喻。”

他倆自小如此鬥嘴,誰也沒讓過誰,這似乎是他們之間最自然的相處方式。說實話,陳則銘早已經不這麽說話了,父親希望他沉穩內斂,經曆也讓他懂得了沉默忍讓。

可麵對天真爛漫的蔭蔭時,他還是忍不住去回憶年幼時的自己,這一刻他感到難以言喻的輕鬆真實。官場中的各種不如意,在與蔭蔭鬥嘴時都顯得那麽遙遠,仿佛他們仍是孩子,可以為一顆糖爭吵不休,也可以為一隻草蚱蜢馬上和好如初。

陳則銘笑了起來,他有種褪去麵具後的解脫感。

燈會上,他買了一隻桃木刻的猴子,塞到蔭蔭手中:“看,多像你!”

蔭蔭又是暴跳如雷。

燈籠在他們身後閃爍搖曳,一串串縱橫交錯的紅色光芒照亮了這一片天空,四下洋溢的歡聲笑語讓原本濃重如墨的夜也溫暖了起來。

突然有冰涼的水點落在陳則銘臉上,他抬起頭,蔭蔭也發覺了,道:“糟糕,下雨了。”遊人們開始四下奔散。

陳則銘看著天空歎息一聲,蔭蔭道:“怎麽,開始傷春悲秋了?”

陳則銘一把扯起她就跑:“走吧。”

兩人奔了一陣,雨越發大了,眼見已成瓢潑之勢,他們隻得停下來,找了家店鋪,站在屋簷下躲雨。蔭蔭低頭一看,褲子都已經濕透,貼在身上好不難受,轉頭看,陳則銘正手忙腳亂地在脫外衣,蔭蔭瞠目:“你幹嗎?”

陳則銘把外衣摔到她頭上:“快蓋住,落湯猴。”

蔭蔭低頭,臉也紅了,連忙披起外套:“轉過頭去,別看。”

陳則銘果然依言避開:“有什麽好看的,瘦骨嶙峋的。”

正說話間,一人撐傘路過,聞言突然停了下來,吃驚地看向他倆避雨的屋簷。陳則銘看著來人,也是詫異:“楊兄?”

楊梁看看他身邊的蔭蔭,在傘下朝他笑了笑。

陳則銘順他視線看了一眼,有些臉紅地道:“這是我表妹。”

蔭蔭抓住領口,把自己裹了個嚴實,卻看著楊梁道:“他是誰?”楊梁瞧她一眼,微笑起來。

陳則銘忙道:“舍妹年少不懂禮數,楊兄見諒。”

楊梁不以為意地道:“沒關係,女孩子總該有些特權。”

蔭蔭皺眉不語。陳則銘見楊梁腋下夾著兩把傘,不由好奇:“楊兄這是做什麽?”

楊梁低頭看看那傘,突然有些猶豫,半晌才道:“萬歲聽說今日民間有燈會,執意微服遊玩,逛到半路,恰巧下了雨,命我去買了幾把傘。”

陳則銘臉色瞬間白了,不由朝來路看去,此刻夜色濃重,雨勢不小,就著頭頂那點燈光哪裏看得清楚。他僵在原地,半晌不能動彈,突然間浮上的恐懼感這樣巨大,連他自己也是始料不及。

楊梁從臂下取出一把傘,遞給蔭蔭。蔭蔭戒備地看著他,楊梁一笑,低頭朝她道:“送給你。”

蔭蔭看一看陳則銘,陳則銘點點頭,她才小聲道:“謝了。”說罷將那傘接了過來。

這一夜,陳則銘許久未能入睡,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麽,那麽多人,皇帝不可能看到自己,縱然看到了,一切也已經過去了。

夢中,他又回到那個安靜得瘮人的書房,自己跪在地上,書桌後是奇特的黑暗,絲絲縷縷,如煙一般蔓延彌散。他僵在原地,汗一顆顆地滾落。那黑霧擰成股,像黑蟒似的漸漸生長,直到幾乎把他整個人籠住,其中一股蜿蜒著像有生命一樣探近他的口鼻,他掙紮著要退後,纏在身上的黑煙卻仿佛化成了實體,將他牢牢地錮在原地……

他驟然便醒了,黑暗中有粗重喘息,聽了半晌才知道是自己的。他咬著牙,忍不住微微顫抖。

第二日,他借口還傘,再到楊府。

門房一見他便問:“是陳大人吧?”

陳則銘怔住,楊梁知道自己要來?正發呆呢,突然見楊梁整帽走來,似乎是要外出,見了他果然不驚訝:“陳兄。”

陳則銘有些訕訕:“楊兄要出門?”

楊梁扯著他手笑道:“今日無事,天氣又好,正好打獵,一起吧。”也不待他回答,便取下他手中竹傘,隨手扔給門房,那門房趕忙接住。

楊梁朝他一笑,卻是神采飛揚:“早聞陳兄精於騎射,今日你我比上一比,看誰能贏。”他的笑容從來都帶著些滿不在乎的意味,此刻看起來就有些玩笑般的挑釁。

果然又見下人從側門牽出幾匹馬,弓箭鞍轡無一不備。

楊梁笑吟吟地道:“輸者就在那醉香樓擺上十桌,請街坊們的酒,敢不敢?”

醉香樓便是兩人初遇的酒家,楊梁似乎對此地特別有感情。

陳則銘被他的豪氣感染,挺身道:“也未必就輸了給你。”

兩人相視一笑,翻身上馬。

到了夜間,拎著獵物醉醺醺地打馬回到家,陳則銘才鬱悶地想起,關於萬歲和燈會的事情,自己居然一句都未曾提起。

從此後,兩人卻走得近了。

出乎陳則銘的意料,楊梁的騎射如同拳腳一般,與他難分伯仲。兩人初逢對手都有些興奮,但論起兵法似乎楊梁還更勝他一籌,兵不厭詐這一點楊梁使用得更為嫻熟。這大概要歸屬於兩人天性上的差異,這讓苦練了十數年的陳則銘多少有些懊惱。但楊梁並不是武科出身,他是當今皇帝登基時,論功行賞而被賜予的殿前司龍捷軍都指揮使的官職,至於是什麽功勞,他卻不願提及,陳則銘問到時,他隻是笑而不語。

皇帝那邊也沒有任何動靜,燈會那一晚的擔心,被證明了不過是他杞人憂天,陳則銘開始體會生活的快樂之處。母親試探著詢問他對蔭蔭的想法,陳則銘笑著不開口,母親於是下結論說,那就過幾日下聘,姨母肯定也是高興得很,親上加親可是好事情。

一切平淡平靜平常,如果不是那封聖旨的突然到達,陳則銘幾乎以為自己的人生自此要走上坦途了。

來宣旨的還是韓公公。這封聖旨頗為奇怪,陳家上下聽過之後都麵麵相覷。

陳睹掂量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公公,那蔭蔭不姓陳,更不是老夫的女兒,皇上……萬歲恐怕是弄錯了。”

韓公公“啊”了一聲,卻並沒露出太多驚訝的表情,隻負手道:“君無戲言啊,這聖旨都下了,不是……也得是了。”

陳睹沉思片刻,隻得讓人把蔭蔭和她母親叫了進來。蔭蔭正在後院打秋千,一番折騰下來早已經滿身是汗,臉蛋紅撲撲的,笑嘻嘻地衝了進來。

陳睹老兩口相互看了一眼,頗覺無奈。陳夫人走上前拉住蔭蔭母親的手:“妹妹,有樁事不得不跟你商量了,事關重大,請千萬應允。”

蔭蔭掃視了一圈,見眾人表情凝重,一顆心怦怦直跳,忍不住狂喜,看到有外人在場也不甚在意,朝著陳則銘直笑。蔭蔭母親低聲笑罵:“不知羞!”

陳則銘側頭避過那目光,你想錯了,蔭蔭你想錯了!他心中不住狂喊,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該如何麵對她臉上的欣喜轉成失望,他真的不知道。

陳睹歎息道:“蔭蔭……今日起,你便拜我做義父,改姓陳吧!”

蔭蔭母女都大吃一驚,蔭蔭母親不由轉頭對姐姐道:“姐姐!這……這怎麽可以?!”陳夫人心中滿是內疚,忍不住深深歎息。

陳睹托起手中黃緞聖旨,低聲道:“皇上有旨,特征陳家三女蔭蔭入宮為妃,日後聽封。”

蔭蔭的身體僵住了,用一種近乎空白的表情,死死盯著陳睹的臉。

蔭蔭就這麽入宮了,突然到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陳則銘很久之後都懷疑自己隻是在做一個夢,蔭蔭那樣天真,跟那個金碧輝煌卻隱晦深重的皇宮怎麽會掛上鉤呢?她就要那麽被鎖起來,直到白發垂地老死宮中了嗎?

姨母的哭聲持續了半個月,然後她死心回了老家。陳睹夫婦都消沉了一段時間,原本是近戚歡聚,最終卻是這樣的結果,這讓每個人都感到了出乎意料的沉重。

陳則銘每次經過燈會那夜的街巷,恍惚中還能看見蔭蔭朝他揮拳的樣子。有時候偶遇宮門開啟,當值的陳則銘也遠遠地望到過蔭蔭,他看她穿著與從前完全不同的華麗服飾,梳著宮中最流行的高髻,鬢挽青雲,步搖輕顫,呈現出他全然不曾見過的婦人的柔媚風情。她間或也笑一笑,但那笑容與從前的肆無忌憚相比已經含蓄了很多,讓她看起來幾乎變了一個人。

陳則銘凝視片刻就移開了視線,看著那樣的笑容,他會有種渾身冰冷的感覺。

唯一還能讓他感受到溫暖的,是與楊梁喝酒。楊梁總是帶著笑,那笑容不知不覺已經成了陳則銘的一種依靠,他看到才能覺得安心。有時候喝醉了,他會問:“你為什麽總笑?”

楊梁慢條斯理地轉著杯子:“我為什麽不笑?”

“人生有那麽多快樂嗎?”

楊梁懶洋洋地道:“不知道,不過古人雲,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也許是真的吧。”

陳則銘趴在桌上:“那你還笑?”

楊梁放下杯子,沉吟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麽,勾起嘴角道:“那是因為……阿花喜歡我笑。”

“阿花?”陳則銘遲疑道,“這名字聽起來……嗯,聽起來……”

不待他找到合適的表達,楊梁已經接過了話題,他眨眨眼:“阿花就是我家的看門狗,上次去我家,你見過它。”

“這……”陳則銘瞠目。

楊梁促狹一笑:“話說,若是我一大早神清氣爽笑容滿麵地出門,它就會朝我狂搖尾巴,可若是我愁眉苦臉意興闌珊,它就會朝我叫,好像是不滿意。偏偏我是要出門的,可又討厭聽到狗叫,於是隻好每天都笑嘻嘻的,久而久之……”他往後癱靠,“就笑成習慣了。”

陳則銘搖了搖頭,他有種雞同鴨講的錯位感。

楊梁似無心低語:“可見做人處世,無論對著誰,哪怕是條狗,氣勢也不能先失,否則便是不戰而敗了……”

陳則銘怔了片刻,擊節道:“說得好,有道理!”

楊梁微笑:“過獎過獎。”

陳則銘怔怔想了半晌,突道:“我想出征!”

楊梁也不驚訝,隻道:“哦?”

陳則銘眼中帶上憧憬之色:“我要上戰場。”楊梁看著他神色變化,陳則銘漸漸興奮,“我要劍擊長空,馳騁千裏……到戰場上出生入死,成就萬古功名,血雨腥風裏來去自如,馬革裹屍也不悔當初!到那時……這些瑣事又怎麽會放在我心上?人生苦短,怎容得下消沉揮霍!”

楊梁笑了笑,舉杯道:“那……就敬將來的不世名將。”

陳則銘凝目看他:“你在嘲笑我?”

楊梁搖頭:“不是!”

陳則銘笑起來:“那你就看好了,我說到做到!”

兩人相視一笑,碰杯,一飲而盡。

出人意料的是,蔭蔭居然得到了皇帝的寵愛,很快升為貴人。

漸漸有人來巴結陳則銘,稱他為“國舅”。陳則銘隻覺得好笑,蔭蔭原本該是他的妻子,可現在大家都把她當成他飛上金枝的妹妹。人們不知道,每一聲“國舅”都是往他心上又捅了一刀,他卻還要不露痕跡地接受。

一日,宮中鬧賊,陳則銘領兵追趕,到最後卻失了蹤影,他隻得停下,四下一看,卻是到了陳貴人的昭華宮。他猶豫片刻正要退走,聽門內有人道:“是誰在外麵喧嘩?”

聲音好生熟悉,陳則銘早已呆住。那女子將門打開,一雙眼看到他時也是僵了,她身旁宮女探頭出來:“呀,是陳大人……不是,是國舅爺。”

蔭蔭垂目道:“不許亂說。”

那宮女連忙住口。

蔭蔭入宮已數月,兩人第一次有機會麵對麵,可縱然見麵,又能說什麽?

蔭蔭說了這話,半晌不再抬頭,那宮女覺察氣氛古怪,悄悄退到門後。

陳則銘立了片刻,終於低聲道:“貴人娘娘。”

蔭蔭一震,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似怒似怨,突然轉身,將他關在了門外。

隻聽門“砰”的一響,陳則銘立在原地,心怦怦直跳,半晌不能動彈。

第二日,陳則銘想方設法又來到昭華宮前。遠遠便見門下一名女子亭亭玉立,陳則銘走到跟前,凝目看她,也不開口,看了片刻,才將視線微微移開。

蔭蔭咬唇:“我以為你不會來。”

陳則銘沉默半晌,低聲道:“小時候,我若是惹你生氣,你總愛將我鎖在門外,還定要我第二日原地原時鄭重地給你賠罪,說這樣才顯得有誠意,否則便不肯罷休,定要大鬧一場。我不肯,外婆便總說我是男子漢,該心懷天下……讓讓妹妹又有何妨。”

兩人相對笑了一笑,隔了半晌,蔭蔭低聲道:“那時候,我一直以為……”說到此處,卻又住口不說了。

她的話兩人都心知肚明,此地難免隔牆有耳,又何須說出來。

陳則銘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踏前一步,牽住她的手,告訴她事情就是她以為的那樣。但冥冥中有什麽東西阻止了他這種荒唐的衝動。

你能為此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嗎?他自問著,臆想中的後果讓他不寒而栗。

從聽到聖旨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除了退卻,他別無選擇。

蔭蔭轉過身,抬頭看著宮牆,那上頭一枝桃花不甘寂寞地探出牆頭,天空在它身後,那樣遙不可及和冷漠。她記得鄉下的天空不是這樣的。鄉下的天空高遠遼闊,純淨無瑕,又生機勃勃,為什麽在這裏卻變了呢?

蔭蔭怔了許久,固執地繼續:“我一直以為,嫁的會是你。”

陳則銘一驚,不自主地左右環顧,蔭蔭看著他,眼神複雜。

待陳則銘轉回頭,蔭蔭已經跨入了宮門,轉身朝他粲然一笑:“哥哥,我很好,回去替我向父母請安吧。”說著,她蹲下身,將手中物件放在門檻上,她動作緩慢,似乎旁若無人,又似乎依戀不舍,卻始終不再抬頭看他。

陳則銘默默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他早已經看清楚,那是燈會那夜,他賠罪送給她的桃木猴子。

紅漆大門終於悄然合上,陳則銘踏上前彎下身,伸手過去,小木猴上仍帶著體溫。

他的指尖顫抖了一下。

過了幾日,萬歲賜禮陳府,其中一份指名隻給陳則銘一人獨自賞玩,其他人等不得觀看。陳則銘心中好生奇怪,謝恩接了那小盒,回到自己房中,打開一看,如遭雷擊,險些昏厥。

那盒中,儼然是一隻小小的桃木猴子,與他此刻荷包中珍藏的那隻,一模一樣。

過了幾日,皇帝便召見了陳則銘。陳則銘趕到禦花園,見蔭蔭也在場,心中不由一凜。然而皇帝隻說讓他們兄妹見個麵,以解貴人娘娘思親之苦,陳則銘聽得心驚肉跳,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蔭蔭拜謝道:“蔭蔭在宮中過得很好,並無憶親之念,怎敢勞陛下如此牽掛。”

皇帝擺手不語。此處陽光燦爛,更顯少年天子英氣勃發。仔細看他,五官也算不得特別出眾,眼角眉梢微帶冷漠,看起來總是不動聲色,話語也不多,但偶然一抬眼,黑色雙眸所帶的審視目光便會讓人無端地心頭一驚。多年以來位居人上的生活,已經讓他舉手投足間都有了一種睥睨眾生的氣度,讓人不敢親近。

陳則銘不敢久觀,低頭謝恩。

兩人當著皇帝的麵,哪裏敢亂說話,隻寒暄了幾句。蔭蔭知道母親回了老家,心中傷感,反身回了座位。皇帝道:“這便說完了?”

蔭蔭點頭,皇帝也點頭道:“那你退下吧。”蔭蔭轉頭看了陳則銘一眼,匆匆退走。

陳則銘想起那木猴,心中惴惴不安,正在心思紛亂之際,聽皇帝道:“下月朕要出宮祭天,屆時侍衛馬司這邊便由愛卿來護衛出行。”

陳則銘心中一驚,連忙跪下:“臣……職位低微,恐難擔此重任。”

皇帝似不在意:“無妨,你們都指揮使那裏朕另有安排。”

陳則銘大為恐懼,推辭道:“臣初任都虞候,加之武功平常,隻怕……”說到此處,見皇帝皺著眉看著自己,不由住口。

“你是說,朕親自提拔的將軍是個蠢材?”皇帝道。

陳則銘不敢再答話,隻有低頭。

皇帝起身,淡道:“若真如此,自己回去把官辭了。天下人才多如過江之鯽,無能之輩不該屍位素餐太久。”

陳則銘咬牙,被這麽一激,他終於壓不住那股少年意氣。

之後月許,平靜無事,陳則銘漸漸覺得也許是自己想得太多,那木猴大概是有人在警告自己不要擅自入宮,與後宮有所往來之意。

很快,皇帝領百官祭天成行,除了殿前司有人馬隨行,侍衛親軍馬步兩司都有軍隊跟隨拱衛。馬司這塊則是越過了正副都指揮使兩人,而以都虞候陳則銘為首,帶兩千兵馬護駕。

眾人都道是陳貴人得寵的緣故,陳則銘才漸漸為君重用,陳則銘心中卻道但願便是如此了,被人認為攀附裙帶關係也無妨,隻求不要多生枝節。

天黑前趕到行宮,行宮早收拾幹淨,嚴陣以待了。餐畢,皇帝召見陳則銘,說是要與他商談護駕要事。陳則銘心中發怵,卻隻能硬著頭皮應召。

行宮內的寢殿共分了五間,最裏間的梢間是皇帝就寢的地方。因為時近冬至,房子裏處處燃著火盆,烘得殿內暖烘烘的,跟外頭的步廊上的寒風瑟瑟大感不同。陳則銘趕去的時候,正逢宮女伺候皇帝在裏麵更衣,陳則銘隔著竹簾,兩人一問一答,說的都是防衛部署的尋常事務。

過了片刻,宮女將卷簾收起,皇帝換了袍子現身。陳則銘低頭應答的間隙,瞥見內屋床前卷著一套被褥,想是貼身侍女用的,皇帝順著他視線看那鋪蓋,突然道:“你今夜不要回值房了,守在此處,朕也睡得安心。”也不等他答話,已經有侍女上前,攤開了那鋪蓋。

陳則銘心中大駭,心跳震得他頭昏眼花,過了片刻,才勉強收斂住心神謝恩。

眾人很快退去,屋子裏暗下來,隻剩了屋角掛著的一盞琉璃燈。

帳內,皇帝已經睡去,修長的身形模糊可見。

陳則銘跪在原地,皇帝像是忘記了他的存在,方才並沒開口讓他起身,眾人退去的時候也沒人敢讓他起來。過了片刻,聽到對方鼻息已經平穩沉重,像是睡深了,他才穩定了心態,小心起身,躡手躡腳走到那地鋪前,又緩慢和衣躺下。躺倒的過程中,甲胄總是發出細碎的聲響,他不得不中斷了很多次,才能用最細小的動靜側臥下來。

不要睡不要睡,他睜著眼反複地告誡自己。

然而整日的奔波讓他有一種巨大的疲憊感,竭力支持也漸漸無濟於事,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陷入了混沌。

陳則銘是被某種動靜驚醒的。

他猛然睜眼,反射性地撐起自己,就要彈跳起來。

皇帝正蹲在他身前,俯首看他,細長的雙目在燭光的照射下閃現出奇特的光芒。

陳則銘被人驚擾,本能反擊,手竟如鐵箍般扣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麵不改色,雙目卻咄咄逼人,冷然看著眼前膽敢冒犯自己的陳則銘。

陳則銘心知此舉隻怕是要送了自己性命,反將心一橫,倔強地對視回去。

皇帝不禁皺眉,緩緩起身,俯視著陳則銘。

陳則銘心頭一驚。

他自小家教頗嚴,其實心中對君父威嚴始終存著敬畏之感,在家中從不違抗父親,在朝中更不敢忤逆君王。此刻皇帝起身,神色舉止間儼然又是那個日日在大殿之上發號施令的聖主,積威所至,陳則銘心中畏懼之感油然而生。

到最後,皇帝立穩時,他不由“撲通”一聲跪倒下來。

兩人未有隻言片語,瞬間已分了高下。

皇帝靜靜看了他片刻,陳則銘覺察到對方視線,不敢抬頭。

皇帝“哼”了一聲,拂袖轉身回床榻坐下,淡道:“好大的膽子啊……”

此時此景,他居然語氣平淡和緩,全然聽不出喜怒哀樂,極其不合常理。

陳則銘心中更寒,怔了片刻,終於折了傲氣,叩首道:“求萬歲賜罪臣一死。”

“死?”皇帝輕輕捏著方才被扣的手腕,“說說看,為什麽要死?”

陳則銘懊惱難當,方才自己激動之下,會不會傷了皇帝?

他伏地未起,不敢抬頭:“罪臣冒犯龍體,死有餘辜。”

“說下去。”

陳則銘強撐著膽子:“……隻求萬歲放過罪臣家人。”

皇帝沉默片刻,語氣突然便帶了憤怒:“你在討價還價!”

陳則銘大驚:“不不,罪臣不敢!”

“不敢?”皇帝突然直起身,冷道,“你連弑君都敢,還有什麽不敢?”

陳則銘隻覺晴天霹靂一般,險些暈倒:“萬歲!!”

皇帝輕聲笑:“弑君該判什麽罪,你的家人能不能被赦,不用朕說了吧。”

陳則銘眼前發黑,哪裏知道皇帝萬金之軀,居然也做這種憑空誣陷的事情。定神一看,皇帝正玩味般地看著自己的臉,陳則銘心知若是對方此刻下定心思,他全家便是一個也逃不掉,隻得咬牙示弱:“萬歲堯舜之君,不會做暴紂之事。”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浮起一絲惡意的笑,低下身湊到他耳邊,輕聲卻又清晰地說:“所謂的‘曲辭諂媚’就是這樣吧。”陳則銘呼吸一窒,半晌無法開口,卻還是不得不違心繼續:“微臣所言均出自肺腑,句句是實……”

皇帝大笑。

兩人都心知肚明,這是句一戳即破的謊言,那笑聲中便多了分輕蔑之意。

陳則銘心中難受,隻得將頭埋得更低。

皇帝笑一笑:“好了,這話在你之前已有無數人說過,你說得不比他們更動聽,既然毫無新意,又何必重複。”他停了片刻又道,“你下了必死的決心,朕自然不能強人所難,隻是將來……”

陳則銘聽他語氣鬆動,忍不住狂喜,卻聽頭上那人淡淡地道:“……將來若再有求朕的時候,卻不怎麽好說話了。”

陳則銘一凜,抬眼看去,皇帝似乎意興闌珊,不再看他,倒頭便睡了,更沒開口讓他起來,這自然是存了懲罰之意。

陳則銘不由低首,心知此後自己的日子必然難熬得很,也不知道這位今上到底是要怎麽樣,更不知道會不會連累家中,若真如此,那一家幾十口人便是想逃也逃不了。想到此他不由頭皮發麻,滿心的忐忑難安,倒也不覺得困乏勞累了,隻是跪在原地直發愣,心中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就這麽到了天明。

之後的祭典總算是平安無事。

眾人回宮後,皇帝對陳則銘日顯寵愛,對他的宣召越來越頻繁,人都道陳府這是要二度發跡了。本來門可羅雀的陳府門前突然又車水馬龍起來,陳睹那些多年不往來的朋友也陸續恢複聯係,陳睹夫婦雖然早懂了人走茶涼的道理,可看到兒子出息帶來的這些變化,還是遏製不住地感到欣慰。

隻有陳則銘一個人知道每次被召見的真相。

皇帝見他時,身邊總坐著陳貴人。

對外說起來,大家都覺得皇帝是在體諒兄妹之間的思親之苦,陳則銘腦子裏想到的卻是錦盒裏那隻小木猴。皇帝這是設了個圈等著他往裏跳呢,他忍不住汗毛直豎,舉止行為更是萬分地小心謹順起來,哪怕對蔭蔭也再不露任何情誼,見麵隻稱貴人,人後隻喚她妹妹,不肯多與她說一句話。

日子一久,蔭蔭看他的眼神禁不住地變了。

陳則銘並不是特別敏感的人,可蔭蔭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兩人對彼此的情緒變化都分外熟悉,見蔭蔭看向自己的目光失望中漸漸夾雜了不屑,陳則銘不禁心中苦痛,卻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

這一日,陳則銘應召入宮,到了禦花園,卻見池邊木亭子裏坐著一個人。那八角涼亭,分別用八張竹簾擋住陽光,可影影綽綽還是看得出案前坐的是名女子,女子身後站著兩名宮女,見有人趕到,把兩麵簾子卷了起來。

陳則銘四下望了望,立在亭外,便不再上前,施禮道:“貴人娘娘。”

蔭蔭並不轉頭看他,隻抬手揮了揮,那兩名宮女奉命退開。

陳則銘心中更是忐忑,立定垂目不語。

蔭蔭把玩手中茶盞,低聲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看那些戲文,總是奇怪為什麽薄幸的從來都是男人,癡情的卻總是女子……”

陳則銘心中一凜,已經猜出她心中所想,一時間心如刀絞,卻不敢上前半步。

隻聽蔭蔭似是在自言自語:“後來……我總以為有些人是不同的,其實是我錯了,天下男人原來都一樣……”說完她驟然笑了一聲,似是自嘲。

陳則銘靜了半晌,突然冷道:“娘娘已經入宮,我能怎樣?”

蔭蔭似被激怒,猛然轉頭:“你確實不能怎樣,但我也沒想到你會這樣……”她盯著他看了半晌,從齒間輕輕吐出幾個字,“這樣懦弱!”

陳則銘緊緊閉嘴,默不出聲,指節因為握得太過用力而有些泛白。

蔭蔭見他如此,更加失望,笑道:“你還口啊!以前我每句話你都要還口的,你從來不讓我……如今,如今不但對著皇上,就是對著我,你也變得這麽軟弱了嗎?”

陳則銘看她失態,沉默片刻,卻道:“娘娘想什麽,那便是什麽了!”話音未落,臉上一響,他的頭已經不由側到了一邊,卻是蔭蔭踏上前來,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蔭蔭收手,看著他臉上的指痕,愣了片刻,眼圈突然紅了,卻倔強地扭開頭,不讓他看到自己麵上的淚水。

陳則銘踏前一步,手忍不住要抬起來,怔了一會兒,卻收了手,憂傷地看著她越發挺得筆直的背。

兩人這麽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蔭蔭再轉過頭來時,麵上淚水早已經被拭幹。

兩人對視片刻,蔭蔭盯著他道:“入了宮,我不怨,將來一生寂寞我也認。我恨的是,為什麽要讓我看到你這樣的一麵……我那個少年英雄、意氣風發的表哥呢?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

陳則銘無言以對。

她轉過身不再看他,垂眼癡愣了半晌,歎息一聲,拂袖離去。

陳則銘立在原地,臉上指印火燒一樣的疼。

陳則銘返回值房候了一天,到了晚上皇帝才另行召見。見了他,皇帝難得的興致高昂,特意從各地獻上的供品中仔細挑了隻玉獅子,親手賞給他,道愛卿候了朕一日,足見忠心,該賞。陳則銘磕頭謝恩。

回了府中,陳則銘回想告退前皇帝麵上奇特的笑容,心中暗道:他這哪裏是賞我忠心,分明是……賞賜我對蔭蔭的絕情啊!想到此,他真是忍不住要發狂!

陳則銘猛然伸手將那禦賜玉獅拂開,隻聽一聲脆響,那玉獅落地,磕破了一個角。

陳則銘在暗中呆坐了半晌,那聲音在心頭回**不休,聽得他氣血翻湧,難以平複。

適逢此時匈奴頻頻進犯,天顏震怒,欲派大軍前往,陳則銘上表請戰,卻都石沉大海。

這一日,楊梁叫了他到坊間喝酒,兩人微醺之際都談到這個事情,楊梁無意中道:“萬歲隻怕不會遣你去邊境……”話未說完,覺察自己說漏了嘴,他喝了口酒,不動聲色地把話題扯開了。

陳則銘怔一怔,心中不安起來,怔忪間,突聞身後桌上有人道:“……以色侍君啊。”

楊梁朝他身後看去,卻見幾人圍坐桌前,一人大笑:“那陳貴人聽說也不是什麽絕色,我宮中兄弟說她姿色平常得很,拿出來頂多是個小家碧玉,‘以色侍君’這四個字用得過了。”

聽人說到蔭蔭,陳則銘側過耳,不禁分外用心起來。楊梁一杯接一杯地倒,一杯接一杯地喝,似是渾不在意。兩人都默不作聲。

另一人接口道:“那就奇了,宮中佳麗何止萬千,萬歲爺怎麽會突然寵愛這麽個平常女子?難道是……”幾人都怪笑起來。

陳則銘心中大怒,臉色猛然陰沉。

先前那人又道:“這我可不知道……不過說到這個……”對方把聲音壓低了不少,那幾人將頭湊近,圍作一團,陳則銘屏息靜氣才聽了個大概。

那人道:“要說姿色,陳家公子比起他妹子,應該是更勝一籌吧。”幾人雖然不曾見過陳則銘,但陳府有位俊公子之事早是傳遍京都的,聽到此處,他們麵上都露出會意的猥瑣笑容。正各自意**間,一人突然“哎呀”一聲,捂著後腦勺叫了出來,另外幾人都奇怪:“怎麽了?”

叫嚷那人道:“有什麽刺了我一下!”

過了片刻,又有人吃痛叫了一聲,也是被什麽刺了,先前傳宮中秘聞的那人沉不住氣,跳起來大叫:“什麽人在搗鬼?敢戲弄本大爺?!”

環視一周,酒客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靜了片刻,不見有人答話,隻聽議論聲漸漸四起,眾人看那桌人的眼光便有些古怪和嘲弄起來。

小二聞聲趕來,那人麵子上下不來,拿小二撒氣:“你們這裏怎麽有蟲子咬人?”

小二冷笑:“怕了你們不成!”說著一招手,上來幾個常駐店中的保鏢,個個都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練家子。那幾人傻了眼,左右權衡下來,隻得慪氣交錢走人,走到門外,到底氣不過,反身又罵了幾句,幾名保鏢作勢要追,那幾人慌忙逃走。

店中哄堂大笑。

楊梁正低頭抿酒,見狀也是莞爾。方才幾人是他撿了地上碎石,用指力彈出所傷。他指力強勁,這一彈,雖然隻是極小的石子,打在身上也非常疼痛,對方不曾見識過這麽高的武功,自然不明所以。

再抬眼,對麵陳則銘卻對這一切不聞不問,魂遊天外般地盯著桌上菜碟直發呆,神情頹敗。

楊梁低下目光,凝視陳則銘放在桌上握成拳的右手,血從他拳縫中滲出來,滴在桌麵上,又從木板的縫隙間滲漏了下去——或是用力過猛,他竟捏破了酒杯還不自知。

如此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則銘突然起身,也不看楊梁的臉,錯開目光道:“小弟身體不適,先告辭了。”說著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楊梁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出聲道:“陳兄留步,楊某有事相告。”

陳則銘立定,沉默了片刻:“……改日吧。”

楊梁出人意料地堅持:“你會想知道的。”

陳則銘轉過身,朝著他感激地笑了一笑,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