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敬天恩 第一章 榮辱君恩

一開始,全無征兆。

“……命陳則銘為侍衛親軍馬軍都虞候,官從五品,即日上任,欽此!”

陳家老小二十餘人大氣也不敢喘,恭恭敬敬地伏倒,宣旨的老太監繞過香案,雙手托起黃緞玉軸,笑吟吟道:“老大人,還請收好啊。”

在左右妻妾的攙扶之下,陳睹顫巍巍站起身,接過聖旨,臉上堆笑道:“韓公公辛苦,請入內喝杯茶。”說著,微微側頭,身側妻子會意,隱入後堂打點銀兩。

陳睹曾做過二品官員,雖因病告老多年,老太監卻還得尊稱他一聲“大人”。他臥床日久,本來已經不再見客,可今天萬歲禦筆親封他的獨子,他便是爬也得從**爬下來。

韓公公餘光一瞥,已經將陳妻的動作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笑道:“不必了,皇上那裏還等著我回旨呢。叫陳公子這就隨我去吧,聖上催得急,早一時便是一時。”

陳睹心中奇怪,這韓太監從來以貪腐聞名,今日居然連到手的好處都不急著要了,縱然謝恩也不至於這樣迫切。這麽一想,他無端端有些忐忑,試探道:“公公可否先行,犬子稍做收拾即刻趕上……”

韓公公皺眉,口吻已顯譏誚:“老大人年紀大了,怕是耳力不好,咱家說過了,是聖上那裏心急,誰敢拖延?”

陳睹回身,幼子陳則銘正跪在他身後,麵上一片茫然之色。

陳睹子嗣甚少,前兩個都是女兒,到了五十上下方得這一子,愛若珍寶。這孩子劍眉星目,五官端正,長得說不出的神氣,自小又愛舞刀弄槍,好聽些征戰沙場馬革裹屍的故事,立誌馳騁疆場,戎馬一生。十幾年過去,漸漸長成了蜂腰猿背、英挺威武的小夥,活生生已經是評書中白袍小將的那副模樣。

去年武科,這孩子得了些功名之後,更加意氣風發,每日裏合著幾位趣味相投的官宦之後出城獵射,好不愜意。誰能料到今天喜從天降,真被賜封了官銜,這就要入仕上任了。

雖說侍衛親軍的軍營離京城並不遠,但想到幼子少不更事,獨身應對暗流洶湧的官場難免會受些委屈,陳睹說不出的掛心,偏偏這又是做父母的阻擋不了的。

陳睹凝目往兒子麵上看了片刻,暗中歎了口氣,轉身對韓公公拱手:“是下官老糊塗了。請公公稍等片刻,犬子更衣後即隨公公前去麵聖謝恩。”說到此,正逢陳夫人端著銀兩出來,陳睹接過那銀盤,親手低頭奉上,“區區薄禮,還請公公笑納。”

韓公公麵色稍霽,捏指點在那堆銀錠上,笑道:“老大人何必如此客氣,不過是為皇上跑趟腿,哪裏收得了這麽多銀子?”

陳睹賠笑道:“侍衛親軍與宮中常有往來,犬子愚鈍,日後也要仰仗公公多費心。”

韓公公道:“哪裏哪裏。”頓了片刻,揮手道,“陳公子抓緊時間,與夫人及老大人多說幾句貼心話吧。皇上說了,盡快入營,不得耽擱,咱家也是沒辦法。”

陳睹謝過之後又低聲道:“對了,公公,下官還有一事不明。”

韓公公點著銀兩道:“大人但說無妨。”

陳睹麵色微顯凝重:“犬子雖然有些功名在身,可到底隻是初入仕,聖上怎麽……一上來就委以重任?”

韓公公笑道:“這卻要問你家公子了。前幾日,他可曾到城南梨花坡打過獵?”

陳睹回身,沉聲道:“則銘,回公公話。”

陳則銘上前兩步,低頭答道:“回公公,確實去過。”他雖然自小備受寵愛,卻是禮數周全,穩重內斂。

韓公公拊掌笑道:“是啦,那一日皇上微服外出,趕巧瞧見令公子。陳公子在眾人當中那真是木秀於林,不但騎術過人,一招百步穿楊更是讓萬歲回宮後還讚歎不已,說如此人才怎麽能擱置不用。這不,今日就著咱家宣詔來了。”

陳睹仍感莫名,但話說到此處了也不好再深究,口中客氣了幾句,轉頭看看兒子,安撫般笑了一笑。

陳則銘一路跟在韓公公身後。

他們往宮殿深處行進,走過一道道門、一層層關卡,有時覷見人群,間或聽聞喧嘩,麵積巨大的廣場和高挑疏朗的屋脊使得這裏現出一種充滿肅穆感的曠遠和沉寂。有時候他禁不住左右張望一下,看到遠處巡邏的兵士們正魚貫而行,槍尖在陽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華。

他來過這裏,中武進士時,他還曾遠遠地跪在殿下望見過皇帝。

少年天子的年紀跟他相差無幾,可一掃而過的俯瞰中已經透出不怒自威的氣勢。也許,那就叫作天威。

到了殿前,韓公公的腳步停了,陳則銘跟著站住,韓公公回頭囑咐:“叫你名字再進來。”

陳則銘見他神色鄭重,收斂心神點頭。

韓公公進了門,陳則銘候在廊柱前,半晌不見殿中有動靜,正暗自疑惑間,突聞聲起:“宣陳則銘覲見—”那聲音如利刃般,突然刺破了飛簷翹角上那片廣闊無聲的天空,讓人不由得一驚。

陳則銘趕緊往前,邁過高高的門檻,行到殿中撩袍跪下叩首,山呼萬歲。

頭頂上的人半晌沒有反應。

陳則銘伏地不動,他能感覺到寶座上的人正打量著自己,可不知為什麽始終不開口。殿上落針可聞,左右兩側每隔丈許便有侍衛足蹬黑靴站立,人雖然不少,卻都闃然無聲,連呼吸聲也聽不到。陳則銘不禁也屏住了氣息。

過了片刻,天子終於道:“好。”聲音在殿中回**,不見起伏,難辨喜怒,隻聽得出滿滿的居高臨下。

陳則銘不明其意,心道:好什麽?

直到韓公公扯了他一把,他轉過頭一看,韓公公朝他直使眼色,低聲道:“傻愣著幹什麽,走啊。” 陳則銘恍然,這聖恩便算謝完了?

出了那殿門,才感覺身上濕膩,陳則銘伸手往頸後一摸,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陳則銘的運氣百年難遇,不過是聖上的驚鴻一瞥,他便平步青雲,得到了侍衛親軍馬軍都虞候這個很多人奮鬥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位子。

可他心中犯虛,這就類同修葺房屋時未夯地基,洪水一到,難免水漫即潰。自己毫無根基,亦無戰果,能登此位不過是憑借萬歲一時的心血**,怎麽才能在這個位子上安穩地待下去呢?

顯然,這麽想的不隻他一個人。入營後,同儕的怠慢、下屬的懶散、上司的輕視,說明大家的想法不謀而合,隻是綸音下達,沒人敢當麵挑明而已。人們隱隱地忽視這位新上任的都虞候,皇權可以給予任命,卻無法帶來尊重。

於是,在這個從五品的官位上,陳則銘坐得遠比想象中更不舒服。

同僚們的冷淡和排擠,暗示了他們內心的想法—沙場上搏殺出來的或者靠資曆混上來的人都不認可他。軍營裏要靠實力說話,這實力可以是戰績,也可以是靠山,但這些陳則銘都沒有。

於是這日子過得便有些如坐針氈的味道。

陳則銘隻能等待,他需要一個契機來證明自己的實力,他渴望上戰場,他可以用勝利來獲得人們的認可。破敵騎,驅強虜,從而一鳴驚人,證明自己適合這個位子。他自小磨礪自己,為的便是那一天。

他渴望能再見皇帝一麵,雖然到目前為止,他仍未看清楚皇帝的樣子,但知遇之恩使他對那個人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親近感。

說不定萬歲能給他這個上戰場的機會,他這麽想。

但此後數月,皇帝似乎忘記了自己一手提拔的這個人的存在,這次奇怪的升遷並沒有後文。

陳則銘每十二日就有兩天領兵在宮中宿衛,但他任的是外班,守的是朝門,離皇帝上朝或居住的地方都遠得很,想偶遇亦是難得,這樣的渴望於是顯得分外渺茫了。

這一日,正值陳則銘休沐,休憩在軍不曾回府。

忽聽兵士鬧哄哄地來報,說是街上有兄弟與殿前司的人打了起來,還有兩名兵士讓人給抓了,非要侍衛親軍有頭臉的來領人。殿前司與陳則銘所在的侍衛親軍不和是老傳統了,侍衛親軍又分成馬步兩司,三軍私下素有衝突。闖禍的兵士不敢上報,想到陳則銘根基不穩好相求,平日裏待人也和氣,便找上門來求助。

陳則銘趕到鬧事處,遠遠見一名軍官模樣的人坐在酒家二樓的窗口,端杯憑欄正往下瞧。兩人都是隔著老遠便看到了對方,不知為何就相互審視了片刻。

酒樓裏隱約傳出哄鬧聲,身邊兵士指著那軍官道:“大人,就是他們,帶著人無端端找我們麻煩。”

陳則銘抬頭,那人微笑,朝他舉舉杯。

陳則銘微一沉吟,舉步入樓,酒肆裏桌椅碗筷碎了滿地,客人早就跑光,夥計掌櫃都在櫃台後躲著,看見軍士陸續進出,知道這架還沒打完,也不敢出頭。

“來者何人?”剛上樓口,便有士兵喝問。

“侍衛親軍馬軍都虞候。”陳則銘沉聲道,說著冷冷掃視了一周。

來者居然官銜不小,那些兵士都有些吃驚,麵麵相覷了片刻,被陳則銘的氣勢所逼,慢慢退開。

隻是那人在兵士身後,也不起身,聽到這話居然也無動於衷,反又喝了一杯。那是個年輕男子,五官算不上非常出色,眉目間若有若無流露出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自家兩名下屬被捆在柱上,見陳則銘前來又是高興又是不安。陳則銘看了他們一眼,也不開口,轉眼看著那年輕軍官:“屬下鬥毆,你身為上司,毫不製止,反倒助惡,罪加一等,還不快報上名來。”

那年輕軍官似乎吃了一驚,懶懶笑道:“侍衛親軍馬軍都虞候如今兼掌殿前司了嗎?”

陳則銘看著他,過了片刻又道:“報上姓名!”

年輕軍官不以為意地一笑,起身揮手道:“走。”那些兵士瞥著陳則銘,都忍不住笑起來,紛紛跟上那男子。

兩人錯身而過,年輕軍官的笑聲戛然而止,卻是陳則銘忽退,繼又擋在他身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兩人對視片刻,年輕軍官嘴角微揚:“你想怎麽樣?”

陳則銘道:“軍法通管三衙!姓名!”

話音未落,年輕軍官突然飛身而起,揚腳便朝他麵門踹去。這一招又急又狠,腳尖瞬間已到他麵前,眾人不由驚呼出聲。

陳則銘矮身一扭,居然剛好避過那招,倏地伸手,抓住對方腳踝,便要將他扯下來。那年輕軍官一驚,卻也變招極快,雙手一撲地,另一隻腳朝他手腕處踢來,勁風逼人,陳則銘不得不鬆開手。

那軍官魚躍而起,眼中發亮,直瞧著陳則銘,陳則銘收臂站立,兩人猛然間棋逢對手,都有些驚訝。

靜了片刻,軍官笑容再起,轉身便走,陳則銘一怔,不解其意。

那些兵士紛紛大叫:“楊大人,楊大人……”

那軍官擺手道:“保不住你們了,各自珍重吧。”說罷果真揚長而去。

兵士們見狀不妙,居然撲通撲通都跪了下來,求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更有人早將那被綁的兩人解了下來,道,“其實也就綁了片刻,沒打也沒殺,犯不著興師動眾……”

那被綁的兩人也跪下求情。軍中早有號令嚴禁私鬥,違令聚眾者,杖責七十,基本上挨過之後,身體不好的便一命嗚呼了,真要較真,侍衛親軍中諸人也是逃不過。

陳則銘也覺得這刑罰太重,此番鬥毆並未構成難以收拾的後果,又見殿前司這群兵士遇到硬茬立刻折腰,油滑得很,哭笑不得,隻得揮手:“下不為例。”

兵士們紛紛謝過,拉起店家安撫。陳則銘道:“對了,剛剛那人是誰?”

一名軍士道:“他是我們的龍捷軍都指揮使,楊梁楊大人。”

龍捷軍是殿前司下屬的一支騎兵,人數編製遠低於侍衛親軍兩司主力中的任何一支,對方品級不算高,可天子近衛,曆來跋扈。陳則銘見這人武功不凡,原本頗有些驚訝,此刻見他拋下眾人先走,便難掩鄙夷,道:“這樣的上司倒也少見。”

那軍士聽這話,不由微露訝色。

隔了幾日,陳則銘正當值,忽有人來宣,說皇上召陳則銘禦書房即刻覲見。等了這樣久,終於有近聖駕的機會,陳則銘難遏心中驚喜,跟從而去。

到了禦書房外,聽有人在房中道:“……且看這人如何。”這聲音卻有些耳熟,陳則銘不敢多想,入內跪下山呼萬歲。

皇帝道:“愛卿,你來賞賞這張弓。”說著有人捧出一張黑色角弓,端到他麵前,一雙手修長瘦削,陳則銘謝過恩抬頭,順著那手看上去,不由怔住。

來人戲謔般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依舊懶散,持弓的居然是他前兩日剛交過手的楊梁。

見陳則銘良久不動,皇帝不耐煩道:“愛卿,怎麽了?”

陳則銘方才猛醒,恭敬地雙手接弓。那弓入手冰冷沉重,陳則銘仔細看了看,正待開口,忽聞皇帝在桌後笑道:“楊梁,聽說前幾日你在街上又打了一架?”

陳則銘一怔,不覺握緊了弓身。

楊梁轉身道:“陛下果然消息靈通,微臣知罪了。”他的語氣不夠認真,也遠不如陳則銘恭敬,皇帝看起來卻並不在意。麵對他的時候,皇帝像是換了一個人,不再那麽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陳則銘隻覺渾身冰涼,這才明白那軍士當時看自己的眼神為何古怪。這楊梁品級雖然不高,卻分明是皇上的近身寵臣,所以那日才不把自己放在眼裏。自己在官場中本已經舉步維艱,這無意中又樹了個大大的強敵。

皇帝微微一笑,看了看陳則銘,道:“陳愛卿,你看清這弓了嗎?”

之後自己是如何應答的,陳則銘記得並不清楚,但他至少看出了皇帝與楊梁之間非同一般的親密。

臨退前,皇帝無意中提道:“陳家公子就是這麽個性子嗎……”

陳則銘心下混亂,不知如何應對,隻能默然不語,楊梁朝他笑了笑。

兩人離開禦書房,楊梁朝他拱拱手:“陳大人,在下想請教一個問題。”

陳則銘看著他,楊梁似乎看不見他的反感,繼續道:“假如下次再有緣遇到,大人還有心情管這門子閑事嗎?”

陳則銘緊緊抿著嘴,如標槍般筆直站著,冷冷地看了楊梁半晌,終於開口一字字說:“軍法通管三衙。”

楊梁露出驚訝的表情,看了他片刻,卻笑起來:“好一副牛脾氣。”

兩人不歡而散。

陳則銘反芻這次朝見,對韓公公口中的驚鴻一瞥禁不住產生了懷疑。他沒有看出皇帝對自己有什麽特別的欣賞之情,也許萬歲在某個瞬間曾對自己的射藝有過嘉許,但這情緒顯然輕薄易散。

萬歲突然召見他當然不可能是為了鑒賞角弓,他猜測這事跟楊梁脫不了幹係。那,萬歲是不滿意自己與他的近臣有過節?可皇帝也沒有給出任何的暗示。陳則銘感覺迷惑,他看得到人們的行為,卻摸不清後麵的意圖,這感受使得他像盲者行路,好像每一步都即將踏空。

他以為自己做的並沒什麽錯,但人們給他的反饋又好像並非如此,他能體會到自己的不適時宜。他將來能有機會亮出自己的鋒刃嗎?他突然充滿懷疑和動搖。

他按部就班地做著分內的事情,卻並不是在心平氣和地等待。他想也許有一天,調令就會下達,就如同當初敕旨到來時一樣兒戲。

那一夜,恰巧陳則銘當值,下屬來報皇帝震怒,急宣當值將官覲見。

忐忑之餘,他趕了過去。皇帝正站在重彩的玄華門下,四下火光躍動。周遭黑壓壓一片都是跪倒的兵士和宦官,皇帝鶴立雞群站在人群中,足下黑影被拉得老長。

陳則銘跪下行禮的時候,甲片撞擊出聲,在這如死亡般的黑暗和肅靜中,這聲音顯得異常驚心動魄。

“你是怎麽帶兵的?!”不等他雙膝及地,皇帝冰冷的聲音已經劈麵而來,“朕偶然來查,玄華門居然無人?!”

陳則銘側頭,身旁兵士低聲道:“是方才有人報牆外有可疑人影,懷疑是有人闖宮,兄弟們都追過去了,一時留人太少,我們正要稟報大人……”陳則銘還不及答話,皇帝卻是耳尖聽到了,他冷笑道:“有人闖宮,你這當值官卻不知道?”

陳則銘心知今日一劫難過。這事說大了,是玩忽職守,往小了說,其實也不過是布置失當,但皇帝正在氣頭上,未必會聽自己辯解,他隻得道:“是臣一時失察,請萬歲降罪。”

皇帝環視一周,譏道:“急什麽?你當然有罪!這宮中防守如此脆弱,朕卻還不知道,侍衛親軍每年軍餉數十萬兩銀子,就養了你們這群飯桶?!今日當值兵士連你一起每人十鞭,再交刑部。從今日起,此等玩忽職守之事,一律嚴懲不貸。”

陳則銘心中一震,見皇帝轉身便要起駕回宮,數月來縈繞不散的那一口悶氣突然自胸中升起,禁不住大聲道:“萬歲!”

皇帝停步,陳則銘抬頭:“此事乃臣一人之過,自當一人承擔,請陛下饒過諸多當值衛士。”眾人都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道:“你一人承擔?”他尾音有些顫抖,似乎極其激動。

陳則銘叩首道:“是。”

皇帝點頭:“好,好啊,真跟當年一模一樣。”說罷他伸出手,旁邊早有太監知心知意遞過馬鞭。皇帝持鞭在手,緩緩轉身,指著陳則銘一字字道:“脫去盔甲。”

陳則銘怔住。他雖然憑借一時意氣想扛下所有的罪責,卻從沒想過皇帝會這樣親手當眾施刑,他想左右看看,卻又強行止住了自己的衝動。

皇帝麵無表情看著他,周遭的靜默就像是在僵持。

陳則銘靜了片刻,抬手取下頭盔。

眾人都無聲,看著他解開甲衣露出白色內裏,鐵製盔甲置地時刮出刺耳的聲音,卻也打不破這片沉默。

皇帝抬起手臂,馬鞭帶著“啪”的一聲脆響,飛快地在陳則銘背上撕扯出一道血痕,陳則銘的身體不為人覺察地顫抖了一下,那條血漬在衣袍上慢慢洇開。

皇帝又舉起馬鞭,他的麵孔隱在暗處,手背上卻青筋暴起。

陳則銘不是內宦,是朝廷命官,這樣的當眾鞭打便有了些詭異的私刑的味道,眾人都感覺到這行為的不合常理,卻在皇帝夾帶著暴虐的氣息中選擇了閉嘴。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一聲聲響下去,人們沉默著。

十鞭過後,皇帝將鞭子拋給了身旁的太監。

陳則銘的身體有些僵硬,微微垂著眼,渾圓的汗珠順著他的額頭滾落到睫毛上,在那裏躊躇了片刻,最終不堪重負一般掉落到地麵上,濺散開來。他背上的血跡縱橫交錯,正緩慢地彌漫成片,看起來觸目驚心。

皇帝的情緒漸漸平息:“今日當值兵士每人十鞭,再交刑部,都虞候也一樣。對了,剛剛這十鞭是朕賞的,不算在內。”

陳則銘渾身一震,禁不住雙拳緊握,過了片刻,又緩緩鬆開。

皇帝道:“這十鞭是告訴你,不要隨便出頭。朕下命令,並不是用來給你們這些人討價還價的。”

“那楊梁是皇上當年的伴讀啊,那時候皇上還不是皇上,隻是太子……”

陳睹用調羹不斷翻弄碗中的黑色藥汁,時不時地吹上一吹。

陳則銘趴在**,背上的二十鞭讓他短期內隻能這樣臥床。奇怪的是,刑部最後的決定並不如他想象中嚴厲,他依然待在都虞候的位子上,他們甚至給了他一個月的假期,以便他養傷,這使得他有機會聽父親講一講當年朝中的一些舊事。

“……太子不得先皇喜愛……先皇曾三次意圖廢太子而改立盛王,但都被擁立太子的大臣們想法製止了。那些大臣中為首的便是曾經的太子太傅,後來的中書令楊亭,也就是楊梁過世的父親。”

陳則銘恍然大悟,陳睹看了愛子一眼,忍不住流露出心疼的神色。他僅此一子,雖然家教嚴謹,自己也一直以嚴父自居,從無半點溺愛之舉,但父子天性,舐犢情深實是難免。

“我告老已久,對朝中事務早已不聞不問,官場黑暗,其間鉤心鬥角的事情我能不提便不提。但如今你也做官了……”陳睹似是想起了什麽,突然住口不語,猶豫了半晌方坐到床前,將碗遞到兒子手中。

陳則銘坐起身接過,低頭正要喝,忽聽父親低聲道:“陛下……天性多疑,慘礉少恩,你遇事要處處謹慎。”

陳則銘不由得停住,轉頭看父親,陳睹卻起身離開了,門“嘎”的一聲被掩上。

年輕人恢複快,不到一個月,陳則銘又是歡蹦亂跳的一個大活人。

假期休完後,他便回了營中。這一日,正領兵在宮中巡視,迎麵走來一人,甚是眼熟,仔細一打量,卻是引自己入宮的韓公公。陳則銘連忙站定施禮,兩人寒暄了片刻,韓公公含笑道:“那傷可好了?”

陳則銘想起那一夜大庭廣眾之下自討沒趣之事,韓公公想是也看見了,忍不住有些羞愧,低頭道:“勞公公記掛。”

韓公公低聲親昵道:“算你小子命大,皇上本來龍顏大怒,要大大地治罪,若不是楊大人給你求了情,隻怕日後公公再難在宮裏頭見到你了。”

“楊大人?”陳則銘大感意外,險些脫口說出一個名字。

韓公公掩嘴笑:“還能是誰?這當口兒還能說動萬歲的,隻能是殿前司的楊梁。回去趕緊備份厚禮,送到楊府,好好叩謝一番吧,也不枉他那日為你講得舌燥唇幹。”

陳則銘不由愣了。

待醒過神,韓公公早已走得沒影,兵士們還跟在身邊,正麵帶疑惑地看著他魂不守舍。

陳則銘果然備了厚禮,送到楊府,等來等去卻總等不到楊梁,隻得留下禮物禮單回了。等了幾日,也不見楊府回消息,陳則銘心中忐忑,不知道對方何意。

這日,偶然路過當初與楊梁打架的酒家,陳則銘見那酒家早已經收拾幹淨,重新開張,忽然心血**踏了進去。小二迎上來,將他引上二樓。

樓上幾乎沒有客人,隻有窗邊坐了一名男子。

陳則銘定睛一看,卻不由一驚,還真是擇日不如撞日。窗邊那人覺察到來人,也將頭轉了過來,兩人視線對個正著,陳則銘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尷尬,抬起的腳也不知到底是該進還是該退,一下子僵在原地。

楊梁驚訝過後,卻依然是那副懶散笑容,朝他舉杯:“真巧。”

陳則銘躊躇片刻,走到那桌前,見桌上擺了兩副碗筷,卻隻一杯有酒,另一個酒杯杯口朝下扣在桌上。他心中微微奇怪,拱手道:“楊大人是在等人?”

楊梁微微遲疑,笑道:“不,不過是自得其樂罷了……陳大人這一到,卻是正好對飲成雙人啊。請!”說著,他翻起那空酒杯,親手斟了滿杯的酒。

陳則銘說這話本是想借機退走,見楊梁此舉,隻能坐了下來,端起酒杯,掂量掂量,仰頭一口喝下。

楊梁凝視他,含笑道:“陳大人性情耿直,連喝酒也看得出來啊。”

陳則銘聽他話中有話,不由住了手,楊梁卻又收口不說,隻是叫人上菜。他對此間居然極為熟悉,跑堂小二個個叫得上名號,時不時還有人上前來打招呼,似是熟識。

陳則銘不由驚訝,心道此人也是官宦之後,怎麽對市井之地如此熟悉?又見楊梁評騭珍饈佳肴,閑談街角風情,舉止風流,對自己更是不顯惡意,不由將那最初的厭惡感漸漸消去了。多喝上幾杯,陳則銘隻覺眼前此人話語風趣,交談投機,處之如沐春風,再後來,竟仿佛已相交多年。

第二日起身,陳則銘頭顱沉重如鐵,回憶昨日兩人都喝得爛醉,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正發愣,忽聽小廝來報,說楊府給了回信,還送了回禮,將那禮物端上來一看,卻是壇陳年好酒。陳則銘不由一笑,心中沒來由地輕鬆下來。

天有不測風雲,安生日子沒過幾天,半月後陳睹便因朝中某大臣結黨之事鋃鐺入獄。說來也是委屈,陳睹在朝之時,曾送過這大臣一些銀子,為的不過是同族子侄晉升的一些小事,若幹年過去,自己也早忘到腦後,卻偏就被人翻了出來,作為黨羽,牽連入案。

得知消息後,陳府上下一片大亂。陳則銘心中慌張,偏生這一日恰逢他休沐,不能入宮,隻得帶了些銀子,上下打點,才進了大內。

此刻已經夜色深沉,韓公公道:“萬歲正在禦書房批閱奏章,明日上朝要用,不容打攪。”陳則銘聞之不由變色,險些跪了下來:“公公,求您幫我。”其實他也知此刻皇帝從不見朝臣,但父親年邁體弱,哪裏經得起天牢諸多磨難。

韓公公隻是搖頭。

陳則銘咬牙:“公公,您隻說是我闖了進去,眾人攔不住吧。”

韓公公看他半晌,滿臉難色,終於歎息一聲,背身過去。

陳則銘知他是默許,大喜:“公公,將來有一天,我定要報你大恩。”韓公公搖手不語。

陳則銘奔到殿前,卻被門口武士攔下:“站住!”那兩名兵士其實認得他的,卻還是不肯放他入內,“此刻誰也不能進去,都虞候請回,有事明日再奏。”

陳則銘見那兩人態度堅決,隻得退後兩步。

一名兵士表情柔和下來,正要開口說什麽,陳則銘突然大聲喝道:“侍衛親軍馬軍都虞候陳則銘,有要事求見萬歲!”

那兵士目瞪口呆,不由跺腳:“都虞候,此地可容不得你放肆!”

陳則銘哪裏理他,隻迭聲道:“陳則銘求見!”

過了片刻,那殿門悄然打開,兵士相互看了一眼,退開讓路。

皇帝端坐桌後,見陳則銘進屋頻頻叩首,顯然為的是私事,麵色便沉了下來,冷聲道:“什麽要事?都虞候可要掂量著說。”

陳則銘心中惶恐,此刻卻容不得他畏懼天威,連忙將原委道來,隻道:“求萬歲饒過家父,他已不問世事告老多年,何曾結黨營私,他能營什麽私呢!”說罷,重重磕頭。

皇帝皺著眉似是不耐煩,見他激動至此卻也無動於衷,隻盯著他臉龐看了片刻,又將奏章端到眼前,重新看了起來。

陳則銘候了半晌,見皇帝再不理睬自己,心中著慌,低聲叫了幾聲“萬歲”。為首的值班太監連忙朝他直搖手,陳則銘似是不見,越叫聲音越大。

皇帝充耳不聞,提筆點墨,疾書一陣方將筆一擱,伸手又取下一份奏折,似是隨口道:“你們退下吧。”

陳則銘一怔,他說的是自己嗎?正遲疑間,卻見那太監彎身道:“奴才告退。”說完,領著眾人退到門外。

跳躍燭光下,大門悄然而閉,直到門扇合上那一瞬間方“砰”地叩出一聲輕響。

陳則銘跪在原地,被那聲響驟然驚了一下。

此刻殿中靜悄悄的,幾乎是落針可聞。

陳則銘哪裏敢出聲,隻呆呆跪在原地,看著皇帝在案上一路筆走龍蛇。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挽袖,將筆擱置在筆山上,朝他看了過來。

陳則銘猛然清醒,不知道為什麽就把頭低下了。

皇帝打量他片刻,開口道:“你為父闖殿,置生死於度外,倒是純孝感人。可事關國家法度,朕怎麽能隨意允諾你?”

陳則銘急抬頭:“萬歲!……”

皇帝厲聲道:“閉嘴。”

陳則銘吃了一驚,不敢再開口,皇帝打開筆山旁的一個木匣子,從匣內取出一顆藥丸,道:“這東西叫‘逍遙丹’,兩年前徐州的知州送了朕一份大禮,說他轄下有丹士煉成仙丹,服藥後羽化成仙,眾人圍觀,消息瘋傳。他將那丹士的徒弟連同藥方、煉丹爐等諸物一同收押,送到了京城。……這就是那徒弟煉出來的仙丹。”

陳則銘聽得心中大惑,他之前也隱約聽過這件秘聞,萬歲為什麽要在這時候提這件事?

“據說這藥去肉身,脫凡胎,可仙魔本是一線之隔,所以服用的分量若有絲毫的差池,便與毒藥無異。”皇帝起身,繞過桌案,一步步慢慢走下台階,“也就是說,若想成功,隻能用與朕身形相似的人來試……”

陳則銘的心怦怦直跳,看著皇帝走到自己麵前。

皇帝彎下腰,牽起陳則銘的右手。

此刻,皇帝的臉近在咫尺,陳則銘生平第一次與萬民之主靠得這樣近,卻居然看不清對麵這個人的樣子。

他被心中突然升起的模糊猜測嚇住了,果然,皇帝把手中的紅丸放置到他掌心,又將他五指合上,再將他的拳放到他膝蓋上,往他手背上拍了一拍。

皇帝反身坐回寶座,就似從來不曾離開過那裏一般。他的口吻平靜,渾然不像是在討論生死:“朕方才打量,看到卿與朕身量相近。自古忠孝一家,你既然是個孝子,想來也會是個忠臣,替朕試了這一丸,你父親就還有得救。”

“朕也不瞞你,之前試藥的兩個小太監,都沒活過十天。”皇帝笑一笑,“可那徒弟說,這一爐必然成功。”

陳則銘腦中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他張開手掌,看見那滾動的藥丸,那東西紅得刺眼,他胸腔裏傳來的心跳聲幾乎要刺破耳膜。他抬頭看皇帝。

皇帝道:“卿有話要說?”

陳則銘喉頭滾動了一下,他突然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兩難的絕境,卻不知道這絕境由何而來:“萬歲……是因為臣太莽撞了嗎?”

皇帝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幾遍,突然笑起來,將食指豎在唇前,低聲道:“試藥的事情,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事關你爹的腦袋,卿該謹慎地做,認真地選。”

陳則銘怔怔地看著座上的皇帝,對方也看著他,臉上顯出一絲譏誚般的笑容,也不開口,始終耐心地等著。

陳則銘最終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