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衝冠虓怒

太後看了看朝親王,朝親王朝她點頭,她便轉入裏屋。片刻後,她手中端著一物出來,將那物抖開,果然是張黃色綢緞,上麵寫著幾行小字,最末處蓋著紅色印章。

皇帝凝目看去,依稀見到上麵寫著“可廢蕭定……”幾個字,才真正相信原來父親對他果然毫無愛意,未能及時廢除自己也許正是他難以瞑目的終身遺恨。皇帝不禁微微歎了口氣,再不看那遺旨半眼,轉身在桌上將朝親王要求的旨意一揮而就。寫完後,他又取出隨身印章蓋上,輕輕將那墨汁吹幹,拋到朝親王手中。

朝親王跪倒,連聲拜謝,一眾人等都欣喜若狂。皇帝轉頭看太後,太後哪裏知道勝利會來得如此輕易,麵上顯了些茫然之色,又似帶了歡喜。

皇帝悄然欲退。

此時,遠處天空,突然綻開一團絢麗煙火,隨即又響起一聲沉悶的爆炸聲。皇帝立在門前,他身後的吳王奇道:“半夜也有人放煙花,到底是京城,不同常處。”

院外,陳則銘和杜進澹也看到了夜空中那如流星般一閃而過的璀璨,陳則銘凝目未語,杜進澹已經低聲自語:“策反成功了……”

陳則銘收回目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仔細思量片刻,終於忍不住道:“聽說魏暉是朝親王最愛的心腹,在朝中也有勇將之稱,難道竟是如此輕易叛主的人?”

杜進澹微笑:“好巧,楊大人臨行前也說了相似的話。”

陳則銘滿麵詫異地望著他。

杜進澹繼續道:“於是他向萬歲要了十名視死如歸的勇士,說魏暉一旦不從,便立即以重錐擊殺,另擇他人為帥。”

陳則銘一聽,更是吃驚,暗忖那楊如欽人不到弱冠之年,手無縛雞之力,見識手段竟然已經狠絕至此,也不知是該讚還是該歎。

杜進澹歎道:“魏暉有一員副將,曾是我的門生,後因故棄文從武,一心鑽營,改投了朝親王門下。楊大人問清此人性情後,便朝我索要了一封親筆信,說是要拜會此兄……若是我料得不錯,想必這人現在……已經是那四萬人的新大帥了。”

陳則銘這才恍然,說起來好生簡單,寥寥數語罷了,可一介文士,於萬人之中奪其帥,這樣的計劃真是險到極處,隻聽著已經讓人咋舌不已。也許正因為如此,常人不敢想不能想,反而有了楊如欽成功的機會。

所謂兵行險著,人人都知道,卻未必做得到。

他不經意想起出行前楊如欽朝自己揮出的那一劍,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霍然起身,仔細想了一想,突然背上冷汗淋漓。

劍停在咽喉前的那一刻,自己身後空門大開,那時若有人從身後襲來,必定是一擊而中。他可以想象,魏暉就是死在了相同或者相似的一個瞬間。

一個掉以輕心的瞬間。

他腦後有種涼颼颼的感覺,摸了摸頭,暗暗自嘲道,幸好那一刻,楊如欽隻是試演。

正想著,皇帝從院中走了出來,吳王跟在他身後不遠。皇帝跨出門檻時,衛士們攔住了他身後的道路,將兩扇紅漆大門合了起來。

幾步之外,吳王年輕的臉上顯露出驚訝的神色,他提起衣襟跑了過來,而大門在他到達前一瞬間,“砰”的一聲,緊緊閉合。

門內傳來急促的敲打聲,吳王稚氣未脫的聲音帶著哭聲在喊:“皇兄,皇兄開門啊!”

皇帝陰沉著臉立在門前,充耳未聞,他背向著那呼喊,並不轉頭。

陳則銘迎了上去,訝道:“萬歲?”

皇帝一把撥開他,急促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住,回身指著太後寢宮:“燒了!一個不留!”

眾人都怔住。

陳則銘大感茫然,不禁看了杜進澹一眼,隻見杜進澹微微歎息一聲,麵上卻並無絲毫意外之色,顯然兩人早已經商量過此事。陳則銘心中一沉,待要上前進言。

皇帝凝視著那宮闈,輕聲道:“若有一個人跑出來……你們就提頭來見!”說罷,他又怔怔看了片刻,而後拂袖而去。

杜進澹無聲地揮手,讓兵士扛來柴火,堵在門外。

陳則銘呆在原處,看著皇帝遠去的背影,這才真正反應過來。他之前雖然上戰場殺人無數,但火燒太後宮殿這樣的忤逆之事卻做夢也想不到。他心中怦怦狂跳,汗出如漿,似在發虛,急步往前追了兩步,卻被人扯住了衣袖。

他回過頭,杜進澹正看著他,搖了搖頭。

院中呼喊聲越來越雜亂,顯然眾人都因吳王喚喊而覺察到情況有異,紛紛奔到了門後,不斷地狂喊捶打。

陳則銘怔怔聽著,終於不忍道:“可……那些都是王爺……是太後啊!”

杜進澹神情複雜地看著他:“你以為萬歲不知道?”

陳則銘無言。

有兵士拿來火把,陳則銘上前幾步,擋住他:“等等,我去找萬歲!這樣一把火燒了,幹淨是幹淨了,痛快是痛快了,可天下百姓會怎麽說,悠悠之口怎麽堵得住!”

杜進澹見他執迷不悟,冷冷地道:“你這是引火燒身。”說著抽出那兵士手中火把,扔到了柴堆上。

陳則銘跺足:“大人!”

杜進澹道:“這火一時半會兒還不至於把屋子燒塌,萬歲還未走遠,也許你快點還來得及。”陳則銘怒目看了杜進澹一眼,朝皇帝離開的方向奔了過去。

跑了幾步,回身一看,宮門前的火焰已經燃了起來,光影跳動,猛烈異常,門內尖叫聲、哭泣聲、咒罵聲,起伏不斷,喧鬧如沸,敲門聲直如擂鼓一般,捶得人心中一跳一跳,不得安寧。

火光外的幾隊兵士正並排飛快地砍出一條寬闊的隔火帶,其他人用不斷潑水的方式拖延火勢往外蔓延的速度,一組接一組井然有序,顯然是精心策劃過的。

杜進澹背向著自己,孤身而立,冷靜又殘酷地負手站在隊外,腳下陰影拖得巨大無比,在火光搖擺時,竟顯出如妖獸般的猙獰之姿。

陳則銘駭然。

待他半路追上皇帝,皇帝瞥了他一眼,並不意外,隻道:“明日一早還有一戰,將軍先休息去吧。”

陳則銘跟在他身後,道:“萬歲,那太……”

皇帝打斷他的話,道:“楊如欽隻策反了一路中軍,還有近四萬敵人在城外,他們不知曉朝親王麾下已叛,但今夜之火想必會燒個整夜,這樣大的火勢,城外也看得到,難免會有所提防。明日天一亮,將軍即可率軍進攻,殿前司有兩萬人,均歸將軍調度,待戰時與楊如欽來個前後夾擊,將損失控製在最小……畢竟這都是朕的兵將,是用來打匈奴的,不是用來自殘的。”

這戰前部署他說來條理清晰,安排周全,顯然是早想好的,按理推之,後宮之火當然也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陳則銘心中更急,低頭應允之後,又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說……”

皇帝皺眉:“有話明日再說。”

陳則銘脫口道:“等到明日便全燒光了!”

皇帝猛然立住腳步,久久不語。

陳則銘驚覺自己語氣實在過激,慌忙跪了下來:“臣該死,可臣以為,此舉傳將出去,必定有損萬歲聖譽,實在不是……”

皇帝緩緩轉過頭,靜靜俯視身旁的他。

陳則銘見他目光有異,不禁停了下來,怔怔看著皇帝。

皇帝蹲下身,兩人平視半晌,皇帝突然笑了,輕聲道:“愛卿……你還追過來反複提醒,朕該怎麽說你……你沒發現,朕從一開始,就一個也沒打算放過嗎?”

陳則銘瞠目結舌,皇帝伸手在他臉頰上拍了拍,以示安撫,站起身繞過他走了。陳則銘愣在原地,隔了半晌才能動彈,呆了一會兒,低頭輕籲了一口氣。

皇帝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半點笑意也沒有,滿是殺機。

起身轉頭,宮牆之後火光漸盛,此時火勢已大,想撲滅已是不能。

那裏的人他一個也救不了。

陳則銘垂下目光,滿心無力,腦中雜亂如麻,竟然不知所措。

他自幼受父親教誨,對“忠孝”兩字看得極重。“忠於君國,孝於父母。人生百行,孝字當先。”書本上字字句句還曆曆在目,那是他幼年起便熟讀百遍,隨口可誦的,父親說這都是聖賢所言,當奉為一生做人的信條。

然而今夜,他的所見所聞已經完全顛覆了這一切。

他從楊梁那裏得知皇帝與太後關係緊張的原因,也親眼見過兩人間的暗潮湧動,他還知道皇帝是天生冷漠無情的性子,但他還是沒想過皇帝會以這樣極端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兵臨城下,皇帝憑智謀一手扭轉了局勢,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更證明了自己的手段無人能及,他是天生的君王。

既然已經是勝券在握,那這樣的殘酷手段就隻能稱之為泄憤了。

疏遠、幽禁或者事後依法論罪,什麽都可以,為什麽偏偏是火燒寢宮呢?

一把火將所有的親人燒成焦炭,包括那些愚蠢的親王,可他們是他的叔伯兄弟,還有那個曾經無情的婦人,她是養育過他、一直被他稱為母親的人……

這樣的方式超過了陳則銘的理解範圍。

理智上他可以明白皇帝在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感情上他卻不能接受這樣徹底的翻臉無情和離經叛道。

這樣的君王讓他覺得懼怕心寒,而且難以溝通,他們就像兩個世界的人,彼此孤立,完全沒有交點。他想起了當初的楊梁,楊梁經曆過的,與他如今所麵臨的,幾乎完全相同,因而如今他已經徹底地明白了楊梁的想法,那個人以漸漸疏遠萬人之上的君王這樣旁人難以做到的姿態擺明了立場。

那自己該怎麽辦?

堅守信念還是順其自然,袖手旁觀還是推波助瀾?

他更進一步感受到自己的軟弱,當信仰與現實起了衝突,他束手無策,而以他現在的經曆與智慧,尚做不到提前看穿這一切。

漸漸地,火光衝天,宛若白晝,直照得人須發可見。

陳則銘低著頭,逃避般不看那光亮處。

如此立了半晌,突聞身後有人悄悄走近,他猛地轉過頭。剛從假山後繞出來的女子,看到此處居然有人,驚駭得幾乎跳了起來。

陳則銘皺眉看著那宮女,覺得有些眼熟,認了片刻,道:“怎麽是你?”

那是蔭蔭的貼身侍女小紅,不知為何夜深了還在宮中亂晃。

看到是他,小紅才勉強鎮定下來,抬眼看那火光處,結結巴巴道:“是……是娘娘讓我出來看看……何事喧鬧……”

陳則銘聽到是蔭蔭,心中更亂,臉上突然發起燒來,所幸是背光,小紅或者也看不出。

他病好後,許久不曾想起這位表妹,父母偶然提起,他也會立刻轉開話題。突然之間,他們曾經有過的甜蜜,那些他常記在心的回憶,竟都成為一種痛苦的折磨了。

小紅見他發呆,小心翼翼道:“那,奴婢先退了……”

陳則銘這才回過神,如釋重負地歎息一聲,道:“回去吧……你一個女孩子,夜深了不安全。宮中失火非同小可,叫你們娘娘……”他咳了一聲,試圖擺脫那種不自在,“叫你們娘娘保護好自己,不要太牽掛了。”

小紅連忙退走。

此時,宮殿已經燒成一片紅,院牆塌了幾處,可以看見裏麵的房屋,火苗從門窗處直往外舔,似要攀到天空中去。

杜進澹仍站在火前,默默看著,麵上白須在熱浪中胡亂飛舞,更襯出他神情冷靜如斯。見陳則銘此刻才出現,顯然是無功而返,杜進澹善意笑了笑,點了點頭。

陳則銘看到他,想起城下的楊如欽,心道是了,這些人才真正是投萬歲性情的人,自己又何必跟著摻和。

此時整個屋頂“轟”的一聲垮了下去,顯然是最後一根柱子終於被燒斷,大殿轟然坍塌,一時間漫天火星,焰勢大盛,熱浪逼人。

身邊兵士連忙將兩人往後扯了幾步,避開那迎麵撲來的滾滾熱氣。

火中隨即響起幾聲驚恐的叫聲,尖銳刺耳,已分不出男女,隻聽出無比的淒厲慘絕。

杜進澹低聲道:“還有沒死透的……”

陳則銘將手擋在額前,低下頭,不忍視聽。

火燒到近天明時才熄滅,直到天大亮,陳則銘開城出兵時,猶看得到那股濃煙。

這一仗並沒花太多的時間。一場敵在明我在暗的仗,原本沒有懸念。

親王左右兩軍中,唯一讓陳則銘有些驚訝的是巍王的世子。那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在遭到陳則銘和楊如欽前後兩方夾擊後,親王軍大亂,其他人紛紛舉旗投降,就是這樣的劣勢之下,他與手下的數百親兵依然戰到了最後一刻。

那勇氣也許源於血統中一脈相傳的固執和聽到父王死訊後的悲憤。

陳則銘在看到他被亂槍戳透的瞬間,生起了一種濃重的悲傷,完全沒有勝利後的喜悅。

他在馬上瞭望戰場,隻看得到血和屍首相疊。

他不想打這樣的仗。

平生第一次,陳則銘產生了解甲歸田的念頭。

太後宮中失火的消息此刻已經傳遍整個京城。

數百人挖了整整一上午,才將那廢墟清開,挖出了數十具屍首,俱燒成焦炭一般,哪裏還認得出容貌體態。太監們隻得一具具用白布掩了,放在空曠處,以待辨認。想想這些逝去的人,有的身前何等顯貴,有的又何等卑賤,此刻卻終是平等了。

挖完以後唯一能確認的是,當夜太後宮中,沒人有僥幸生還的運氣。

皇帝泣而下旨,太後因失火薨逝,舉國戴孝三日,五日內不得談論政事,以祭奠太後在天之靈,並下旨追究當值內侍官之責,狠狠查辦。

可憐那太監平日也算個勤勉之人,昨夜見到火起之光時便已嚇破了膽,急匆匆帶人去救駕又被殿前司攔住,看著那火勢和重兵,心知此番自己難有活路。在火場邊失魂落魄守了一整夜,待聖旨下達,侍衛來拖時,那太監木呆呆地任人擺弄,也不喊冤,似早嚇傻了。

戰事完結,陳則銘將戰俘等事項一一安排妥當,進宮麵聖時,早已經舉目皆素。

目力所及處幡旗無風自動,間或宮女行過也不敢大聲,悄然來去無聲無息,隻如鬼魅一般。憶起昨夜慘案,陳則銘突然打了個寒噤,心慌之餘隻覺一股陰氣自背後升起,回頭看分明空空如也,心下駭然不已。

人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如今他身為一場慘案的執行者,縱然是奉命行事,心裏頭終究也是虛了幾分,突然便覺得這一生種種所求,都一夕折損了,心灰之餘恨不能立刻便離開此地,找個安靜之處,從此對國事不聞不問,平淡自在地生活。

待在禦書房見到皇帝,他的胡思亂想才稍微收斂些。

皇帝一身白衣,正倚在龍椅中發呆。此時此刻,他固然不可能有什麽悲戚之意,但神采渙散,似乎也並非得意之情。

陳則銘就戰況揀緊要的說了幾句,皇帝也不作聲,過了片刻,方點頭讓他退下。陳則銘心中微微惻然——他到底還是後悔了。可人死不能複生,昨夜自己勸阻時,他隻當耳邊風,如今來悔又有什麽用?

陳則銘再不擅心計也知道,這不是提退仕的時機,隻得叩首拜退。

剛出禦書房,一個小內侍跟了上來。

起先陳則銘還不曾注意,走了一段,發覺那內侍總在自己身後,便暗自留了心,待將到拐角處,突然加快了速度。

那內侍見他猛地跑了起來,也是心急,急忙奔了上去,可轉了彎一看,哪裏還有人?那內侍正自發愣,被人從身後突地扭住了胳膊。

那內侍吃痛,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聲音尖細,居然是個女孩子。陳則銘吃驚,定睛一看,卻是小紅,不由鬆開手:“你怎麽這副打扮?”

小紅見了他,滿麵驚慌,欲言又止。

陳則銘皺眉道:“你不在宮裏伺候主子,扮成太監到處跑做甚?”

小紅“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突然開始流淚:“將軍,這事情太大了,我、我不知道該找誰說!!”

陳則銘見她一副天塌下來的神情,滿臉的絕望,吃驚道:“怎麽了?”

小紅哭著道:“昨夜娘娘……娘娘她去了太後寢宮!”

陳則銘隻覺得驟然間五雷轟頂,雙腿一軟,搖了一搖方才站定。他猛然低身抓住小紅雙肩,用力掰她,沉聲道:“胡說!你昨夜明明說她讓你出來看出了什麽事,你分明是這麽說的!你現在在胡說什麽?!”

小紅被他雙手抓得幾乎叫了起來,見他滿麵煞氣,似突然間變了個人,不由害怕,連呼痛也竟然不能,結巴道:“那是……那是娘娘要我這麽說的,她說無論是誰來,都不能讓人知道她不在昭華宮。”

陳則銘怔怔看了她片刻,呆道:“你騙我……蔭蔭去那裏幹什麽……”說完這話,突然想到蔭蔭說恨皇帝時那個決然的表情,刹那間一切通透。

他張著口,如遭雷殛。

小紅見他終於明白事態,連忙點頭。

然而陳則銘哪裏肯信,隻覺得自己想的必然都是錯的,哪裏可能就這樣離奇湊巧?他用手死死拽著小紅:“是蔭蔭讓你來的,她想讓我見她?她在哪裏?我馬上就去!她是不是生氣了,竟想出這樣狠的招數!!”

說到後來,他滿心都是蔭蔭輕吟淺笑時的表情,又隱約知道小紅必然不敢拿這樣的事情玩笑,一時間心如火焚,已顯了些瘋狂之態。

小紅驚駭抽身,卻被陳則銘牢牢抓住,掙紮片刻,小紅複又哭了起來:“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娘娘……我不知道娘娘在哪裏,她……她在太後宮裏!”

陳則銘不由鬆開手。

天亮後小紅得知是太後宮中起火,已經知道再無活路,可她年紀輕輕,哪裏甘心就這麽死了,裝成太監也是想逃出去。然而太監也不能隨意出宮,路上見到陳則銘,她才忍不住跟了上來。

此刻小紅見他失魂落魄,連忙想溜。方走了兩步,被人一把抓住領子,拖了回來。

小紅驚恐大叫,陳則銘低聲道:“我不相信!你跟我去找!”

見他瘋狂,小紅更是害怕,連連告饒。陳則銘瞪圓雙眼隻望著前方,大步奔走,似乎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

這一路惹了無數人觀望,眾人見是陳則銘半拖半扛,強拽著一名小內侍往前行,也有人上來攔阻,陳則銘卻不論來者是誰,一一掀開,闖了過去。

小紅掙紮了半晌,驟然陳則銘手臂一鬆,她身子一震,跌倒在地上。小紅還未及看,已聞到燒焦後的屍臭味,待看到廢墟前鋪得滿地的屍身,嚇得跳了起來,不由縱聲尖叫,滿麵淚水。

她年紀尚幼,哪裏見過這樣人間地獄般的情景。

陳則銘看著她,也覺察不到自己此舉何等殘忍,滿心隻有一個念頭:“你說她在太後宮中……在哪裏?找給我看!”他口中如此說,臉上卻又滿是迷茫期待之色,隻希望她永遠找不出那屍身。

小紅哪裏敢動手翻看,隻顫抖如篩糠般站在原地,哭泣不休。

陳則銘見她不動,自己彎腰開始尋找,翻了一會兒,指著一旁正莫名其妙觀望的兵士厲聲道:“看什麽看!還不給我過來找!”

那看守的兵士見到他神色,不敢多問,連忙一起來翻,卻不知到底在找什麽。

尋了片刻,陳則銘突然停了下來,怔了片刻,又慢慢用手指仔細將手中那物件擦了擦,露出金色——是隻活靈活現的小猴兒。

宮中戴金戴銀的女子甚多,戴這種花樣的卻少見。

小紅見他不動,探頭來看,看見他手中的金項墜,卻是吸了口冷氣:“這……這是娘娘的,將軍……”她想說這屍首就是娘娘,卻被陳則銘麵上的神情駭住,將後半句吞了回去。

陳則銘低頭看著身下那具焦黑的屍體,想起那個燈光絢麗的夜晚,他買來送她的那隻木猴。

“看,多像你!”

她一拳揮了過來,臉上似笑似嗔。

“快蓋住,落湯猴。”

“轉過頭,別看。”

她裹起外衣,耳後其實微微發紅了,卻不肯示弱,不願讓他看出來。陳則銘有些甜蜜又好笑地看著她的紅耳朵,決定手下留情放她一馬。

燈籠在她身後搖曳,夏天的風清爽怡人,而他們還年少無邪。

突然間,心如刀割,頭痛欲裂,陳則銘一頭栽了下去,尚未及地卻被人托住了身體:“將軍,將軍!”

陳則銘在搖晃中環視著這個世界,灰暗,扭曲,沉重……沒有一絲色彩。

突然有人在問他:“今日當值的是你?”

陳則銘迷惑,什麽意思?對方很明顯在猶豫,他在猶豫什麽?

而後對方又看著自己,似有深意地說:“從一開始,就一個也沒打算放過。”

那雙冷漠的眼……

陳則銘的呼吸突然窒住,他從虛無被震回地麵,他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瞪著天空。那裏烏雲重重,灰蒙蒙的,不見一絲陽光。

小紅被他震驚的神情嚇住,忍不住搖他:“將軍,將軍,你怎麽啦?!”

陳則銘雙目赤紅,眼中分明映著她的影子,卻似乎沒看到她。

這個猜測太過險惡,人心叵測能到這一步嗎?

不不!!不會的……他幾乎要跳起來,立刻否認了自己的想法。

小紅驚詫地看著他。他急切自語、來回徘徊的樣子,失常得就要癲狂。

皇帝不會那樣做,一定不會!至於為什麽不會,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是反複低聲喃喃,似乎在說服自己:“不,不是的,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他盡力相信著自己的話,壓抑著自己要追究真相的衝動,甚至連真相是什麽他都不敢仔細去想。然而他悲憤難言,有一股鬱氣在他胸中四處衝撞,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活生生穿透。

他又極力克製著自己,試圖說服自己平息那些難以遏止的念頭,告訴自己再魯莽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他盡力掙紮著,試圖擺脫這個噩夢。

而冥冥中,似乎有另一個自己在旁邊冷靜地旁觀著一切,不斷發出嘲弄的聲音。

你在逃什麽?

你在辯白什麽?

你隻是不敢麵對罷了,你這個懦夫。

小紅誤會了他的意思,流著淚道:“真的是娘娘的……她選這墜子時,奴婢還追問過,為什麽不選萬歲最喜歡的蘭花……娘娘說,她就是喜歡猴子,隻喜歡猴子……萬歲喜歡什麽不關她的事……這墜子她一直貼身戴著,也不給人看見,外人都不知道。”

陳則銘怔怔看著屍體,如入冰窟般寒徹心扉。

他閉上了眼,看到了蔭蔭。

她在朝著他笑,一舉一動都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我好恨他。”——她在說。

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傻?!陳則銘幾乎要崩潰,什麽事都沒有你活著重要,你為什麽不懂,為什麽這麽做!

心裏的每個字都滴著血,如果可以,他流的一定是血,而不會是淚。

我好恨他!好恨他!蔭蔭的神情變了,那樣刻骨的恨意總使人猙獰。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過,他卻聽到了……我也恨你!

陳則銘的淚流了出來,小紅的敘述把他試圖掩埋下去的東西翻了起來,蔭蔭是愛他的,而她從來就是那樣一個寧為玉碎的性子,說好聽是純粹,說難聽是偏執。

她入宮已經近三年,她一直忍著,於是他以為她變了。

其實沒有,她一直是那個不喜歡就會直接說不的人,哪怕對方是得罪不起的惡霸,她也從不退避。如果前麵是塊石頭,她寧可粉身碎骨,也會撞上去。

而這一次,她真的粉身碎骨了。

錯在他。

她早就失衡了。

他沒有發覺。以他如此熟悉她的程度,竟然沒發覺。

他隻顧著自己的傷痛,埋頭自怨自艾。

他沒想過她也是痛苦的。

這愛這恨,足以讓任何一個人失常,何況是孤身一人在宮中忍耐了那麽久的蔭蔭。

他想起自己返回火場時,大殿塌下時那幾聲尖厲慘叫,那……會不會就是蔭蔭?!這個突然闖入腦海的念頭讓他的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他心如刀絞。

他跪了下來,似乎再背負不起那份沉重,失聲痛哭。

蔭蔭死了。

是他,親手殺了她。

蔭蔭……不會瞑目。

陳則銘闖入禦書房時,皇帝正在寫挽詞。

這本來是該交給下麵文臣做的事情,他卻偏偏堅持親力親為,這讓所有人都有些驚訝。大家都知道,萬歲與太後的感情一向不和睦,看來人一死,還真是什麽樣的恩怨都過去了。

“將軍,萬歲說過此刻不見任何人,請留步!”隱約傳來的聲音有些急促,和那些腳步聲一樣紛亂不堪。

“請留步!”喧鬧聲漸行漸近,已經到了屋外。

皇帝抬起頭,看到被一群侍衛用刀擋在門外的陳則銘,多少有些驚訝。他審視的目光掃過陳則銘全身,掠過他通紅的雙眼,落在他仍未出鞘的寶劍上。

然後,他放下了手中的筆。

身旁太監已經迎上去道:“萬歲此刻不見人,將軍為何硬闖?”

陳則銘沉默了片刻:“我有要事,要立刻求見萬歲。”

太監不耐道:“先退出去,待萬歲宣你方可入內。”

陳則銘固執道:“我要見萬歲。”他抬起頭,直勾勾看著屋內。屋中陰暗,那個人的神色隱在影中,他並不能看清楚,然而卻史無前例地沒有避開目光。

太監似乎被他的堅定打動,回了回頭。

皇帝點頭。

太監回身:“卸劍!”

陳則銘扯下腰間的劍,旁邊接劍的侍衛伸出手,兩手交錯那一刻,不知為何竟沒接住,那寶劍直往下墜,重重落到地上,“哐當”一聲巨響將眾人都嚇了一跳,那侍衛有些尷尬,連忙將劍拾起。

其間,陳則銘一直沒回頭,大踏步走到皇帝桌前。

在那裏,他遲疑了片刻。就宮中禮儀來說,這個停頓的時間未免太久了點。

太監往前踏了一步,正要揚聲提醒,卻見陳則銘已經無聲地跪了下去。

跪下之後,他並沒立刻開口,他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然而那些悲憤在他心頭洶湧奔騰,急切尋找著宣泄之處,哪裏是片刻間能壓製得住的。

皇帝等了片刻,不見他開口,終於道:“卿有何事?”

陳則銘震了震,睜開雙目,道:“回稟萬歲……陳貴人死了。”說到後來聲音漸低,他實在不願意這句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仿佛這話一出口,事情便一錘定音了,蔭蔭便真是死了,而正是自己的這句話,殺死了她。

皇帝久久不予回應,陳則銘心中冰涼,掙紮半晌,緩緩抬頭。

看清後,卻是心中更寒。

皇帝皺著眉看他,麵上完全沒有絲毫驚訝或者不忍的樣子,倒露出了一種類似困擾又耐不住的表情。見他抬起頭來,皇帝才反應過來,微微側頭避開了他的視線,淡道:“是嗎?”

他果然早就知道……

陳則銘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掐滅,冷到了冰點,繃緊的身體開始發抖,一股酸澀之意直衝而上。他閉了閉眼,咬牙吞下那些血淚。

皇帝看著他:“你來是打算要做什麽?”他沒有掩飾話中懷疑的語氣。

陳則銘猛地一下站了起來,渾身顫抖如篩糠,他心中的絕望濃得就像墨,那樣的黏稠,根本化不開。

“如果萬歲方才有一絲驚訝,那微臣便是來請罪的!”

皇帝以一種很難以為人覺察的嘲弄笑容回應了這句話。

“那現在呢?”他平靜地說。

陳則銘被他的淡然處之逼到極度憤怒了,雖然心中一直在狂喊“不,停下來”,但質問還是自己跳了出來:

“昨夜,你明知道她就在太後宮中,卻讓我親手燒死了她!是不是?!”他的聲音嘶啞,雖然拚命壓製,但依然顯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太監早覺察不對,見他真敢發作,猛然跨上前一步,指著他喝道:“大膽!竟敢跟萬歲爺這樣說話!來人啊—”

不待他說完,陳則銘猛地一把推開他,暴喝道:“是不是?!”

皇帝微微有些驚訝,更多的是惱怒,卻並沒讓這些情緒表露出來。他隻是冷冷地看著陳則銘,那股怒氣似乎凝固了,在兩人之間經久不散。

門外侍衛聞聲衝了進來,見狀都有些不明所以,不禁麵麵相覷。

皇帝覺察到那些人的目光,眉頭更緊,漸漸顯出一種懾人的氣魄:“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陳則銘……跪下!”

陳則銘驟然一震,睜大了雙眼,紋絲不動,過了片刻,才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回答我!”在皇帝不怒自威的逼視下,這短短三個字似乎已要了他全身的力氣。

皇帝冷笑起來,玩味般看了他片刻:“是。”

陳則銘的身體猛然顫抖起來,臉色唰地蒼白如紙,不能置信地看著這個人——天下竟然有這樣理直氣壯的殘忍?!

皇帝挑眉:“那又怎麽樣?”話音未落,眼前突然一暗,耳邊眾人驚呼聲起,皇帝驟然起身,還來不及退半步,喉間一緊,已被一隻手掐住了脖子。

那人猛力推著他直往前衝,皇帝驚慌之下,被迫踉蹌後退,直到兩人一起撞到了牆上。

兩人體重兩三百斤,加上這衝擊之餘力,全壓在皇帝身上,痛得他眼前發黑,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眼前陳則銘正嘶聲怒吼:“渾蛋……渾蛋!!!”

書桌被他掀倒在地,文房四寶四下散落,又被圍了上來的侍衛踏得一塌糊塗,那份禦筆親書的悼詞也被踩了無數個腳印。

侍衛們舉著刀劍不斷呼喝,卻投鼠忌器又不敢動手,隻能眼睜睜看著皇帝受製於人。

陳則銘仔細看了皇帝半晌,眼中漸漸透出傷痛之色,聲音低了下去:“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對我……我做了什麽,讓你這樣恨我?啊!!!”說到後麵,竟然淚流滿麵。

皇帝被他掐得幾乎透不過氣,掙紮著說出幾個字,都已經不成調:“你敢……弑君……”

這幾個字入耳,陳則銘如遭雷殛,幾乎要站立不穩,臉上怒氣漸消,下意識便要回頭,卻又心知使不得。這一口氣一散,手一鬆,卻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不說,還累了家人。

他盯著皇帝,強行壓抑住自己心緒,沒露半點驚慌之色,手卻慢慢鬆了些。

皇帝終於順了些氣,挺腰站直,冷冷地看著陳則銘。

皇帝沒料到一向懦弱的陳則銘竟真被逼得兔子咬人,心中大是驚訝,不由微微動搖,可見陳則銘一直鎖著自己喉嚨,竟然真有弑君之意,又不由怒氣難遏,一時間心中太亂,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居然就這樣呆立著,半晌不曾開口。

陳則銘看著他,想到若是追究起來,這已經是滅九族的罪,又是慌張又是懊惱,如一腳踏空般難受。想著想著,他隻覺絕望難當,突然將那手中力道又用重了些。

此刻他真有股衝動,幹脆就此豁了出去,掐死這個人。

皇帝幾乎窒息,太監怒喝道:“陳則銘,你陳府上下的命都不要了?!還不趕緊撒手!”

陳則銘聽著這話,也不鬆開,隻定定地看著皇帝。

皇帝見他神色,心知到了此刻,若是不服軟些,便真把他逼得無路可退了。他無路可退不要緊,可隻怕連帶著會先拿自己墊背。皇帝再冷血,對自己性命也還是看重的,隻得強笑道:“想來愛卿也是一時悲憤,一時糊塗,於情可以理解……朕不會追究。”說這話時,他背上劇痛,不由萬分惱怒。

陳則銘死死地看著他,似乎在驗證此話真假,靜了半晌,突然道:“萬歲當年也曾答應過楊殿帥,饒那宮女一命。”

皇帝的臉立刻僵了起來,那刻意裝出的笑容也消隱不見,惡狠狠盯著陳則銘看了半晌,伸手道:“紙筆!”

太監連忙遞過筆,又躬身站在他身前。皇帝將紙鋪在他背上,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侍衛們一擁而上,陳則銘也不動彈,任刀劍架在自己項間。

皇帝心中惱怒異常,拂袖欲走,陳則銘突道:“萬歲!”

皇帝轉身,見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吃驚之後又滿是惡意的痛快。

陳則銘亮著那聖旨:“萬歲,罪臣冒犯了龍體,還大膽要挾,臣罪該萬死,極刑當剮。”

皇帝餘怒未平,在鼻子中冷冷哼了一聲,心道,你以為有這旨意便萬事平安了不成?!

下一刻卻見陳則銘已將那聖旨一把把扯得粉碎,不由怔住。

隻見陳則銘重重叩首:“罪臣心知自己罪孽深重,但求速死,隻盼萬歲聖心仁厚,饒過罪臣年邁的父母……這聖旨是罪臣一時糊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萬歲一代明君,隻要開口,這聖旨寫與不寫原本是一樣的……”

他叩了數下,額上已經破皮,現出血痕,卻是真的用了狠力。他深知父母性命在此一刻,不由急切,那頭越磕越急,似乎恨不能將自己埋入塵埃下去。

皇帝立住腳步,心中奇道,原來他心中也有這些三彎九轉,朕卻一直當他是個忠厚老實的人,這一想再加上被迫寫的旨意已經被毀,怒火消卻了不少,一時沉吟不語。

陳則銘磕了幾十個頭,血也流了下來,見他始終不開口應允,終於絕望,心道是自己一時糊塗,害了全家。這麽一想,他真是痛徹心扉,慢慢叩了最後一次頭,俯在地上,再不起身。

皇帝見他姿態卑微,心中一動,彎下身去將他攙起了些,卻見陳則銘麵上滿是灰塵,和著淚水,黑黑白白的已經弄花了一張俊臉。皇帝用袖子將他臉上的灰抹去,陳則銘覺察到動作,又懷著希望地抬頭。皇帝擦了一會兒,終於將他的臉擦幹淨,端詳片刻,朝他滿意地笑了笑,起身道:“將他押到天牢去。”

陳則銘瞠目結舌,似從雲端又摔了下來,又是悔恨又是傷心。那侍衛伸手來架他,他怔了片刻,突然揮手,也不知如何一轉,已將那侍衛摔了出去,接著,他挺身跳了起來。

侍衛都是驚呼,陳則銘失魂落魄立在原處,也不動彈。

侍衛們看了片刻,見實在是有機可乘,悄悄逼近後,一聲呼喝,兵刃都朝他胸前背後砍了過去。陳則銘手一引,已抓住杆槍,展臂將那持槍侍衛拖出隊列,那兵士驚叫,還不及鬆手,已經被陳則銘掄圈甩了出去。兵士們應付不及,倒了一片。

槍尖銀光一閃,看場中已經一團混戰。

太監見變故又起,急忙將皇帝護在身後,皇帝看著場中困鬥的陳則銘,雙眉緊蹙,陳則銘偶然瞟過來,隻瞥到他雙腳便將目光移開,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

皇帝覺察後更是無名火起,不假思索地轉身摘下那掛在牆上的鐵弩,搭上箭朝他射了過去。陳則銘於眾人圍攻之中,本來騰挪不開,無處可避,悶哼一聲,左肩已然中箭。他一抬手,猛然將那箭支狠狠拔了出來,箭頭倒刺鉤出大塊血肉,血如泉湧,片刻便把他胸前衣襟染汙了。

陳則銘順手將那箭支扔到地上,箭尖處一團血肉模糊,看在旁人眼中隻顯得驚心動魄,而他卻似不覺痛,困獸猶鬥。

每一槍刺出,牽動傷口,都會有更多的血湧出來,漸漸地,他幾乎成了個血人,卻隻是不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