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進退雙難

蕭謹將杜進澹暗中上的奏折留中不發,私下召見了他三次。

之後,雖然他依然不肯接受魏王單獨覲見,但君臣對答間的氣氛卻緩和很多,後又因黑甲軍平定豫州部分地區賊亂,蕭謹對陳則銘再行封賞,樸寒若是再找碴參劾,太明顯過分的他也會駁斥。

外人看起來,之前那段微妙期已過,很顯然兩人是重歸於好了。

百官都鬆了口氣,不用再考慮站對站錯的問題了,私下也各自慶幸不曾有什麽過激行為。

陳則銘卻心中忐忑,每次求見,黃明德會親自來辭,溫和地解釋萬歲心情不佳,又或者事務繁忙,拒絕的理由層出不窮,陳則銘的心隻覺得步步踏空。

韋寒絕更是笑容不減,一語中的:“萬歲若真是芥蒂全消,為什麽還不曾將殿前司樸寒調開?”

陳則銘聞言隻是笑:“樸寒除彈劾我之外並無大錯,為什麽動他?”

韋寒絕看著他:“大人真的不明白?”

陳則銘笑而不答。

韋寒絕話語間並不挑明,但隱隱聽著,怎麽聽怎麽像是勸他及早自立的意思,陳則銘心中知道這少年是急自己所急,但他隻能裝糊塗。

韋寒絕分析的是形勢,他沒看到過陳則銘的內心。

蕭謹是陳則銘反掉蕭定後一手扶持的,蕭謹成功了,才是陳則銘的成功,反了提攜自己的君王,又反掉自己擁立的君王,他還怎麽取信天下?誰會相信他並沒有野心,史官會如何描寫他的一生,他怎麽去見九泉下的父親?

陳則銘在夜間一個人的時候,忍不住要摸自己的後腦勺,那裏到底有沒有一塊骨頭,名為反骨。

他總是歎息著垂下手。

撫摸那重錦鬥篷,他還抱著希望,蕭謹不是蕭定,他一定會留下回旋的餘地,自己能做的還有很多。

又過了一陣,豫州最終大捷的消息終於傳來,號稱殲敵十萬,江中震整編戰俘後,立刻領軍回朝。

大軍行到途中,封賞已經頒下來,陳則銘身為樞密使,論功行賞自然又是頭功。這一次連他的兩位姐姐也被封了誥命,得了無數錦緞馬匹,就哪怕他那個鮮有人見過的小妾,也賜了宮花首飾。

這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外人都道陳家是祖上厚德,以至於蔭及子孫,任誰也看得出,陳家權勢早蓋過京中各路親王權貴,足夠稱得上如日中天,不可一世。

陳則銘的兩個姐夫雖然也是官宦之後,卻都資質平平,科舉不中,原本各自花錢捐了虛職,陳則銘得勢後,自然有人上趕著巴結,將他們一路扶持上來,現如今也都是二三品的大員了,實在是平步青雲。

這日,兩家一同回陳府探親,四乘大轎,浩浩****,隨從人員從街頭排到街尾,引了無數行人觀望,有權當用,這是倆姐夫的共同體會。

陳則銘聞訊出迎,看到這架勢也有些無言。

進到院中,姐姐姐夫們忙著比賽打賞,看誰出手闊綽,下人也跟著滿麵春風起來。

正要進屋的陳則銘見之一怔,收回了已經跨過門檻的那隻腳。

周遭明明一派祥和,他卻竟然有些隱隱的不安。

古往今來,多少功臣因得了天寵,太過得意忘形而遭殺身之禍,看看眼前,哪個臉上刻著的不是“忘形”兩個字?

蕭謹的賞賜一波接一波,實在帶了些波濤洶湧之態。

從前的蕭謹也不知節製,從來都有恨不能傾盡所有的趨勢,可那時候他一心拉攏自己,如今少年天子分明是氣頭上,這一幕便有些欲蓋彌彰的古怪感覺。

厚恩之下是福是禍,誰能知道。

陳則銘很快上表,自述無功,不敢自居,金銀封賞該拿去犒勞黑甲軍士,以顯示皇恩浩**,而自己已經受朝廷重用,鞠躬盡瘁原是本分。

蕭謹在龍椅上聽了這話,半晌不作聲。

遠遠望去,少年天子的麵上突然顯出少許類似黯然的神情,最後卻還是點頭應允了。

幾日後,西域來朝,進貢十匹汗血寶馬。

蕭謹立刻賞了陳則銘一匹,聖旨上說,寶馬贈英雄,次日圍場狩獵請魏王務必騎此良駒前來護駕。

陳則銘接過黃緞,心中那塊石頭才算是真正落地—蕭謹終於願意與自己私下見麵,那便表示他已經解開心結,準備與自己麵談。

這便夠了。

蕭謹那個人的性子他太清楚,他唯一怕的便是這孩子年少無知,被人利用。

或者是因為前幾日的上書,讓蕭謹終於意識到他近來的謹言慎行和低頭臣服的明朗態度,才去掉了那點憤意。

不管是與不是,陳則銘都有種雨過天晴的輕鬆—隻要見了麵,他就能說服他。

那馬駒四肢修長,步履輕盈,一看便不是凡物,陳則銘端詳半晌,心中狂喜,命人將它帶下去喂草料,顧伯唯恐其他人伺候不周,堅持要親身上陣照料這匹禦馬。

陳則銘笑一笑,任他去辦。待周遭安靜,下人們各自忙活去了,陳則銘坐在堂上,卻是一陣陣地後怕。

若不是這聖旨來得及時,自己會怎麽做?

猜疑真是天下最可怕的東西,每天夜裏,他不能入眠,反複思量如今自己的處境和進退的問題。

若蕭謹露出調兵的意思,自己會怎麽做?

他滿背的汗,心中慶幸不已,他沒聽韋寒絕的進言,全因為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蕭謹對他是不能這麽絕情的。

幸好他押對了。

蕭定執政的那些年,他的不甘心已經促使他做了許多事情,然而,那些事情就全是正確的嗎?他不知道,這種不自信導致他在可能到來的第二次選擇麵前,突然遲疑不定裹足不前了。

可當他接到這封帶著和解語氣的旨意時,他猛地意識到,死這個東西自己是不在乎的,他隻是希望自己不要死得毫無價值。

如果蕭謹希望,他可以把手中的權勢還給他……那本來是他蕭家之物。

陳則銘叫人備馬,他要立刻進宮麵聖謝恩,他不能等到明天,一整夜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正要上馬,一個人突然從旁邊走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定睛看到,韋寒絕已經對自己鞠了一躬,一鞠到地。

陳則銘有些訝然,還不及說話,韋寒絕抬起頭,從來憨笑不斷的臉上早沒了那種藏拙的笑容:“韋寒絕前來拜別千歲。”

陳則銘這才真正吃驚了,丟開韁繩,上前一步,拖住了那少年的手:“公子突然說這種話……莫非是我怠慢了公子?”

韋寒絕道:“千歲一直很客氣。”

陳則銘道:“那是下人得罪了公子?”

韋寒絕近來的進言他不用,是不能用,不願用。

可他也不願因此怠慢了此人,這其中固然有重才之意,可也有懼怕之心。韋寒絕對他的勸諫,若有第三個人知曉,那便是板上釘釘的謀逆之罪,全家當斬,須能將此人一直困於府中,他才能放心。

韋寒絕依舊搖頭,隻推說老家有事,如今不得不回了。

陳則銘追問不出緣由,又見他去意已決,隻得失望作罷。

韋寒絕要離開,是聽說自己要深夜入宮,擔心曾經的逆言成為殺身之患,故此遁走嗎?陳則銘倒也能理解對方的擔憂。真要是君臣和好,韋寒絕的處境確實尷尬。可自己並沒有處理他的意圖,他對自己竟這樣有戒心?

他沉吟許久,叫顧伯拿來銀兩要贈給韋寒絕。

韋寒絕笑道:“小人家中雖然不是富豪,可到底是官宦人家,哪裏需要魏王再給盤纏。”

陳則銘淡然道:“這是之前萬歲賜下,給軍中犒賞用的,韋公子曾為軍效力,取之合情合理。”他有些漫不經心,對方的突然辭別讓他感覺到異樣,讓他不得不考慮後續的問題。

韋寒絕臉色變了變,微忖片刻,道:“我有一言,不知道魏王千歲聽不聽得進?”

陳則銘道:“公子請說。”

韋寒絕左右環顧,欲言又止,陳則銘瞧出端倪,將他帶入屋中。

果然進了屋子,韋寒絕道:“千歲是準備入宮?”

陳則銘看他片刻,微微頷首。

韋寒絕又道:“千歲如今已經是萬人之上,可以說是風光一時,位極人臣,可世間從來是花無百日紅,不知道千歲日後是什麽打算?”

陳則銘一怔,他仔細看看這少年,韋寒絕是個很聰明的人,可這個時候問出這樣的話,證明他聰明一世,卻還是一片赤誠之心。

陳則銘遲疑一會兒:“我希望有生之年,能輔佐萬歲成就一番事業,青史留名。”

這應對端端正正,應該說並無錯處,誰知韋寒絕立刻接口:“那千歲是不打算進也不打算退了?”

陳則銘皺眉不語。

韋寒絕歎息一聲:“請恕小人直言,千歲若是為將守關,那必定毫無疑問能步步高升,終有一天能光宗耀祖,可如今千歲已經為相為王……可說是已及巔峰,還能往何處去呢……”

他遲疑片刻:“既不能進,便該早退!”

陳則銘心中一震,他說的是自己該退,還是魏王該退,或者兩者皆有?

他凝目看韋寒絕,這少年是真聰明啊,他懂得用什麽打動他。

韋寒絕靜了片刻:“官場之中,暗流不斷,旋渦重重,千歲想維持現狀,隻會比迎難而上更艱難無數倍……”

陳則銘到達宮門前時,天已經黑了,隻餘天邊一線白,隔了一會兒,那些灰白也隱入夜幕中,再看不見。

這是個有風的夜,漫天魚鱗般的雲彩緩緩隨風而動,殘月時隱時現,它泛著近乎青色的光,染白了近旁的雲,卻照不亮整個天空。

陳則銘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門前兵士,自己漫步而入。

有內侍趕緊去報信,另有人提燈在前頭引路。

他有在宮中騎馬的特權,但此刻他並不想用:一來是蕭謹確實曾經同意他威風凜凜地在宮中縱馬,不過顯然不是現在;二來他需要些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

韋寒絕說了那些話之後,最終安然離去。

陳則銘沒派人追殺,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韋寒絕見他入宮,便再不提及謀反之事,隻表忠心之情,這麽聰明的人自然不需要有人盯著,他懂得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或者什麽話該在什麽時候說。然而陳則銘卻還是感覺到了隱約的失落,韋寒絕的離開固然是惜命之舉,可或多或少也證明了自己還不值得依托。

朝堂就是這樣,它架構出各色的險境,逼迫你違背本心。

他忍不住將與蕭謹的矛盾從頭又想了一遍。可縱然從頭再選,他依然不能聽韋寒絕的。

他想保住蕭定的命——這個人因為自己落下寶座,自己不該保他周全嗎?

他也不想主動反了蕭謹——這少年天子曾經點滴的好,他始終記得。他期望著能與他交談,為此後找一條路,他們不該就此走入絕境。

作為君王,蕭謹有很多不合格的地方,可他對自己的看重從來不是嘴上說說,自己又怎能先出手打破這一切?

若真這麽做了,此後自己還能問心無愧地麵對自己嗎?

陳則銘輕輕籲了口氣。

他願意放韋寒絕一馬真正的原因,是他覺察到這少年身上有些純粹的東西—韋寒絕本可以不發一言,悄然而遁—顯然這少年還沒到那個狡猾的年齡,所以他大膽來辭別。

這光明正大的行為挽回了他剛剛展開的人生。

然而,這樣的人,選擇在此刻離開自己……

韋寒絕的明哲保身本無可厚非,但陳則銘到底還是有些被刺痛。

因為他是被放棄的那個。

陳則銘不自主地歎息了一聲,他什麽時候開始這樣自怨自艾了?多少年他都獨自過來了,為什麽還是會對旁人有所指望呢?

他為什麽要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旁人就能斷定你的對錯嗎?

他們能體會到你的心嗎?

無論什麽決定,都隻該自己一個人下,最先考慮自己所為的對錯,因為旁人隻是隔岸觀火。

……終於,這些日子來混成一團糨糊般的頭腦突然清醒。

哪怕有一萬個人不讚同,你也還是你啊。

陳則銘睜開雙眼,複又堅定了下來。

蕭謹此刻還在禦書房。

陳則銘走到半路,正遇見一名小內侍捧著食盒迎麵而來,見到是他時,那內侍呆了呆,突然繞了過來:“魏王千歲?”

陳則銘被他擋住,不得不停步,仔細看去這小內侍似乎有幾分眼熟,不禁應了一聲。

前方提燈籠的宦官覺察,也停下等待。

那小內侍喜聲道:“千歲不記得我了?”

陳則銘心中更是詫異,正要開口應付,突然見這少年宦官背向旁人,不斷朝自己遞眼色,眼神驚恐中帶著焦急,不禁心中一跳,口中頓時緩了,慢慢道:“是有些眼熟,你是叫……”

那內侍來不及答,幾名宦官已經從來路上疾步趕過來,為首一個正是黃明德。

搭話的少年內侍立刻露了懼色,急忙低頭讓開。

黃明德瞥到那小內侍與陳則銘搭話,早已經不動聲色仔細打量了片刻,等那小宦官退開,不慌不忙迎上前來請禮,笑道:“魏王,請隨我來。”他指的卻是東邊,正與禦書房所在背道而馳。

陳則銘訝道:“萬歲不在禦書房了?”

黃明德應聲:“萬歲吃過點心就已經移駕東暖閣,留我在禦書房打掃呢,就聽孩兒們報說千歲您到了,怕耽擱千歲要事,故此老奴親自前來領路。”

陳則銘點點頭。

跟著黃明德走了一段,陳則銘心中忐忑之感非但不退,反倒覺出更多的不對勁來。

黃明德是蕭謹貼身太監,蕭謹去哪裏不帶著他,怎麽會留他打掃?

之前那小宦官更是越想越眼熟,分明是見過的,隻是憶不起時候。

他環顧周遭,正望到巡夜兵士身負的弓箭,突然悟起,那少年內侍可不就是之前被蕭謹用箭射過的那個。

那麽,那眼色果然是示警。

他心中“咯噔”一下,腳下立刻停了。

黃明德回頭,疑道:“千歲?”

陳則銘臉色蒼白,朝他搖了搖手,低聲道:“我頭症近來犯了,總是不大舒服。”

黃明德連忙來攙扶他:“那等會兒老奴叫太醫過來。”他頓了頓,低聲道,“萬歲還等著千歲呢,得快點。”這老太監聲音中有種難以掩飾的急切,似乎在期待什麽。

陳則銘瞧了他片刻。

身後幾名人高馬大的宦官一直寸步不離跟在他兩側,此刻的他當然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

這幾人不會是他的對手,可驚動了衛士,深宮大內之中他也沒希望逃脫。

他雙手冰涼,不是因為身陷困境,而是因為蕭謹原來真下了這樣的決心。

這便是調樸寒重為殿帥的真正用意所在了。

表麵上陳則銘還是兵權在手,但宮苑已經不是他的勢力範圍—除了靜華宮,宮中禁衛已經全是樸寒的人,這樣的調動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足以把魏王逼反,卻足以讓魏王受製。

可真正致命的原來是後頭這一步,那些賞賜果然全是用來花人眼惑人心的而已。

汗血寶馬當然是個餌,設局的人料定了他急於麵聖,等不到第二天。

這樣的棋不是蕭謹能想出來的,可他用了。

樸寒雖然曾是蕭定的人,蕭謹卻把他從底層再調了回來,這是提拔之恩,那拘殺魏王時,這個人便是可靠的。

在自己還想著該不該出手的時候,對方已經要痛下殺手了。陳則銘分析得異常冷靜,他似乎突然心思通透起來,能看得清每一絲隱藏在事實背後的線索。

他把它們一一串起來,順著線頭看下去,他看得漫不經心,似乎踏入這個圈套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同名同姓的旁人。

他猛然間意識到韋寒絕是不得不走,否則他在朝為官的大哥怎麽辦,他的家人怎麽辦?陳則銘覺得為家人而退的少年與當年的自己異曲同工。

他把那點殘留的不甘抹掉了。

陳則銘仔細看了看黃明德映在燈下滿是褶皺的臉,這老太監笑得好生諂媚,似乎又看不出與平日的區別。陳則銘突然覺得也許是自己多心了,蕭謹那樣一個孩子,會做什麽呢?能做什麽呢?

直到他點點頭,黃明德才如釋重負,又叫了人過來攙扶魏王。

陳則銘讓那人退下,道:“不至於。”

黃明德笑道:“那便好,千歲自己千萬走好。”這話似乎語意雙關,陳則銘“嗯”了一聲,他想對方其實並不需要自己作答了。

到了東暖閣,黃明德並沒進去稟告,直接將殿門推開,請他入內。

那裏頭燈火輝煌,但就是沒半個人影。

陳則銘撩袍走了進去。

門從身後被合上了。

殿中燭火一盞接一盞,風一吹過,紛紛張牙舞爪跳躍不止。過了一會兒,光線驟然暗下來,那是夜風穿堂而過,吹滅了幾盞宮燈。

閣內沒有伺候的宮人,於是熄掉的燈也沒人續火。

陳則銘默然站在門下,聽著空曠殿內的動靜。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聲音,很多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又被壓抑得細不可聞,但他還是聽到了,他想象著那屏後的軍士此刻均是被繃成弓弦一般地緊張,嘴角不禁勾起嘲弄般的笑容。

他的心或者是落了下去,或者反而卻踏到了實地,因為猜想已經終成現實,他說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他靜靜等待事情繼續發展。

這麽站了許久,偏殿的門才開了,為首的身披錦袍,心神不定,正是蕭謹。

看到陳則銘,少年皇帝的臉色很是難看,他有些慌亂,怔了片刻,才慢慢走入,到龍椅前坐下去,一旦坐下,他因為年少而顯得單瘦的身體就不免有些佝僂起來。

幾名佩刀衛士擋在他身前。

陳則銘很驚奇蕭謹依然肯出現,或者正是因為這感歎,他的心終於能覺察出傷處。

他跪倒在地,道了聖安。

蕭謹始終不看他,也不開口,也許因為緊張。

皇帝不說起身,於是陳則銘便沒起身,他抬起頭,看著座上那個少年。

他一手將他扶持起來,全心全意教他武功,真心真意想輔佐他成為明君,而他,終於還是容不下他了。

蕭謹覺察到了他的目光,將臉側回一些。這少年緊緊皺著眉,他還不習慣背叛,還是會內疚,這些感受使得他在陳則銘眼前,如坐針氈。

陳則銘看在眼中,終於能有些欣慰地舒了口氣,然而已經走到這一步,又何必回頭呢。

陳則銘俯低身體,清晰道:“臣頭痛之症近日頻發,樞密院事務繁忙,臣自忖已經不堪重任,早該避讓賢路,懇請萬歲收回三衙兵權,臣欲就此致仕,望陛下恩準。”

他也不說廢話,開口就直奔主題,錯過這一刻,便可能再沒機會開口了。

陳則銘的聲音並不算大,可殿中四下都寂靜無聲,於是蕭謹還是聽清楚了這句話的每個字,他露出意外和無措的神情,呆呆地看著跪在原地不肯上前半分的權臣。

陳則銘若是同往常一樣,跪安之後起身進言,那在接近蕭謹的途中,屏後的衛士便會衝出來,一擁而上,將他製服。

陳則銘卻跪得離他遠遠的,自動交出兵權。

蕭謹慌亂了,這反應脫離了杜進澹與他的策劃,而他缺乏應對的機敏。

他用了很久時間才最終下了這個決心,如果不是陳則銘堅持要把朝廷封賞散給軍士,印證了杜進澹籠絡人心之言,他也許還要遲疑下去。他要將陳則銘拉下馬,落去他的爪牙,這樣他才能安心長久地把這個人放在身邊。

他料想過陳則銘的各種反應,那些畫麵中有憤怒,有爭議,有不服,甚至有唾棄,唯獨沒有這種常見的平靜。

這平靜如水導致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屏後無人,似乎他還是那個滿心依靠魏王的少年君主,這平靜引誘他回想到這個人的好,一點一滴,潤入心中。

然而到這一步,還怎麽可能回頭。

蕭謹無言,他幹癟癟地坐著,不能反應,直到陳則銘將上麵那段話又重複了一遍。

蕭謹猛地站了起來,敗退般從來路頹然逃出去,那幾名衛士麵麵相覷,連忙跟著退走,很快屏後腳步聲窸窣而去,不時便退盡。

殿中終於靜了。

側殿的門帶著深深歎息般的聲音關合。

隔了許久,又打開。

一名內侍端著筆墨,悄無聲息地走入,走到依然跪著的陳則銘身前。

陳則銘抬起頭,那內侍跪倒下來,彎身將紙托在盤中,再將那盤子端起。

陳則銘提起毛筆,看了看偏殿的門。

蕭謹在嗎,他敢在嗎?他寧可他是敢的,他寧可他自己拋下這張紙,用一種盛氣淩人的氣勢逼他來寫這奏章,那麽他可以告慰自己,自己培養出了一個不遜蕭定的君王。

然而,蕭謹隱去了。

陳則銘隻看得到殿中微弱的燈光,這光芒隻能照到門外幾步,再往外便是黑沉沉的夜色,就如同命運,你隻看得到幾步之內。

殿內落針可聞,他一筆筆寫下自己致仕的折子,如他夜批奏折時一樣,一絲不苟。

待最後一筆落定,他從頭又看了一遍,確認所述無誤,這才將筆拋入盤中。

那小內侍掩卷收筆,起身欲退。

陳則銘突然伸手拉住那內侍的袖子:“轉告陛下,靜華宮中之人,臣將親手除之。”

那內侍吃驚回頭看他,卻見他臉色鎮定如常,並不像在說胡話的樣子。

內侍瞠目望他片刻,腳步混亂,匆忙奔出殿去。

隔了一會兒,有人反身回來,卻換作是黃明德。

陳則銘緩緩起身。

黃明德到他跟前,低聲道:“恭喜千歲,陛下準了。”陳則銘冷冷地看著他,這目光似乎帶著刀刃剮下來,黃明德抬頭駭然,不禁退了半步。

偏殿的門也終於落鎖。

鎖鏈相扣的聲音似乎驚動了燭光,它們微弱地跳動,奄奄一息。

陳則銘獨自坐在寶座下,看著月光從窗格裏探進來,一寸寸地攀爬。

他沒有半點睡意,也沒回頭再想什麽。

他不想蕭定,更不願意想蕭謹。

他隻是空落落坐在那裏。

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