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離心之兆

眾臣見皇帝,都需應詔而入,魏王卻是殊禮在身,不在此列。

於是宦官帶他進殿時,蕭謹正蒙著眼睛滿殿亂轉,與幾名小內侍捉迷藏,玩得不亦樂乎,陳則銘驟然立住腳,原來聖上已經痊愈,卻一直托病不上朝。

蕭謹摸了幾圈,轉朝這邊找過來,陳則銘立在原地,全不躲閃,正被小萬歲撲個滿懷。

蕭謹大笑道:“抓到了!”

內侍都是大驚,不敢作聲。

蕭謹大感奇怪,又覺察手中之人沉默不語,隻如磐石般不動彈,全無邀寵作態之舉,拿手上下摸索一番,心中一跳,連忙一把扯下遮眼布條,看清來人,更是駭了一跳,慌忙撒手退後。

待兩人分開幾步之遠,蕭謹這才驟然醒悟,忍不住想捶胸大悔。

陳則銘緊緊皺眉,往那幾名內侍麵上看了一眼,那些人都心慌而退。

好個荒唐天子!他又氣又恨。

他不是不知道蕭謹天性懶散畏懼理政,可這孩子做皇帝也這樣久了,竟然還存著嬉戲逃避的念頭?

再回想蕭定當年的事必躬親,連杜進澹下毒針對的也是他勤政不怠這一點,陳則銘禁不住大感氣短,難免怔忪起來,難道自己竟然做錯了……

他幾乎是立刻打碎了這個念頭,斷絕了自己繼續往下尋思的欲望,可心中那種踏空般的忐忑感卻難以消除,臉色不由得越發陰沉。

如此靜對片刻,陳則銘才跪倒行了君臣之禮。

蕭謹看出他慍色大盛,連忙將心思拉了回來,訕笑道:“太醫說朕躺久了,早該活動活動筋骨……”

陳則銘道:“萬歲何時起的身?”

蕭謹道:“就是前日。”其實他起身行動已經四五天,但看著陳則銘此刻的表情,他異常乖巧地將日子拉近了些。

陳則銘聞言臉色稍緩,道:“臣前幾日上的折子,不知萬歲為何始終留中不下?”

蕭謹聞言抬頭,訝然道:“什麽折子?”

待把事情來龍去脈弄清楚,蕭謹大鬆了口氣,擺手道:“這謠言朕不會放在心上的,魏王大可放心。”他想想又道,“過幾日朕上朝了,賜個匾額,就寫‘忠直’兩個字,讓天下人知道,讓魏王代理朝政本是朕的意思,魏王忠義之心天地可鑒!”

陳則銘哭笑不得,天下人的口難道是這樣簡單就可以封得住的,隻得奏道:“萬歲既然痊愈,臣就不該再行攝政之權,以免落人口實。”

蕭謹見他一意推諉,又想到接下來每日要麵對那些公卿大臣,討論些遠在天邊的事情,不由得大感無趣,退坐到位上,支著頭倦道:“其實……其實朕的病症還沒有好全……”

陳則銘啞口半晌,強自忍耐道:“萬歲還有哪裏不適?”

蕭謹胡亂道:“頭還有些昏,隻怕是又燒了……”

陳則銘不答,片刻後籲了口氣:“那臣這就著人找太醫來診治。”

蕭謹見他分明不信,不禁心虛,自己伸手摸了摸,真覺出額上有些熱,一下子倒理直氣壯起來,撫開額發大感委屈:“真是燒了!”

陳則銘見他神情,不由詫異,果真走上前一步,探手摸了摸,這才沉吟:“是有些熱……”說著轉身,“宣太醫!”

立刻有宦官領命而去。

蕭謹得逞不禁暗樂,又抬眼見到陳則銘立在身前,衣擺離自己膝蓋不過寸許,禁不住晃腳在那衣裳上蹭了蹭。

陳則銘正自詢問周旁宦官蕭謹此前的病況,雖覺衣衫微動,也渾不在意。

陳則銘詢畢,轉身過來,見蕭謹兩頰尚紅,不由放緩了聲音:“萬歲若是不舒服,還是多臥床幾日的好……”

話還沒說完,突然見蕭謹將雙手撐在兩側扶手上,似乎是打算起身,剛站起些,便一頭往前栽倒下來。

陳則銘吃驚之餘,趕緊接住對方,待要將他扶起,蕭謹死活不肯抬頭,陳則銘這才覺察異常,卻不明所以,隻得低聲道:“萬歲……”

蕭謹突然滿心傷感,他還記得,自己入宮的時候,整整矮他一個頭,他也記得剛見麵的時候,他很懼怕這名沉默似鐵的武將,什麽時候開始,一切悄然而變。

自己長高了,雖然還及不上他,但有一天,一定會和他並駕齊驅,他有這種信心和向往,然而這一路上,對方的眼中卻似乎從來沒真正映到過他。

為什麽?

他自覺已經很努力,縱然異常厭惡在眾人眼前做傀儡的日子,他還是全力配合,這位重臣卻總不滿意。

為什麽?!

你拿我在跟誰比?

你嚴格的背後,真正企求的是什麽?

你眼中盯著的到底是誰?

你想讓我……變成誰?

待太醫趕到,將蕭謹的脈斷了又斷,也說不出什麽道道,更不敢說陛下其實脈象平息,已經大好,隻能支吾也許是病久身體弱了,所以病情稍有反複,趕緊開了劑調養的方子。

陳則銘入宮本來一來想商討還政,二來則是說他在邊關多年,尋得三處險要之處,勢成掎角,於是漸漸想出了個設置三鎮、依險抗敵的方法,這法子若成,匈奴再難進犯,便用不著這樣屢次派遣大軍勞民傷財了,實在是一勞永逸的事情。

他很想能與蕭謹細細商討一番,可見蕭謹又病倒,到底不好開口,言語間微微與蕭謹提了提。

蕭謹道:“等朕身體好全了,再與魏王仔細研究。”眉目間一番倦態。

陳則銘隻得告退。

過了許久,殿中寂靜,一名小內侍從側殿奔入,與蕭謹身旁的大太監黃明德低聲嘀咕一番,蕭謹垂頭不語。

黃明德連忙跪奏:“魏王又往靜華宮去了……”

蕭謹道:“閉嘴。”

黃明德吃驚,猶豫片刻,壓低了聲音繼續:“不過隻在門外站了許久,不曾進去……”

蕭謹突然爆發,起身將手旁葫蘆瓶朝黃明德扔了過去:“朕叫你閉嘴,沒聽到嗎?!”那玉瓶砸到地上,一聲脆響,瓊屑四濺,價值千金的寶貝就這麽沒了。

黃明德俯倒在地,哪敢再作聲。

蕭謹將身旁東西一一推倒,終於頹然坐下,低聲道:“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全不如不知道好……”說著聲音漸微,幾不可聞,心下淒楚難耐。

靜了片刻,怒氣又起,著實難遏,“倒是你!”他怒指黃明德,“你三番五次探聽魏王動向,到底要幹什麽?!”說到此處,忍不住瞥了對方一眼,“……你想離間朕與魏王?想害朕?”

黃明德駭得麵無人色,連連叩首:“老奴跟隨萬歲多年,怎麽會有這樣斷子絕孫的念頭,蒼天可鑒啊。”

蕭謹聞言笑一笑,你可不就是斷子絕孫了,他也懶得多說,隻揮手讓他退下。

黃明德自這位主子幼時起便伺候,對這少年的脾氣了如指掌,見他怒氣過去,猶豫又猶豫卻還是接著說下去:“可是魏王實在行為古怪,他大權在握,又與廢帝頻繁來往,隻怕對萬歲總是不利……老奴實在是擔心啊。”說著老淚縱橫,提袖子拭了拭。

蕭謹聽他這麽一說,麵色和緩許多:“魏王反了蕭定,才有今日,又怎麽會與他再度勾結,他不怕天下人笑他反複小人?我瞧是不會的,你想太多了,下去歇歇吧……”

黃明德窺視他的神情:“萬歲的意思,那魏王到底……”

蕭謹再不作聲。

他病倒後的某日,送經書的小內侍回來稟報說魏王在冷宮,黃明德這老奴才對這事情上了心,自己固然想要不聞不問,可到底還是耐不住那點好奇,並沒出言製止。

哪知道魏王的探視越往後越加頻繁,蕭謹心裏便越來越透亮。

要說魏王私下謀反他是不信的,按陳則銘的性子,當初隻要有一絲退路,也不會走這條萬人唾罵的謀反之道,事到如今又怎麽可能回頭,但若不是如此,那又是什麽呢?

蕭謹不肯往下想,想也沒用,他不過是個擺設,空有其表,縱是有萬分不甘,對待兵權在手的陳則銘,他也沒法可治。

他還得依靠他,哪怕對這樣的倚重他已經感覺厭倦,對陳則銘永遠沒盡頭的期望他已經開始抗拒,還是不得不繼續給陳則銘的親信手下封賞加爵。

正怔忪,有宦官報,杜大人求見。

蕭謹轉頭,見黃明德仍在一旁,不禁訝然:“你還在?”

黃明德道:“萬歲不如見見杜大人,杜大人在朝多年,或者有法可想。”

蕭謹盯著這老太監,心道:你知道我在煩什麽嗎?老自作主張出些餿主意。

卻又忍不住心動,杜陳一貫貌合神離,他不是不知道,若真要擺脫目前這種狀況,想牽製權勢如日中天的陳則銘,也許還真的隻能靠杜進澹了。

他微微歎息:“讓他進來!”

接下來,蕭謹所稱的病已經痊愈,終於再度上早朝,眾臣都鬆了口氣。

那謠言不攻自破,不日便沒了聲息。

陳則銘則再上書奏設三鎮一事,蕭謹見匈奴剛剛敗退而去,又與朝中結了盟約,短期內顯然不會進犯,而這建設三關,所費銀兩也不是小數,需時日籌措,於是認為並不特別著緊。兩人私下商討了幾次該派何人修築又派何人駐關,卻一直並沒就此定下結果。

倒是宮中門窗有些殘舊了,蕭謹看了,下令端午前把宮中門戶全部重油一遍。

靜華宮也來了人,於是滿院子桐油味道,和著那明媚陽光,倒是有些與平日不同的感覺。

蕭定正讀經讀到無聊,走出來坐在台階上,看漆匠提著桶,拿毛刷一遍遍地上油,動作熟練,不緊不慢,倒也覺得有趣,忍不住問了幾句。

那漆匠見他舉止不凡,知道是個人物,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對答。

到了第二天,卻有太監來提蕭定,說是內外勾結,意圖不軌,獨孤航見情況不妙,忙讓人去找魏王,卻被那一眾內侍擋住了。

陳則銘正下朝準備出宮,聞訊震驚,從宮門返回,急奔而至。

遠遠見靜華宮前,人頭攢動,卻是他手下和一群宦官對峙,喧嘩陣陣。

眾人見他來,都各自退讓,陳則銘一眼望見,院門前被擋的居然是蕭謹貼身太監黃公公,不禁大驚。

黃明德見他來了,也是憤怒,他親自出馬,想著定然能將蕭定提出來,哪知道也被獨孤航擋住,在此地僵持了半晌,拖延了諸多時間。他尖聲道:“好啊,獨孤將軍連萬歲口諭也敢擋,到底是魏王的人!”

獨孤航扶劍道:“小將不過求公公將萬歲手諭拿來,否則空口無憑誰知道真假。小將皇命在身,為萬全計,隻認得聖旨。”

黃明德氣呼呼,半晌不作聲,隻是冷笑,正此刻,有人手捧黃緞而來,陳則銘見蕭謹果然下了旨意,心中大駭,道:“這到底怎麽回事?”

黃明德瞧他,笑道:“宮中昨天抓到一名漆匠,身上搜出些東西,說不得要請這裏頭的人去一趟。”

陳則銘愣了片刻,忍不住抬眼看看院中。

蕭定這樣大的動靜也緊閉門扉,並不出現,這個人不安於室他是知道的,不知真相前也沒法為他多加辯解,可不論真假,這都是條毒計啊,連聖旨都下了,對方要將蕭定置於死地的決心可見一斑,幕後人會是誰?

他稍微想一想,隻驚得連鬢角處的汗也滲了出來。

黃明德接過那聖旨,托在手中,甚是得意,瞥了獨孤航一眼:“獨孤航接旨!”

獨孤航鬆開劍柄,無奈看陳則銘一眼,再無計可施,兩人一前一後低頭跪下。

身後眾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蕭謹聽到魏王求見的消息時,半點驚訝也沒有,他隻是心中怦怦狂跳。

這是他第一次正麵違逆陳則銘的意誌,他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揮不去那種驚恐。

他努力鎮定自己,知道成敗就在此一舉。

陳則銘快步走入,不著公服的時候他總是一身黑衣,這樣的他在燈下看起來頗有些深沉,難以捉摸。

蕭謹很是驚訝,他從前總覺得陳則銘的容貌身形特別適合皂色,長袍裹處隻顯得他挺拔修長,不同旁人,卻從沒注意過這顏色其實如此沉重,竟然帶著些咄咄逼人的氣息。

陳則銘一開口便道這案子太大,應該交由刑部、禦史台、大理寺三堂會審,而不是把萬歲的親兄弟扣在內府私堂,傳出去讓天下人笑話。

蕭謹有些措手不及,他滿腹心思都在揣測如何措辭才能說服陳則銘,是因為蕭定的不安分讓自己下了這個旨意,哪裏知道對方對這個卻完全隻字不提。

他滿是疑惑地看著陳則銘,突然很後悔沒讓杜進澹陪在身邊來應付陳則銘。

黃明德看出主子的彷徨,上前道:“內府隻是地點,真正主審的還是萬歲……”話還未說完,陳則銘目光淩厲地射過來:“宮門前那鐵碑可還在?”

黃明德大駭,立刻噤聲。

蕭謹也有些驚住。

宮門外的鐵碑是本朝太祖立的,上麵寫著“內侍不得幹政,違者斬”幾個大字。這碑文立了多年,雖然是祖宗禁令,眾人來來往往,習以為常後卻有些不當回事了。

然而真正追根究底起來,人們之所以會忽視這樣的上令,全是因為上位者寵信內侍,才導致法不能行,此刻陳則銘聲色俱厲,兩人才猛然想起那法令中蘊含的濃厚殺意,不禁都懼了。

陳則銘低聲道:“還不退下去!”

黃明德滿頭是汗,彎身一步步慢慢退出殿堂,蕭謹目瞪口呆,想將他叫回來,卻不敢作聲。

陳則銘目視黃明德退出,才轉身道:“請陛下三思。”

蕭謹獨自一人應付這場麵,心中先怯了,口中卻硬道:“黃明德已經審過那漆匠,那匠人身上有皇兄求救所寫的字條,人證物證俱在,隻差定案,魏王……魏王要朕三思什麽?”

陳則銘躬身:“萬歲本來是想怎麽做?”

蕭謹背後淌汗:“審明之後,若是皇兄真有罪,朕也護不了他。”

陳則銘道:“那匠人是怎麽進宮的,引他進來的是誰,同謀是誰,接應是誰,幕後主使是誰,這些陛下都打算不管了?”

蕭謹氣一緊,這案子原本是杜進澹設的,所謂物證也是杜進澹黃明德他們在一手籌辦,他並不曾詳細過手,被這麽一問,禁不住更加慌亂起來,半晌方道:“這些……黃明德自然會審個清楚。”

陳則銘見他神情,早隱約猜出原委,對著皇帝,卻不能逼人太甚,需給對方一個台階下,隻得柔聲道:“內監如何能成事?何況是這樣涉及皇室血親的大案,萬歲如此潦草,隻怕難平天下悠悠之口。”

見蕭謹不作聲,又道:“廢帝之所以被廢,難道不是在對待自己親人上少個‘仁’字嗎?萬歲如此,幾乎是在步他後塵!”

這話已經說得極重,蕭謹似是被鐵錘猛擊一記,麵色驟然變了。

陳則銘這話衝口而出後,醒悟過來臉色也有些不對。

方才這句話可作兩解,一是勸諫,二則是威脅,他雖然並沒有強權壓人的意思,可蕭謹會怎麽想?

半晌,兩人都是心緒難定,那燈花跳躍,忽暗忽明,誰也不開口。

蕭謹恍惚瞧他片刻,突然道:“魏王這樣護著廢帝,有人道是有異心!”

陳則銘正在心驚,聞言立刻跪下:“臣心可表……萬歲若疑心,請收回臣下的兵權!”

蕭謹靜了半晌:“蕭定哪怕已經貶為庶人,可到底曾是一任帝王,哪裏能提出去審,傳出去也是笑柄……這案子便就此撤了吧。往後勞魏王看管得緊些,以絕此患。”

陳則銘聽了,雖是鬆口氣,卻完全談不上輕鬆。

他方才情急之下,那句話實在是說錯了,隻怕蕭謹心中已經記掛,他也明白該找個機會說清楚,可這樣的無心之語卻是最難解釋的。

正躊躇,聽蕭謹在上頭道:“朕一直想問……”

陳則銘抬起頭,蕭謹正定定地看著他:“蕭定有什麽好?”

話題忽轉,陳則銘不禁疑惑,愣了片刻,見蕭謹眼神鎖著自己,絲毫不放開,神情古怪,口中不覺本能應道:“臣……臣不知萬歲所指。”

蕭謹冷笑道:“你一再去探視他,是什麽意思?”

陳則銘不料自己行蹤一直有人關注,心中更駭,無言以對。

蕭謹再道:“他當年那樣折辱於你……為什麽你還要護著他?”

蕭謹早走下座,到他麵前,見他頹然失色,喃喃道:“魏王。”

陳則銘無力道:“是臣錯了。”

蕭謹滿是愧疚:“魏王,朕不是要指責你,可是他逼你成這樣,你還念他什麽好?”

陳則銘充耳不聞,固執道:“臣罪該萬死。”

“不,朕從沒想過要你死。”

陳則銘低聲道:“臣願一生得奉君王,以成霸業。”

蕭謹目中光芒一閃,幾近歡喜。

陳則銘又道:“僅此而已。”

蕭謹心中忽又失望萬分,道:“我哪裏不如他?”

陳則銘誠懇道:“萬歲仁義勝他良多。當年蕭定身為帝王,羞辱小臣,亦不以為意,最後終於被臣逆了君臣之道,臣如今還提及一個‘忠’字,無疑是自取其辱,可萬歲用人唯賢,英明睿智,臣惶恐不已,唯有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恩。”

蕭謹眼睜睜看他站起身,將自己也托了起來。

陳則銘彎身為他仔細拍去膝處灰塵,低聲道:“臣隻希望輔佐萬歲成就一代英名,若能如此,死也瞑目。”

蕭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則銘也不再多說,彎身告退。

待他退出殿後,那高大殿門帶著沉重冗長的聲音砰然關合,蕭謹站在原處,渾身緊繃如同弓弦,瑟瑟直抖,卻終於一聲未出。

這事解決得如此快,旁人也還來不及做什麽。蕭定在內府並未受苦,縱然有幾句羞辱之言,對此刻的他來說倒算不得什麽。

陳則銘讓獨孤航將蕭定接回靜華宮,自己卻並不出麵。

次日朝上,蕭謹依杜進澹進言,將原本離調在外的樸寒遷回京中,雖然尚未給予要職,但至少反映了一個信息,萬歲似乎有意開始壓製魏王的權勢。

而陳則銘在殿堂之上也隻是默然不語,並未予以抵抗或者爭執,這樣的形式多少讓人嗅出了些異常,於是眾臣紛紛猜測不已。

這之後,這對君臣便陷入一種奇妙的僵持,陳則銘很清楚這種微妙是非常危險的,他試圖私下見見蕭謹,盡早解開這個心結,然而罷朝後,內侍傳來的回答卻始終是萬歲身體不適,不願見人。

陳則銘隻得悻悻而退。

他可以選擇闖進去,但那會導致蕭謹更大的抵觸,對解開心結有害無益。

於是他隻能等待。

不多久,蕭謹找碴將言青貶職,降為副都指揮使,將樸寒重提為殿帥。

樸寒重新上位,更將陳則銘視為死敵,對兩人居然同站一班耿耿於懷,動不動便要參上一本,哪怕扳不倒陳則銘也絕不讓他舒服。

樸寒這些做法當然傷不到陳則銘的根本,但這種糾纏多少讓他有些頭痛,況且,蕭謹沉默的背後分明是對樸寒的縱容和默許,這才是真正讓他覺得苦惱的地方。

此前朝臣們大都遞帖子拜會過魏王,自稱門生的也不在少數,此刻便有人站出來指責樸寒不該無事生非,但更多的人,在麵對這朝中的對戰時,都隻是袖手旁觀,他們在觀風向,默然等待著君權臣權分出高下的一刻。

陳則銘對這種局麵覺得沮喪,他並沒有將自己與蕭謹分開的意思,他再強也是臣,他從沒想過要與君對立,是蕭謹覺得不如意,在使小性子,可君臣對立是種內耗,親者痛,仇者快。

他想,他該馬上找蕭謹說清楚,韋寒絕卻否定了他的看法。

夜間,韋寒絕獨自來見陳則銘。屏退了眾人,他還是那麽笑吟吟,看不到心機的天真爛漫。

但他問得很直接:“魏王可有什麽打算?”

陳則銘驟然聽這一問,大是愕然,想了想:“我要去見皇帝。”

韋寒絕笑道:“見了之後呢?”

陳則銘隱隱覺察出他的用意,躊躇著道:“這不過是我與萬歲之間的一些小誤會,講清楚便無事了。”

韋寒絕歎道:“隻怕未必。”

陳則銘轉過目光,看到架子上掛著的重錦鬥篷,出了會兒神。

文人總是愛以己度人,蕭謹的性格他異常清楚,那樣一個赤誠少年,能有多少惡意呢,他有些不以為然。

韋寒絕看出他的潛台詞,立刻止住了話題。

獨孤航在京中沒有府邸,跟隨陳則銘入京後,一直住在陳家名下一處宅子裏。

那宅子少有人去,隻過幾天才來個老婦人,領著人打掃一番,宅中多個把人,也不易為人知曉。

燈下,青鋒似水,湛湛生輝,一點寒鋒直指楊如欽喉間。

房中隻他們兩個人,卻殺氣滿溢,幾乎要脹破這間屋子。

楊如欽雖然尚稱得上從容,臉卻到底有些白了。

獨孤航站在劍後,冷冷瞥著他,這個人一出劍,便如同變了個人,再不是那個可以隨意哄騙的少年,那種銳氣帶著某種尖利,似乎直指人心深處,不自主勾起人的懼意。

“魏王的處境已危如累卵!”

獨孤航看著他,那目光幾乎要射到他心中去。

楊如欽在抵抗驚懼的同時,要再來偽裝自己實在就有些勉強。

他想說樸寒被調回的意義,想說那個少年皇帝是做不出這種事情的,這是坐觀虎鬥,想說陳則銘對付不了蕭謹身後的杜進澹。

然而,他掩藏不了自己最後的私心,他等了這麽久就是等朝中君臣奪權大亂的這一天,他很興奮很急切,因為時不待人。

獨孤航是個很直接的人,他的眼神便似乎透過那些借口,看到了楊如欽接近他的最終目的。

在他露出口風時,他已經拔劍,然後用劍尖指著楊如欽,威逼他把那句請求咽了回去。

“不要違背你的諾言!”獨孤航就是在明明白白地警告他。

於是這些規勸分析的話楊如欽都沒來得及出口,獨孤航不給他機會,他懼怕他的巧舌如簧,索性封了他的口。

楊如欽露出嘲諷之色:“你要眼睜睜看著你的大人死嗎?”

獨孤航出人意料的堅定:“這個時候,大人的身後便更不能起火。”

楊如欽意外了,這是什麽?是簡單,然而這種簡單在關鍵時刻卻顯出些大智若愚的味道。

獨孤航道:“其他的事情,大人會處理好。”

楊如欽大笑,越笑獨孤航越不安,楊如欽笑得喘息不休:“處理好?陳則銘已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低聲道,“他完了!”

獨孤航的麵容猛然冷冽起來,他瞪著眼看著楊如欽,從緊閉的唇間恨恨蹦出一個字:“滾!”

楊如欽慢慢退後,把自己從劍鋒下安全抽離,獨孤航不再看他,猶帶少年之氣的臉上流露出的是煩亂和擔憂。

楊如欽退到門邊,回頭看了一眼,獨孤航垂頭立著,不知在想什麽,想得出神。

楊如欽悄悄繞回來,到他身後,獨孤航反射性地鉗住他的腕,正要反擊,楊如欽在他耳邊低聲道:“又會血雨腥風了……你要自己小心!”

獨孤航怔住,鬆開手,楊如欽撤臂,繞過他出門去了。

楊如欽心中不是沒挫敗感的,折在這少年手中,他有些陰溝裏翻船的自嘲,不過他還有別的目標和事情,這種關鍵時刻哪裏容得了人自怨自艾。

這些日子,言青帶著部下四處搜他,他想象得到為什麽。

樸寒被陳則銘貶出京,一腔怨氣沒處撒,得勢後又弄不倒陳則銘,手邊恰巧有陳則銘的舊將,不壓他壓誰。言青本來信了自己忽悠,在陳則銘出兵期間增派人手加強皇宮守衛,辛苦一番,不但沒得好處,反立刻被降了職,就是那股怨氣也足夠讓他掘地三尺,把自己找出來。

不過現在不用他費力氣,楊如欽就要堂而皇之在言青麵前出現了。

很快,楊如欽被捆成粽子帶到言青麵前。

言青一見楊如欽,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再看著對方笑得一如既往地賣弄高深,不由得更是牙癢癢,立刻叫人去拿棍子。

楊如欽倒在地上,抬頭張望的樣子讓人不自禁想起蠶蛹,很是狼狽。

言青看著大笑不止。

拿刑具的兵士很快奔回,言青接過棍子在手掌中敲了敲,踱步到他身前:“楊大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楊如欽掙紮翻過身,仰躺著往上看他,道:“也沒什麽,不過風雲將起,來問問舊友隊站得可對。”

言青一時半會兒沒回過神,聽明白之後,臉色突然大變,立刻下意識左右看了看,所幸此刻身旁都是幾個親信,這才鬆了口氣。

言青愣了片刻,回味著這句話,心中翻湧,驚疑不定,連忙低頭去瞧地上那人。

杜進澹是個最講究步步為營的人。

這麽多年官場打拚,他奉行的便是謹言慎行,沒十成把握在手的事他從來不做,在看出上意之前,話他絕對不講。

可凡事都要成竹在胸也是件難事,於是他隻能退而求其次,盡力把住一個穩字,這亦是他縱橫吏道數十年的經驗。

比如此刻,他便能完全確信自己已經實實在在把住了蕭謹的心思。

蕭謹麵上那不是陰沉,而是蒼白,他到底不似蕭定那般能喜怒不形於色,隻拿眼死死盯著匍匐在地的太醫令,忍不住重問了一遍,聲音中悲憤驚疑,諸味紛呈:“朕與皇兄當初的症狀果然相同?”

那老醫師跪答:“啟稟萬歲,當初廢帝低熱,萬歲是高燒,同有體熱不退、藥石無效的特點,總體而言,其症有所不同,可也有相似。老臣看來,病因可能同出一脈,也可能……”

蕭謹哪裏還有耐心聽他囉唆絮叨,怔怔坐回座上,半晌不能言語。

杜進澹躬身道:“萬歲……”

蕭謹抬頭,虛弱道:“縱然是毒,也不能斷定便是魏王所為!”

杜進澹低聲道:“這個自然。”說著命內侍將太醫令領了出去,待那些人出門,又跪下來,“萬歲,臣有本要奏。”

蕭謹心中早是驚亂不已,理不清頭緒,無力道:“右相大人,明日朝上奏吧!”

杜進澹俯身,堅持道:“臣參的是魏王!”

蕭謹聞言轉過目光看他,定定地不作聲。

黃明德連忙下階,將那奏本接了過來,正要遞給蕭謹,蕭謹扶頭:“擇緊要的講吧!”黃明德掃了一遍,低聲吟讀。

杜進澹這本子參的是陳則銘擁兵自重,籠絡人心,並拿蕭謹當初箭射小宮宦,陳則銘出手阻止為例,道魏王在宮中猶如此,在宮外更當何如。奏章最末更是駭人聽聞道,眾臣入宮拜萬歲,出宮拜魏王,已成慣例,長久如此,天下當隻知魏王,不知萬歲矣。

黃明德讀畢,將折子合上,鄭重放到蕭謹身前禦案上。

蕭謹盯著那奏折,半晌不開口。

杜進澹道:“萬歲,尾大不掉啊,如今的局麵尚有回旋餘地,可若再這麽拖將下去,將無法可製魏王,屆時危及的終將是陛下,請萬歲三思!”

待杜進澹退下,蕭謹將那奏章收在袖中,到了寢宮猶翻看不已,麵上神色遊離,終不能定奪。到夜間,蕭謹無意中詢問黃明德:“那毒,到底會是誰下的?竟然能下到朕的飲食中,實在可怕……”

黃明德歎道:“那樣多的奴才試食都無事,顯然下毒的人與萬歲獨處時間極多。”

蕭謹怔忪:“那為什麽他又住手,饒了朕一命?”

黃明德也不明所以:“恐怕那人另有他意?”

蕭謹聽這話,追問:“他會有什麽緣由?”

黃明德道:“或者是看陛下尚不足為患,隻是警告?”

蕭謹抱頭道:“朕糊塗了,朕給他那樣大的權力……”說到此,他又醒過神來,直直盯著黃明德,“連你也覺得就是魏王?”

黃明德連忙跪下叩頭:“老奴怎麽敢武斷。”

蕭謹想嗬斥他,卻終究沒了心情,退到床榻上,又摸著那奏章邊角,心中難定,如此怔了良久,才望向黃明德:“如果是你,會怎麽做?”

黃明德一直跪著,不敢起身,此刻聞言作勢思考半晌才道:“老奴小時候未入宮前,見過馴虎玩蛇的把戲,當時老奴年紀尚小,見識也淺,猛一見以為是神仙下凡,那雜耍班子演了十七場,老奴便在帷帳外偷看了十七場。最後觀望清楚,才發覺那猛獸均是去齒拔爪的,這才想明白……若想避免猛獸反噬,非如此不能飼養。”

蕭謹怔忪,黃明德卻俯身下去不再說了。

蕭謹等了半晌,麵上漸漸露出恍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