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當護當殺

方才這幾句對答其實大有玄機,蕭謹未必體會得出來,蕭定卻明白自己是在瞬間選擇了生死。

在這之前,蕭謹的突然到來讓蕭定心中大生警惕。

他被關在此間這麽久,蕭謹從未露麵,也少有言語傳達,可見對自己並不是特別在意。此刻陳則銘被調出征,對方卻突然駕臨,就時機而言,太過湊巧,實在是凶兆。

之後,蕭謹噓寒問暖,終於結結巴巴將話題繞到魏王的問題上,蕭定這才恍然,敢情當下有危機的首當其衝居然不是自己,倒是正權勢滔天的陳則銘。

蕭定不知道這些往事是怎麽傳到蕭謹耳中的,但顯然造成的後果是蕭謹對陳則銘的信任產生了動搖。

根據效果來看,蕭定第一反應便是把始作俑者的頭銜放在了杜進澹頭上。

其實這樣的結果在蕭定看來事不關己,而且實在有些狗咬狗的味道,他若是能夠冷眼旁觀,一定會當成一場戲看個痛快,完了還要含笑評點。

可惜他不能。

陳則銘和他雖然各自含恨,現在卻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蕭定太清楚正因為有陳則銘擋在身前,那些明殺暗殺才沒有得逞的機會。

雖然他不肯承認,偏偏此刻他們有些唇齒相依的味道,蕭定每每想到這個詞就禁不住要打個寒戰,皺眉惱火半晌。

於是他那幾句話要護的不是自己,而是陳則銘。

隻有陳則銘不倒,他才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他需要讓蕭謹相信,陳則銘與自己是絕對對立的,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

正是鑒於這樣的判斷,蕭定將事情全攬了下來。

出乎他意料的是,蕭謹這個傻小子,居然似乎就此除去心結,露出了歡顏。他又是好氣又是鄙視,蕭家居然出了這麽個沒出息的東西,還做了天子,寵溺大臣也就罷了,可問題是,是這麽玩的嗎?

陳則銘,你還真是能耐。

他冷笑不已。

這之後呢,他有些想笑,蕭謹會做什麽,陳則銘會有什麽反應,總之未來的朝堂會有些混亂吧,他冷靜地猜測將來的發展,卻免不了有些焦躁。

杜進澹也聽說了這次會麵,老人家不禁目瞪口呆。

蕭謹是少年心性他不是不知道,可幼稚到直接去問對方,並以此定案,這樣的事情也不是常人做得出來的,不用問也知道,蕭定如此老奸巨猾的人輕而易舉便能將這小子糊弄過去。

杜進澹滿心懊惱,早知道如此,自己上奏的時候就該將話說得更確定些,而不要那麽含糊其詞。

他從來都覺得越是語焉不詳的事情,旁人反越容易被誤導,因為大部分細節其實是本人根據線索臆想出來的,而人對自己的推斷總有種堅定的執著。

他原是想借此勾起蕭謹對長兄的殺意,要避過獨孤航的嚴格看管殺一個人,到底還是有些困難,何況之前殿前司的調兵行為實在是有些驚到他,使得他策劃已久的那項大事臨時中斷不說,也駭得他不敢有其他的輕舉妄動。

可魏王離京這樣的良機千載難逢,什麽也不做坐等時機消逝,實在是種天大的浪費,何況這樣的往事,也能順便勾起蕭謹對陳則銘的疑心。

他自問這是一石二鳥之計,相當精妙,蕭謹卻蠢到跑去詢問蕭定,杜進澹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正是這種夠不上級別的直線行為使他的初衷效果打折了。

據宮裏來的人說,廢帝在萬歲麵前淚流不止,顯然正痛改前非,萬歲不負仁者之名,還賜了新的佛經,以示獎賞。

杜進澹異常惱火,卻不能露出半分。

他和蕭定是隔著一個人在相互較量,顯然,對方並未落下風。

自己重權在握,卻還是殺不了蕭定。

這樣的挫折,讓杜進澹意識到自己必須改變一些行事方式了。

蕭謹的淺薄,使得他不得不把那些原本深沉內斂、引以為傲的陰謀改得直白淺顯些,方可能奏效。

而此刻,律延正派出使者,試圖以平和的方式結束這場戰爭。

烏子勒是律延獨子,於是有人提議說該物盡其用,最好能一步做到位,直接打到草原深處匈奴老家,以絕後患。

可陳則銘與京中飛鴿傳書,幾經商議後,卻還是遵從後方傳來的旨意,同意了律延所遣來使的提議—雙方暫停戰火,各派使者商議降順諸事。

這樣結果,一來是因為匈奴此役其實並未傷及根本,真往下打,對方全無退路後,難免要爭個魚死網破,雖然黑衣旅實力強勁,這麽做也難免兩敗俱傷,朝中大臣大多並不讚成這種做法;二來陳則銘離京時日漸久,實在心中難安。

左右權衡後,他決定見好就收。

他自然明白老對手律延不可能就此真正臣服,可用這樣的戰果換短暫的和平顯然已經足夠。

幾日後,匈奴退軍。

陳則銘又等了幾天,待探子回報匈奴大軍果然撤回草原了,才命人將烏子勒放了回去。

臨行前,江中震見烏子勒形容狼狽、神情低落宛如喪家之犬,忍不住大笑,揚鞭指他:“看爾等蠻族敢再張狂!”

烏子勒回過頭看他,目中恨意銳利,卻是咬牙一言不發。

陳則銘手下眾將士離京數月,終於大勝得返家鄉。

大軍抵達京城之外那日,遠遠見到城牆下人潮湧動,眾將士都道是家人來迎,難免歡聲雷動,群情鼎沸。

陳則銘在馬背上看到,心中不由得一動。

這時前方兵士已經回馬來報:“是萬歲帶百官來迎千歲!”

陳則銘勒緊了韁繩,有些怔忪。

遠處萬歲鑾駕候在道中,應對著幾裏外圍觀眾人難以遏製的喧囂之聲,更顯出沉默之下不可侵犯的皇家威嚴。

陳則銘微微籲了口氣。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又物是人非。

鑾駕漸近,陳則銘躍下馬來,跪倒在地。少年天子歡喜下車,一行人走近,蕭謹低身將愛將扶起。

陳則銘端詳尚矮自己半個頭的蕭謹,後者早已經紅了眼圈。

陳則銘微笑道:“臣有幸不辱使命。”

蕭謹激動感慨:“朕等這天等得好苦!如今終於能見魏王帶黑衣旅凱旋回朝,好生開心……天朝威嚴如今又得大振,實在是眾位將士的功勞!”

說著招手,身後立刻上來一位內侍,手捧一頂暗赤重錦鬥篷,鬥篷上隱約繡著黑色花紋,但折成一團,到底繡的什麽也看不清楚。

蕭謹道:“這鬥篷是宮中織造特為魏王趕製,虛置了多日,隻待魏王得勝歸來之時披上。”說著將那鬥篷接到手中。

陳則銘聞言跪倒謝恩。

蕭謹遲疑片刻,抬手將鬥篷迎風揚開。立刻有人上前來,為陳則銘摘去衣後鬥篷。

那綢緞隨風而起,呼啦啦舒卷宛如旗幟,周遭立即嘩聲四起。

陳則銘抬頭,蕭謹已將那偌大鬥篷覆在他背上,並彎腰將衣前帶子係起。

陳則銘驚訝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天子。

蕭謹目中發亮,似乎很是激動,手指抖個不休,幾次用力方將那錦帶結好。待做好這一切,蕭謹抬起上身,笑道:“愛卿請起。”

陳則銘心中感動萬分,微垂眼瞼,靜了片刻,禁不住喉間有些發澀,之前人生中受過的那些憋屈在這一刻似乎都淡了下來,一切努力終有所值。

他起身那一刻,四下喧囂突然停止,眾人盯著道中,不約而同地屏息振奮。

那鬥篷長至委地,下方繡的卻是隻黑虎踞石昂頭,威風凜凜栩栩如生,似乎隨時便要抬爪從錦緞上撲將下來,袍內裹住的一身輕甲,英氣逼人,正與那黑虎相映生輝。

蕭謹忍不住抽氣讚歎,興奮不已,得意地往身旁看著,一名老太監連忙踏上前道:“萬歲聖明,真是讓人駭一跳的出彩漂亮!”

待回到朝中,論資排輩,按功行賞。

除陳則銘之外,擄到律延之子的猛將江中震自然是頭功,他原本是侍衛親軍馬軍都虞候,這下直接升至都指揮使,從從五品跳到從三品,連跳數級。

杜進澹借口調度不便,本有些搪塞敷衍,陳則銘見他打壓功臣,心中不悅,步出西班為部下力爭了幾句。

蕭謹見他發言,頻頻點頭,滿口道有理。

杜進澹心下啼笑皆非,由此也看出陛下心中偏向太過,索性順水推舟,倒也不言語了。

如此大行封賞,眾人都是喜笑顏開。

夜間,蕭謹下令光祿寺夜宴群臣,慶賀此戰大捷。酒至半酣,有太常卿出麵啟奏,如此良辰,君臣同樂之時,可請出廢帝與百官一同暢飲,以顯陛下寬厚待人之德。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陳則銘心頭猛震,目光已往杜進澹瞥過去,杜進澹坐在桌後,滿麵含笑,泰然自若,覺察陳則銘的眼神後,杜大人後知後覺地做了個很驚訝的表情。

蕭謹聽了這話,沉吟不言,往左右看了看,很是猶豫。

陳則銘連忙出席:“此舉不妥。”

蕭謹心中微震。

陳則銘繼續道:“請陛下三思。”

太常卿奇道:“魏王說不妥,卻不說出不妥之處,讓萬歲怎麽三思?”

陳則銘微微一笑:“萬歲聰慧,為人仁厚,自然有他處事的道理。”

蕭謹心中有些恍然,陳則銘此言原來是為了維護他名下“仁君”裏的這個“仁”字。在這滿朝文武一堆人精裏頭,他雖然不夠精明,可太常卿進言到底是想要做什麽,他卻還是心知肚明的,想到蕭定到底是自己血脈相通的大哥,而且曾與自己一樣是一任君王,他自然而然猶豫了。

此刻陳則銘出麵說的這些話,誠然是冠冕堂皇了,也給足了他台階下,卻不知道為何,反讓他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起來。

杜進澹吐出的那些往事,不得不說在他心底還是劃下了些痕跡的,在他看來,眼下陳則銘的行徑,委實是有些回護的意思在裏頭。

蕭謹沉吟片刻,抬眼又見陳則銘目中滿是鼓勵神色,心中不由一動,強打精神道:“不必如此……著人送些酒菜去也是一樣。”

杜進澹聞言,眼神微微動了動。

太常卿尷尬退下,陳則銘極是欣慰,含笑退回席中。

蕭謹命人將左右相的席位都抬到自己身旁,宣稱是要與臣同樂。

陳則銘杜進澹兩人跪倒謝過恩,杜進澹邊起身邊道:“這可真是托了魏王千歲的福……”

他聲音不大,隻身側陳則銘聽得清楚。

陳則銘訝然轉頭,杜進澹顫巍巍地笑:“與君同席,這樣大的恩寵,可不是常人可以享的。”

陳則銘心下不禁有些詫異,卻並不開口追問。

蕭謹與左右相坐在一起,顯然興致高了不少,更與陳則銘頻頻勸酒,讚他是朝中功臣。

此刻夜已經深了,然而時近初夏,縱然起風,大家也不過覺得更加愜意,並無寒冷之感,蕭謹更當這是良辰美景,不肯虛度了一刻,卻哪裏知道,陳則銘在塞外長年以酒驅寒,是喝慣了酒的,蕭謹的酒量怎敵得過他,幾輪下來,竟然先醉倒了,剛打個酒嗝,整個人已經癱軟下來。

杜進澹嗬嗬直笑,待陳則銘納悶轉頭去看,他的神情又單單隻是長輩的寵溺之色而已,著實有些童叟無欺的味道。

陳則銘心中好氣又好笑,這少年天子酒量不大,卻是不懂節製,每飲必醉,正叫了人來扶,蕭謹卻扯著陳則銘的衣袖不放,眾人也不敢強力去掰,那隨身老太監道:“幹脆煩勞千歲將萬歲送回宮吧。”

陳則銘見不好推辭,彎身將天子攙起,蕭謹比他矮了些,身體也輕,他單手扶著蕭謹也並不覺吃力。

他無聖命不敢上鑾駕,老太監叫人另抬了一乘大轎,讓兩人坐進去,一眾人跟在後頭,趕回寢宮。

蕭謹酣然不醒,那隻手卻死活不肯鬆開。

陳則銘不時挑起轎簾,他回京數日,還不曾去冷宮中見過蕭定,越是靠近後宮,越有去一趟靜華宮的想法。

此刻蕭謹突然叫了一聲魏王,聲音中似乎是不甘責備。

陳則銘驚訝轉頭,在那一顛一簸間,就著從外頭透進來的昏暗燈光,隱約看蕭謹麵容,竟然和他兄長當年有幾分神似。

陳則銘不由心頭大驚,等緩過神,這才想到此人是蕭謹並不是蕭定。

將蕭謹送回寢宮,陳則銘換身袍子,看眾人安頓著陛下睡下,也退了出來。

那太監趕出來,命人送陳則銘出宮門,陳則銘搖手道:“不必了,我看離天明也不久了,黃公公也自去休息吧,我到前麵朝房睡一夜便是。”

那黃公公見他堅持也就罷了。

陳則銘在宮中悄然行走,足下玉製石板,仰頭天似蒼穹,籠在頭頂,那蔚藍由深至淺,似是一層層渲染開來,淺處繁星點點,連接成河橫過天際,委實是一番美景。

他身旁四周數十丈才有屋舍影影綽綽,正是地闊天圓,讓人為之一暢。

微風吹過,雖然將他麵上吹得涼爽些,卻也使得那酒意緩緩散開,自腹中升騰而起,到最後他想著自己還是該去靜華宮看上一看。

那個人,難道是躲便躲得開的?

到了靜華宮前,大部分衛士也睡了,隻留宮門前四名當值兵士,見了他來立刻行禮。

陳則銘頷首,從門外往院子裏看過去,裏頭早已經是黑燈瞎火。

蕭定這個時候也該是深入夢鄉了。

陳則銘一步步行將進去,那門早已經閉合,他繞到窗下,輕輕一推,卻覺察窗子也上了閂。

蕭定從來是個多疑的人,這個時候又怎麽可能大開門窗安睡。

陳則銘想到此節,反身到兵士處要來一把鋒利匕首,將窗閂挑開,翻身躍了進去。

走到床前,撩起床幔,見蕭定躺在帳內,合目而眠,睡得正酣。

陳則銘怔忪片刻,才終於能從心底鬆了口氣。

他雖然全力護他,可心底未嚐沒有讓旁人將他暗殺了,才是一了百了這樣的念想,在手下屢次傳來“平安”二字的時候,他也不能說是全然沒有遺憾的。這人是他一生苦痛的根源,他的種種掙紮也跟這個人脫不了幹係,有恨意是自然而然的,可這樣的念頭卻是出自一己私憤,全無半個公字或者形勢所迫的因素在裏頭了。他幾乎是立刻便意識到那遺憾後麵的醜惡,源自他的內心,讓他不得不羞愧,以至於汗流浹背。

而眼前此人安然如此,他至少不需要再麵對這些左思右想的折磨,亦犯不著想若是此人死了自己該如何如何的問題了。此刻屋外月光如水,正探到床前。

蕭定皺眉翻身,陳則銘拋下輕幔,掩身床旁。

聽了片刻不見新的動靜,探頭再看,蕭定又沉靜地睡了。大概是夜風吹著有些涼,他蜷起身子,將頭埋在枕中,這時候看起來,倒跟方才蕭謹的神情有些許相似。

到底是兄弟。

如此怔怔立了一會兒,見對方冷得縮成一團,陳則銘意識到這正是自己開了窗子的緣故,反身自窗中退了出去。

蕭定蒙矓中聽得一聲窗響,立刻驚醒,爬起身開窗去看,可探出頭去,左右觀望,遠近並不見半個人影。

遠處正是晨光將起前,夜色最濃那一刻,兵士在換班。

他微微沉吟,不解地掩上窗子。

他卻不曾抬頭看,此刻頭頂兩尺上,陳則銘正使一招倒掛金鉤,將雙腿掛在梁上,驚險過了此關。

宮門前,領隊獨孤航無意中將目光掃過來,看著魏王如此架勢,大是訝然。

陳則銘大窘,連忙悄然將食指豎在唇前,做個噤聲的手勢,獨孤航見之會意,不動聲色將頭轉開來。

而在他手勢之下,蕭定遍尋不見人跡,狐疑關窗。

蕭謹經此一宴,也不過是吹些涼風,居然就病倒了。

太醫院就此風寒小症也做了數次會診,可開出來的藥劑吃下去竟然不見成效。蕭謹躺了數日,更加高燒不退,不能上朝,這麽一拖半月之後,蕭謹幹脆擬了道旨,讓魏王暫行代理朝政。

此旨一出,不少大臣上書以示異議。

可蕭謹卻將之一一駁回,惱道:“朕都病成這樣了,難道還得每天上朝理政不成?”

陳則銘推辭兩次,蕭謹隻是不肯,杜進澹則完全不做任何反應。

陳則銘私下找機會與蕭謹暗示幾次,自己當初曾反過蕭定,此情此景,太過相似,難免讓人浮想聯翩,實在是不妥。

蕭謹也不知道到底聽沒聽懂,全然不改初衷,最終陳則銘隻得受命。

蕭謹見他答應,大是高興,這才道:“魏王既然立我,又怎麽會反我?”

陳則銘才知道他佯裝沒聽懂其實是為表信任之心,這雖然未免太孩子氣,也太不計後果,卻由不得他不感動,隻能盡量兢兢業業,一盡己力。

過了幾日,陳則銘翻到一張奏折,卻是有人彈劾太子私占宗廟之地。

此刻太子依然是當初的敬王,蕭謹年少無嗣,不好明目張膽地廢掉蕭定的兒子,於是此事也一直拖著,可太子雖然失勢,卻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晃晃擺著的。

陳則銘自覺愧對太子,對他也從來隻是派親信查看而已,並不敢親自去見,是以政變後近兩年並不曾與蔭蔭之子見過麵,此刻看了這折子,心中不由大驚,私占宗廟這卻是死罪,是誰要置太子於死地?

左右詢問之後,方知道這奏章上了有些時日,是他出征時候遞上來的,蕭謹不知何故一直不曾處理。

陳則銘連忙去找蕭謹,蕭謹正燒得迷糊,看他來了,難受得拖著他隻是哭,似乎這樣能好些。陳則銘找機會將這事說了,蕭謹道魏王看著辦好了,說著又翻來覆去道自己好生難受。

陳則銘安撫了他,可這事情該怎麽處理,心中還是有些遲疑。待回到府中與韋寒絕商量一陣,終於代發旨意,將太子重貶為敬王,發放回屬地,未應召不得隨意入京,所圈之地更是加倍交回。

此旨一出,眾臣嘩然,便立刻有罵陳則銘的人站出來。

陳則銘也不解釋,這事情原本越描越黑,犯不著太計較。

敬王離京之日,他帶了親信便裝來送。

敬王數年不見,已經是個高大少年,神色中有些冷靜,很像蕭定,但眉目間又有些蔭蔭的影子。見了陳則銘,敬王笑道:“我明白魏王這是上屋抽梯之計,那占地之罪實在是欲加之辭……可歎如今我朝中已經無人,隻能受這汙水潑身……多謝魏王援手周旋了。”說著拱手以示感謝。

陳則銘見他明理,心中大慰,可對方原本身份尊貴,這樣落魄實在全因自己,神色間又難免尷尬。

敬王道謝後,拍馬往前趕。他車駕早在前頭了,隻留一個身負弓箭的勁裝少年在途中等他。

陳則銘見兩名少年會合後,揚塵而去,心中到底安心了不少。

回到府中,陳則銘總是有些感歎,對韋寒絕道:“你這樣人才,卻不能為官,豈不可惜?”之前朝中因韋寒絕自小瘋癲才放過韋家,若是此刻翻供,為有心人得知瘋癲事假,卻是可以治個欺君之罪無疑的,陳則銘隻得將他收作門下幕僚,可心底到底覺得有些屈才了。

韋寒絕嗬嗬笑道:“為官一途,最是坎坷,其中危機四伏,倒是魏王已經風光如此,更不該久居其中。”

陳則銘看他說得半真半假,顛三倒四,摸不清他真意,隻笑了一笑。

次日理過政事,陳則銘趕往靜華宮,遠遠見一個小宦官捧著一遝書本站在宮門前,門口一名為首的衛士正在翻看,不時抖弄一番,查過一本便拋到身後衛士懷中。

陳則銘走到跟前,眾人見魏王到來,都停下行禮。

陳則銘瞥見那捧書兵士懷中的書本已經不少,頂上頭一冊麵上赫然寫著“金剛經”三個大字,不由得心中奇怪,取到手中,稍做翻閱,問:“這是什麽?”

那小宦官連忙道:“是黃公公安排送來的。”

為首兵士也道:“近來陛下差人送了不少經文。”

陳則銘不禁納悶,怔了怔,見那兵士手中檢查過的經文已經有十來卷,伸手接過,自行先帶了進去。

走到房前,正見到蕭定背朝自己而立,雙肩微垂,身前積案盈篋的都是書本。

陳則銘驚訝之下,險些笑出聲,蕭謹那孩子做事難以理喻,縱然讀經,哪裏用得了這麽多。

蕭定聽見動靜,飛快轉頭,麵上猶是皺著眉頭,頗有些困擾的樣子。

兩人視線相對,彼此都驚了驚。

陳則銘低頭看看手中黃卷,走將進去,將手中書本堆在那大堆經文之上。

蕭定看著他動作,動也不動,直到看清楚他放下的東西,臉色猛然間僵了起來,將頭拗開,鼻子裏似有似無地冷哼了一聲。

陳則銘暗下頗有幾分忍俊不禁,粗略一數,那桌上多的不說,四五十本總該是有的,本本都是新冊,猶帶墨香,似乎是專為蕭定新製的,也不知道真要看將起來,得看到什麽時候能看完。

陳則銘沉吟半晌,聽到腳步聲走近,轉頭見那小宦官捧著剩下的經書站在門外,正猶豫要不要進來。

陳則銘招手,那小內侍連忙將經書抱進來,又立刻退出去。

蕭定麵無表情看著那書堆又高了些。

待那小宦官退下,陳則銘動手將桌上原本亂七八糟的書本按卷整理妥當。

蕭定慢慢踱步,轉到他身前,瞥了他一眼,看他慢條斯理地清理,眼中直冒火,卻也不肯先作聲。末了,終於還是忍不住惱道:“他是巴望著我今天就剃度受戒吧。”

陳則銘聽了,禁不住勾起笑意,將頭壓低了些,卻還是被蕭定看見了那個笑容。

蕭定更加惱怒,腳下也快起來,轉了兩圈,站定了,突然拂袖,將那些佛經一股腦全掃到地上。

陳則銘抬頭,皺眉警告般看了他一眼。

蕭定正站在他麵前,被他這一眼刺到,臉色驟然陰沉,更加滿心不舒服,冷冷地瞥了回來。

陳則銘最恨的便是他這個神情,見了不由得更惱。

兩人如此隔桌而立,僵持片刻,互不相讓。

劍拔弩張對視了半晌,直到最終兩人都意識到這行徑委實太顯幼稚,持續下去頗有些不合年紀的無聊了。

蕭定轉身在椅子上頹然坐下,陳則銘正彎腰要撿經文,又覺得不妥,叫了名兵士,將地上收拾幹淨。

待一切整理完,蕭定那點邪火也早事過境遷,順手取了本新經翻起來。

陳則銘倚在門上,微微側頭看他坐在窗前讀經,神色平靜從容,陽光自窗外照進來,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說不出的恬淡,雖然身著常衣,卻自有種旁人難比的雍容。

陳則銘凝視半晌,不禁心下暗道:若他是真心參禪……若他真是收心如此……我定當全力保他一生周全。

那經文枯燥,蕭定看了片刻便有些索然,加上暖風習習,不多時竟然昏昏欲睡。待到清醒睜眼,屋裏早已經無他人,他低頭見身上披著件袍子,顯然是陳則銘給加上的。

蕭定一把扯下那衣袍,走到門前張望,哪裏還有人影。

他怔了片刻,低頭見那袍子猶拖在手中,隨手揉捏幾下,在這寂靜無人處,衣料在指尖沙沙作響。

蕭定神情複雜,微微猶豫一會兒,終於轉過頭,往窗前房梁上瞥了一眼。

之後月許,陳則銘若有時間,隔三岔五便會去靜華宮查看。

蕭定對他的到來,興之所至時會說上幾句,若是不高興了,一開口便是語中帶刺。蕭定口中粗語有限,但挖苦人的話確實層出不窮,隻逼得陳則銘忍不住想抽他。更有甚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時候也是有的,兩個人就這麽幹坐在屋中,隻看誰更受得住這份尷尬。

陳則銘覺察到蕭定這些時日其實是有些心緒不寧的,否則便不會有這樣多的花樣來折騰自己。

他心中很是奇怪。

蕭定這個人雖然不擅武力,但有個難以打破的堅硬內核,所以之前縱然被暴力對待,卻還是堅持不改,依然如故,全沒半點悔過之意,而所謂施暴最終能凸顯的,居然隻是施暴者的簡單粗暴。不得不說,這樣的認知實在讓陳則銘充滿了挫敗感,以至於此後他寧可將對方的惡意諷刺忍耐得更多一點,也不想再輕易動手。

那會讓這樣的蕭定焦躁的到底是什麽呢?

陳則銘想來想去,能得出的唯一結論是,也許軟禁時間太長了。

兩年,若要自己兩年隻待在一個院子裏頭,早就瘋了,而蕭定竟然能這麽毫無懸念地熬過來,似乎旁人也不驚奇,他自己也不怎麽當回事。

於是陳則銘並不怎麽計較,隻是蕭定說得實在過火時,才會忍不住出言警告。

蕭定若見他真要發怒時,往往倒是收斂些許,隻拿審視般的目光不住上下打量他,不過這並不妨礙他下次再犯。

陳則銘暗想這個人實在狡猾,他是在一步步試探他的底線呢。

就這樣,兩個人總算是平安相處了一段時日。

陳則銘何嚐不知道這樣的接近極度危險,便如同在懸崖邊上行走,哪怕眼下還能平安,難保下一刻便不會失足落入萬丈深淵。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那他腳上的鞋到底會是什麽時候濕呢?他心中既驚懼也瘋狂,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越是禁忌的事情反越容易顯出難以抗拒的美好,使人趨之若鶩。

於是他在彷徨中自欺欺人地想,自己反正已經滿身罪孽,再多上一兩樁又有什麽打緊呢?然而他始終揮不去的是源自心底的內疚,終於這一天夜裏,他夢到蔭蔭。

他已經很久沒夢過她。

蔭蔭還是當年那個少女的模樣,梳著雙髻,青澀可人,他歡喜之餘,大感驚訝,然而很快他覺得自己似乎也仍是少年了,他忘記了疑問。

蔭蔭朝他笑,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他拖著她要去躲,卻怎麽也拖不動,手中那隻纖弱的手腕重似磐石。

他轉頭來看,一步開外的蔭蔭身上騰起烈焰,突然躥得高過人頭,瞬間便將她吞滅了。

她在火焰中掙紮呼喊,痛苦扭曲,他驚慌來撲打,蔭蔭的臉卻突然變了,五指尖利如爪,抓破那烈焰,帶著跳動的火星朝他麵上惡狠狠罩下來……

陳則銘驟然一凜,翻身坐起,不住地喘息,聲音沉重,渾身汗透。

隔了片刻他跳起來:“是你嗎,蔭蔭,你在嗎?”他驚慌地大叫,哪怕聲音會傳出屋子,引來下人,也已經顧不上。

舉頭三尺有神明,他滿心隻想得到這句話,禁不住一身冰冷。

他在黑暗中怔了許久,方起身為蔭蔭燃了一炷香。

你來了嗎?

陳則銘將香舉過頭頂,閉目。

你若還在,便罰我吧,罰我萬箭穿心,死無全屍。我已是不忠不義之徒,不該善終,可是……

他睜開眼:“可……我真不想愧對你……”剩下的話他遲疑片刻,又吞了回去。

他長久地沉默,最終將那香插入香爐中。

數日後,他與蕭定對飲時,多喝了幾杯,酒意上湧,忍不住抓著蕭定衣領怒道:“為什麽,為什麽當年你讓我親手燒死她?”

蕭定猝不及防,被他這一猛扯險些一頭栽到碗碟裏去。雖然及時拿手肘撐住了桌麵,卻還是把杯中酒撒了大半,不禁臉色一陰,頓時就要發怒。轉眼見到陳則銘雙眼通紅,神色迷亂,顯然是大醉了,才有些惱火地皺眉,口中禁不住冷道:“什麽為什麽?因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不讓你燒死她,難道等他們回過神出來殺我?”

陳則銘看著他理直氣壯到平淡的表情,有些怔住,漸漸鬆開手,蕭定嗤笑一聲,自行將衣裳整好。

陳則銘呆了半晌,苦笑道:“果真是好道理。”

蕭定聽出他諷刺之下掩飾不住的失落,忍不住揚一揚眉,隔了片刻,卻顯出些意興闌珊的樣子來,隻自顧自地喝酒,並不理睬他含糊不清的喃喃低語。

待到酒醒了大半,睜開眼,陳則銘看清四周時,駭得幾乎跳了起來。

陳則銘到了門外,才驚覺此刻已經是深夜,並不能出宮門,隻得到輪值兵士那裏窩了一夜。

不久民間突然謠言紛起,說是皇帝病重日久,魏王趁機將皇權架空,名為代政,其實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現如今朝中真正號令天下的早不是萬歲爺,而是魏王陳則銘了。

這謠言不脛而走,眾口相傳,愈演愈烈,不多時便流入了京中。

陳則銘聽到這謠傳之時,心中大駭。

之前他已經知道這舉動有些不當,哪裏知道世人反應這樣快,不到兩個月,便有人敏感起來,這樣下去,再拖上幾日,本已漸漸塵埃落定的政變之事也免不了要再被翻起來。眼見自己立刻就要成為天下士子筆伐口誅的靶子,哪怕他手掌兵權、威懾眾臣,也終究寢食難安了,幾乎是立刻上書請求還政。

蕭謹遲遲不作答,陳則銘隻得入宮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