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權勢逐爭

蕭定總是起得極早,這是他執政多年留下的習慣。

光陰有限,不能白白糟蹋,哪怕此刻他被禁在此已經很久,卻從沒想過要改掉這樣的舊習。

可起得早了,一天便很漫長,而除了讀讀那幾本已經翻爛的佛經,他其實再沒別的什麽事情可做,於是他愛上了打坐冥想。這在外人看來也許是他領悟禪意的開始,而對於他卻是一個審視和謀劃的過程。

百無聊賴的日子中,他想過的事情很多,包括當年的楊梁,最初的陳則銘,當初的太後,後來的陳妃,到最終的政變,自己的失勢,他試圖從各個角度來看待這些。

思考總能讓人收獲些什麽。

陳則銘已經在征途之中,眼下蕭謹身邊便隻剩杜進澹,這老家夥此刻的權力可以說隻手遮天,想必對眼中釘的自己不會放過,楊如欽如果還在京中,會在此刻進行第二次救援嗎?

正在他這麽想的時候,楊如欽卻突然出現了。

當他轉頭看見一身黑袍作兵士裝扮的楊如欽站在屋門前時,很有種恍然的感覺,他玩味般瞥了楊如欽身旁那少年將軍一眼。

獨孤航馬上覺察了,麵上顯出不自在的神情,皺眉躊躇片刻,反身退了出去。

蕭定打量楊如欽一番:“多年不見,愛卿還是如此神出鬼沒。”

楊如欽微微一笑,跪拜下來。

“此刻陛下還不能逃。”

聽到這樣的話,蕭定也沒太多意外,他想聽聽楊如欽的理由和自己的是否一致。

楊如欽道:“表麵上看起來,此刻是出逃最好的時機,然而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知道其實恰恰相反。”

蕭定“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楊如欽繼續道:“一來是杜進澹也明白,這是個時機,他想必正守在洞邊等著我們送死,一旦風吹草動,正可以借此斬草除根,連借口都不用再找。二來,之前陳則銘大刀闊斧,已經削去陛下太多實力,此刻真正忠於陛下的大臣被貶出京的,十有八九。如今便是救了陛下出宮,後繼無力也難逃追捕。何況我們眼下能調動的人力有限,能否順利將陛下救出冷宮……都還不敢說。”

蕭定冷冷笑了笑,回想起陳則銘掐著自己脖子說的那番話,忍不住道:“他倒真是說話算話。”

楊如欽看他一眼,不明所以,見蕭定也沒解釋的舉動,他也不能多問,隻繼續道:“綜上所述,若是出逃,明槍暗箭皆至,必將我們紮成草垛。反倒是按兵不動,哪怕杜進澹暗箭襲來,獨孤航那裏奉了命的,也可以擋上一擋,其實生機更大。”

蕭定頷首:“與我想的大體相似。”

楊如欽拱手請道:“臣請陛下忍辱負重,等上一段時間,杜陳二人必然內亂,屆時才真是陛下重出之時。”

蕭定道:“怎麽說?”

楊如欽微笑:“如今陳則銘頗得寵信,已大有蓋過杜進澹的勢頭,杜進澹那老狐狸同為從龍之臣,怎麽能甘為人下?簡而言之,分贓不均,定然反目。”

蕭定笑道:“那是我的廟堂,你怎麽能用個‘贓’字。”

楊如欽道:“臣失言。”

蕭定想想又道:“那陳餘是什麽人?”

楊如欽答:“多年前陛下所設影衛死士之一。”

蕭定歎道:“我想著該是,你當初提出設這影衛,我想這太平盛世,也不曾多下功夫,哪裏知道如今最可靠的反是那批人。”

楊如欽道:“如今朝中各臣轄下,依然有些,隻是人數有限,要做大事恐怕不能。”

蕭定道:“杜進澹身邊呢?”

楊如欽鄭重答:“有一人。”

蕭定點頭,突然笑起來:“這獨孤小將跟你什麽關係?”

楊如欽怔了怔:“……朋友。”

蕭定隻笑一笑,分明不信,卻也不多問,兩人匆匆道別。

獨孤航站在宮門前,見他出來,迎了上去。

兩人彼此看了一眼,一前一後往宮外走,待到無人僻靜處,獨孤航猛地停了下來,楊如欽正滿腹心事,不曾留心,險些撞了上去。

獨孤航低著頭,隨即轉身過來,直視楊如欽:“你還想做什麽?”

楊如欽吃驚,連忙道:“我得廢帝知遇之恩,隻是見他一麵,聊表心意而已,其他的……縱然有心也是無力啊。你也知道,魏王這清除黨羽的事做得夠幹淨……你說這種情況下,我一介文士能做什麽?”

獨孤航聽著不說話,麵上冷冷地靜了片刻,悶悶道:“總之此後,你再別提這樣無理的要求!雖然你果然隻看一看,可我卻隻覺得愧對大人。”

楊如欽知道他少年直率,安慰道:“不過是見一麵,誰也不曾知道,於事全然無礙,你何必想得太多。”

獨孤航露出些心煩意亂的無奈神色,微微歎息,突抬頭逼視對方:“你立誓再不見他,否則你一旦開口,我便殺了你。”

楊如欽笑一笑:“好,我若再逼你帶我入宮,必然死在你劍下,不得全屍。”

獨孤航這才露出些許笑意,片刻後飛快地隱去。他從來少笑,隻跟楊如欽一起時,才外露些。

楊如欽走了兩步:“獨孤你聽過那句詩沒?”

獨孤航看他一眼,直接道:“我書讀得少。”

楊如欽慢慢吟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獨孤航不說話,腳步卻停下來。

楊如欽笑道:“於我真是深有感觸啊……”說著往前行去,走了片刻,才覺察對方落在身後,不禁轉頭。

獨孤航聽了這話,心中隱約不安。他隻是粗通文墨,這詩句淺顯,倒還聽得懂,但楊如欽言後的意思,他卻有些琢磨不定。

正思忖間,見對方招手叫自己時身形修長,形容儒雅,與那身兵士裝扮頗不合,突然想到,對方如此文弱,在自己手下三招也過不了,能壞什麽事呢?這麽一想才是豁然醒悟,連忙急步趕了上去。

陳則銘大軍將近邊關之際,某日紮營後,兵士來報說有人營外求見,說是聽聞魏王領軍來退匈奴,特來獻計。

陳則銘心中微惑,暗想難道是有奇人異士前來相助,忙命人將那人請了進來。

待見麵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來者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眉目間猶帶青澀,走進帳中,那少年帶著笑東張西望了一番,見各種物件都露出驚奇的樣子,頗有些憨態可掬。

陳則銘滿心疑慮,柔聲道:“誰讓你來的,有什麽事?”

那少年看他一眼,突然跪了下來,仰頭笑嘻嘻道:“回稟魏王,我自己來的,連家人也沒告訴,從京城一直跟到這裏才追上魏王,魏王千歲的腳程好快。”

陳則銘大是驚訝,仔細看他半晌,見他神態舉止間確實是不合年齡的天真,才覺察這孩子似乎是個傻子,不禁啞然,那什麽計策自然也不用再問了。

他靜了片刻,方叫了軍士進來,將這少年領將下去,安排他先吃飯,再將這孩子送至最近的村舍。

那少年笑吟吟聽著,也不作聲,似乎並沒聽懂那些對話。

匈奴那一方卻因為風暴而在路上耽擱了行程,如此一來,兩軍抵達邊關的時刻先後居然隻相差了幾個時辰。

律延遙望邊城上的旌旗搖曳,忍不住低聲歎息。他早得知消息,漢人發出二十萬大軍,領軍者卻是他的宿敵陳則銘。

烏子勒扯過韁繩急道:“父王,他們來得如此快,這一碰頭卻真是硬仗了。”

律延露出微笑:“不妨,他來了就好。”

烏子勒驚訝地看著父親,難解其意。

律延道:“多年前,我曾去過漢人的京都,那裏果然是繁花似錦,商賈如雲,條條街道都是整整齊齊,人來人往,路人身上居然半點灰塵也沒有,實在是個好地方。”

烏子勒認真盯著父親,聆聽他的每一個字,雖然不明白話題為何會突然轉到若幹年前,可他知道父親必有其用意。

“那一次,我見了很多人,”律延指著眼前高大的城樓,“那其中,就有這位如今已在萬人之上的異姓王。”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微笑起來:“不過當年他還隻是個小小的將軍,不值一提。”

烏子勒順著父親的手,望見城樓上迎風懸掛的旗幟,那錦旗如同雲濤般不斷地翻卷,將那個筆意遒勁的字一次次展現出來。

那是個“陳”字。

律延也盯著那字:“我還見了當初漢人的皇帝,那應該說……是個不容小覷的年輕人,有帝王該有的無情……你不用擔心,他已經被他的弟弟取代,其實在更替的當時,我們就該出兵,可惜啊……”說到此處,他似乎才突然憶起自己抱恙在身,忍不住猛咳了兩聲,驟然間佝僂了身體。

烏子勒露出擔憂的神情,卻並沒多問。

父親是個蔑視軟弱和同情的人,他隻能暗自不安。

律延咳完後,複又直起脊背,他麵上的笑容突然間不可捉摸起來:“可實際上,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次我真正去見的……另有其人。”

聽到此處,烏子勒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律延卻突然住口不說了,遙遙看著城樓,思忖片刻,漸漸有些神色不明。

言青這日休沐在家。

他被調回京後,昔日舊友紛紛設宴恭賀他右遷,難得如今終於能將各路人情打點完畢,可以在府中好好休息一天。

於是當下人來報又有人到訪時,他實在是頗有些許鬱悶了,可也不得不支起精神問詢情況,下人道對方不肯通報姓名,隻說是老爺故人,見麵自然驚喜。

言青暗下納悶,自問近半個月來,哪怕是點頭之交的也都見過了,難道竟然還漏了誰。

待下人領來人進到正廳,言青一眼掃過去,不由怔住。

來者施禮微笑:“言將軍久違了……對了,現在該稱言殿帥了。”

言青遲疑不答。

那人見狀又道:“殿帥一別數年,是不認得老友了?”他左右看看,“還是在想,該怎麽叫門外衛士進來拿人?!”他說這話時滿臉的不以為意,似是玩笑而已,倒將言青驚了一驚。

實話說,言青未必就沒有這樣的心思,可見了對方篤定的姿態,倒是滿心疑慮起來,一時間反難定奪了。

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兩人自然都知道隻要他一聲呼喝,衛士擁入,對方哪怕有千夫之勇也難擋眾人,何況他不過是百無一用的一名文士。

可眼前的楊如欽分明卻神色泰然、胸有成竹,那麽,這份強大的自信來自何處?

他來做什麽?

言青心中盤算片刻,按住納悶—那份疑惑中未嚐沒有些許的驚喜—起身相迎:“哪裏哪裏,做人如何能不念舊情,多個朋友多條路啊……楊大人,請!”

楊如欽欣然一笑,入座。

陳則銘心中煩亂。

他趕在匈奴之前到達邊關,固然讓守城的盧江平大鬆了口氣,可也讓律延見勢退了十數裏,兩下頓時陷入僵持之中。

若是放在從前,他必定堅守不出,逼到匈奴糧盡勢退之時再行攻擊。

可此刻的他,卻不再僅是名將軍,還是有輔政之職的魏王。

之前蕭定的話不是不靠譜,隻留杜進澹在蕭謹身邊,實在讓人有些放心不下。

杜進澹此刻爭權之心極盛,就是想也想得到,若是長期駐軍在外,自己眼下的優勢便會喪失殆盡。權勢之爭中,一旦身處被動,就難免被人步步進逼,直至一敗塗地。

而他所憂心的也並不隻是如此。

他出行前反複叮囑了獨孤航不得讓人隨意接近靜華宮,食品之類更加要小心,而那防的隻是暗算,若杜進澹要借蕭謹的手除掉蕭定,十個獨孤航也攔不住。

臨行前蕭定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實際上是有些示弱了—縱然他看起來依然很是神氣。

要自己注意杜進澹什麽?十之八九是會對他下殺手。

於是,蕭定哪怕態度再強硬,到底也還是明白自己是靠著陳則銘才能活到今天。

陳則銘覺察之後有些好笑,這是求人的態度嗎?他安排了人手,便是對蕭定的作答。

那他就得做到。

回想起來,蕭定也不是全不低頭的人,他可以忍辱負重,收斂鋒芒,做出俯首稱臣的態度,誦經食齋,擺些與世無爭的姿態,在旁人麵前他多能見風轉舵,對自己,他卻始終較著這個勁。陳則銘倒也懂他,自己何嚐不是一樣,有些人天生適合做對手,也許自己跟他就是這樣。

他派出的探子打聽到對方儲糧之地是宿營再北四十裏,陳則銘迅速糾集部將,定下計謀。

這樣相持不是辦法,他要盡早結束這場戰爭。

征戰在外,糧草軍需為重中之重,隻有燒了律延的輜重,這仗才能打下去。

陳則銘選定黑衣旅中近來頗露頭角的一名青年將領江中震,命他選定五千精兵待命出城,自己則製造機會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對方主力。

這江中震一身好武功,神勇無敵,又好在粗中有細,並不是個莽撞之徒,是以近幾年屢建戰功,步步提升。

言青被調去殿前司後,黑衣旅中最精幹的非他莫屬。

如此安排妥當,眾人退去。

眼見離天明還有段時間,陳則銘卻是輾轉反側,再睡不著,索性起身看看夜色。剛走出房,見前方幾名守衛親兵正壓製著一名男子,扭打成一團。

那男子分明不是對手,也不肯降服,自顧自地不住掙紮,幾名兵士好氣又好笑,低聲道:“搞什麽?把魏王吵醒了有你好瞧。”

陳則銘悄然走近問:“什麽事?”凝目看去,隱約見被手下扭住的卻是之前來獻計的憨傻少年,不禁微微驚訝。

親兵轉頭見是他,大是慌忙,趕緊行禮。

一名為首的為難道:“他非鬧著要來見魏王。”

陳則銘奇怪道:“不是早讓人把他送走了嗎?”

那兵士吞吞吐吐道:“這傻子死活不肯,打罵了好幾回,他自己還是跟了上來。”

陳則銘皺眉,那親兵不敢再開口。

少年仰頭看見他,極是高興:“魏王且慢出兵。”

陳則銘值此多事之秋,本不欲再管這煩瑣之事,正是抬腳要走,聽得這話驚訝回頭,那幾名親兵連忙掩住少年的口,麵麵相覷。

陳則銘沉下臉:“誰跟你說的這些?!”說著目光冷峻地掃望那幾名親兵,那幾人慌忙跪下分辯,稱自己並不曾與那少年講過這種軍中要務。

少年笑嘻嘻:“我自己想的。”

陳則銘仔細看他,心頭滿是疑惑,卻看不出對方作偽之處,之後將那少年帶入屋中,少年還是嘻嘻地笑。

陳則銘坐在椅中,打量他半晌,等他將屋中東看西瞧轉了個遍,才道:“誰派了你來?目的何在?”

那少年回頭,答非所問:“我叫韋寒絕。”

陳則銘訝然,突然靈光一閃道:“通政使韋寒初是你什麽人?”

少年轉身叩倒在地:“那是我大哥……小人還不曾謝過魏王救命之恩。”說完抬頭還是笑,可笑容中卻褪了那層懵懂之態。

陳則銘這才恍然,起身將韋寒絕扶起:“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韋寒絕也不正麵答,憨笑道:“魏王說什麽便是什麽吧。”

他神態中總有股自然而然般的天真,是以裝瘋賣傻之時才鮮有破綻,叫人難生提防之心,陳則銘暗中稱奇。

律延大軍候了多日,不見陳則銘有任何動靜。

烏子勒幾次來問詢父王建議,律延都隻說繼續等,再往下問,卻什麽也問不出了,烏子勒隻得作罷。

律延與陳則銘交戰多年,彼此心思都能猜中幾分。

他自然知道陳則銘想等他先沉不住氣,匈奴遠道而來,糧草是大問題,自然是比鎮守的一方心情迫切得多。

可想想京中細作,律延卻忍不住笑,這一次,先捺不住性子的隻怕會是陳則銘。

這一日,一大早便聽得遠處鼓聲震天,烏子勒奔出營帳,極目可見那城樓上隱約旌旗搖曳,更有探子來報,漢人似乎是要開城門出兵了。

烏子勒急命眾將擺陣,心中暗自納悶,難道對方真要這麽硬碰硬地打?正想著,律延命人過來,著他仔細看著,別輕舉妄動。

匈奴眾將領著大軍等了半晌,那城中卻動靜漸小,偃旗息鼓了。

烏子勒待到午後,終於明白對方不過做做樣子,隻得讓眾人退後休息。

大軍還來不及吃飯,那城中鼓聲又起,眾將飯不曾到口,又急忙上馬。

如此反複數次,眾人苦不堪言。

律延趕將過來,烏子勒滿腔怒火,對父親道:“他這是詐我們呢!明刀明槍不敢打,做這樣上不得台麵的把戲,敢稱什麽名將!”

律延嗬斥道:“你若不及時布陣,他便真殺將出來了。打仗本來鬥的就是心智耐力,你做主將的怎麽能先失去常態?!”

烏子勒敢怒不敢言,律延見狀緩言道:“你若去猜他心思,便是被他牽著鼻子走了。”說完,望望那城樓,露出嘲弄笑容,“不過倒真想不到,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卻還能用這般頑童嬉戲般的戰法。不拘一格啊……”

烏子勒不作聲。

律延道:“不服氣了?你倒說說這姓陳的到底想幹什麽!”

耶禾在旁,連忙出來圓場:“少主初征,年輕氣盛在所難免,磨煉幾次必定不同。”

律延哼了一聲:“我當年不曾初征嗎?”想想又道,“樸呂之戰何嚐不是陳則銘的初征,打得可是漂亮。”

烏子勒怒道:“父王,您何必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律延挑眉看他,倒顯出頗有興趣的樣子聽他往下講。

“我若是這守將,上策自然是堅守,硬拚那是下下策!他如此作態,歸根結底,還是要出擊的,否則不過白費精神,還不如安分守城。”

律延微笑起來:“哦,他要怎麽出擊最有效?”

烏子勒想了想:“虛晃一槍,先燒糧草!”

律延露出讚許的笑容,微微頷首。

陳則銘信了韋寒絕之言,按捺焦急之心,隻命人做出要出擊的樣子,卻隻是按兵不動。

匈奴一日中應聲集陣十餘次,始終等不到敵人出城。

陳則銘從城樓往下看,卻見匈奴兵馬每次列陣,依然整齊快捷,不禁微微歎息。

他哪裏知道此刻真正的主將已經是律延本人,烏子勒已被他調往別處,是以眾將行動一絲不苟,全然不敢懈怠。

到了下午,驟起大風,城中又是鼓聲大作。

匈奴正處逆風,飛沙走石,難以睜目,這當口猛聽對方鼓響,不由陣腳微亂。

卻是此刻,城樓門洞突然大開。

兩列黑甲騎兵從中疾馳而出,在吊橋上一掠而過,殺氣騰騰,直指匈奴軍。

匈奴排陣多次,銳氣早有些褪去了。而黑衣旅憋氣候了一天,正是躍躍欲試之時,其鋒銳不可當。

陳則銘低頭,見己方黑衣勁旅從城中如箭般射出,源源不斷,將匈奴的嚴陣以待瞬間便攪了個人仰馬翻,混亂一團,不禁微笑,轉頭對身旁江中震道:“去吧!”

那年輕將領低頭領命。

律延連聲傳令,匈奴戰法驟變,被黑衣騎士隔開的兵士紛紛退後,反將中場讓了出來,似要形成包圍之勢。

陳則銘頻頻皺眉,暗中佩服律延應變之快。

韋寒絕在他身旁道:“這風能持續半個時辰,足夠支持到江將軍繞過匈奴大軍。”

陳則銘點頭:“韋公子算得好準。”

韋寒絕撓頭,嘿嘿笑道:“這不都是小玩意嗎?”

陳則銘笑笑看他,又斂起笑容,抬頭看黃沙漫天。

奇兵已出,能否奏效實在難說,此刻此地卻隻能苦戰了,好在風沙對於敵方己方都是一樣的,自己難,對方也難,隻看誰支持得久。

四十裏外,烏子勒也見到這風沙,心中不由微驚。

再看了片刻,才好歹放心了些,在塞外這並不算得特別大的風暴,可他心中惴惴,卻有些難安。

父親之前病重,好容易能起身了又隨軍出征,究其原因,其實是因為自己不夠穩重,撐不起大局。如此長途跋涉,加上天氣惡劣,也不知道若是漢人出軍,父親會不會病發?烏子勒始終擔憂著這個。

他被父親調來糧營倒無怨言,他也明白父親是想給他個立大功的機會,以服眾人之口。

他伏兵糧營之外,等了半日還不見人來,忍不住也有些質疑自己先前的看法,難道陳則銘鳴鼓隻是擾敵而已?隔了片刻,他又重立了信心,不會,今日必然有兵來襲。

這時風沙漸漸小了,手下有人眼尖,見得一隊漢兵偷偷摸摸奔馳而至,此刻已經繞到糧營之後,慌忙來報。

烏子勒心中大是得意,命手下將漢軍連糧營團團包圍,勢必要來個甕中捉鱉。

那些漢兵發覺後,大是驚慌,四處奔走,卻被烏子勒親兵用刀槍逼退,包圍圈漸漸縮小,再怎麽跑也是無處可逃。

烏子勒縱聲大笑,抓了這些人是小事情,可若將他們的頭顱帶到陣前,給城中守軍和敵將看到卻是極其沉重的一擊。

正搜查殺戮間,有名軍士滿身鮮血闖入,急馳來報,說是律延軍方才被漢人趁風殺亂,如今混戰一團,眼見將要敗落,而其中律延更是被困,著人突圍,急命烏子勒領手下三萬軍士立刻回救。

這話一入耳中,烏子勒如遭雷殛,回想方才心悸原來如此,不由慌張。

他留下一千人馬,命他們搜到剩下的漢人士兵,立刻斬下頭顱,再趕上來,言畢匆匆上馬。

方行到半路,有人叫道:“糟糕,糧營起火了。”

烏子勒撥轉馬頭,隻見身後濃煙滾滾而起,直指天際,不禁驚住,反應過來,嚇得麵無人色,再尋報信之人,卻哪裏還找得到,這才明白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

烏子勒太陽穴處突突直跳,似乎一顆心便要從口中跳出來。

他不敢想象父親看到這濃煙的心情,隻一想便有自刎的衝動。

呆了半晌,烏子勒才勉強想到,該殺了那些放火的人,挽回些許劣勢,帶著三萬人馬匆忙殺回。

待趕到糧營前隻見火勢滔天,哪裏還救得下,又哪裏還有敵人身影?

這糧草是全軍性命所在,父王一片信任之心才交由己手,烏子勒想到此處,痛悔難當,抬頭看著這漫天火焰,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無措彷徨之際,身後呼聲突起,震耳欲聾,眾人都是大駭,轉身看,不知何時何處鑽出了無數漢兵,早將他們團團圍住。

烏子勒麾下大亂。

慌亂中,烏子勒隻得領軍殺出,卻正麵遇見一將,那將濃眉大眼,身著黑袍,頗為威武。見眾人擁一匈奴將軍而退,顯是頭領,那黑袍將軍大喜過望,拍馬直擊而來。

親兵紛紛擋上前,卻不敵那將勇猛,隻片刻,黑衣將軍已經衝到烏子勒馬前。

戰了幾合,烏子勒不敵,賣個破綻,轉身要走,正縱馬奔逃,突覺腰間一緊,卻被那將甩鞭纏住,用力將他扯下馬來。

烏子勒在沙中滾了幾遭,抬手揮刀將那馬鞭砍斷。

那將擺脫眾人奔近,當頭一刀劈下,烏子勒躲避不及,隻得雙手執刀擋了上去,哪知道對方刀勢異常沉重,重逾千斤,烏子勒身體一頓,立時滿口血噴了出來,半晌動彈不得。

那勇將見得手,大笑三聲,伸手將他拎上馬來,一掌擊在他腦後,將他擄了去。

眾親兵哪裏趕得及,都駭得大驚失色。

“楊大人!”

言青拂袖而起。

楊如欽仰頭看他,不動聲色,隻是微笑。

言青靜了片刻,見對方反應漠然,忍不住叱道:“你已經沒得朝廷俸祿,一介布衣,怎麽敢滿口胡柴,汙蔑朝廷重臣!”

楊如欽笑道:“殿帥如果不信,將護衛宮闈的將士多派上幾個,說不準還能撈個保駕大功。”

說罷,拱手告辭。

言青正要叫人進來捉他,楊如欽抬頭道:“我也逃不掉,殿帥何不先趁機看個究竟,看我說的對也不對,再來追查我的過錯。”

說著,又露出他慣用的微笑。

言青怔住,楊如欽方才所言如果屬實,那這便實在是驚天動地的秘密。

他在官場中打混多年,如今終於得到殿前都指揮使這個位置,原來以為已經是到頂了,哪裏知道老天竟然又送個機會來。

如此想著,竟然左右難以抉擇,眼睜睜看著楊如欽瀟灑離去。

陳則銘一去多日,蕭謹心中總是牽掛。

他原本就不愛處理朝政,如今沒人監管,於是更加心不在焉。

所幸杜進澹在此,事事倒也亂不了。

杜進澹這老臣察言觀色的本事厲害,這一日到宮中商議政事,見蕭謹聽得意興闌珊,心中了然,趁了左右沒人時,悄然道:“萬歲是在想魏王的事?”

蕭謹隻聽到“魏王”這兩個字,精神頭便來了些,看著杜進澹:“愛卿有什麽消息?”

杜進澹搖頭:“消息倒不曾有,隻是魏王若明白萬歲一片憐惜之心,想必定要感激流涕。”

蕭謹忍不住低聲自語:“我要他感激流涕幹嗎?”

杜進澹笑道:“帝王恩寵不是一般人可以消受的,也就魏王那般人才方入得了萬歲的眼。”

蕭謹瞥了老臣兩眼。

陳則銘為人嚴謹,蕭謹對他始終有幾分懼怕,並不敢怠慢了對方。

蕭謹想了一陣,低聲道:“愛卿的意思是?”

杜進澹也壓低了聲音:“據老臣所知,魏王當年與如今冷宮裏那位並非如表麵那般君臣和諧,其中或有私隱……”

蕭謹“啊”了一聲,一顆心忍不住怦然狂跳起來。

杜進澹卻似乎並不打算將這話題繼續下去,說完後,再不開口。

“這話……要怎麽講?”蕭謹等了片刻,忍不住問。

杜進澹做出躊躇的樣子:“此事老臣也隻是略有耳聞,當不得真,也不敢胡言有辱聖聽。”

蕭謹險些站了起來,恨不能將這老頭拎了上來,仔細盤問清楚。

他忍了忍,慢慢道:“赦你無罪,但講無妨!”

杜進澹一笑,微微折腰,以示領命。

待杜進澹慢慢退出偏殿時,蕭謹坐在龍椅中猶有些怔忪。

他尚為容王的時候,已經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蕭謹不曾也不敢放在心上,可如今……

那場政變的真麵目到底是什麽呢?長兄被廢被禁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呢?

他突然間有些心驚肉跳。

少年蕭謹意識到這中間有筆糊塗賬,這些真相被名為政治的東西遮擋住了,正是它們造就了今天的自己,自己卻對它們一無所知。

他審視自身,驚覺這龍椅原來正處在流沙之上,而一直以來的自己早身處風口浪尖竟不自知。

陽光從殿門照射進去,他年少單薄的肩頭蜷縮著,緊緊靠在椅中,連人帶椅離那光柱有數尺之遙,他微垂著目光,緊鎖的眉頭和不知所措的神情都在昭告眾人,他的猛然頓悟和驚慌迷亂。

杜進澹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絲可稱之為得意的詭異笑容。

內侍領著杜進澹出宮。

走到僻靜處,那內侍停下腳步,回身道:“大人!”

杜進澹左右看了看,點點頭,壓低了聲音:“黃公公怎麽講?”

那內侍悄聲道:“近幾日宮中警衛越發森嚴,巡邏的次數也大大增加……黃公公說此刻怕是難以出手。”

杜進澹花白的眉頭鎖了起來:“怎麽回事?”

內侍道:“聽說是殿前司下的命令。”

杜進澹疑道:“言青?不!”他立刻又否定了這揣測,“他剛上京不久,根基淺浮,怎麽可能覺察?該是另有高人提點……難道是陳則銘?”

他陷入深思。

正彼此無言,麵前的內侍突然彎腰揚聲道:“大人好些了嗎?請隨我來!”

巷子盡頭,正有兩名宮人捧著食盒路過,那窈窕身影一掠而過。杜進澹見此地不方便,也不再說,收斂了心神。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宮門前,杜進澹回身道:“勞公公為我回句話,既然如此,那我們過段時日再談。”

身後便是衛士亮晃晃的刀槍,他如此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卻並沒半個人望向他。世事從來如此,你越敢在陽光之下,越沒人想得到那是陰謀。

那內侍恭敬應聲。

蕭謹慌亂過後突然起了心思,他想見見蕭定,雖然他並不明白自己見到他可以做些什麽。之前的他也一直鼓不起這樣的勇氣,然而此刻的蕭謹卻有些非如此做不可的感覺了,杜進澹說的不一定是真相,那老兒自己也說是聽來的。

他總抱著這樣的期望。

靜華宮外守衛森嚴。

問詢一番後,蕭謹得知守護其外的居然是獨孤航—陳則銘的愛將。若放在從前,他看到這一幕,一定隻會讚同黑甲軍精明能幹,守得如此滴水不漏,讓人放心,可事過境遷的現今,這樣的鄭重其事卻分外刺眼了。魏王這樣做,其實是要保護兄長嗎?到底是該放心還是得提防?

他越想便越覺得這樣的想法有道理,越想越覺得心頭不是滋味,腳下發虛。

步入庭院,那種彌漫不散的檀香讓他稍微安寧了些,蕭謹的母親是個信徒,當年王府中也是長久地保留著這種味道。

蕭謹在樹下站了一會兒,這樣的冷清倒讓他沒那麽衝動了。

蕭定聞訊立刻趕了出來,見到他,大驚之後,伏地稱臣。

蕭謹看著匍匐在麵前許久不見的大哥,感到了驚訝。

此刻的蕭定樣貌瘦削,神情低落,身上著的也不過普通的衣裳,他似乎在褪去那層霸氣後,猛然間恢複成常人,那本來如同劍氣般逼人奪目的光芒被磨礪得黯然無光。

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盛氣淩人的君王。

落差如此之大,幾乎讓蕭謹頗有些適應不了。他滿懷敵意而來,卻在見到對方的時候,發覺對方原來早已經狼狽不堪。他遲疑片刻後,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魏王對這個人犯似乎並不怎麽優待。

他對自己之前的懷疑產生了些許羞愧,魏王的忠心應該不是假的,他驟然踏實起來。

蕭定在地上長跪不起,目中含淚,自稱有罪。

蕭謹靜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這樣的蕭定似乎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讓他失落的同時,倒微妙地生了些內疚。可這樣的大哥也是罪有應得不是嗎?

他心中搖擺不定,然而血濃於水,蕭謹最終還是被蕭定的瑟縮衰微所打動,跨上前將對方攙扶了起來。

蕭定並不因此而生驕,他謹言慎行跟在幼弟身後,不多說一個字,更無絲毫僭越。蕭謹看著對方,時不時地產生錯覺,似乎麵前這個並不是自己的長兄,曾經位居萬人之上的前任天子。

到底要不要問呢?

蕭謹清楚地知道自己全憑剛才的一鼓作氣才會有今天的到訪,若是不問,將來或者永遠也沒勇氣問那個問題了。

“朕聽說……魏王曾是王兄……王兄……入幕之賓,隻怕是謠言?”

他終於七拐八彎將話題扯到陳則銘身上,趕緊趁機做出漫不經心的神態,將這話含糊甩了出來,心中大鬆了口氣。

蕭定麵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隨後似乎有些了然,跪下道:“罪臣當年行事荒唐,曾幾次折辱魏王……不過那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情,萬歲若是要懲罰,罪臣並無怨言。”說著叩首。

蕭謹急道:“那麽其實是王兄逼迫他?並非……”

蕭定抬頭,隱約見笑容稍縱即逝,淡得幾乎看不清:“是罪臣的錯。”

蕭謹情緒分明明快起來,再也無心耽擱,隨便聊了幾句,開開心心擺駕回宮。

蕭定瞅著那一眾人的背影離去,神情驟然間變了,雙目微微眯起,滿是譏諷般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