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恩舊主

吳過的死非但了結了一樁疑案,也讓眾臣見識了當今魏王的無情手段。

吳過是他當年舊友,宮變後斷了往來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兩人前段時間還在朝議上有些衝突,隻怕這與吳過的死也不無關係,眾人紛紛揣測,倒是右相杜進澹不置可否。

而蕭謹心喜陳則銘斷案迅速,有心將刑部也歸了他管,與右相私下商議時,杜進澹大驚,力諫之下,蕭謹方打消了這個念頭。

近期,蕭謹自覺騎射大有進展,對戰事難免更加感興趣,立誌想做個馬上皇帝,陳則銘教授時笑道:“萬歲若成了戰無不勝的能將,朝中武將可怎麽辦呢?”

蕭謹充滿憧憬:“朕真想跟著魏王去沙場,去過過那金戈鐵馬、大漠孤煙的日子。”

陳則銘搖頭道:“術業有專攻,各人有專長,想當初……”他突然住了口,他本想舉蕭定親征被圍的例子,可話到口邊,突然又覺得此言不吉利不該說。

蕭謹哪裏知道他心中所想,扯著他手中弓箭道:“來來,魏王來跟朕比一比,看誰先射到……”他看看左右,指著一名宦官道,“射那小子的帽子!”

那內侍驚得立刻跪下來了,苦著臉求饒,魏王倒罷了,萬歲那箭能不能準,誰也說不得啊。

陳則銘莞爾一笑,萬歲不過是想想罷了,自己何必多嘴說那樣多。

蕭謹搭弓便要射,仔細瞄準了半晌,那內侍看著那雪亮箭頭指著自己,卻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漸漸地抖得跟篩糠似的。

蕭謹急道:“哎哎,你別動啊!動來動去怎麽射?!”內侍聽到這話,表情更加僵硬,臉色青中帶白,眼看立刻便要栽倒了。

陳則銘伸手擋住蕭謹,示意蕭謹稍等,接著從自己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微微停頓了片刻,這才遞了過去。

蕭謹收弓,見手中那支箭竟然已經被掰去了箭頭,不由鬱悶:“不用如此,朕的箭法已經大進了。”

陳則銘道:“鐵箭所指的,隻該是敵人。”

蕭謹點點頭,全神貫注再度滿弓。內侍的臉色才恢複了些,滿是感激地看了魏王一眼,到底還是害怕,隻得趁人不注意慢慢抬起袖子擋在臉前。

正是這時,杜進澹跟在宮人身後進了射場,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蕭謹一箭出手,正中帽頂,將那帽子射得落了地,因為沒了箭頭,箭支也彈射開來,眾人連聲喝彩,隻讚歎此箭好準頭,蕭謹也是難免得意。

陳則銘道:“果然長進許多,恭喜萬歲。”

蕭謹聽了這話更加滿麵笑容,轉頭看到杜進澹,奇道:“愛卿怎麽來了?”

杜進澹微微欠身:“萬歲,是禮部提了個折子。”

蕭謹有些不滿:“朕正習弓箭,還沒完呢。”

陳則銘道:“既然是正事,請萬歲先處理。”

蕭謹歎了口氣,將弓箭遞給身後宦官,朝杜進澹道:“什麽事情?”

見狀,陳則銘適時告退。

蕭謹探頭看他背影,隻覺得滿心遺憾。

他學射的時間不長,成果卻不錯,於是滿心便以為自己於此道實在是有些天分,很是沾沾自喜。如此興頭上,突然就要收手,隻感意猶未盡,忍不住又問杜進澹:“老愛卿覺得朕方才那一箭如何?”

杜進澹讚歎道:“果然絕妙,隻可惜……有一點不夠完美。”

蕭謹忙道:“是哪裏?”

杜進澹道:“以陛下的精準箭術,其實不去箭頭才更精彩……眾人都屏息觀看時,這一箭飛出去方有那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啊,何況越是生死懸於一線時,也越顯出陛下主人生死的威嚴啊。”

蕭謹半晌不作聲,末了道:“魏王說箭不能對自己人,朕覺得也有道理。”

杜進澹恍然:“陛下真是從善如流,確實是臣思量不夠,及不上陛下宅心仁厚。”

蕭謹複又露出笑容:“老卿家也是好意,朕知道了……那折子呢,拿來朕看。”

陳則銘在宮中繞了一周,抬頭一看卻是信步走到了靜華宮,正要繞道,卻被獨孤航看見,急步趕了過來:“大人,今天怎麽來了?”

陳則銘立住:“順道來看看,那個人這幾日怎麽樣,可有異動?”

獨孤航直接道:“大人是問吳大人被斬之後嗎?”

陳則銘靜了片刻,終於含糊“嗯”了一聲。

獨孤航道:“隻見他每日裏念佛吃齋,倒是沒什麽不同。”

陳則銘頗有點氣惱,獨孤航其他都好,就是說話做事有時候太直了些,不懂得為人留餘地。

陳則銘摒開眾人,行至屋前,果然見側廂房中煙霧繚繞,凝目看去,蕭定並未端跪佛前,反毫無敬意地斜靠在一張椅中,低垂著眼,隨意翻著手頭的書,麵上的神情與其說是專注,不如說是寂寥或者黯然。

覺察到目光,蕭定也抬眼,視線交匯處,那麵上的神情瞬間就變了,方才那些寂寥似乎隻是夜空裏的煙火,稍縱即逝,他眼中再次露出警惕的神色,身體卻絲毫不曾動彈。

又過了片刻,他的嘴角處微微抿出了一線笑。

陳則銘仔細盯著他的每一個變化。

蕭定收回目光,斂神垂眼,端起佛經,一字字看了下去。

陳則銘遲疑片刻,踏入門檻。蕭定頭也不抬:“你來幹嗎?”

陳則銘不語,靜了片刻才道:“巡視。”

蕭定笑容更深,明顯露出了不屑之色,卻還是隻看著那佛經,並不繼續答話。

陳則銘皺眉,突然覺得方才實在應該及時反身避走,可此刻再這麽做,卻是白白給了對方一個在背後嗤笑的機會。

他握著劍,往前踏了幾步,左右看了看,看得很索然。

屋中什麽也沒有,能有什麽,獨孤航領重兵守著門口,沒什麽不放心的。

正要退出,卻見蕭定不知何時已經將書放下,蓋在腹部,饒有興趣地轉而看他,見他望過來,蕭定突然朝他招手。

陳則銘驚訝地看著蕭定,蕭定卻不死心地繼續示意,讓他過去。

陳則銘心道,他這是什麽意思?猶豫了片刻,卻還是移步彎身,將耳俯了下去。

蕭定輕聲道:“你還真過來了?”

陳則銘瞥他一眼:“你還能鬧出什麽。”

蕭定笑:“我方才見你在這屋裏轉來轉去,突然發覺了一件事……奇怪了,這麽多年,我居然就沒注意過……”他頓了頓,用更低的聲音道,“宮裏人說得不錯……魏王確實好顏色。”

陳則銘微凜起身,轉身欲退,卻聽蕭定在身後悠悠接著道:“……隻可惜是個賤人!”

陳則銘猛地停下腳步,靜了半晌,他緩緩轉過身來:“你也隻能這樣了……陛下。”

蕭定露出些許驚訝,瞬間後他又將這驚訝收斂了起來,反用那種刻意誇大過的玩味好奇的目光調侃般看著他。

陳則銘看到這樣的眼神,實在是噎得慌,他垂目想了片刻,抬眼道:“對了……你早已經不是陛下了。”

蕭定挑起眉,他看起來還是那般帶刺的囂張,可眼底的神情到底不平靜了。

那麽硬的殼,可還是有撬得開的地方,陳則銘突然覺出一種傷人的快感,他左右看了看:“日子很無趣?”

蕭定發出嘲弄的笑聲,懶懶道:“魏王來住住不就知道了。”

陳則銘慢慢走到佛龕前,仰頭看了看,佛像寶相莊嚴,可惜參拜的人未必真心虔誠。

“從萬人之上到獨居佛前,是有點落差。”

蕭定甚至連聲也懶於出了,拿經蓋住了臉。

陳則銘道:“我會告知萬歲,多往這裏送幾個沙彌……念經的人一多想必也熱鬧些。”

蕭定拿開書,朝著他笑。

“那倒不用,真有這個善心,不如送幾個人伺候,”他挑著眉,“最好個個……長得像魏王!”

陳則銘猛地轉過身來揪起他衣領,甲片在行動時彼此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

蕭定哈哈大笑。

陳則銘聽著那笑聲,忍不住地更是心浮氣躁咬牙切齒,蕭定並不反抗,邊笑邊任他掐著脖子,將自己拖到了地上。

“你很想找揍嗎?”陳則銘右拳緊握,提到耳邊卻怎麽也打不下去。

他想過再不動他,為什麽這個人偏偏這麽不識趣。

蕭定躺在地上,低聲道:“你晚上睡得著嗎?”

陳則銘看著他。

蕭定似乎瞧不到他的拳頭:“吳過的魂沒找你索命?”

陳則銘終於毫不猶豫一拳揮了過去,打在他那張從不懂得什麽叫收斂的嘴上。

蕭定低呼一聲,捂住嘴,血從他指間流出來。

陳則銘強行扯開他的手,將那從鼻中流出的鮮紅**抹到指尖給蕭定看,低聲道:“你要的就是這個吧?你已經無聊到這個地步了?”

蕭定呸了一聲,將口中的血噴到他臉上。

陳則銘用手背擦去,瞥了一眼,突然抬手扇了他一掌,蕭定的頭被猛力扇得偏到一側,閉著眼半晌沒能順過氣。

陳則銘狂怒下隱約想到自己其實還是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了,蕭定想的就是要激怒他,他果然怒了,但不知道為何,這一次他並未如何掙紮和壓抑,反很快放縱了自己的勃然大怒。

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前,示意獨孤航不得讓人接近,獨孤航遙遙看見,驚訝點頭。

陳則銘合起門,轉過頭來,正見到蕭定掙紮著要爬起身,那一掌力道太大,摑得他有些昏沉,於是他又坐下去。

陳則銘慢慢走到他身前,蕭定覺察,抬起頭來。

房間驟然昏暗,陽光艱難地從窗花的縫隙中透進來,然而卻照不到兩人的腳前。

“吳過是為了你死的,你卻在這裏血口噴人?!”

蕭定驚訝地抬頭,看著蹲在身前的陳則銘,彼此對視了片刻,蕭定發出笑聲:“我真不敢相信,魏王這是準備再反一次了?”

陳則銘伸出手,掐在他喉間:“你這樣的人,怎麽配得到我的忠心!”他緩緩用力,“我是要告訴你,你的根基我會一點一點動搖,直到全盤拔掉!”

蕭定緊緊抓住他的手腕,試圖扯開對方的鉗製,然而到底比不上陳則銘力大,漸漸地蕭定臉色開始發青,耳旁嗡嗡直響,似乎周遭圍繞著一群蜜蜂不肯散去。

他死死盯著陳則銘,眼前開始泛白,口中發出徒勞的喘息,卻吸不到一口氣,他獨自掙紮在陰影中,感覺著死亡的接近。

陳則銘湊近,低聲咬牙道:“別總給我找事!”

蕭定睜開眼睛的時候,屋中已經寂靜無聲。

他支起身體,環視四周,空無一人。

門半掩著,光從外麵射進來,直直探到他身前。

他看了片刻,突然清醒般倒抽了口冷氣,伸手摸摸麵上的瘀痕,又攤開那隻手看了看,再不見血跡,他倒頭重新躺了下去。

臉上和喉間的痛楚仍未消失,他卻閉著眼默然忍耐,也不再去撫摸。這些蕭定並不以為苦,身體上的痛多忍一忍,總有一天能熬過去,重要的是清醒的頭腦。

吳過的死訊能傳達的信息很多。

第一個就是陳則銘的立場,吳過死於刺殺廢帝的重罪,這罪名把他從這個事件裏擇了出去。這是很明顯的丟卒保車,在魏王的眼皮底下這樣偷天換日,除了他自己,沒人能做到。陳則銘為什麽做這個決定,原因他並不想知道,有這個結果就夠了。在出逃這件事上,陳則銘選擇了跟他做一根繩上的螞蚱,這個做法無論愚蠢與否,都帶給了他生機。

其次就是他的實力在削弱,他的臣下在減少,而那些是他翻身的賭本。

於是他難以遏製地心浮氣躁,動搖起來。

他當然知道自己該忍耐的,階下囚有什麽資格談憤怒,你就是落水鳳凰,如果你敢埋怨自己不如雞了,該落的就是頭了。

然而看到陳則銘這個叛臣居然還施施然到自己麵前晃悠,並堂而皇之說是在巡視的那一刻,他到底沒按捺住。

陳則銘動手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快。

雖然是他在不斷挑釁,但陳則銘幾乎是立刻就爆發了,看起來以“忍”字為先、從來是謙謙君子的陳則銘遠不像他以為的那麽能忍,他本以為他還需要多費些口舌。同時顯然陳則銘已經完全控製住了宮中的局勢,所以他才無須考慮動手的後果,這對自己而言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陳則銘的拳很重,力氣也夠大,無愧他的將軍之名。蕭定少年時候雖然習過些武,但那些護身的小把戲,跟實戰過無數次的陳則銘比起來,實在不足一提。

結果就如蕭定所願,他被陳則銘狠揍了一頓。

好了,這教訓夠深刻夠切身,這時候沉不住氣的人就是得挨打,自己該收起那些憤恨憋屈了,貿然發泄的後果很嚴重。

蕭定閉著眼,強迫著讓自己沉靜下來。

他體會著那些痛楚,逐一地消化吸收,將其轉化為力量,慢慢累積起來,終有一天將厚積薄發。

一夜,天空突現大星隕落,色赤,自西往東劃破天際,消隱不見,當時夜還不深,引來了京中駐足觀望者無數。

過了數日,刑部侍郎周子才到陳府拜訪。

陳則銘很是奇怪,兩人平素少有往來,隻在審吳過時打過一次交道,對方突然上門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不過他得勢後,前來攀權附貴的人不少,他倒也看得多了。

上了茶,兩人寒暄半晌,那周子才才把來意支支吾吾說了。

天降流星那一夜,有個少年,無意中說了句:“賊星當道。”

這幾個字本來平常,可合著當前的局勢看,就有點玄妙的味道了。這話恰被同行人聽到,跑去官府告發,說是這個“賊”字是譏諷當今聖上及兩位能臣,嘲笑他們得位的手段等同盜竊。

偏生那少年居然是通政使韋寒初的幼弟。弟弟被抓,韋寒初急忙求情,說胞弟幼年患病,頭腦有些糊塗,說話常顛三倒四的,做不得真。

有人以為既然那是個傻子,這話卻條理清晰,顯然是韋寒初教的了,韋寒初弟弟沒救著,倒把自己也給搭了進去。

恰逢周子才審理此案,他審過的捕風捉影的案件不少,深知這種事情可大可小。

他先前與韋寒初有些舊交,有心拉上一把,可做事情前總得先探明聖意,眾人皆知,所謂聖意,幾乎就是陳則銘和杜進澹的意思。

他與杜進澹攀不上交情,想到之前與陳則銘有過交集,便上門來了。

陳則銘聽了半晌不語。

“那少年是真傻還是假傻?”

周子才忙道:“回稟魏王,確是真傻。”

陳則銘頷首:“那不結了。人才難得,怎麽能為了愚子的一句胡言就殺了?再說賊星本來便是指流星,何必非要牽強附會一個意思出來,傳出去冷了民心。”

周子才大喜:“可聖上麵前有人說……”

陳則銘道:“萬歲那裏我自然會稟明前因後果。萬歲年紀雖幼,但有仁慈之心,想來不會深究。”

周子才趕緊稱謝,歡喜而去。

蕭謹應對這種腹誹心謗的事原本頭痛,聽陳則銘說得有道理,立刻叫刑部放人。

日子過得飛快,幾場大雪之後,元旦將至。

每年這個時候都是萬歲大擺宴席,受群臣朝賀的時節,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蕭謹席吃到一半,突然想起長兄一人在冷宮中冷清可憐,便叫人往靜華宮也賜了些膳。

杜進澹道:“萬歲真是仁厚之主。”眾臣紛紛讚同。

陳則銘心中突然頗不是滋味,擺在麵前的那佳肴八珍也有些食難下咽起來,聽著身側絲竹震耳,鍾鼓喧天,卻忍不住總是走神。

待宴席將盡,蕭謹已經喝得大醉,連賜了陳則銘三支如意,仍不肯罷手,陳則銘哭笑不得,讓宮人扶著他往後宮去了。

這廂眾臣也已經失了常態,歡呼跳躍者有,潸然淚下者也有,倒地而眠者更不在少數,倒是杜進澹雖然兩頰通紅,卻兩眼放亮,很是清醒,湊到陳則銘跟前說:“萬歲愛惜之心可見了。”

陳則銘看著他腰間玉帶:“大人得的也是件寶物。”

杜進澹連連搖頭:“那還是比不得比不得啊……”說著也倒了下去。

陳則銘讓人將那幾支如意收起,猶豫了片刻,走了出去。

靜華宮外的牆頭積雪未融,佳節在前,兵士們守在門口倒並不見懈怠,見陳則銘到來,紛紛行禮。

獨孤航也在百官之列,是以仍在殿上不曾回來。

陳則銘步入冷宮時有些遲疑,上次打過蕭定後他便再沒來過這裏,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卻有一定要看看他的念頭,但真見了麵能說什麽呢?

門隻是虛掩著,陳則銘伸手,風從門縫中呼呼吹出來,這樣冷的天,靜華宮的屋子也不掛棉布簾子。

他輕輕在門頁上推了一下,門帶著一種悠長沉悶的聲音打開。

桌後,正獨自給自己斟酒的蕭定怔了怔,抬起頭來。

見到門口佇立的人,蕭定有些意外,靜了一會兒,他不發一言扭回頭去,端杯輕品,似乎方才並沒出這麽個意外,也不曾見到這個人。

燭光跳躍處,更顯出屋中人的形單影隻。

陳則銘站了片刻,還是踏步走了進去。

陳則銘讓衛士拿了酒杯碗筷,也不跟蕭定打招呼,自行坐下。

兩人默默各自喝了幾杯。

屋中雖然燃了個火盆,但深冬已至,些許暖意依然敵不過門縫中透進來的涼風。那酒不熱了,喝著更是透骨的寒,陳則銘叫人進來,拿了出去重溫。

蕭定突然道:“從前正旦我也是一個人過。每年這個時候,連續有五天太傅和楊梁都不能入宮。我數著那假日過去,第六日清晨,他們就來了……”

陳則銘緩緩抿著酒。

他說不清楚心中是什麽樣的滋味,撥開恨,看到眼前這個人總讓他百味紛呈,糾得骨子裏發痛,呼吸都無法順暢。

蕭定露出微笑:“有一次,楊梁見我實在無聊,便讓我穿上書童的衣服,將我帶出宮去。我們到了街上……我還記得那街上最大的酒樓,窗子上總掛著竹簾,那簾子很舊,上頭油亮油亮的,我都不敢去摸。他一叫來酒,那夥計就拖著嗓子說來了,聲音大得樓下都聽得到……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看樓下人流來往,他口中總有說不完的趣事,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他,他們一個個笑著與他打招呼……”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那裏麵帶著長年的困惑,也帶著憧憬。

“其實楊梁當時也就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卻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是怎麽做到的,也許有些人天生便是如此,容易與人親近……”

陳則銘想起當初與楊梁的相識,忍不住也笑起來,還真是這麽回事。

蕭定繼續道:“不過我們總是很快就回宮,不能待太久,因為他的書童還穿著我的衣裳躲在宮裏,若是給人發覺了就不好了……我們一共出去了六次。我登基後……他再也不提這回事了。”

他收斂了笑容,神情變了,似乎露出些狠意。

陳則銘有些怔住,為什麽這樣的表情竟然是出現在想起楊梁的時候呢?他不明白。

蕭定慢慢道:“他父親,就是楊太傅……楊太傅是個嚴厲的老師,更是個苛刻的父親。他覺察端倪後,動手打了楊梁。整整一個月楊梁沒來念書,我便追問他……楊太傅說兒子行為不檢點,動了家法,在家中養傷,於是我便明白了,我隻好離他遠些。楊太傅打的是他兒子,警告的卻是我。”

他陷入長久的沉思,深深皺著眉,似乎此時此刻依然為此事所苦。

“我登位後沒多久,太傅便因病去了。他臨終前拖著我的手,說他終於堅持到曙光初現這一天,到底沒辜負我的全心依托,他請求我將楊梁派到邊關去,要獨子終其一生為我鎮守要鎮,守衛疆土,其實……我怎麽會不明白他的心思……”

蕭定收了口,不再說話,他的神情冷漠中含著譏諷,全然沒了開始那般難得一見的茫然。

陳則銘張開口,想說些什麽,然而想來想去,卻還是緘默了,適逢兵士暖好酒送進來,他順手為蕭定倒了杯酒。

蕭定想著,嘴角又勾起笑意,不過此刻的笑卻不複之前的溫馨,反有些惡意。

“我將楊梁困在身邊,就這麽過了一兩年,楊梁什麽也沒說,那個時候他也不能說什麽了。可其實我知道,我初登大寶時的殺戮,早讓太傅和他都嚇了一跳,是以太傅的病情才會驟然加重。於是,楊梁也變了,他覺得是我背棄了他父親的理念,沒能做到‘仁’字當先,他父親好不容易將我扶上帝位,我卻翻臉就忘記了,他為父親的努力感到不平,他以為是我輕視了他的父親,因而不能容忍……”

剩下的事情,陳則銘也是知道的,楊梁與蕭定的漸行漸遠,便來源於此。

蕭定微微歎息,卻全無悔恨之色:“真迂腐!天命所歸的分明是我,他們卻要來指點我如何做皇帝,做仁君……能保百姓安寧不夠嗎?能得四夷誠服不夠嗎?為此我甚至重用了你,還不夠嗎?”

陳則銘猛地抬頭,蕭定正如鷹隼般盯著他。

陳則銘心中怦然狂跳,有知道詳情的感歎,有突然被當成目標的震驚,也有被那話語直擊心底的撼然,默然半晌,才道:“我能有今日,確實全憑陛下所賜。”

蕭定看他半晌,終於笑了笑:“我有今日,也全憑有你。能逼我至於此,你也算有才能了。既然如此,同病相憐,何不趁機幹上一杯?”

陳則銘默然舉杯和應。

兩人都是一飲而盡,相互照杯。

蕭定飲到興頭上,擊節而歌,間或豪情激邁,間或抑鬱悲憤。他被拘禁此間,虎落平川,朝不保夕,心中的感受、承受的壓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此刻發泄出來,隻是讓人心驚。

陳則銘靜靜聽著,縱然心中波瀾不斷,也少有言語。

屋中的火盆,不時迸出火星,映得兩人麵上一明一暗。

這一夜,兩人似乎都忘了彼此的刻骨仇恨,在這雪未消融的寒春裏終於能心平氣和、促膝相處一番。

不知過了多久,待陳則銘因為背後寒冷被驚醒抬頭看時,身旁火盆早已經熄滅,灰白的炭木間半點火星也找不著了,桌上飯菜早冷得凝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色油斑。

陳則銘四顧,終於發覺蕭定竟然倒在自己腳旁,他靜靜仰躺在桌子下,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滑下去的。

陳則銘起身,也忍不住晃了晃,他喝了兩輪酒,再好的酒量也有些撐不住,待要將蕭定喚醒,才發覺對方早已經爛醉如泥,哪裏叫得動。

陳則銘索性彎腰將他攙扶了起來,走了幾步,到床前將他放下,又將被子扯過來,給他蓋上。

做完這一切,他坐到榻旁,仔細打量床榻上的蕭定。蕭定眉目間還留有當年的樣子,卻少了那時候那種淩駕萬物之上的意氣風發,縱在睡夢中,蕭定也總是緊緊閉著嘴,並不說什麽夢話,隻是深深皺著眉頭,似乎夢外的苦惱在夢中依然延續著,殊無二致。

陳則銘凝目看他一會兒,把眼神挪開了,他突然想起當年,他們也曾有過這般深談的夜晚。

那一夜,蕭定聽到太後說出遇燕和楊梁出逃的真相,突然就露出一種少見的虛弱,要求自己為他值守。說是值守,可那一夜自己並不當值,無事可幹,也就是這麽聽著。蕭定當時也談到楊梁。談到那塊免死玉牌的來曆……楊梁如果知道終有一天,自己要反掉這個他全心擁立並為之赴死的君王,還會把護身玉牌送給自己嗎?

陳則銘搖頭,想要甩去這些雜思。都走到今天了,為什麽這些年少時的殘影還是不合時宜地跳出來,那些酒後同楊梁說過的誌向,那些他托付過又終究放棄了的忠悃,都已經成了笑話了,他為什麽卻總是不能忘卻?明明這些東西就像是附在他腿上的淤泥,一層又一層,拖得他每一步……

身後突然“砰”的一聲響,陳則銘渾身一震,驚跳般躍了起來,急轉身看到是門頁被風推開了。外麵空無一人。

陳則銘心中惶遽,門外寒風呼呼湧進來,似鬼泣神號穿堂而過。

他勉強定了定心神,瞥了床榻一眼,看到蕭定依舊酣睡如故。他呆立了一會,黯然合門而去。

此後數月中,陳則銘找借口,將樸寒罷黜,將自己從前的部將言青提將上來,接任了殿帥一職,其餘但凡有過維護蕭定之言行的大臣,也均或降職或貶謫。

另一方麵,因為對蕭謹寄予厚望,陳則銘對之也分外嚴格起來。

朝堂中的事情,之前,是蕭謹坐在殿上,凡事聽聽大臣爭議,到最後,杜進澹和陳則銘拍板了,他點個頭也就行了。

他倒也安分,對這種事情並沒太大興趣,一年下來,隻認得了幾個重臣。其他人有的好些的混個臉熟,站遠些的隻怕連臉也沒認清。左遷調動,他也並無主張,往往是杜進澹和陳則銘說什麽便是什麽。

陳則銘暗中搖頭,隻能將蕭謹的騎射功課抓得更緊,盼望在言傳身教中能讓蕭謹領悟些做事情的道理。

他既然擁立蕭謹,便真盼望對方能成一代明君,這樣百年身後,人們將來回過頭看,自己做的至少不是件錯事。

蕭謹習射技藝漸成,便起了懈怠之心。這日借練習之名,正和侍從一同在樹下掏兔子洞,正碰上陳則銘來看。

陳則銘一見之下,心中惱怒,也不說他,隻是站在樹下瞧了瞧那樹洞。

蕭謹趕緊道,自己本是打算掏到兔子之後,馬上練習。

陳則銘道:“陛下若不想再練,告知臣一聲即可。”

蕭謹見他動了真怒,不敢言,見陳則銘欲去,才連聲道:“朕不是這個意思。”

陳則銘轉過身奏道:“臣隻知道滴水穿石、天道酬勤,卻沒聽過懶散懈怠可以成大事。習不習弓箭原本不重要,可若是連所愛的事,陛下都能這樣對待,對其他的事情會是什麽態度,可見一斑。臣無能力再領萬歲精習弓射,請萬歲另謀良師。”

蕭謹被他一番話噎得半晌無語,隻得道:“明白了,朕會收斂的。”

陳則銘自己成了帝師,有時候想起來也會揣摩當年楊梁的父親是個什麽心思,太傅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是不是有些後悔了,才會說出讓兒子遠離京師,做一名邊將的話。

他可以琢磨得出,楊亭最初以為的蕭定應該是個仁厚堅定的天子,文臣眼中最好的君主從來都是堯舜之主,可最後出現的蕭定卻是個辣手無情偏激冷酷的帝王,一上台那手殺戮就震懾了四方。

理想和現實的偏差從來都那麽大。

他心中一驚,那麽蕭謹呢,會出乎自己的意料嗎?

陳則銘早過了而立之年,之前因為抱著必死之心,不敢拖累旁人,才始終不娶,可父母在黃泉之下,若知陳家無後,想必不能瞑目。

他這麽想著的時候,不知為何異常地心慌意亂。

他得勢後,尋上門的媒婆早踏平了門檻,最終陳則銘卻謝絕了所有的提親,而出人意料地納了名小妾。

據見過的人說,那女子出身布衣,麵貌平常,唯一可取處大概是性格溫婉。

人們都是不解,以他今日權勢,王公貴族都爭著聯姻,憑他的人才,什麽樣的佳麗會不傾心,然而陳則銘卻似乎清心寡欲,無意此道。他無聲無息地便將那女子迎回府,事過境遷許久,此事才漸漸傳揚開來,而這正是他大舉廢除異黨的那段日子,於是也有傳言說他有心權勢導致無心戀美。

蕭謹得知這消息後,鬱悶了好幾日,之後便總想去瞧瞧那女子是什麽樣。

陳則銘總是謝絕,道小妾是小戶人家出身,沒見過世麵,更不能見龍顏,蕭謹對他從來有三分懼意,見他堅決推辭,隻得悻悻罷手。

縱然納妾,陳則銘也很少回家,他似乎總有忙不完的政務,有時候抽空回去一趟,人剛進府,蕭謹又派人召見,長此以往,陳則銘也並不以為苦。有時候,忙到夜深人靜,陳則銘偶然從積案盈篋的奏折中凝視案頭燭光,因為過分勞累,腦中一片空白,可那空白過後,他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當年的蕭定正是如此處理了朝政多年。

他怵然而驚。

兩個人的身影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重合起來,他從前從未想到過。

而同時,他越來越深地為自己的思緒所困擾,苦不堪言。

他努力回憶當年自己受過的壓製,回想當初蔭蔭是如何慘死,回想父母在窮鄉僻壤病故,然而這些也不能全然遮擋他心中難以克製的欽佩之心。

男人大都是崇拜強大的,他也不能例外。

他幾乎是本能地意識到蕭謹作為帝王,器量資質不如其兄蕭定遠矣。

作為一名臣子,他心中渴求的並非那種任自己為所欲為、軟弱可欺的主上。人們都說君聖臣賢為人間佳話,作為臣子的賢能之士需有真才實學這一節且不說,這個君也必須有相應的能力足夠駕馭臣下,才能說是真正的盛事,否則便用不上這個詞。

這一點上,陳則銘隱約地羨慕著楊如欽。從一見麵,蕭定便認可了他的才能,給予他足夠的信任,而楊如欽也投桃報李地回報了這份知遇之恩,不顧生死地搭救蕭定。

這種模式才是陳則銘心中最認可的君臣之交。

可他做不到,在蕭定手下,他得不到信任,在蕭謹身旁,他隻能做權臣。

他一麵嘲弄和鄙視著這樣輕易臣服的自己,另一麵則不甘地竭力掙紮,試圖擺脫在自己骨子裏根深蒂固的一些東西。

他與自己作戰,因此而筋疲力盡。

在泥塘中越掙紮的結果,通常都是陷得越深。

人一旦有了心結,非要大智慧不能看穿,何況他原就是糾於一己之恨才會步入今天這個狀況,早已經俗根深種、塵緣重疊的人,又怎麽可能在朝夕間獲得那種看破紅塵的大智大勇呢?

他也清楚,這樣的渴求,比起從前更加遙不可及,更加癡心妄想。

他太明白那個人,那種涼薄冷漠他體會了多年,同時他也無法說服自己,那些深刻的過往,哪可能一朝抹殺。

時至今日,他們之間已經隻剩一條路能走下去。

那又何必再想呢?

天氣溫暖後,鎮邊的盧江平送來急報,匈奴方麵有異動,恐怕是要大舉犯境。

蕭謹聽聞消息,異常重視。

他登位後,匈奴因為右賢王律延重病纏身,一直沒有出現大規模進攻的行徑,猛然間聽說對方真開始舉兵南下,竟然有些驚慌。

陳則銘道:“律延去年因病不曾出兵,實則已經錯過最佳戰機,而我為主他為客,雖然是不請自來,可分明又缺了地利,剩下的人和,黑衣旅與匈奴精騎也是伯仲之間,這一戰如此想來,規模雖然大些,但未必有多難打。”

蕭謹知道他與律延多年交戰,能出此言必是心中有底,這才安心了。

幾日後,又傳來消息,此番領兵的卻是律延長子烏子勒,率軍二十萬,雖然比之當年圍困蕭定時尚有不足,但也是浩浩****了,而律延隻是隨軍坐鎮,似乎也是因為身體未痊愈,不得不如此。

陳則銘更是上書請命:“願為陛下破之。”

蕭謹原本不打算讓陳則銘離自己而去,然為保險起見,他下令出兵三十萬,以求必勝之局,而這樣大規模的戰役,陳則銘不出,其下將領卻無人可當此重任,隻得答應他的請求。

陳則銘一再推辭,聲稱這一戰用不了這許多人,然而蕭謹固執己見,聲稱一定要保魏王安全,多出兵馬並無關係。

陳則銘心中不禁感動,最後依然要求隻領二十萬兵馬。

蕭謹想想當年陳則銘盛名,隻得罷手,寫了聖旨。

出兵前,陳則銘終於又到蕭定處,四下看了一遭,又對獨孤航叮囑了一番。

蕭定正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看著他在宮門前與獨孤航交頭接耳,神情間頗有些不以為意,又含了些奇怪的笑意。

蕭定仰頭閉目,似是要睡著了,可過了片刻,又睜開眼轉頭看著他。

陳則銘躊躇半晌,終於走到對方跟前。陽光從他的發梢間漏下來,照著他的麵容,他多年征戰,此時麵貌與早年相比,端正俊朗中更多了許多幹練之色。

蕭定便這麽仰靠在椅中,自下向上看他。

陳則銘立了片刻,被他的目不轉睛看得有些冒汗,隻得抬起頭佯裝掃視一周,立即轉身退走。

蕭定在身後道:“別忘記派人盯著姓杜的。”

陳則銘轉過頭,見蕭定早閉上眼,麵上一派愜意,似乎什麽也不曾說過。

那口吻還真是半點居於人下的自覺也沒有。

陳則銘微微皺眉,也不搭腔,大步而去。事後,他到底還是依蕭定所言,安排了人手,暗中注意杜進澹言行。

到了出征日,祠兵之時,蕭謹攜眾臣趕至城外,為陳則銘踐行。

蕭謹進酒,祝大軍勢如破竹旗開得勝,陳則銘甲胄在身,不能行跪禮,作揖謝過,接那酒杯一飲而盡。

見萬歲親來送行,眾兵將士氣大振,呼聲震天。

蕭謹不舍道:“魏王定要保重!”

陳則銘應道:“當不負陛下所托。”

正轉身要走,蕭謹突然扯住他戰袍道:“朕昨夜看到一首詩,正是朕此刻心聲,於是輾轉半夜終不能眠,隻望魏王此番大敗匈奴,待……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陳則銘心中怔了一怔,麵上卻神色不改:“多謝陛下贈言,臣隻感惶恐。”

蕭謹忍不住鬆了口氣,露出笑容,這才放了手,看著陳則銘往隊列方向走去,卻見那背影高大挺拔,行走帶風,比平日在朝中更多了份篤定和霸氣。

陳則銘翻身上馬,回頭往京城方向看去,不知道看到了什麽,他停頓了片刻,隨後轉過頭來,沉聲道:“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