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斷金局 第二十章 燈下對酌

蕭定覺得不對勁。

靜華宮是座廢棄的宮殿。

當年連正殿和左右廂房之間的回廊也沒修好,便因故廢棄了,之後便一直無人居住,後來加入的陳設之類也多是旁處不要的舊物,先帝曾把居於此處自省作為對不上進的皇子的懲罰,其不適居住的程度可見一斑。

蕭定當年再落魄的時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東宮,他從不曾想過會有一天,自己要在這個破落到有宮之名無宮之實的廢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過自己最該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壯年歲月。

可這樣的變故卻確確實實產生了。

當一個人習慣了高處之後,他跌落下來的時候,便會異常慘重。

這慘重對蕭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蕭定不是那種特別講究奢侈的君王,實際上他對身外之物的關注度並不高,他對後宮多了多少妃嬪,屬藩又送了多少奇珍從來不感興趣。

他真正喜好的是君臨天下時,那種眾人戰戰兢兢、不敢仰視的氣勢;批駁政事、傾聽朝議時,那種對臣下心思了如指掌的遊刃有餘;裁斷眾案、奪人生死時的那份不容否決。

簡單言之,蕭定好的是權,大權在握,他才有滿足感。

可如今,他握在手中的權被人奪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別人裁定了,他就如同陷入一個泥沼,所有擅長的再發揮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剝奪,蕭謹留著他不殺,賺的不過是仁義這個名聲,這樣的事實顯而易見。

但宮裏頭人人都不敢說,奴才下人們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堅持忠誠的,但那都是輕如鴻毛的見解和立場罷了。

就如同螻蟻無法撼動參天巨木,這事情的關鍵最後也隻是在蕭家兄弟之間。

自己活到最後,唯一的用處居然是成為旁人博名媚俗的器具,這樣的認知對本性傲慢的蕭定而言,有種異常巨大的衝擊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從來很有傲氣,但比傲氣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蕭謹一流當然明白讓這樣一介君王活著是件非常冒險的事情,於是在有意無意間隔斷了他與塵世的來往:各種節日盛宴,群臣麵前他不能露麵;各種祭祀,他也不能出頭;他的後妃被蕭謹送入寺廟,帶發修行,美其名曰為他當年的所為祈福贖罪。

蕭謹希望人們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漠視蕭定的存在,他要逐步抹殺掉這個人,卻不驚起任何額外的波瀾。

對於這一點,蕭定很清楚,縱然他萬般不甘,也不能有什麽應對之策。他在宮裏待了三十餘年,幾度沉浮,對深宮朝堂上那些鉤心鬥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貪殘,早已經洞若觀火。

蕭謹這樣一個少年,所思所行,實在算得上簡單直白。

他不得不退讓,做出感激萬分的姿態,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經不多,用帝王家那點微薄的血肉親情來維係並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蕭定並沒把握,但他隻能繼續做,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蕭定在盡力支撐的同時未嚐沒有消極的想法,對於未來,他一片迷惘,是這樣屈辱地日複一日,直到咽氣,還是連這樣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聖旨來取命。

他的未來全掌握在別人手中。

然而蕭定不肯屈從,他可以對蕭謹跪下,對他的幼弟跪下,對他曾經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對此刻的厄運跪倒。

他有時候也會想起當初自己給蕭謹封王賞地的情景,那時候的蕭謹是個膽怯內向的孩子,哪怕蕭定的一句問話,也能讓蕭謹駭得半晌不敢作聲。

彼時天地,而今已經顛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讓對方覺出勝利者的快意,蕭定並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讓他的敗退更加真實。

然而隻有一個人,他不能做這副弱態給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個用武力逼宮的人,就異常激動,有種恨不能將之亂刀砍成肉糜的衝動。

他有今日全因為他。

於是他麵對那個已成魏王,萬人之上的亂臣賊子,從來不假顏色。

他們倆總是針鋒相對的,見識、立場、性情……無論從哪一方麵看,他們全無重合之處,蕭定奇怪於自己當初遲遲不除掉這個人的原因,想來想去,他隻能說自己是糊塗了。

他看到這個人的軟弱之處,卻沒認清楚他倔強的本質。

那倔強導致低賤之人敢生異膽,終有一天剝去了畫皮。

之後魏王得寵沐天恩,權勢如日中天的傳言漸盛,蕭定也絲毫不意外,自己的幼弟那種與生俱來的懦弱,想必與這亂臣習慣性的忠厚偽裝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擔心,這樣的聯盟不會是常態。

白發蒼蒼的杜進澹雖然上了年紀,但並沒學會豁達—杜進澹從來不是個習慣被他人彈壓的人,蕭定太了解自己曾經的這兩名臣子,和還被捧著的蕭謹不同,他已經把這兩個人的正反兩麵全看了個清楚。

就如楊如欽所說,分贓不均必然內訌。

他忍辱負重等的就是這一天。

他知道那將是他唯一的機會。

院外爭吵聲始終不絕於耳。

這已經是近幾日來的第二次,黑甲軍士們的咒罵哄鬧聲最後變成掀天的喝彩叫好,聽動靜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來,終了卻突然一聲暴喝,將這份古怪的熱鬧一折而斷。

那喝聲是獨孤航的聲音。

因為隔得遠,蕭定屏息也聽不大清楚少年將軍訓斥的具體內容。

他起身推開了門,邁步出屋,院子外的爭端卻似乎已經告一段落,再無聲息了。

滿庭的樹枝在微風中搖擺,仿若他不定的心思。

這裏是冷宮,離前朝偏遠,往來人不多,於是守備軍士也沒那樣拘謹,可連續的爭端還是顯出了些不平常。

軍中是禁止私鬥的,何況是宮中。

蕭定能理解獨孤航聲音裏的震怒,卻對素來以軍紀嚴明著稱的黑甲軍三番五次被挑釁起來的緣由生出了一份懷疑。

到晌午,蕭定趁著守衛送飯的機會有意無意地詢問。

那送飯軍士被撩起舊恨新仇,忍不住咒罵:“殿前司那幫狗雜碎,總找碴!”說完後,軍士突覺不對駭然遮口,雖然對方被廢,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汙言,是大不敬。

蕭定笑了笑,見對方警惕,也不敢繼續往下問。

但哪怕是這樣短短一句話,透露的信息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歸陳則銘管轄,否則,身為陳則銘親信的獨孤航為什麽會控製不了局麵?

蕭定意識到,朝中也許有了些變故,這變故到底是他一直翹首期盼的,還是他預料之外的,卻是與世隔絕許久的他所無法判斷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這麽殫思極慮地推測。

這個夜裏,樹欲靜而風不止。

蕭定在燈下聽到宮門被打開的聲音,他推窗望出去,見到獨孤航送一人進院。

那人轉過頭屏退眾人之時,麵容恰籠在宮燈昏黃的光暈之內,半隱半現,他似乎有些疲憊,滿麵的倦態,卻掩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俊朗和長年征戰磨礪出的英氣。

蕭定怔了怔,那個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陳則銘?!

蕭定背過身,心突然隨著那燈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兩人已經很久不曾見麵。

之前黃明德拿聖旨來提蕭定那次,兩人彼此擦肩而過,那一刻,蕭定連眼皮也不曾抬起,於是他並不知道陳則銘當時是什麽樣的神情,卻寄望於這個人不會袖手旁觀。

後來在內府中,蕭定鮮少開口,那當口,多說便是錯。

他等著唯一的那個轉機。

一個難眠之夜過後,他最終得救了。

在得知自己被放過的那一刻,他也講不清楚那種感受,那應該是慶幸歡愉,但又比這些簡單的情緒複雜太多。

蕭定是個很幹脆的人,做事情最恨拖泥帶水,從前自己行過的每一步,他都了然於心清晰明白,他最怕的便是有哪一天,自己身處迷宮,摸不清方向,找不到未來。

然而被囚後,他已經掌控不了一切,他終於還是產生了自己最恨的迷惘之感。

那種情緒宛如蛛絲,縱然撥去了一層,手頭上卻還黏著或連或斷的絲絲縷縷,總難清理幹淨,他為此思來想去,不得其解,最後終於生了憎惡之心。

都是因為他,那個逆臣。

但他也因此終於能確定另一件事,陳則銘是不會害他性命的。

他既有些欣慰,又充滿惡意地嘲笑。

如今兩人再度對坐。

燈光溫暖昏黃,人影投在牆上,影影綽綽,一切與那個夜晚都很相似。

然而他們各自並不露端倪。

蕭定打量著對方,驚覺到這麽多年來,那個英挺的白袍小將其實還是老了,那種衰老不是體現在外貌上,而是源自眼角眉梢中的一種頹廢。

同樣是沉默,當年的陳則銘是隱而未發,而如今卻有些木訥黯淡了,如果說精氣神是人身上的一根弦,那陳則銘的這根弦貌似已經開始鬆動。

蕭定有些迷惑,他奇怪著這樣的改變是什麽時候發生的,自己居然絲毫沒有覺察。

自己呢,也是如此嗎?蕭定想到這裏倏然一驚。

陳則銘從食盒中端出酒菜,在桌上一一擺好,他做著這種下人們做的事情,卻異常自然,並沒什麽不滿或者別扭的樣子。

蕭定低目,桌上是幾味精致小菜,他每日以粗茶淡飯果腹,聞了這香味,不禁精神大振,待取了筷子嚐一口,縱然此刻滿心疑慮,也還是忍不住露了絲笑意。

陳則銘道:“這幾道都是陛下當年在陳府誇過的菜式……因為得金口盛讚,那廚子後來名聲大振,自立門戶開了酒樓,如今已經名滿京都。”

蕭定並不應聲,把每道菜嚐了一口,果然都有些熟悉的味道,勾得人不自主要追溯過往……

但也算不上絕味,自己當時為什麽要讚歎?

他想了想,終於記起來。

那時候在席間,他看到陳則銘坐在不遠處,舉止內斂少年老成,心中不以為意又有些好笑,但這樣的行徑配上陳則銘這個人,拿出來看又好像還是有些可愛之處。

也就隨口這麽一說罷了,卻原來還能成就一個人的一生啊……

隻是這些往事此刻再被陳則銘提起來,已經無疑是種諷刺了。

蕭定微笑,再度漫不經心道:“果然是不錯的。”

陳則銘似乎很是欣慰,也笑了一笑。

蕭定暗道,從此後陳則銘這笨蛋定然以為這幾道菜式真是自己所愛了,不知為何,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覺。

陳則銘覺察異常,抬眼看他,蕭定才勉強忍了那笑意,咳嗽了兩聲。

陳則銘沉吟片刻:“陛下如今似乎過得很安逸了。”

蕭定那正強忍的笑容猛地凝住。

兩人間難得輕鬆些的氣氛複又僵持起來,倒是陳則銘靜了片刻,卻先低頭了。

他放鬆了那份敵意,為兩人各滿了杯酒,將其中一杯放到蕭定麵前,自己握著另一杯,不知道在想什麽,遲疑了許久。

蕭定正自惱怒,卻見對方沉靜半晌,後離了座,突然在自己麵前跪下來,不禁吃了一驚。

這樣的情景從前發生過無數次,他們誰也不曾覺得異常。

可,現在早是物是人非。

陳則銘雙手舉杯過頭:“我與陛下君臣一場,飲了這杯……就終於可以盡了。”

蕭定訝然,陳則銘也不動彈,隻等他接杯。

靜了半晌,蕭定突然一笑:“君臣一場?你也記得這個?”

他有些措手不及,陳則銘自他被囚禁後,再不曾跪過他,這意味著什麽?這是即將到來的談話的引子嗎?

蕭定突然間滿身冷汗,毫毛根根倒豎了起來,那是種激動。

自己日思夜想的東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現在麵前,他有種強烈的不現實感,這感覺與他一直以來的渴望驟然衝突,使得他腦中有些混亂。

他滿心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麽,卻不敢隨意問出口,若是陳則銘想利用手頭的兵權做些什麽,重新抉擇,那這便是他們之間頭一場交戰,他不可以先輸在氣勢上。

陳則銘抬起頭,那上麵卻並不是蕭定所希望的表情,他沒有恐慌,也沒有驚亂,更沒有討好諛媚之態,隻是淡道:“你曾經是我的主上,不過如此。”

蕭定的心沉了下去,他覺得事情與他預料的好像相反。

他定定地看著陳則銘,狐疑著,失落著,惱恨著,不接那酒。

“你這是什麽意思?”

蕭定終於還是問出來,他覺得有些鬱悶,這問話意味著這個回合他不得不敗落。

陳則銘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言簡意賅:“萬歲已經收回三軍兵權,我正上書請求致仕,雖然已經被駁回,可我會繼續請求,也許再過段日子,我與陛下……便可以永不相見了。”

蕭定怔住。

他木木看著麵前仍未起身的陳則銘,那種渾身冰冷的感覺使得他一時間竟然忘記回嘴,愣了半晌,他突然站起來,臉色大變,聲色俱厲:“你瘋了?!”

蕭定等了兩年多,等的便是陳杜兩人爭鬥,如今卻突然被告知,這機會早已經過去,而且悄無聲息地便塵埃落定,一時半會兒哪裏接受得了,不覺便將自己過去為君時的氣勢拿了出來,隻恨不能叫人進來,將麵前此人拖出去,狠狠鞭打上一頓。

陳則銘卻不在意,稍稍低頭:“這外頭的消息,沒人和陛下說吧,不如飲了這杯,讓為臣的再詳細說過。”

蕭定怒極,待要拂袖過去,將那酒迎麵打翻給他個難堪,卻突然轉念,若是陳則銘不肯再說外頭的情況,卻是麻煩更大,隻得忍氣吞聲將那酒接過,一飲而盡。

陳則銘怔怔地望著他出神,似乎在看他麵容,又似乎是在思量如何開口。

蕭定一杯下肚,好歹平息了些怒意,頷首道:“你說。”

陳則銘定定神,起身娓娓道來。

他為政日久,眼光已開始老辣,三言兩語已經將目前情況說個清楚。

蕭定越聽越是惱怒,聽到蕭謹賜馬處已經冷笑不已,後再聽到陳則銘夜交兵權,心中道他這一著實在是飲鴆止渴,這政局中失了權,除了束手待斃,又能做什麽。可換了是自己,那時候也隻有交權的分,想到這裏,倒對陳則銘有些另眼相看。

可再一想,自己又怎麽可能讓人逼到那個份上,於是又有些嗤之以鼻。

陳則銘交出兵權後,以頭痛症頻發為由,堅持請求致仕。

蕭謹或者是因為內疚,始終是不肯,雖然不再給他實權,可相位和王位卻並沒動他的,各種獎賞也是不斷,似乎是想挽回些什麽,隻是這個時候,這些錦緞金銀,陳則銘哪裏還看在眼中。

蕭謹得回兵權,第一招便是將早辭官回家的程起靈從老家請了回來。程起靈是陳則銘的前任,資格老到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而樞密副使則提拔了樸寒,其他如江中震,這種跟隨陳則銘時日不夠長,淵源不夠深的也是頻頻加賞。

樸寒幾次被升,從被貶邊將到位極人臣,靠的都是蕭謹出手,感激之情效忠之意從此不在話下,這一手自然又是杜進澹教的。

陳則銘冷眼看著蕭謹如螞蟻築巢般加固自身勢力,居然展現了些從前自己不曾覺察過的能力,心中更冷。

那一夜,他親口說出要解決靜華宮,那這便是他最後一樁該了的事情了。

隻這樁,他卻不能對蕭定說出來,至於其他的,告訴他也無妨。

“那你要怎麽做?”

“致仕。”

蕭定於是很想把手頭的酒往他臉上潑過去。

陳則銘看著他,眼底有種難以覺察又異常冷淡的憐憫,他想了想,不禁道:“當年若是我長成其他樣子,會和現在有什麽不同呢?”

蕭定詫異地看他。

這個問題他從來也沒想過。

燭芯長了,不斷爆著火花,燈下倆人麵對麵彼此注視。

陳則銘顯然分外執著於這個問題,他一言不發地專注等待。

蕭定不開口的話,他大概便會一直沉默下去,這種固執使得他臉上突然顯出了一種少年人特有的執拗。

蕭定沉默著,這種當麵指責般的問話,讓他多少有些不耐煩。

但他還是忍不住按對方的思路構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樣的開端,會得到今天這樣的結果嗎?他想象著,然後笑了笑。

走過的路需要假設嗎?假設了,人生會重新來過嗎?

蕭定端詳著陳則銘,這樣的答案有意義嗎?他其實也很想問他,為什麽不早殺了我,為什麽對蕭謹不先發製人?

然而最終他什麽也沒問。

已經過去的事情,除了累積些經驗,其實並沒有更多的作用,何況他此刻該想的,願意去想的,並不是這些小事情。

蕭定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朝陳則銘照了照杯。

陳則銘一直盯著他的臉,將他的笑、他的不以為意都看在眼中。

看到蕭定果真無意回答,陳則銘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樣子,繼而抬手,將蕭定杯中續上。

夜風往屋中湧入,隻聽到窗子嘎嘎直響,燈罩中的火光些許搖曳,陳則銘轉頭去看,蕭定道:“那窗子壞得厲害,已經搭不上了。”

陳則銘道:“明日叫獨孤派人修修吧。”

蕭定“嗯”了一聲,話題便這樣毫無痕跡地結束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無間。

拿開那些針鋒相對,他們便如同一對老友,能熟悉對方到讓各自驚異的地步。

那是因為他們為敵十數年。

人們總說,最樂意揣摩你的永遠不會是你的朋友,而是敵人,這話是有道理的。

而他們都風光過,都驟然從最高點跌落下來,這樣相似的經曆暫時消除了他們根深蒂固的敵意,使得此刻兩個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憐。

事後,蕭定對這次對酌充滿了疑問。

他摸不清楚陳則銘在失勢後前來探視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無所獲,陳則銘用最簡單的描述講清了當前的形勢。

他該做的,便是從失算中盡快振作,再謀對策。

然而陳則銘的講述到底還是有所保留的,很多旁枝末節的事情陳則銘並沒說到。

這個時候,從吏部發出的一封信,已經輾轉到達了楊如欽手中。

那是封請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裏提到向萬歲力諫他的兩人,一個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個是通政使韋寒初。

楊如欽反複翻看,心中有些疑慮,這兩人他隻認得一個周子才,但也隻是見過幾麵,另一個韋寒初就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大概是他辭官後才進入仕途的後輩。

但這樣的情況也並不少見,仰慕他人的才華,而向朝中大力保舉對方,或樂意顯示自己慧眼識英才或真心唯恐滄海遺珠的官員並不在少數。

楊如欽沉吟了片刻,將那信收入袖中。

十數日後,看上去風塵仆仆的楊如欽大張旗鼓地進入京城,拜會過昔日京中舊友後重新入仕。

金鑾殿上,楊如欽一如從前般舉止瀟灑、應對從容,蕭謹見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賢若渴的時候,人才難得啊,於是朱筆一勾,讓他做了正三品的尚書,主了禮儀祭享。

楊如欽退隱數年,兜兜轉轉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蔭佑,眾人說起來都是好生豔羨。

北方,匈奴律延聽聞陳則銘稱病辭爵後大喜。

他休息數月,身體漸漸好轉,又欺這當口天朝三軍無帥,重整旗鼓後,背信棄義再度出兵。

他為這次出兵盤算等待已久,誌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轍如上次一般在邊疆浪費精力,於是不辭辛苦借道蒼雲山,繞過盧江平駐守的邊陲重鎮,十萬大軍直取中原。

蒼雲山高聳入雲,原是一處天險,罕有人至,從沒人想過此處也可以翻山行軍,更何況是騎兵,山下隻有個小鎮,駐兵極少。

匈奴軍出現在山下時,小鎮駐軍根本來不及組織抵抗,頃刻便全軍覆滅。律延為封鎖消息,將受傷被俘的漢人全部坑殺,以至於三日之後,律延軍兵臨百裏之外的蕪州城下時,天朝軍隊才知道匈奴人已經大舉入侵中原。

鎮邊的盧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驚,立刻急報入京,並率手下部隊掉頭追趕。

但他手下原以步兵為主,本就不敵匈奴精騎的機動性,他本身雖是擅守之將,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卻也差了幾個級別,好容易日夜行軍追上了,兩軍一對陣,盧江平竟大敗而歸。

律延大軍首戰告捷,更是士氣大作,反過頭來不到半日便拿下蕪州,當日趁勝追趕百裏,所過之處無將能擋,如入無人之境。

這消息傳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紛紛上奏,要求黑衣旅盡快出兵迎戰。

蕭謹本來正忙著提拔心腹、打壓陳則銘舊部,猛然聽到這個,真是晴天一聲霹靂炸到頭上。

再回頭審視,黑衣旅眾將因為陳則銘失勢受牽連的,單被他親手放貶的已經近半,均是昔日馬上強將。之前他隻想著懼怕眾將為陳則銘鳴不平,引發兵變,誰知道形勢會驟然生變,轉眼便已是燃眉之急,這一輪清洗到頭來竟然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不禁悔到腸子也青了。

待找來杜進澹商量是不是讓陳則銘先官複原職時,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擒虎易,縱虎難,如今萬歲還能與魏王毫無芥蒂地相處嗎?”

蕭謹滿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賭氣道:“總之杜相需得想個主意出來,否則就你上戰場。”這話卻是胡攪蠻纏了。

蕭謹到底年紀小,少不更事。

從前這些事情都是陳則銘在前頭擋著,他傀儡皇帝做得雖然沒什麽威嚴,但不用太操心,如今強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陳則銘肩上的那份責任也順理成章便該他自己扛著了。

這卻是他沒認真想過的,如今事到臨頭,才驚覺這責任原來如此巨大,舉國上下似乎都靠著自己一個人在運籌帷幄,行差踏錯一步、派錯一個人就可能是覆國之災,這麽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與陳則銘鬧這樣僵,蕭謹又是氣又是悔,自然要將怨氣發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來,若不是這位須發皆白的相爺進言,自己也不至於如此貿然行事。

杜進澹想一想道:“臣樂意為國盡忠,可戰場不是遊戲之地,多一個杜進澹送死,並不能左右戰局,否則臣死上一百次也是樂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個良策,必能大振士氣,馬到功成,可不知道萬歲能不能聽,敢不敢做。”

這話說到後來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蕭謹隻求能解了今朝之圍便萬事大吉,又怎麽會追究這種小事,連聲振奮道:“愛卿快說。”

杜進澹不慌不忙:“請萬歲禦駕親征,以振軍心,必定能退強敵。”

蕭謹吃驚,遲疑看他,半晌沒作聲。

於是當蕭定在靜華宮中聽說蕭謹已經開始著手要率領百官禦駕親征時,忍不住縱聲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幾隻飛鳥被這聲響驚得紛紛飛走。

蕭定笑了很久,他一聽就知道這個主意是誰出的。

當初他也是在杜進澹反複誘導下動了心,才會有麒麟山之困,才會有陳則銘被請出山,才會有之後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會有他今日階下囚的困境。

一切繞了一圈,事過經年,事態竟然還是如此相似。

杜進澹,你要幹什麽呢?

陳則銘也得知了蕭謹想親自迎戰匈奴軍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議中出班力阻,他自願再次領兵出征,可這話不好當著眾人說,隻能私下請黃明德傳了好幾次折子。

蕭謹心中有些感動,也難免猜疑嘀咕,兩種情感交錯糾纏,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哪種才是正確的,於是對陳則銘的請命他既不指責,也不親近,隻是不予回應。

他原本喜歡騎射,對疆場征戰這種英雄行徑有種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導他的師長本身便是良將,身經百戰,這樣的事實就讓他對自己的預期又更高上了幾分,如今能有機會讓他一展身手,蕭謹一旦下死決心便再也不願放棄了。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麽給陳則銘看,讓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個文韜武略更勝過蕭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麵,陳則銘的身體每況愈下,頭痛之症終於還是在他喪失鬥誌之後,以迅猛之態席卷而來,開始夜以繼日地不斷折磨他。

蕭謹關心情切,派了太醫上府診斷,說是宿疾難斷,隻能慢慢將養。

蕭謹更以此為由,將他折子全退了回來。這種情況下,再執意請命為帥,隻會讓人更疑心自己的本來用意,陳則銘隻能住口不說。

蕭謹前後準備了半個月,先將皇後的父親肖攀雲提拔為殿帥,統管殿前司,又任命杜進澹在自己出征後暫任監國,處理朝政。

最終命樸寒為帥,以江中震為先鋒,在黑衣旅中擇了精銳之將,帶著朝中大半的官員,帶領大軍—號稱五十萬,浩浩****開始了禦駕親征之途。

其間,陳則銘一直在家休養,兩耳不聞窗外事,待聞知出兵的確切消息,已經是城外祠兵之時。

等他奔到城樓上,隻見那大軍已然出發。

人流宛如一條大蛇般蜿蜒而出,從城下漸行漸遠直入蒼穹,其勢雄偉壯闊,更加看不到皇帝鑾駕所在。

陳則銘多少年不曾在隊伍後麵觀望出征時的景象,不禁看得癡了。

半晌,才黯然歎息了一聲,幾不可聞。

杜進澹很快派人上府,詢問陳則銘處置靜華宮之事進展如何。

陳則銘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備了套說辭,杜進澹卻不聽他這套,隻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動手,自然會有人代勞。

陳則銘聽了,垂目隻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見魏王應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顧伯連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錠銀兩,兩人竊竊低語一番。

陳則銘仿若不見,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內堂。

獨孤航在陳則銘失勢後,對蕭定也不如從前防得那樣嚴密了,可見大環境的變動對人的心理是有影響的。

蕭定有時候跟他問詢幾句,獨孤航並不怎麽樂意麵對他,往往是隻言片語淡然對過,但舉止言行中還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來詢問所需。

蕭定忍不住想,這少年的心思簡單更勝過陳則銘當年啊,又或者其實人人都有這樣的歲月,然而可惜的是,這種善意和單純總是無法長久存在。

這天傍晚,陳則銘再度來訪,蕭定看著桌上那幾盤與上次相比全然不變的菜肴,頗有些無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靜華宮前兵士交班的時刻。

蕭定走到窗前,探頭看了看,宮門未閉,從半掩的門扇中看出去,幾名兵士正低聲談笑,一派輕鬆之態。

回過頭正看到陳則銘從食盒中提出那個酒壺,蕭定怔了怔,臉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變化,低聲咳了一聲。

陳則銘抬起頭:“陛下病了?”

蕭定道:“上次喝酒之後,就傷風了,總是體乏無力。”

陳則銘道:“叫太醫來看看吧。”

蕭定漫不經心地應道:“也不是什麽很奇特的症狀……”

他默默地凝視著陳則銘挽袖往兩隻酒杯中斟酒的舉動,眯著眼出神,直到陳則銘將那杯滿得幾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麵前。

蕭定直直地看著酒杯的波光瀲灩,並不伸手來接。

陳則銘將酒杯放到他麵前,似乎覺察出他的異樣,卻不說話,隻是自顧自地提筷子,吃了幾口。

蕭定端起酒杯,反複端詳那杯子上的花紋,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渾不在意,陳則銘全不看他,兩人似乎突然都忘記了言語為何物。

他們沉默著,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鬧聲慢慢靜下來。

頭頂鴉鳴聲聲,夕陽殘紅的光從窗格中射進來,籠在桌上,一寸寸移動,塵埃在光柱裏舞蹈,這是打破這份詭異靜謐的唯一動靜。

天邊雲層翻卷,日頭一點點落下,室內越來越暗,直到最後那一沉,殘陽終於墜入西山之後,屋子裏頭也驟然黑下來,這種黑暗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似乎能將人擠壓成泥。

他們麵對麵坐著,卻已經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火光一晃,還是有人燃起了火燭,點亮了宮燈。

拿火折的是陳則銘。

他將燈罩重又籠到燭光之上,低聲道:“這酒菜都冷了,叫人熱熱吧。”

蕭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熱嗎?”

陳則銘沉默片刻:“說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