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卑賤的貧農到高貴的天子,其過程並不像蘋果由青變紅那麽簡單。淮河南岸那間塌了頂的茅草房和應天城內金碧輝煌的奉天殿,這之間的距離對朱重八來說遙遠得以光年計。如果說,那個聰明伶俐的窮孩子朱重八是品位不錯卻深埋於窮山僻野的鐵礦石的話,那麽,有那麽幾個機緣卻使這塊原本極為普通的礦石變成了特種鋼材:元末的社會動**如同一場大地震,把這塊礦石從地底顛簸出來;三年流浪生涯,把這個本分的農民孩子從土坷垃似的礦石煉成了一塊烏黑的生鐵,身體與心靈同樣變得堅硬冷酷;而隨後的多年戰爭,則似血與火的熔爐,讓朱元璋百煉成鋼。

對朱元璋個人來說,從赤貧到天子的奇跡發生在他身上,這是一件極端得幾乎不可能的小概率事件。一萬種機緣巧合在一起,才造就了他這位布衣天子。然而,對中國曆史來說,從流氓到開國天子,卻幾乎是一個規律。光輝燦爛的數千年曆史中,那些豐功峻德的曆代開國皇帝,除了第一個皇帝秦始皇和北魏、隋、唐等有少數民族血統的開國皇帝以外,幾乎都是出身江湖。

驚訝嗎?這就是事實。如果熟讀史書的話,中國曆史會經常給人這種出乎意料的結論。王學泰在《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舉了這樣幾個例子:

“漢高祖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從小遊手好閑,不事家人生產作業。成年後,做了小吏,成天和那些衙役勾肩搭背,‘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又沒錢,便跑到酒鋪賴酒喝。”

“劉邦的本家劉備是個織席小販,沒什麽文化。‘先主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少語言,善下人,喜怒不形於色。好交結豪俠,年少爭附之。’其素質作為頗類當今黑社會小頭目,故能結識關張,共同起事。”

“南朝的第一個開國皇帝劉裕,家本寒微,住在京口,一直以賣鞋為業。為人剽悍,僅識文字,因好賭而破家,落魄至極。”

“五代時五個開國皇帝均為流氓兵痞出身。十國的開國之君也大半如此,比如前蜀皇帝王建‘少無賴,以屠牛、盜驢、販私鹽為事,裏人謂之“賊王八”’;吳越王錢鏐‘及壯,無賴,不喜事生業,以販鹽為業’。”

“正史對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出身多有掩飾,其實他亦出身遊民,其父流浪於杜家莊,做了當時誰都瞧不起的倒插門女婿。匡胤少而流浪四方,從軍後才漸漸發跡。”

……

閱讀這些開國皇帝的傳記,會發現一個共同的特點:在他們從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和城市貧民到皇帝的路途中,都有一個流氓化或者說是流民化的過程。

因此,三年流浪對未來的皇帝朱元璋來說,其重要性怎麽強調都不過分,這是朱元璋生命中的大關節,是他從赤貧到皇帝必須經過的一道手續、一次培訓、一次考試。從農民到遊方僧的變化,不僅僅是衣著的改變,而是一次心靈的質變:從老實巴交的農民變成膽大妄為的流氓。流氓是皇帝的蛹。

中國的順民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物種。中國曆朝農民是被無數條繩索牢牢捆縛在土地上的。各級官僚的層層控製、宗族製度的嚴密約束、鄉規民約的不斷教化,以及除土地之外沒有謀生的空間,逼得農民如同樹木一樣,生長在土地上,每年結出果實,供官府摘取。而曆朝不斷進化的愚民統治,使他們目光短淺、頭腦封閉、因循守舊。他們怕皇帝,怕官吏,怕暴力,怕鬼神,他們什麽都怕。他們沒有進取精神,總是被動承受命運。鴉片戰爭後,來到中國的西方觀察家們對那時中國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中國人在任何不合理的現象麵前都選擇了忍耐。“這種忍耐力導致了在中國所看見的最悲慘的景象:富人的食物多得吃不完,很容易奪取,然而近處卻有成千的人默默地餓死了。對這種古怪現象,中國人已經習以為常。”令外國人奇怪的是,災荒年月那些饑餓絕望的難民,“卻不團結起來,向地方官員要求一些救助”。外國人反複地詢問這些災民,得到的回答是:“不敢。”([美]明恩溥《中國人的氣質》)

因此,指望這些被摘取了麟甲和爪牙的馴服動物在曆史上留下痕跡是不可能的。要讓他們重新長出牙齒和利爪,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剪斷他們身上的條條繩索,把他們放逐到正常社會之外,放逐到皇權、族權、三綱五常的教化之外,讓他們在風雨冰霜中重新披上鱗甲,恢複原始野性。曆朝無能的統治者正是在不斷地做這樣的事。他們的低能統治把大批農民逐出土地,隻能靠流浪為生,就像朱重八一樣。

一旦披上麟甲,他們就注定會在曆史上興風作浪。社會其他階層的頭腦和視野很容易被幾畝地幾本書牢牢控製。而江湖之人卻得天獨厚,長期混跡江湖,給了他們精明的頭腦,使他們更容易參透中國社會的秘密。毛澤東談論劉邦的成功時說:“劉邦能夠打敗項羽,是因為劉邦和貴族出身的項羽不同,比較熟悉社會生活,了解人民心理。”

由於在正常社會裏沒有身份和地位,遊民們沒有羞恥感這個障礙,做起事來不循常規,敢為常人所不敢為,善於腦筋急轉彎、闖紅燈或者繞紅燈。項羽用劉邦的老父親脅迫劉邦投降,劉邦卻說:“你我曾經結拜,我父就是你父,如果你一定要煮殺你的父親,那麽望你也分一杯肉羹給我吧!”項羽無論如何想不到劉邦會給出這樣的回答,他自以為一定會起作用的威脅隻好作廢。這就是流氓戰勝貴族的典型例子。

長期的風霜雨雪練就了他們的鐵石心腸,他們有常人所沒有的強大意誌力、野蠻性,這些在亂世中往往是決定性的力量。他們能殺人不眨眼,能壯士斷腕。以求全生。書生們也許同樣精明,但是他們的稟賦柔弱,沒有摧鋒折刃的膽量,因此隻能做這些綠林豪傑的助手和謀士,跟在他們身邊吃一點殘渣剩飯。曆朝開國帝王雖然利用士人,但大都瞧不起士人。所以,劉邦看到讀書人戴著端正的帽子,就忍不住要惡作劇,叫人取下來,往裏撒尿。

有了頭腦、臉皮和鐵石心腸,他們已經初步具備在一個惡性競爭的社會裏成功的能力。再加上上天賜予的機會,他們當然會驚天動地,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