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自學成才,但朱元璋的詩文通脫自然,樸茂雄強,頗有可觀之處。請看他是如何在《皇陵碑》中描述自己三年流浪生活的:

居未兩月,寺主封倉,眾各為計,雲水飄揚。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仰穹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淒涼。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誌落魄而佒佯。西風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蓬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湯。一浮雲乎三載,年方二十而強。

這一百二十字,是關於朱元璋流浪生涯的唯一記載。文語直白,情辭並茂,把少年朱元璋流浪路上的形單影隻、艱苦悲涼表現得相當動人。可惜,基於流浪生涯對朱元璋的一生軌跡的重要性,這一百餘字無疑是太寥寥了。我們必須在這一百二十字之上深入探索,來推斷這三年風雨對他的影響。

朱重八在皇覺寺半饑半飽的小和尚生活,隻過了五十天。全縣大饑,寺廟裏的糧倉也迅速空了下去。第五十一天,老和尚把幾個和尚叫到一起,宣布糧食已盡,隻好封倉,叫大家各謀出路。

對朱重八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乞討了。寺院生活把他從一個農民變為流丐的時間推遲了五十天,而且還給了他一套比一般乞丐體麵一點的行頭:一套僧裝,一個木魚,一隻瓦缽。一般的乞丐叫“要飯”,他則可以聊以**地稱為“化緣”。名目雖異,內容則一。

當朱重八背上破包袱,提上木魚和瓦缽,走出皇覺寺破敗的大門的那一刻,世界在他眼裏變了。在此之前,他朱重八是被許多套定位係統牢牢鎖置在大元社會的一個細胞:不論是戶籍本,家譜,還是和尚度牒,都表明他是被這個社會牢牢控製著和規定著的。他是大元朝濠州府鍾離縣太平鄉孤莊村的一個男丁,是朱氏和陳氏家族親戚網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結點,經緯分明,一目了然。他的未來生活本當恪守三綱五常、鄉規民約,信奉鬼神,尊敬長上,安分守法,勤苦成家,春種秋收,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可是,因為這一場大饑荒帶來的巨變,他身上所有的鎖鏈都被扯斷了。父母不存,兄弟失散,一切家族親戚關係都被割斷了,隻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官府不再管他,甲長不再管他,甚至現在連寺廟也不再管他,平生第一次,他一無所屬,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了定位。

現在,展現在他麵前的天地是無序、混亂、凶險的。失去了家族和寺院的庇護,他就像斷了纜繩的一艘小船,任何大浪打來,都有可能吞沒他。

他沿著鄉村小路,一直向南走去。老和尚說南邊年景好點。路邊的景色,變得越來越陌生。經過一個大村子,他挑了一家高門大戶的院子,有點膽怯地扣動了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