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旦跨上馬背,朱棣立刻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戰栗從身體最深處升起。他是一個天生的軍人,一踏上戰場,就好像優秀的演員走上舞台,馬上會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萬慮皆消,滿腦子隻剩下了對於種種軍事信息的分析、判斷、計算、運籌。這是一種令人感到極大愉快的智力活動。隻有在戰爭中,在巨大的危險籠罩下,在瞬息萬變的形勢的刺激中,他的智力、判斷力、勇氣才能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戰爭是他最大的享受。
八月十二,滿朝唯一一個逃過朱元璋大屠殺的老將耿炳文,率領三十萬大軍北上平叛。作為碩果僅存的百戰元勳,耿炳文已經六十五歲,經驗豐富,老謀深算。而燕王所部不過十萬人,勝負之勢似乎不難判明。然而,朱棣卻底氣十足,率兵南下迎敵,並且趁南軍立足未穩,打了一場閃電戰,消滅了南軍先頭部隊一萬人。緊接著,燕軍以少擊多,在河北真定城外與南軍展開大戰,一舉斬首三萬餘級,嚇得耿炳文把剩下的部隊撤回真定城內,堅守不敢出。雖然身經百戰,耿炳文還沒有見過戰鬥力這樣強的軍隊。
燕軍的戰鬥力來源於三個方麵:一個是燕軍都是北人,且與蒙古鐵騎周旋多年,習於戰爭。而南軍多年沒有經過戰爭,初上戰場,自然心虛氣弱。二是燕王對思想政治工作非常重視,多次發布公告,反複闡述自己起兵的正義性。這一點是他和一般武人最大的不同之處。朱棣絕對不承認自己的目的是篡逆。在中國,做事一定要在真實的意圖外包上一層光明正大的道德外衣。所以,朱棣把自己的行為定義為“奉天靖難”,即幫著皇帝討伐奸臣。其實這已經是漢朝人玩過的老把戲了,所謂“清君側”是也。然而,朱棣拿過來用時臉不紅心不跳。占領輿論高地,這道手續是絕對不可以省略的。這不但是給自己找遮羞布,也是為自己的部下和將來準備投奔自己的人製造理由。起兵之後,他召集將士,舉行誓師大會,他激昂慷慨地宣布,其為“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後嫡子,帝國至親”:
受封以來,唯知循分守法。今幼主即位,信任奸宄,橫起大禍,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後創業艱難,封建諸子,藩屏天下,傳續無窮。一旦殘滅,皇天後土,實所共鑒。祖訓雲:“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必訓兵討之,以清君側之惡。”今禍迫予躬,實欲求生,不得已也。義與奸惡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討,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鑒予心。
緊接著,他又給建文帝上了一道表文,宣布齊泰、黃子澄包藏禍心,離間皇帝和諸王,意在顛覆政府,謀取大明天下,所以他不得已起兵討之,望皇帝批準。起兵不久,他再一次發布長篇文告,詳細列舉建文君臣的錯誤和自己的正當,計有如下種種:一、老皇帝去世時病因不明,入殮倉促,讓人生疑。二、新皇帝即位不久就修改皇宮布局,“拆毀宮殿,掘地五尺”,此為“拆毀祖業”,明顯有違“三年無改”之義。三、奸臣齊泰等,“不遵祖法,恣行奸宄,操威福予奪之權,天下之人,但知有彼,不複知有朝廷也”,並且此人曾“指斥太祖高皇帝,如此大逆不道,其罪當何如哉!”……在不斷發布的文告裏,他把自己打扮成堅決維護太祖高皇帝的大忠大義之人,把敵人醜化成罪惡滔天。而正義的事業是一定能成功的,反反複複地灌輸,使燕軍非但沒有叛逆之軍的負罪感,反而理直氣壯,把自己當成了維護天下道統的正義之師。
第三個重要原因是朱棣平素以“義氣王爺”自居,特別重感情,深得部下愛戴。關於燕王關心普通小兵的事不勝枚舉,每個士兵都能說上一兩件。在這次“靖難”戰爭中,就有許多讓人難忘的事跡。一次,燕王見到一個病卒在路邊呻吟,遂把自己的馬讓給病卒騎。隨從們說:殿下是萬金之軀,怎麽可以讓一個小兵隨便騎自己的馬呢?燕王動情地說道:
人命與馬,孰輕重?人病不能行,不載之,是棄之矣。吾豈貴馬而賤人哉!且彼從吾,盡力而病,吾乃不恤之,豈為人父母之道!
消息傳出,大家無不感動,紛紛表示要為燕王血戰到底。還有一次,燕軍在野外露營,嚴寒讓人們無法入睡。隨從們好不容易找來幾個廢棄的馬鞍子,點起一堆火,讓燕王取暖。遠處的士兵看到火光,紛紛跑來取暖,及至看到燕王才停下腳步。衛士們上前厲聲趕大家走,燕王卻大聲說:“這些都是壯士,勿止之!我身穿兩件皮衣還冷呢,何況他們!我恨不能讓所有的士兵都來我身邊取暖啊!”士兵們聽了,許多人當場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由於以上諸種因素,燕軍每次往往血戰到底,戰鬥力非常強大,少有降者。而對於投降過來的敵軍,燕王嚴令不虐待,更嚴禁殺俘,往往是進行宣傳教育之後,願意留的留下,願意走的給路費。燕王仁慈之聲,不久就遍聞遐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