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詭異童謠

我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很快抵達了耳邊:“爸爸,爸爸,爸爸……”

我本能地坐起身,幾乎是同時,楊逸凡也坐了起來,他就坐在我的對麵。

這裏是楊逸凡的夢境。

我已經潛入他的夢中了。

隻不過,眼前的楊逸凡還是微胖的樣子。

觀察夢境期間,除非強行改變或破壞夢境內容,否則潛夢者是始終處於“隱身”狀態的,夢境不會啟動自動清除機製。

雖然我們四目相對,但楊逸凡看不到我,更無法感知到我的存在。

即便如此,我仍舊要謹慎,雖然我是“隱身”的,但和夢境主人一樣擁有夢境體驗,我也會受傷,甚至死亡。

這時候,我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紅桃3的撲克牌,輕輕放入楊逸凡的睡衣口袋。

通常情況下,潛夢者都具備不同程度的造夢能力,因此,在夢境中營造一些小物件並非難事。

寶叔曾告誡我,夢境世界紛繁複雜,每次潛夢之初,一定要在夢境之中留下參照物,以備不時之需。

參照物不屬於夢境本身,不會對夢境產生影響,也不會隨著夢境內容變化發生改變,隻有在夢境結束時才會消失。

小女孩仍舊在搖晃著楊逸凡的胳膊:“爸爸,你怎麽了,爸爸,你說話啊……”

我見過那孩子,就在潛夢之前,她是楊逸凡和李毓珍的女兒小愛。

楊逸凡看起來有些疲憊,轉頭問小愛:“我……我怎麽了?”

小愛嘟嘴道:“剛才你給我講故事,講著講著就睡著了。”

楊逸凡看著書桌上攤開的故事書,不動聲色地挽起左袖,手臂上露出一道十字花割痕,他輕輕撫摸著那道割痕,念叨著:“沒錯,講故事……我在講故事……”

我側眼瞄了一眼書桌上的小鬧鍾:21點50分。

鬧鍾小巧而精致,每個數字都是表情各異的迪士尼卡通造型。

我起身環視,發現一側的牆壁上貼滿了獎狀和證書,都是小愛的。

這時候,小愛問道:“爸爸,你怎麽了?”

楊逸凡幹澀一笑:“哦,爸爸剛才做了一個夢。”

小愛很感興趣:“你夢到什麽了?”

楊逸凡若有所思地說:“夢到……夢到我們一起去了遊樂園,然後……”

小愛追問道:“然後怎麽了?”

楊逸凡欲言又止,他拍了拍女兒的頭:“然後啊我就醒了。”

沒等小愛說什麽,他便說道:“時間不早了,今天我們就講到這裏,等爸爸有時間了,再來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小愛似乎有些意猶未盡,不過還是很聽話地上床躺好。

楊逸凡幫她蓋好被子,順手關掉了台燈,起身準備離開時,小愛忽然開口道:“爸爸?”

“嗯?”

“可不可以不要關門,我有點怕。”

楊逸凡無奈地笑笑,又點了點頭。

啪嗒一聲,門吸定住了門板。

我隨楊逸凡離開了小愛的房間。

此時,李毓珍正躺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劇,她瞄了一眼楊逸凡,也沒在意。

我抬眼看到了牆上的時鍾:21點55分。

楊逸凡去陽台抽了根煙,我則站在他身邊。

陽台的一側擺放著一排觀賞類植物,鬱鬱蔥蔥的。

現實之中,我倒是喜歡擺弄這些東西,也叫得出它們的名字,非洲茉莉、鴨腳木、龜背竹等等。

沒想到在夢裏也能見到這麽精致的東西。

隨後,我將注意力從那些植物上挪開,回到了楊逸凡身上。

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煙點著了,卻始終沒抽,隻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對麵的公寓,直至煙燃盡了,燙到了手,他才驚覺,慌忙抖落了煙頭。

他暗罵了一句,轉身回到客廳。

這時候,李毓珍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穿過客廳,楊逸凡路過小愛的房間,發現房門竟不知什麽時候關上了。

楊逸凡離開前,房門是開著的,他在陽台抽煙期間,李毓珍一直窩在沙發裏看電視,應該也沒去關門。

房門又是小愛要求打開的,也不可能是她關的。

房間的窗子是關好的,不可能有風,即使有風,也沒有達到可以拉動門吸的力度。

這讓他有些在意。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的推測。

楊逸凡應該也是這麽想的吧,否則他就不會駐足停留了。

他輕輕擰開了房門,走廊的光線鑽進房間,迅速從一束化成了不規則的三角形。

我隱約聽到小愛的**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很顯然,楊逸凡也聽到了。

他緩步走了進去,仿佛一隻機警的貓。

怪聲是從被子下麵傳來的,我能確定那聲音是小愛的,她似乎在念叨一首童謠,有什麽“皮球”“大樓”和“風扇”之類的詞語。

我逐漸聽清了——

你的頭,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貨大樓;百貨大樓,有風扇,一扇扇到火車站;火車站,有火車,給你軋個稀巴爛……

那聲音清脆悅耳,像極了我的小學時代,老師要求的有感情地朗誦課文。

我走到楊逸凡身邊,側眼看了看他,他似乎充滿恐懼,輕聲喚道:“小……愛?”

小愛沒有回應,繼續念叨著那首童謠。

這時候,楊逸凡走到床前,猛地掀開她的被子。那一刻,我看到了小愛,隻是她的臉變成了一頂太陽帽,那聲音正是從太陽帽裏傳來的。

“啊……啊……”

楊逸凡嚇壞了,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我也冷不丁一激靈。

那首童謠持續從太陽帽裏麵傳來——

你的頭,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貨大樓;百貨大樓,有風扇,一扇扇到火車站;火車站,有火車,給你軋個稀巴爛……

楊逸凡慘叫著,起身就要奪門而去,卻不想身體失去平衡,突然撲倒在地。

那一刻,我腳下的地板竟也陷了下去,地板之下仿佛有一股強悍的吸力,我逃脫不及,直接墜落而下。

失重的瞬間,五髒六腑都被攪到了一起,我以為自己就要蘇醒了,恍惚之中,卻再次聽到有人叫楊逸凡的名字。

“喂,老楊……”一個男人的聲音。

“楊逸凡,醒醒,醒醒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倏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餐桌前麵,而楊逸凡就在我身邊。

眼前的杯盤狼藉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即將結束的聚會。

這讓我很驚詫,我仍舊在楊逸凡的夢中,他的夢境並未結束,隻是突然轉換了場景。

楊逸凡的睡衣變成了工作服,口袋裏也沒有我嵌入的那張紅桃3。

眼前,他似乎喝多了,一個胖乎乎的同事正在試圖叫醒他:“老楊……老楊……”

他們穿著統一的工作裝,看起來像是工作聚餐,我看到那個胖同事左胸上的工牌,他叫李路。

楊逸凡突然坐了起來,在座的同事都嚇了一跳。李路笑著說:“我就說吧,老楊他根本沒喝醉,他還能喝,來來來,再喝再喝!”

楊逸凡驚魂未定地問道:“我……我這是在哪兒?”

李路先是一愣,隨後笑道:“這裏是萊克巴餐廳啊,我們今天談成了藍盾公司的大項目,在這裏聚會呢,你不會……失憶了吧?”

他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楊逸凡也附和地笑了笑,隻有我察覺到了他眉宇之間隱藏的恐懼。

他說去衛生間,跌跌撞撞地離開包廂。

我起身跟了出去。

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楊逸凡挽起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道十字花割痕,他輕撫著它,自言自語道:“我應該是醒了吧。”

他又洗了一把冷水臉,自我安慰道:“我就是醒了,那隻是一個噩夢,噩夢而已……”

他從口袋摸出一張訂餐卡:“我們談成了藍盾公司的PIC項目,今天來萊克巴餐廳聚餐,包廂還是我訂的呢!”

寶叔曾經和大家分享過一個現實夢境混淆症的案例:患者是一個德國人,他為了區分現實和夢境,選擇了自殘。他認為,那個完好無損的自己就是在夢裏,那個殘缺不堪的自己才處於現實之中。

這麽看來,楊逸凡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手臂上刻下十字花割痕,用來分辨自己是在現實還是夢中。

在他看來,剛才經曆的隻是一個逼真的夢境,現在所處的位置才是現實。隻不過,那個夢境中的“他”也是這麽認為的,因此才會出現同樣的割痕。

其實,我也無法確定,此時此刻,我所處何處,這先後經曆的兩個夢境又是什麽關係。

或許,楊逸凡本就在這個夢境中,他所經曆的給小愛講故事,小愛的臉變成會念童謠的太陽帽,以及逃出小愛房間的情節是夢中夢,他隻是從更深一層的夢境裏醒了過來,回到了這裏。

或許,現在經曆的才是夢中夢,楊逸凡在逃出小愛房間時摔倒,進入了更深一層的夢境。

也或許,這兩個夢境並無關係,這隻是作為夢境觀察者的我根據場景內容所做的慣性理解罷了。

這時候,楊逸凡轉身離開了衛生間。

他回到包廂中,若無其事地和同事們說笑喝酒。我走到他身邊,將一張黑桃2放進了他的口袋。

聚餐結束後,楊逸凡本想回家,卻被大家帶去參加下一輪聚會。

開車的是李路,收音機裏播放著梁靜茹的《愛你不是兩三天》。他一邊開車,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今後的宏偉計劃,楊逸凡隻是若有所思地應和著。

最後,車子停在了堇色年華KTV的前麵。

我跟著他們走進了提前訂好的二樓包廂。

氣氛很快熱鬧起來,同事們很開心,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楊逸凡或許是累了,靠在角落裏休息。

隨後,簡單輕快的旋律傳來,李路招呼道:“來,大家一起唱!”

同事們齊刷刷地站起來,見楊逸凡還坐在角落裏,李路便將他也拉了起來:“來來來,和我們一起唱嘛!”

楊逸凡有些不情願,推托了兩下,最後還是站到了屏幕前麵。

接著,屏幕裏出現了一群戴著紅黃相間太陽帽的小孩子,他們對彼此燦爛地笑著,不過那笑容看起來很假,像畫上去的。

這時候,站在屏幕最中間的小女孩開了口,她的聲音很脆,甚至有些尖厲——你的頭,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貨大樓。

其他孩子也緊跟著齊聲唱道:百貨大樓,有風扇,一扇扇到火車站;火車站,有火車,給你軋個稀巴爛……

我一驚,又是這首童謠!

還有紅黃相間的太陽帽!

在上一個夢境之中,腦袋變成太陽帽的小愛唱的也是這首童謠。

楊逸凡一臉驚恐,連連後退,同事們都笑著說:“老楊,你怎麽了,來呀,一起唱,一起唱啊!”

我也很疑惑:隻是一首童謠,楊逸凡為什麽會如此恐懼呢?

他甩開話筒,慘叫著就向外逃,我隻好緊隨其後。

楊逸凡跌跌撞撞地逃出了KTV,直接衝到公路上。幾乎是同時,一輛轎車疾馳而來,他本能地閃身,摔倒在地。

那個瞬間,我被一股眩暈感襲擊,整個視野隨之旋轉起來,但我不知道,這一次我是會醒來,還是,進入另一個夢境!

那一刻,我聽到了刺耳的刹車聲,身體重重地被甩向車門的一側,我的手本能地抓住了安全扶手。

緊接著,我聽到了李毓珍的嗬斥聲:“喂,你怎麽回事?”

我倏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副駕駛座上。

後視鏡裏,小愛坐在李毓珍身邊,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刹車嚇哭了。

她的卡通發卡也被摔掉了。

開車的人正是楊逸凡!

我知道,我仍在他的夢中,我們離開了KTV包廂,被帶到了這裏。

眼前,楊逸凡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低聲道:“對不起,我剛才走神了,走神了……”

他顫顫巍巍地挽起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道熟悉的十字花割痕。

隻不過相比前兩次,這個割傷較新,應該是剛剛愈合不久。

此時,接連經曆了三個場景,我已分辨不清這究竟是更深一層的夢境,還是剛剛經曆的KTV包廂是夢中夢,我們隻是“醒來”,回到了這一層夢中。

連續的場景轉換讓我意識到這個夢境非同尋常。

我推測這個夢境不會終止,一旦楊逸凡在這個場景摔倒或出了其他意外,我很可能還會隨著他進入下一個場景。

楊逸凡的工作服變成了休閑裝,為了便於參考,我隻好又將一張梅花4塞進了他的襯衣口袋。

我注意到他的襯衣是淺粉色的,有碎花圖案,隻是襯衣第一顆紐扣掉了。

李毓珍一麵安撫女兒,一麵斥責道:“你這是怎麽了,最近總是精神恍惚的,如果剛才不是我提醒你,我們就被撞死了,撞死了,你知道嗎!”

楊逸凡不斷道歉:“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他驚魂未定地重新發動車子,失敗,再次發動,再次失敗,反複了三分鍾才成功。

這時候,窗外下起了雨,雨點子鋒利地拍打著玻璃和車廂,密集的啪嗒聲,像是一種無形的示威。

我坐在楊逸凡身邊,看著他越來越緊張。

“喂,你怎麽不說話了?”車子逐漸行駛起來,李毓珍繼續苛問。

“我已經說過對不起了。”楊逸凡試圖終止這個話題。

“對不起,你以為說一句對不起就完事了嗎?”李毓珍完全高高在上的氣勢。

“你想要怎麽樣?”楊逸凡毫無底氣地回問。

“我想怎麽樣?你這是態度問題!開車你都能走神,根本就是不把我和女兒放在眼裏!”李毓珍句句緊逼,“如果我和女兒被撞死了,你一句對不起能讓我們複活嗎?!”

“好了,不要再說了!”楊逸凡低聲嗬斥道。

“你是被我說中心裏所想了吧,你就是想要害死我們,好去找公司裏那個小狐狸精!”李毓珍咒罵著,往日的捕風捉影一並被牽扯了出來,“我早知道你們那點破事兒了……”

“閉嘴!”終於,楊逸凡忍受不住,轉頭回擊道,“你閉嘴!”

他眼神陰鷙,像藏著兩把鉤子,隨時能把人的心肝脾肺鉤出來。

四目對視的瞬間,李毓珍被那種眼神打敗了,突然就閉嘴了。

楊逸凡繼續開著車。

雨勢越來越大,嘩嘩的雨聲讓人煩躁。

楊逸凡伸手打開了收音機。

這時候,主持人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來:“各位聽眾朋友,今天的節目就播放到這裏了,節目最後為您送上一首有趣的歌曲,我是主持人太陽帽哥哥,我們明天見。”

太陽帽哥哥?

還真是奇怪的名字。

太陽帽?

我陡然一驚!

隨後,輕快的旋律響起,我再次聽到了那首熟悉的童謠——

你的頭,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貨大樓;百貨大樓,有風扇,一扇扇到火車站;火車站,有火車,給你軋個稀巴爛……

幾乎是同時,楊逸凡也察覺到了異樣。

他試圖關掉廣播,但怎麽關都關不掉,清澈的童聲仍舊持續傳來——你的頭,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貨大樓;百貨大樓,有風扇,一扇扇到火車站;火車站,有火車,給你軋個稀巴爛……

楊逸凡像紅了眼的殺人犯,瘋狂捶擊著收音機,這嚇壞了坐在後麵的李毓珍母女。

李毓珍哭喊著:“你瘋了嗎,快住手,快住手啊……”

楊逸凡不顧妻子的哀求,一邊猛烈捶擊,一邊癡癡念念道:“關不掉,為什麽關不掉,為什麽關不掉……”

他竟然徒手將收音機捶爛了,黑色金屬片將他的手劃得血肉模糊,但清脆的童謠依舊沒有停止。

車子在盤山公路上來回搖晃,小愛躲在李毓珍的懷裏,啜泣著:“媽媽,我害怕……”

楊逸凡忘記了自己還在開車,雙手捶擊著已經被打爛的收音機,嘴裏念叨著:“關掉,關掉,關掉……”

他再次被那首古怪的童謠擊潰了。

這隻是一首普通的歌謠而已,為什麽會反複出現在楊逸凡的夢裏?最重要的是每次出現都會讓他陷入瘋狂的恐慌。

那一刻,一輛卡車迎麵而來,我忽然看到了對方的車牌號:BU903。

伴隨著尖厲的鳴笛和刺眼的光線,卡車將楊逸凡的車子撞飛了,我感到一股劇烈的撞擊,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