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驚魂未定

我想,如果這個場景發生在現實裏,我們應該必死無疑了吧。

恍惚之中,我又聽到了李毓珍的聲音:“老楊,你醒醒,老楊,你怎麽了?”

我緩緩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倒在走廊裏,而楊逸凡就趴在我旁邊。

走廊?

我的第一反應是在車子被撞飛的瞬間,我們離開了車廂,來到了這裏。

此時,李毓珍就蹲在楊逸凡身邊,輕輕搖晃著他的胳膊:“老楊,你醒醒,老楊,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女兒小愛躲在李毓珍身後,驚恐地看著倒在地上的爸爸。

我環視一圈,意識到這是楊逸凡居住的公寓。

我竟然又回到了這裏!

這時候,楊逸凡猛然坐起身。他哎喲了一聲,似乎是摔到了頭部,本能地捂住了前額。

見妻子和女兒都在身邊,他茫然地問道:“我……我這是怎麽了?”

李毓珍解釋說:“剛才我本想回臥室的,卻看到你倒在了走廊裏。”

楊逸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李毓珍追問道:“你到底怎麽了?”

楊逸凡幹澀地說:“哦,我想起來了,我也是準備回臥室的,卻發現小愛的房門關著,我去看了看她……”

他說到這裏,抬眼看了看站在李毓珍身後的小愛。

小愛忽閃著眼睛,一臉的不知所措。

李毓珍又問:“然後呢?”

楊逸凡連忙回說:“我見小愛睡著了,給她蓋了蓋被子,轉身出門的時候,突然感覺頭暈,眼前一黑就昏倒了。”

李毓珍有些擔憂:“明天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楊逸凡搖搖頭,說:“沒事,我就是最近工作太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側眼看看牆上的時鍾,時間竟然是22點!

我記得潛入楊逸凡的夢境後,小愛的書桌上有一個小鬧鍾,當時的時間是21點50分,楊逸凡離開小愛房間是21點55分。

隨後,他去陽台抽煙,有三五分鍾,再次進入小愛房間,聽到古怪歌謠後奪門而逃,摔倒失去意識的時間大概就是現在。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將手伸到楊逸凡的睡衣口袋,竟然真的抽到了那張紅桃3撲克牌。

沒錯,就是我潛入夢境伊始,留下的參照物。

那一刻,我驀然意識到,現在的一切和我最初潛入的夢境場景是相連的!

這時候,李毓珍將楊逸凡扶了起來,回到臥室,她問他:“你確定沒事嗎?”

楊逸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似乎還沉寂在“夢境”的恐怖場景裏。

李毓珍起身去倒了一杯熱水,坐在**的楊逸凡挽起了左袖,我再次看到了那個十字花割痕。

相似的動作,同樣的割痕。

每一個夢境場景中的他都在重複這個動作。

隨後,楊逸凡關掉了台燈,懷抱心事沉入黑暗中。

我離開臥室,手裏仍舊捏著那張紅桃3。

經過走廊之時,我猛然回頭,感覺似乎有人在窺視我,就在走廊盡頭!

走廊盡頭掛著一幅畫,畫裏是一個側臉掩麵的老人。

我走到那幅畫前麵,凝視著畫中之人。

就在我伸手想要觸摸的瞬間,那個老人竟然倏地轉過頭,雙手從畫中伸了出來,一把將我推倒。

我驚叫一聲,腳下突然變成虛無的空間,整條走廊也劇烈扭動起來。

我身體失重,極速墜落而下,那雙推倒我的雙手竟也跟了過來,像兩條鍥而不舍的蛇,就在它們要掐住我脖頸的瞬間,我猛然睜開了眼睛。

Naomi坐在我身邊,見我醒了,立刻問道:“王老師,你醒了?”

我喘著粗氣,驚魂未定地摸了摸脖頸,仿佛那雙手從夢裏跟進了現實,而我仍舊沉溺在那種墜落和被扼殺的恐懼中。

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回到了被那些奇形怪狀的夢境嚇醒的日子裏。

Naomi也意識到了這並不是一次愉快的潛夢,過了一會兒,她才低聲問道:“王老師,你還好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緩緩坐起身,摘掉腦電波同步掃描儀:“我還好。”

Naomi遞給我一杯特製的功能飲料。

咕嘟咕嘟,我喝完了一杯,又要了第二杯第三杯。

雖然每次潛夢都會耗費大量精力,但這一次似乎尤為嚴重,我感覺身體仿佛被掏空了,不管怎麽喝,都無法補充消耗的精力。

Naomi追問道:“王老師,你真的還好嗎?”

我點點頭,問道:“我睡了多久?”

Naomi看了看計時器:“從你服藥躺下到醒來一共是21分鍾16秒,還沒有到你設定的喚醒時間。”

我若有所思地說:“這麽說我是自主醒來了。”

看著身邊還在熟睡的楊逸凡,我知道,他的夢境還在繼續。

我抬起他的左臂,挽起袖子,看到了一道已經愈合結疤的十字花割痕。

當時,李毓珍向我說起過,楊逸凡確實出現了自殘的舉動。

或許,他並不是自殘,他隻是想要通過這道割痕分辨現實和夢境而已。

他在試圖自救!

Naomi指著楊逸凡手腕上的瘀痕,說:“看來他老婆對他也好不到哪兒去,都開始動用手銬了。”

我搖搖頭,說:“以他現在的狀態,如果真的被送到精神病院,恐怕就不是手銬那麽簡單了。”

Naomi沒說話。

我靠在一邊休息了五分鍾,才打開房門。李毓珍見我出來了,急忙起身問道:“王老師,老楊的情況嚴重嗎?”

我點點頭,說:“他的病情比我想象中要複雜,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的。”

聽到這裏,李毓珍失落地點點頭。

離開之前,我特意要求去看了看小愛的房間。

讓我感覺驚異的是,現實中她房間的一切和夢中的竟然一模一樣,就連牆壁上的獎狀和證書的排列順序都沒有改變。

我不禁感歎:“你女兒真厲害。”

李毓珍落寞地說:“那是在老楊患病之前了,自從他患病後,小愛已經退掉了所有的興趣小組和比賽了,學習成績也是一落千丈……”

我轉頭問她:“楊逸凡平常很關心小愛的學習嗎?”

李毓珍搖搖頭,說:“他工作很忙的,每天晚上都有應酬,周末不是出差就是加班,小愛的學習和興趣培養都是我在管理,他幾乎從不過問。”

我又問:“這麽說,他很少有時間能夠陪伴小愛了?”

李毓珍應聲道:“一個月最多一兩次吧。”

我看著那些精致的獎狀和證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接著,我又去了陽台,看到了那一排長勢頹然的觀賞類植物:“這是非洲茉莉還有鴨腳木吧?”

李毓珍歎息道:“魏阿姨走後,也沒人打理這些植物了。”

我輕輕摸了摸鴨腳木頹敗的葉子:“平日裏都是魏阿姨在打理它們嗎?”

李毓珍解釋道:“她喜歡花花草草,我就在花草市場買了一些,平日裏都是她來照管的。”

隨後,我便和Naomi離開了。

Naomi將我送回公寓後,也回家了。

我先去洗了個澡,由於服藥和潛夢的緣故,身體仍舊感覺很沉重,但我還是選擇將夢裏觀察到的一切記錄下來。

雖然我的潛夢經曆不多,但這個夢境和我之前觀察過的夢境不同,我必須仔細梳理所有線索——

在此之前,我要先簡單說一下夢境的分層。

弗洛伊德將人的精神分為三個層次:意識、前意識和個人無意識。榮格又補充了第四個層次:集體無意識。

相應地,夢境也分為三個層次,即前意識(第一層次)、個人無意識(第二層次)和集體無意識(第三層次)。

前意識是夢境的三個分層中最淺的一個層次,知識、想法、回憶、焦慮以及被完全認可的動機等,都會出現在這一層次之中。

不論夢境內容簡單或複雜,平淡或離奇,人一生之中所經曆的夢境絕大部分都處於第一層次,隻有極小部分夢境會進入第二層次,至於夢境的第三層次,人隻有在生命中的特殊時刻或重大過渡階段(比如青春期、生兒育女時或經曆喪親之痛時等)才有可能會進入,但由於概率微乎其微,我們在此不多做贅述。

回到第一層次夢境,清醒時的意識和睡眠中的夢都可以隨時進入前意識,我潛入谘詢者的夢境進行觀察也是在這一層次。

通常來說,這一層次夢境的敘事都比較混亂,不太符合邏輯,需要通過夢象解析來還原其中隱藏的含義,但回到楊逸凡的夢境之中,卻與之相反,夢境內容井然有序,數次轉換,幾乎與現實無異,而且他也擁有完整的夢境感受。

不過,寶叔在他的夢境學課程中也講過,這與夢境主人的造夢力和夢境感受力有關,極少數人天生就擁有強大的造夢力和夢境感受力,他們可以製造任何想要的夢境,同時擁有近乎真實的感受和體驗。

或許,楊逸凡就是這極少數人中的一員。

說到這裏,我必須給大家科普一下造夢力。我們每晚做夢的內容瑣碎,不連貫,一般都是某個片段,夢境場景也很簡單,醒來後隻能模糊記得星星點點,時間再久一點就什麽都不記得了。那是由於普通人的造夢力很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計。與之相對的,造夢力越強,夢境場景就會越逼真細致。

說完了造夢力,還要說一下夢境感受力。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就是在做夢的時候,如果夢境與悲傷、恐懼等內容有關,現實中的我們會不由自主地哭泣,繼而從夢中醒來,但醒來後的我們往往隻是意識到了自己做了一個不開心的夢,並且哭了,除此之外,沒有更加具體的感受。

和造夢力相似,普通人的夢境感受力很淺,不足以留下體驗經驗,即使偶爾能夠有比較強烈的夢境體驗,一旦夢境醒來,那種感受也會迅速淡化。因此,絕大多數人不會被夢境困擾,但是有極少數人擁有很強的感受力,他們在夢中的體驗會如實延伸到現實感受中。

或許,這也是楊逸凡罹患現實夢境混淆症的原因之一,不過在完全確定之前,我們暫且不多假設。

回到楊逸凡的夢境之中。

我的潛入是從他居住的公寓開始的,到最後再次回到那裏,我一共經曆了四個夢境。不,準確地說是四個夢境場景。

為了方便記錄,我暫且將先後經曆的四個夢境場景標記為A、B、C、D。

除了夢境場景D,在A、B、C三個夢境場景中,都出現了那首古怪的童謠,還有紅黃相間的太陽帽。

我不知道,如果我沒有被那幅畫裏的掩麵老人推下去,會不會在夢境場景D中再次聽到那首童謠,或者看到那頂太陽帽,然後,夢境繼續。

楊逸凡對這兩樣東西充滿恐懼,說明這兩樣東西曾經給他帶來很恐怖的記憶,至少是不愉快的經曆。

寶叔的夢境學課程,其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討論夢境的分層。

他說,夢境的所有內容都是存在意義的。

不管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大腦選擇讓某一種或幾種意象反複出現在這層次的夢境中,極有可能是在暗示更深層次的無意識之中的焦慮或恐懼,通過第一層次的夢透露更為深邃的第二層次夢的內容。

第二層次的夢境就是個人無意識。弗洛伊德把這一層次的人格稱為本我,也就是原始的、充滿動物性的自己。

本我充滿了被壓抑的欲望、情感和恐懼,還有幾乎被遺忘或隱藏的創傷和經曆,而楊逸凡夢中古怪的童謠和紅黃相間的太陽帽或許就隱含了不為人知的記憶或秘密。

說完反複出現的童謠和太陽帽,我再來談談那道十字花割痕。

四個夢境場景中的楊逸凡都意識到當下的那個“自己”被“夢境”困擾,他用一道刻在左臂上的十字花割痕來確認所處的環境是否真實。不幸的是,現實中的楊逸凡也做出了同樣的舉動,這道十字花割痕不僅無法幫助他,反而會將他推入更加迷失的境地。

現實和夢境內容的驚人一致應該是導致楊逸凡現實夢境混淆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後,我要重點說一下這四個夢境場景。

這四個場景很短暫,內容也很簡單,但組合到一起卻非常恐怖,每個場景都和下一個場景製造了互為夢境的感覺。

每個夢境場景中的楊逸凡都認為當下的自己及所處的世界是真實的,而這其中又存在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確實存在銜接關係,即先後經曆的四個場景中,至少有兩個存在先後順序的場景互為夢境。

兩個存在先後順序的場景互為夢境,比如A和B互為夢境,可能A是B的夢境,也可能B是A的夢境,但B和C、C和D並不存在此種互為關係。

三個存在先後順序的場景互為夢境,比如A是獨立的,B、C、D三個場景互為夢境,可能B是C的夢境,C是D的夢境;可能C是B的夢境,D是C的夢境;也可能B和D都是C的夢境;等等。

四個存在先後順序的場景互為夢境,即A、B、C、D每個場景都和下一個場景互為夢境,可能是順序關係,即A是B的夢境,B是C的夢境,C是D的夢境;可能是倒序關係,即B是A的夢境,C是B的夢境,D是C的夢境;也可能是其他關係,比如A和C都是B的夢境,B和D都是C的夢境;等等。

第二種可能是不存在銜接關係,即先後經曆的四個場景並不互為夢境,這一切隻是我作為夢境觀察者逐一經曆了每個場景,慣性地認為先後經曆的兩個夢境存在關係。比如夢境場景B中的楊逸凡並沒有說明他蘇醒前經曆的夢境內容,隻是由於先經曆了夢境場景A,所以我就認為那就是他剛剛經曆的夢境內容了。

當然,最讓我困惑的是夢境場景A和D,夢境場景D中,我再次回到楊逸凡居住的公寓,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竟然都和夢境場景A無縫對接,更重要的是我當時留在夢境場景A的紅桃3撲克牌也出現在這裏。也就是說,兩個夢境場景是相連的,內容還是在發展的。

這種連接和體驗不僅僅針對夢境主人公楊逸凡,作為夢境觀察者的我,也被一並連接了。

我本想通過畫圖來理清四個夢境場景的關係,卻越畫越亂,似乎怎麽理解都有道理,但又存在說不通的地方。

不過,通過這次潛夢,我可以確定楊逸凡患上了現實夢境混淆症。

但他為什麽會做這些夢,或者說製造這些夢境呢?

真的是因為楊逸凡天賦異稟,天生就擁有強悍的造夢力和夢境感受力?

如果確實如此,那在患病之前,他就已經擁有這種能力了,或許是沒有察覺到,也或許是察覺到了,沒有告訴李毓珍和其他人而已。

不管怎麽樣,那時候他是能夠分辨現實和夢境的,又是什麽打破了這種“平衡”狀態呢?

雖然那些夢境很逼真,幾乎就是現實了,但我總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卻又一時說不清是哪裏出了問題。

我歎了口氣,後脊貼著柔軟的椅背,身子稍稍放鬆下來。

那一刻,我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雙手。

心再次被揪了起來!

不對!

當時,我明明處於“隱身”狀態,為什麽那畫裏的老人卻看到了我,還有那雙緊緊相逼甚至想要掐死我的大手?

他是誰?

另一個潛夢者?

還是更神秘的身份?

直覺告訴我,楊逸凡的夢境絕對沒有我觀察到的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