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浴缸浮屍

次日早間例會,案情匯總分析。

目前掌握的線索有:被害人劉媛媛家有疑似輪椅長期逗留的痕跡,案發當時有一名拄著手杖的殘疾男子曾出現在劉媛媛家樓內,二者是否有關聯還有待查證,但殘疾男子的身形體征與技術隊給出的凶手特征不符,且殘疾人獨自完成整個作案的難度比較大,除非他有同夥。

與殘疾男子相比,作案嫌疑更大的是那個傍晚光顧路邊攤的胖小夥,時間上和所購物品以及身材上,都與案情信息對得上,目前已知胖小夥說話帶有莊江市口音,也就是說,他很可能與劉媛媛是同鄉。

劉媛媛家臥室牆上掛著一幅用樂高積木拚成的人像畫,贈予者留名為“凱”,用樂高堆積人像和拚接碎屍,會不會是在相同心理需求下促成的,是個值得追查的線索。

綜合拋屍手法和拋屍現場周邊的情況分析,拋屍的目的或許不僅僅隻是為了藏匿屍體,有可能帶有某種心理上的執念色彩,推測凶手應該與雙陽村有一定的交集,很可能就生活或者工作在村裏。

拋屍區域並沒有交通監控和安防監控,最近的一個交通監控攝像頭設置在該區域以南約200米遠的一個十字路口,通過交警指揮中心調閱監控錄像,重點篩查了晚上6點至次日淩晨天亮之前,駛進和駛出“拋屍樓”方向的過往車輛,目前還未發現可疑車輛。

劉媛媛的兩部手機,由於損毀太嚴重,技術隊表示已無法修複,不過SIM卡經過烘幹後已經可以使用。利用手機號登錄劉媛媛的微信,與凶手有關的信息應該被刪除了,目前還未找到有價值的線索,通話記錄方麵也未見可疑線索。

會議接近尾聲時,苗苗送來“火雞直播”網站發來的,關於劉媛媛做直播的相關資料信息。資料中顯示:劉媛媛注冊“火雞直播”的時間總計7個月零9天,最近一次上線直播日期為5月20日,也就是其遇害的前一天。粉絲量最高峰時期超過2萬人,“5月3日”烏龍事件發生後,粉絲量急劇下降至5000之下,並且每日真正活躍與劉媛媛在直播有互動的已經不足10人。粉絲親密值和禮物貢獻榜最高的,是一個網名叫“凱”的粉絲,第二名的網名叫“幺雞”,第三名……其中前兩名IP地址顯示為金海本市,第三名至第五名均為外地網友,再往後實質上貢獻的禮物值基本都很小了。由於網站設定需要綁定手機才能與主播互動,所以“火雞直播”也把這些網友的手機號碼,以及充值購買禮物所用的銀行卡賬戶一並詳細列出。另外,資料中還指出那個叫“凱”的粉絲,自劉媛媛出現烏龍事件之後,便沒再上線過。

下一步案件偵辦的工作方向:深入排查走訪被害人劉媛媛的社會關係和日常交往人群,從中尋找腿腳有傷殘的男子,以及操莊江口音的肥胖男子,同時針對以上兩個嫌疑人特征,對拋屍所在地的雙陽村進行深入摸排;並細致調查劉媛媛的幾個忠實粉絲,重點是身在本市、禮物貢獻值處在前兩位的粉絲,當然第一名“凱”是重中之重,至於外地粉絲則暫時先請求當地警方協助調查。

散會後,鄭翔第一時間拿出手機擺弄一下,在座位上磨蹭了一會兒,見會議室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左顧右盼地晃悠到正在整理手邊資料的周時好身邊,輕聲說:“周隊,跟你說個事啊!”

“說。”

“駱辛的事。”

“他怎麽了?”周時好停下手中的動作,抬眼問。

“他昨早給我打電話,求我幫個忙,讓我去110指揮中心搜集一下近段時間有關自殺和意外死亡事件的報警信息,您看這事我辦嗎?”鄭翔撓著頭問。

“辦。”周時好斬釘截鐵地說,“回頭報告先拿給我。”

“明白了。”鄭翔使勁點著頭說。

“哦,主播這個案子是你向駱辛透露的吧?”鄭翔剛要轉身走,周時好又叫住他問。

“他昨兒電話裏問我最近都在辦啥案子,我順嘴說了一下。”鄭翔頓了一下,緊跟著補充說,“對了,他還問了小秋的一些情況。”

“行,我知道了,幹活去吧。”周時好點點頭,繼續整理手上的資料。

方齡走出會議室大門之前,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周時好一眼。這次早會,方齡大多數時候都沉默寡言,昨天是因為周時好想當眾出她的醜,她不想遂了周時好的願隻好小露鋒芒,其實她辦事向來還是很有分寸的,她知道自己剛到隊裏應該少說話,多觀察、多做事,所以這次例會上臭不要臉的周時好一上來就習慣性端出主會人的架勢,她也采取默認的姿態,任由他做匯總發言和發號施令。

不過她心裏還是有些問號。她來金海之前通過一些人脈關係打探過周時好的情況:個人生活方麵,沒結過婚,目前還是單身;工作方麵,缺點是嘴太碎,性格散漫,對下屬過於縱容。優點是辦案雷厲風行,經驗豐富,該嚴謹的地方絕對嚴謹,是個實幹家。其實方齡下基層調研時,接觸過很多像周時好這樣從探員一路摸爬滾打走上領導崗位的刑警,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務實,注重實實在在的證據。而剛剛周時好提到關於樂高人像畫與拚屍之間在心理機製方麵的關聯,以及拋屍行為與雙陽村發生的交集,實質上是運用了通過行為反推犯罪心理動機的手法,顯然不太符合他這種人的辦案作風。並且周時好隻是給出一個籠統的指示,並未展開解釋,或許因為他隻是轉述了某個人給出的提示。想到此,方齡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眼神幽邃的少年的臉龐……

方齡腦海中的那張臉,此時正襟危坐在檔案科的玻璃房中。剛剛鄭翔在會議室中拿出手機擺弄的同時,駱辛也關掉手機的通話鍵。也就是說,駱辛通過與鄭翔的手機連線,全程旁聽了案情匯總分析會。

駱辛把塞在耳朵裏的耳機摘下,衝著白牆稍微怔了一會兒,便轉頭把注意力放到擺在腳邊的兩個大紙箱子上。紙箱子裏麵裝著幾摞卷宗盒,是昨天新進需要歸檔的檔案。前麵的審校、編纂工作同事們已經做完了,他所需要做的是把卷宗盒側麵的注解標簽貼好,然後再把它們分門別類歸入檔案儲藏室中,這也是駱辛在檔案科日常的工作分工。當然,每一份檔案入庫前他都會過目一遍,裏麵記載的內容隨之也無形中儲存到他的大腦當中,可以說幾乎每一份檔案他都可以一字不差地準確複述出來,同樣每一份檔案所在的位置,他也記得清清楚楚。

如此,用了一個多小時,駱辛做完分內工作,去洗手間洗了把手,回到玻璃房中背上雙肩包,出了玻璃房,徑直走到葉小秋身旁。

“跟我去見一個人。”

“你說走就走,我還上班呢。”

“你不是喜歡辦案子嗎?”

“我喜歡啥跟你有關係嗎?我憑啥聽你的?”

“可是你不開車我沒法去啊?”

“坐公交、打車隨你。”

“坐公交車太浪費時間,坐出租車又很浪費錢。”

“你這人真有意思,我開車的油錢不是錢啊?”

…………

眼瞅著兩人在辦公室裏你一句我一句地拌著嘴,科長程莉坐不住了,起身繞過辦公桌來到葉小秋工位前,把手輕搭在駱辛肩膀上讓他先去停車場等著,然後衝玻璃房指指,示意葉小秋跟她進房裏去。

葉小秋關上玻璃房的門,便忍不住指著駱辛的座位吐槽道:“科長,我真搞不懂,這明明是個怕死鬼、自私鬼,加自戀狂,你們幹嗎都讓著他?”

“怎麽,昨天你們倆相處得不愉快?”程莉問。

“別提了,昨天從一個案發現場出來,他說了個地址,我以為又是跟案子有關,便拉他去了,結果到了地方他說他到家了,您說氣不氣人?”葉小秋哭笑不得地說。

“哈哈……”程莉掩嘴笑笑,隨即恢複正色,指指自己的腦袋,“小秋,你別跟他太計較了,你不覺得他的言行舉止總是過於直白嗎?他小時候出過車禍,‘這裏’的思維和咱們正常人不太一樣。”

“那怎麽還能當警察呢?”葉小秋不解地問。

“你從來沒聽你父親提起過他?”見葉小秋搖搖頭,程莉歎口氣,“這說來話就太長了,等有機會我好好和你說說。”緊接著,程莉又語氣懇切地說,“駱辛這孩子身世很可憐,很小的時候身邊就沒了親人,他父母也都是警察,你現在坐的位置不僅先前寧雪坐過,駱辛的母親也坐過。想當年他父母和你父親、還有我都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們就像一個大家庭的兄弟姐妹似的彼此照顧、扶持。你比駱辛大兩歲,是姐姐,以後要多關照他,就算幫幫我,我想你父親若在世,也會願意看到你們倆和睦相處的。還有,我聽說你在派出所工作期間曾被選送到省廳網警總隊進修過半年,正好駱辛是電腦白癡,你在這方麵也算能幫到他,關鍵駱辛這小子想做什麽、想辦案子,我都攔不住,你跟在他身邊我也能放心些,科裏的工作我會幫你協調,就是千萬要注意安全。”

“懂了。”葉小秋木然點頭,似乎一時還消化不了這中間複雜的關係,但還是抿下嘴唇,聽了程莉的吩咐,“那我去了。”

“一定注意安全……”程莉在身後一再叮囑。

20多分鍾後,葉小秋驅車載著駱辛來到劉媛媛生前工作的地方——明豐商城。進得大廳,坐著手扶梯上到二樓。

二樓一整層都是賣服飾百貨的,有成人服裝、兒童服裝、靴鞋帽子、裝飾頭飾等等,賣內衣襪子的在中間一片區域,攤位和攤位之間沒有明顯的隔斷,看起來有些亂。案情報告中並沒有記載劉媛媛的攤位號,但是觀望整片區域隻有一個攤位上蒙著白布沒有營業,想必應該就是劉媛媛的攤位了。

駱辛和葉小秋走到該攤位前,旁邊一個胖胖的中年女攤主正在招呼著兩撥顧客。“放心,肯定給你最低價……”“我跟你說我這是莫代爾的料,穿著比純棉的舒服……”“這襪子放心穿,肯定不掉色,我5塊5進的,賣給你就掙5毛錢……”

兩人默默看著女攤主做成兩單生意,待顧客離開後,駱辛才開口問道:“你是王瑛吧?”

“是啊。”王瑛整理下前額劉海,“你們是?”

“我們是警察。”駱辛亮出警察證。

“你倆是警察?”可能見兩人麵相過於年輕,王瑛一臉疑惑地說,“你們找我是為了媛媛的案子吧,該說的我都說了啊?”

“你和劉媛媛關係最好,你仔細回憶一下劉媛媛認識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腿腳有殘疾或者受過傷的男人?”駱辛問。

“殘疾人?”王瑛遲疑一下,拍拍胸脯,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

“真的沒有?”駱辛追問。

“對,絕對沒有。”王瑛又使勁拍下胸脯說。

王瑛如此保證,駱辛不再言語,抬眼深盯一眼王瑛,扭頭默然走開了。葉小秋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衝王瑛歉意地笑笑,跟了過去。

駱辛走到一個拐角處,旁邊是一個賣運動衣的攤位,掛衣服的架子比較高,可以遮住王瑛的視線,便示意葉小秋停下。兩人從衣服架子背後偷偷探出頭,就見王瑛一臉警惕地衝四處打量一番後,急忙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放到耳邊……

王瑛慌慌張張打完一個電話,猛抬頭,一眼撞見駱辛和葉小秋複又立在攤位前,整個人頓時僵住了。

葉小秋怒目而視,冷著臉衝王瑛伸出手,示意她把手機交出來。

方寸已亂的王瑛,緊緊握住手中的手機,但嘴裏卻不禁露出破綻,急赤白臉地說:“那個,我問我弟弟了,媛媛的死跟他沒關係。”

王瑛的表現等於默認她弟弟符合嫌疑人特征並與劉媛媛相識,駱辛早有所料,語氣淡然地問道:“你弟弟在哪兒?”

“我弟弟真沒殺人。”王瑛使勁擺手,一口氣說道,“他就是和朋友一起踢球踢斷了腿,出院後回家行動不太方便,我給他買了把手杖,媛媛見到後問清原委,說她家裏有一輛輪椅,是朋友放在她那兒的,可以借給我弟弟用一段時間,隨後幫忙把輪椅送我弟家裏去了。”

“你不用慌,我們隻是例行詢問。”葉小秋也進入角色,緩和口吻說,“把你弟弟的姓名和住址寫給我們。”

王瑛照做,二人心滿意足地離開商城。一坐進車裏,葉小秋便急著問道:“你怎麽看出那女攤主一開始沒說實話來著?”

“我注意到,先前她跟顧客交流,不時會拍下自己胸口,尤其提到商品價格時。”駱辛解釋說,“做生意的怎麽可能會把真實底價透露給顧客,她拍胸口其實是一種習慣性的安慰動作,以讓自己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擺布顧客。”

“我懂了。”葉小秋接話說,“她回答咱們詢問時一直在拍胸口,其實是在給自己壯膽,好對咱們撒謊。”

刑偵支隊這邊,各項調查工作繼續有條不紊地展開。一方麵,派探員奔赴莊江市,對劉媛媛在老家的社會關係進行徹底排查;另一方麵,側重調查劉媛媛的粉絲群體。

“幺雞”是劉媛媛直播禮物貢獻榜單中位於第二名的粉絲,有了手機號碼和銀行賬戶,對警察來說找到本人易如反掌。“幺雞”真名叫劉棟,現年38歲,老家是複州市(同樣也是金海市代管的縣級市),現居金海市西城區黃河街道,在民商銀行做信貸員工作。本年2月份開始關注劉媛媛的直播賬號,即使出了烏龍事件也不離不棄,算是劉媛媛最忠實的鐵粉之一。劉棟與劉媛媛互動頻繁,在主播專頁上也能看到他的一些留言,用詞極盡曖昧露骨,能夠想象得到,現實中是色坯無疑了。

張川和鄭翔在民商銀行東城支行見到劉棟的時候,第一感覺有可能是找對人了。這劉棟個子不高,身材臃腫,滿臉肥肉,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黑眼袋很大,看上去很萎靡。二人表明警察身份,說明來訪與劉媛媛有關,劉棟顯得有些尷尬。畢竟快40歲的人了,還沉迷網絡直播,說出去實在不大好聽,尤其若是被單位同事知道了,那真是太丟人了。

劉棟把兩人帶到茶水間,見裏麵正好沒人,臉上的表情稍微放鬆些,語氣坦誠地說:“您二位想問什麽就直接問吧,一會兒我還要見個客戶。”

“你特別喜歡劉媛媛吧?”張川從上到下打量一番劉棟,還特意看了眼他腳下的鞋子,“她素顏模樣曝光後,掉了好多粉,你卻一直都在,還給她刷了好多禮物。”

“我離婚四五年了,孩子跟他媽過,我一個人住挺寂寞的,沒事看看直播打發時間。”劉棟訕笑一下,放低聲音說,“我關注媛媛直播一段時間之後,加了她的微信,心情鬱悶時會和她聊兩句。

“做我們這行壓力特別大,各種考核、各種指標沒完沒了,跑客戶、維護客戶、陪客戶吃飯喝酒,哄著客戶開心,身心都很累。同事之間競爭也相當激烈,彼此說的全是場麵上的話,言行舉止也有頗多顧忌,所以在彼此陌生的網絡直播中與媛媛互動,在微信上和她聊天,讓我有很爽快的釋放感,也覺得很安全。媛媛也一樣,她對我說過她現實中並不漂亮,性格特別內向膽小,不怎麽會說話,跟顧客交流時經常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要壓抑自己,放不開,可是一穿上那身女仆裝,出現在直播視頻中,她就敢於放飛自我,整個人都充滿**。所以我喜歡媛媛,除了一開始覺得她模樣可愛,更重要的是我倆在現實中有共鳴。當然我和她的互動僅限於網絡上,現實中沒見過麵,更別說害她了。”

“那你們這些粉絲之間互動嗎?”鄭翔緊跟著問,“你跟‘凱’熟嗎?”

“你是說‘榜一大哥’?”劉棟搖搖頭,幹脆地說,“沒單獨接觸過,這哥們兒是狠人,話不多,刷禮物出手大方,碰到進直播間搗亂的,他會跳出來噴人一通,不過自打媛媛素顏曝光後,我在直播間裏就沒再看到他,估計是傷自尊了。哦,對了,他送過媛媛一幅用樂高積木拚成的人像畫,媛媛在直播中展示過,說他是樂高達人,他的網名‘凱’,就是借用一部樂高經典動畫片《幻影忍者》中主角的名字。”

“5月21日那天晚上你都幹嗎了?”鄭翔繼續問。

“下班正常回家,沒啥特別的。”劉棟稍微想了下,說,“那天我有點感冒,洗個澡吃了片藥早早睡了。”

“有人能證明嗎?”鄭翔繼續問。

“我說了我一個人住,小區裏也沒安監控,好像回家也沒遇到認識的人。”劉棟說。

“你有車嗎?”鄭翔又問。

“有。”劉棟輕拍一下身邊倚著的桌子,“對啊,我車裏有行車記錄儀,肯定能記錄我回家的過程,算不算證明?”

“帶我們去看看你的車。”張川接話說。

劉棟點點頭,揚下手,前頭引路。

三人來到支行後院的停車場,劉棟從褲袋裏掏出電子鑰匙按了下,一輛白色轎車應聲閃了幾下頭燈。劉棟走到車邊,拉開車門,把身子探進去,須臾反身出來,手裏多了一枚小存儲卡。

張川接過卡,打量幾眼,轉手交給一旁的鄭翔,然後衝轎車後身指了指,示意劉棟把車後備廂打開。

王瑛的弟弟叫王陽,駱辛和葉小秋按照王瑛給的地址找上門時,王陽看上去一臉平靜,想必王瑛還是提前給他通風報信了,令他心裏有所準備。不過在他拄著手杖從門口顫巍巍走回沙發前坐下時,葉小秋注意到他握著的手杖,正是那種帶音樂播放和照明功能的智能手杖,便抬手輕輕觸碰駱辛的手臂,衝手杖努努嘴。駱辛微微點頭,表示心中有數。

王陽40多歲的模樣,身高體壯,滿麵紅光,看起來日子過得不錯。說起和劉媛媛認識的過程,大致和王瑛先前說的差不多,並強調他和劉媛媛的關係僅限於此,沒有更多的交情。

駱辛坐在沙發上,盯著王陽,單刀直入地問道:“5月21日那天傍晚,你去劉媛媛家找她,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

“沒,沒去啊!”王陽使勁握了握手杖,支支吾吾地說,“這從何說起,我沒去過她家啊?”

“你在她家樓棟裏出現,從二樓往三樓走的時候,有人看到你了。”駱辛繼續操著不容辯駁的語氣說。

“那什麽,那天……”王陽明顯被駱辛的氣勢鎮住,愣了一下,似乎在盡力搜索記憶印證駱辛的話,幾秒鍾之後垂下頭,抬手使勁搓著額頭說,“那天,我確實去找媛媛了,不過我沒見到她。真的,我敲了好一陣子的門,沒人回應,我就走了。”

“哼,你們倆不是沒有更深的關係嗎?”坐在另一側單人沙發上的葉小秋冷笑一聲,“解釋解釋吧,你為什麽去找她?”

“她老勾引我!”王陽猛抬頭,揚聲脫口而出道。

“你還挺委屈的,她勾引你,你就去!”葉小秋掃了眼牆上掛著的全家福照片,沒好氣地說,“說詳細點。”

王陽怔了怔,又垂下頭,輕聲說:“大概兩個禮拜前,她過來給我送輪椅,出於禮貌我們互加了微信。那之後,她經常給我發微信噓寒問暖,一開始隻是關心我的腿傷,問我輪椅合不合用、會不會用之類的問題,後來慢慢地聊的話題就多了,再後來就聊得比較開放。哦,是她先引導話題的,問我腿傷了影不影響**,問我性能力如何,問我和媳婦多長時間過一次**,還說她好長時間沒有**了……諸如此類的話,然後又三番五次邀請我去她家玩。我當然知道玩的含義,經不住她天天這麽撩撥,我媳婦在酒店做大堂經理,趁著5月21日那天她上夜班,孩子又在姥姥家,我就和媛媛約定傍晚5點去她家玩。她非常高興,還說要給我個驚喜。可那天我打車去的路上有些塞車,到了媛媛家已經將近5點半了,我敲她家的門,給她發微信,她都沒回我,我當時以為她是因為我遲到生氣了,沒承想隔天看網上新聞說她被人殺了。”

“你敲門時有沒有聽到什麽動靜?”駱辛問。

“沒。”王陽搖搖頭,“屋裏一點聲響都沒有。”

“聊天記錄還在嗎?”葉小秋問。

“刪了,我怕媳婦查崗,每次聊完天都會在第一時間把聊天記錄刪除。”王陽說。

“那天離開劉媛媛家你去哪兒了?”葉小秋問。

“去丈母娘家了,在那兒吃的晚飯,然後和孩子一起打車回來。”王陽緩緩抬起頭,一張臉憋得通紅,囁嚅著說,“我知道你們需要查證我不在案發現場的證據,但求求你們能不能不接觸我的家人,我家這裏的小區門口和電梯間都有安防監控,你們去物業一查就知道了。我知道錯了,我真的是一時鬼迷心竅,你們就當幫幫我,別把這個家拆散了。再說,你們看我這腿腳,走路都費勁,哪兒能幹得了殺人拋屍的事?”

“走路費勁還一肚子花花腸子?現在後悔了,早幹嗎了?”葉小秋一臉鄙夷,白了王陽一眼,“劉媛媛跟你聊過她做網絡主播的事嗎?”

“說了,也讓我去看,說不用我刷禮物,給她場子湊個熱鬧就行。”王陽說,“不過我對那玩意沒興趣,也懶得擺弄那個直播軟件,還得下載注冊什麽的,借口怕媳婦查手機,糊弄過去了。”

“直播方麵的事,劉媛媛都和你聊過什麽?”駱辛接話問。

“聊得挺多的,我有點記不大清楚了。”王陽回應說,“反正覺得她們也挺不容易,經常熬夜不說,又得會唱歌跳舞啥的,時常還被性騷擾,有言語上的,也有給她發私處照片的。她還吐槽說前段時間因為直播軟件出錯,把她素顏的模樣播出去了,有些網友覺得她真實相貌沒有想象中好看,輪番對她進行網絡暴力,還有個什麽榜一大哥,吹牛皮說要弄死她。對了,會不會是這家夥把媛媛殺了?”

“關於所謂的榜一大哥,劉媛媛都說過什麽?”駱辛問。

“她就提了那麽一嘴,也沒說別的。”王陽想了想,“倒是多說了幾嘴一個叫‘幺雞’的網友,說這哥們兒挺變態的。有一次在微信上跟她視頻聊天,竟然穿了套女士胸罩和**,把她給惡心壞了,要不是這哥們兒經常給她刷禮物,她早把他拉黑了。我當時還開玩笑,說下次把這哥們兒惡心人的視頻錄下來,詐他倆錢花花。媛媛也開玩笑說,這主意不錯。”

“你們這段對話是什麽時候的事?”葉小秋插話問。

“好像是上周四。”王陽想了一下說。

時隔幾天後劉媛媛就被殺了,她不會真去敲詐那個“幺雞”了吧?葉小秋揚下眉,衝駱辛使個眼色,顯然對這個“幺雞”很感興趣。駱辛沒迎合她,卻把視線投向她身後。葉小秋扭頭,看到在大落地窗前,放著一把黑色折疊好的輪椅。

駱辛從沙發上站起,走到葉小秋身前,不知道從哪兒拽出一副白色手套遞給葉小秋,衝她身後指指:“把那輛輪椅帶上車。”

“我?”葉小秋指指自己。

“對啊,有問題嗎?”駱辛聳聳肩。

“你一大男人不動手,讓我一女的……”

葉小秋還沒吐槽完,駱辛人已經在門外了。

“那啥,拿走,拿走,我現在也不怎麽用了。”王陽有點蒙,一臉諂笑說。

葉小秋氣喘籲籲地將輪椅放到車後備廂中,過程中駱辛隻是直勾勾地看著,沒有絲毫要幫一把手的意思。葉小秋冷著臉坐進車裏,駱辛像沒事人似的,指示她把車開到刑偵支隊技術隊。

二人到了技術隊,又是葉小秋把輪椅搬到法醫科辦公室。眼見她滿頭汗珠,小臉繃得緊緊的,又見駱辛兩手空空,輕鬆自在,沈春華不禁啞然失笑,趕緊拿了濕紙巾和礦泉水遞給葉小秋:“傻孩子,咋不把輪椅放到地上推著,抱著幹啥?”

“這是從那個被害人劉媛媛手裏借出去的輪椅,我以為是證物,需要嚴謹點保管,沒敢推。”葉小秋說著話,還不忘使勁白了駱辛一眼。

“那對。”沈春華“嗬嗬”笑道,她很了解駱辛的脾性,所以這費力的事讓葉小秋一個人幹了也見怪不怪。

沈春華又向駱辛遞過去一瓶礦泉水:“被你小子說中了,在被害人手套上果然檢測到他人的DNA,大概率是凶手的,搜索數據庫,沒找到匹配者,應該沒有過前科。”

“嗯。”駱辛抬手婉拒礦泉水,衝放在屋子中央的輪椅指了指。

沈春華心領神會,放下手中的水,從白大褂兜裏掏出白色乳膠手套戴上,緊接著把放在辦公桌上麵的工具箱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副茶色護目鏡架到臉上,然後又取出一隻便攜式紫外線光源筒。

沈春華手持紫外線燈照向輪椅,瞬間一些斑斑點點的熒光,便呈現在她眼前。有幾處熒光呈銀白色,周圍較深,帶紫藍色邊緣,大概率是人體體液。

也就在這時候,辦公桌上的座機電話和駱辛褲袋裏的手機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凱”的真實姓名叫吳俊生,21歲,本地人,戶籍地址登記的是南城區一處高檔住宅小區。周時好親自出馬找上門去,見到了自稱是吳俊生繼母的年輕女子,據她說:吳俊生生母早年病逝,父親是經商的,目前在國外出差,原本父子倆一起住,兩年前她和吳父結婚後吳俊生便搬到自家位於海濱的一處別墅中獨立生活,兩年中鮮有回家記錄,與父親聯係也不多,目前無正當職業,隻要打電話就一定是要錢。

吳俊生繼母給出的吳俊生的手機號碼與直播網站提供的一致,並拿便箋卡片幫忙寫下吳家海濱別墅的具體地址。周時好接過卡片一看,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這個海濱別墅竟然位於與雙陽村相鄰的龍山村中,由龍山村進出市區的主路,正是拋屍現場鄰近的那條大馬路。

辭別吳家,周時好迫不及待跳上吉普車,一路猛踩油門,高速疾馳,僅用了40多分鍾,便從南城趕到位於西城區郊區龍山村的海濱別墅區。隻是到了才發現,所謂的海濱別墅區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高大上,反而透著一股荒涼和落寞。

別墅區建在背靠海濱的一個山坡上,入口處有一個灰白色的拱形門,門口沒有保安把守,可隨意進出。進了門裏,迎麵是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呈南低北高之勢,越往小區深處走坡路越陡,大致有三四十棟兩層或三層獨棟別墅,錯落林立在馬路兩旁。看起來建築年份應該比較早,別墅的外牆大都黯淡失色、陳舊髒汙,小區的人氣顯然不是很旺,街邊停的車輛少得可憐,人影更是難見。

實質上,常年生活在幹燥氣候中的北方人,根本住不慣這種冬冷夏悶、四季潮濕的海濱房子,但凡買的人都是在房地產經紀人的忽悠下奔著升值買的,基本不用於自住。不過現如今這裏的房價並沒漲多少,一是因為土地產權掛靠在村裏,別墅沒有自己的產權證;二是近年來國家正大力整治破壞生態環境的違法建築,別說升值了,將來能不能保住別墅都是個疑問。

周時好按照吳俊生繼母給出的樓號,來到一棟牆體為灰色和棕色相間的兩層別墅前,兩扇暗紅色大鐵門緊緊閉著,牆邊荒草萋萋,甚是孤寂。周時好敲了一陣子門,沒人回應,用手使勁推了推,大鐵門紋絲不動,應該在裏麵上了鎖。周時好無奈,掏出手機撥下吳俊生的號碼,聽筒中隨即傳來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

周時好不甘心,退後幾步,仰頭打量。別墅圍牆是全封閉式的,高度估計在2米半左右,牆體光溜溜的,徒手很難爬上去。周時好稍微琢磨了一下,鑽進停在街邊的吉普車裏,把車開到牆根下,踩著機關蓋,手搭在牆頂稍一用力便騎到了牆上,顯然他是鐵了心要翻進牆裏一探究竟。

周時好小心翼翼地從圍牆上跳下。院子裏鋪著石磚地麵,入戶門是紫銅色的,玻璃窗是茶色的,從窗戶上看不大清楚屋內的狀況,屋內屋外都悄無聲息,靜得有些瘮人,也不知道吳俊生到底在不在裏麵。

周時好從兜裏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紙裹在手掌上,然後才伸手去握門把手,以免屋內真有狀況發生,破壞門上的證據。隨即,他試著輕輕轉動門把手,沒承想門竟然輕鬆地被他拉開了。周時好衝裏麵叫了兩聲吳俊生的名字,沒有任何回應,而與此同時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鑽進他的鼻腔。周時好驟然雙眉緊蹙,久經犯罪現場的他對這樣的氣味並不陌生,一股不祥的預感隱隱湧上心頭。他用手指搓了搓鼻子,輕手輕腳走進門裏。

一打量,別墅中的格局比較老套。進門是個方方正正的客廳,陳設井然有序,未見打鬥痕跡,稍有些反常的是,電視櫃上方的一排筒燈是亮著的。東西兩邊有兩間正房,周時好以最快速度檢查一番,同樣未發現異常。然後是背向的廚房和小衛生間,也沒有疑點,唯剩下挨著西邊正方的一個房間沒查看過,這種房間對一般人來說應該會用作書房或娛樂房。

果然,推開原木色的房門,周時好一眼便看到電腦桌和大書架。不過書架上並沒有幾本書,而是擺著用樂高積木搭建成的各種建築物、小動物,以及人像玩偶。吳俊生癡迷樂高積木先前早有所聞,問題是這些東西是不會發出難聞氣味的。周時好拿起放在電腦桌旁的一個單人相框打量幾眼,照片裏的男孩滿臉橫肉,細眯眼,拱形眉,看著有些邪行,論長相和吳俊生這個名字相比,反差是有點大。放下照片,踱步逡巡,一回身,他整個人驀地怔住。對麵的牆上,竟掛著四整張動物皮囊,皮囊上還帶著尾巴和一雙小耳朵,看上去應該是從小貓身上扒下的皮。周時好湊近觀察,有一張貓皮還沒完全幹透,上麵還帶著血跡,估計是吳俊生近段時間的惡行。

掛在牆上的貓皮,確實散發著異味,但隻是淡淡的臭,並沒有周時好在客廳中聞到的那般濃烈。周時好走出書房,書房旁便是通往二樓的木階梯,周時好疾步上樓,明顯感覺臭味更重了。走到二樓樓梯口,周時好看到斜對著有一個磨砂玻璃門,惡臭的氣味似乎就是從微敞的門縫中傳出的。周時好走過去,輕輕推開玻璃門,裏麵也亮著燈。這是一個帶浴缸的大衛生間,而浴缸裏赫然泡著一具腐爛不堪的屍體……

屍體係男性,周身隻穿著一條三角褲衩,仰麵浮在蓄滿水的浴缸中,頭發有部分脫落,麵部呈汙黃白色,油膩膩的,猶如打了香皂,雙眼和鼻子均已腐敗凹陷,張大的嘴巴中塞滿蛹殼和蠅蛆。浴缸外,橫七豎八散落著死者穿過的衣物,有襯衫、牛仔褲、襪子和旅遊鞋,襯衫和牛仔褲上都沾染了大片汙漬,應該與馬桶旁風幹的汙漬一樣,是死者的嘔吐物。

接到周時好電話,沒多長時間支隊各路人馬便陸續趕到吳家別墅中,駱辛和葉小秋以及新任支隊長方齡也在其中。

沈春華大致檢查了一下屍體狀況:初步觀察身上未見銳器創傷,脖頸部位沒有勒痕,頭臉部也未見鈍器傷,瞼結膜有點狀出血跡象,結合衣物上的嘔吐物綜合判斷,死者有可能係酒醉溺水導致的窒息死亡。當然,不能完全排除人為因素,或許有人趁死者深度醉酒、意識薄弱之時,將其按到浴缸裏淹死也不一定。死亡時間上,以現在初夏時節的溫度推算,蛹破殼成蠅約需兩周,且死者麵部出現屍蠟,推測死亡時間在兩到三周之前。

現場勘查員在一層客廳沙發上和地板上,分別找到一部蘋果手機和一個男性手包。經檢查,手機因電量用盡自動關機,SIM卡號與吳俊生的手機號碼一致,同時在手包中發現了吳俊生的身份證,兩相交叉比對,死者係吳俊生的可能性很大。

駱辛和葉小秋此時身在那間掛著貓皮的房間中。葉小秋緊鼻皺眉看著牆上的貓皮,嘴裏一個勁地嘟噥著“變態”兩字。駱辛則把吳俊生的單人相框拿在手中端詳著,須臾走出書房,將相框交到正在客廳中向方齡介紹發現屍體經過的周時好手中,語氣淡淡地說:“我在星星希望之家見過他,他也是崔教授的學員,他是一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