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鐫骨銘心 第十三章開箱見屍

清晨,天剛蒙蒙亮,黑石島海域,一處高約40米的山崖下方,周時好帶著一大隊骨幹探員,以及技術隊法醫和勘查員,分別從兩輛搜救衝鋒艇上跳下來,蹚了幾步水,上到岸邊。

距岸邊四五米遠處,一名男子仰倒在亂石堆上,腰間的皮帶和衣褲均已崩裂,腦袋更是摔得四分五裂,腦組織散布在周邊的石頭上,麵部已無法辨認,不過從其隨身攜帶的錢包中找到一張身份證,顯示該男子就是夏建民。

而距離夏建民屍體所在方位以東10多米遠處,有一個拱形的大礁石,由於部分礁石立在海水中,便在海灘和礁石中間形成一個溶洞,洞內的水位很淺,所以一眼便能看到在溶洞中間部位,平躺著一個大號旅行箱,此時箱子已被掀開,裏麵孤零零蜷縮著一具白骨。

真可謂按下葫蘆又起瓢。支隊那邊連夜審訊張鳳英和梁霜,沒幾個回合,張鳳英便供認自己是策劃案件的主謀。據她供述:先前雖然時常遭到家暴,但礙於麵子隻能選擇忍氣吞聲,偶然有一天她在夏建民手機中發現女兒夏晴的多張裸照,看場景那些裸照應該都是夏晴洗澡時被偷拍的,再想想她和夏建民剛結婚那會兒,夏晴還很小,而夏建民總是搶著給孩子洗澡,張鳳英便不寒而栗,於是才下定決心要擺脫夏建民。但明著說,或者報警,她擔心如果治不了夏建民的罪,他會真的殺了她們母女倆。再者,她也擔心這種醜事一旦被揭露,女兒一定會被別人說閑話,甚至一輩子都活在被人指指點點的陰影裏。隻能劍走偏鋒,拉上梁霜,精心策劃一起可以讓夏建民和黃凱兩敗俱傷的假失蹤案。

除了張鳳英的口供,在梁霜的手機上也找到與案件相關的證據。果然,正如葉小秋推測的那樣,張鳳英和梁霜擔心事後會被警方從微信上找到突破口,便利用一款關注度相對不算高的交友軟件進行私聊,在梁霜手機上這款軟件的聊天記錄中,兩人曾多次聊過執行案件的細節問題,可謂鐵證如山。

當然,最終審訊能夠進行得如此順利,一方麵是駱辛前期鋪墊到位,更為關鍵的是兩位犯罪嫌疑人都非大凶大惡之人,說到底隻是兩個苦命的女人而已。本質上都並不壞,若不是被兩個渣男逼上絕路,也不會鋌而走險,以身試法。隻不過法律就是法律,用違法的手段去糾正違法的行為,同樣需要付出代價。

而黑石島這邊,本來是要搜找夏建民屍體的,卻在找到他屍體的同時找到了個大旅行箱,結果打開來發現旅行箱是用來拋屍的。待勘查員拍過一係列存證照之後,幾個搜救隊員幫忙把旅行箱從溶洞中抬到夏建民的屍體旁,一位搜救經驗豐富的搜救員猜測說,旅行箱應該是從山崖上麵拋下來的,然後被風浪湧進溶洞中。他的觀點得到大部分人的認同,因為此處海域周邊全是高山懸崖,距離最近的人可以下到海裏的海岸也在200米之外,除非拋屍者有船隻或者摩托艇,當然這種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

從黑石島現場回到支隊已近中午,差不多兩天兩夜沒合眼,鐵打的人也頂不住,方齡趕緊安排周時好等人吃了中飯去宿舍補覺。幾個人也沒客氣,一睡就睡到大半夜,起來之後支隊裏仍是燈火通明,沒辦法,前個案子還沒收尾,緊跟著又來個大案子,必須得合理分派人手,加班加點偵辦。

夏建民的屍檢結果已經出來,頸椎骨折、顱骨粉碎性骨折、內髒出血,高墜死亡特征明顯,加上梁霜和張鳳英、夏晴母女的口供,結合幾個現場的勘驗結果,犯罪嫌疑人涉嫌編造、傳播虛假案件,並誘導、教唆他人實施綁架殺人,基本可以定案。至於在黑石島發現的無名白骨,首先要做的是確定身源,目前隻能等待屍檢和物證勘驗結果出爐,才能展開具體工作。

次日一大早,周時好迫不及待趕到解剖室,沒想到有人更早,駱辛和葉小秋已經站在解剖台前打量起屍骨了。要說葉小秋這孩子還真不錯,在派出所也沒接觸過什麽重大刑事案件,這初次麵對駭人的屍骨,也沒矯情地又吐又躲,若不是有意撮合她做駱辛的搭檔,周時好覺得她還真的可以調到支隊這邊來做刑警。關鍵是駱辛身邊必須得有個人輔助他,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方麵,想到此周時好心下忍不住吐槽馬局,真是個老狐狸,他應該早就看到這一步,才把葉小秋調到檔案科的。當然,這對葉小秋欠缺公平,所以周時好每次看到葉小秋心裏都不免有些內疚,不過他完全多慮了,跟著駱辛經曆了兩個案子,葉小秋對駱辛已是心悅誠服,現在不讓她跟著她都得跟著。

周時好在隊裏威望高,除了工作能力,還有就是對下屬事無巨細的照顧。這不,想著沈春華連夜做屍檢,肯定顧不上吃早飯,他特意到食堂買了包子和小米粥帶過來。看到周時好和他手裏的早點,沈春華又開始起膩,迎上前像老夫老妻似的挽著周時好的胳膊,開玩笑說:“還是男朋友好,心裏總想著我。”

“別自作多情,我是想你的屍檢報告。”周時好把胳膊從沈春華的臂腕中抽出,把早點放到工作台上,“以後少瞎咧咧,趕緊吃你的早點吧!”

“哎,我發現你們新來那老大總是勁勁兒的,官威還挺大的。”沈春華走到牆邊的洗手池前,邊搓手,邊說道。

“別胡說,人那是正常工作態度。”周時好說。

“哎喲,這就護上了。”沈春華撇撇嘴,走到工作台前,從飯盒中取出一個小包子塞到嘴裏,眯著眼睛說,“你還別說,你們這新老大一臉禦姐範兒,氣質和身條都不賴,有種別樣的風情,你們這些臭男人是不是就中意這樣的?”

“我算是服了你了,”周時好一臉無奈,指指沈春華的腦袋,“你那裏天天都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趕緊正經找個男朋友吧。”

“嘻嘻,我就喜歡你這個不正經的男朋友。”沈春華作勢又要去挽周時好的胳膊。

“別鬧了,一手包子油,趕緊吃,聽完你這裏的情況,我還得回去開會。”周時好抬手推開沈春華,衝旁邊使了個眼神,意思是在孩子麵前讓她收斂點,然後一臉諂笑對著駱辛和葉小秋說:“你們倆吃早飯了嗎?”

“吃了,吃了。”駱辛麵無表情,一副懶得搭理周時好的模樣,葉小秋趕忙搶著說。

“報告我還沒來得及做,就先給你說說情況吧。”沈春華端起飯盒,一邊往嘴裏塞包子,一邊湊到解剖台前說,“頭顱的頂骨部位有多條線狀骨折並相互截斷痕跡,說明被害人腦袋曾被鈍器反複擊打過,導致全顱崩裂死亡。恥骨聯合部位背側麵背側緣有骨質凹痕,是分娩所致,意味著被害人係女性,且生過孩子。恥骨聯合麵有下凹,背側緣向後擴張,聯合麵有呈卵圓形傾向,表明其年齡大致在31歲到34歲之間。測量屍骨長度,再以填充5厘米的軟組織厚度綜合計算,被害人身高大致在1.61米左右。至於死亡時間,還需要綜合骨密度、鈣化程度的檢測結果才能最終確定,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判斷,被害人已經死亡相當長時間,5年、10年都有可能。”

“提取骨骼做DNA檢測了嗎?”周時好問。

“已經在做了,結果還要等一等。”沈春華說,頓了下,走回工作台前,敲擊幾下電腦鍵盤,電腦屏幕上顯現出拋屍所用的旅行箱照片,接著說道,“這是一個叫‘章魚牌’的大號旅行箱,材質是用高級防水牛津布製成,質量和做工都很不錯,在海水裏泡了這麽多年也沒怎麽腐爛。”沈春華又敲了下鍵盤,屏幕上顯示的照片由旅行箱換成一個圓形似乎是衣服扣子的東西,扣子周邊被銀色金屬包裹著,扣麵是一個粉色的塑料花瓣,“這是在屍骨下麵發現的一枚女士衣扣,由合金和ABS塑料製成,屬於廉價品,采用的是針帽式免縫設計,主要是做裝飾用的,比如釘在衣服領口、袖口,有的時候也可以釘在襯衫最上麵和第二個扣子中間防走光。不過我們隻找到了扣子的上半部分,下麵的金屬帽沒在箱子中,估計是凶手在除掉被害人衣服時落下的。旅行箱和扣子,痕檢科還在做進一步的檢查,具體資料我會在報告中寫明,不過都被海水泡過了,估計很難在上麵找到遺留的證據。”

“那扣子有沒有可能是凶手落下的?”葉小秋插話問。

“當然有可能。”周時好說。

“那就必須考慮凶手是女人的可能性。”駱辛接下話道。

離開解剖室,駱辛和葉小秋跟隨周時好一同回到支隊辦公樓,一走進辦公間,鄭翔便從工位上站起身迎上來,指了指方齡的辦公室,說道:“周隊,陳大爺又來了,情緒挺激動,被方隊帶到辦公室了。”

“行,我知道了。”周時好拍拍鄭翔肩膀,朝方齡辦公室走過去,敲敲門,推門進去。

“陳大爺是誰?”葉小秋望著周時好的背影好奇地問。

“陳大爺有個女兒,幾年前突然失蹤,當時有人在黑石島中一個叫望魚崖的山崖邊,發現了他女兒的項鏈和一隻運動鞋,結果我們在山上和崖下搜索好幾天也沒找到屍體,後來這個案子兜兜轉轉查了很長時間都沒什麽進展,陳大爺的女兒始終沒有下落,可謂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最後轉為積案。”鄭翔介紹說,“陳大爺女兒失蹤的時候是秋天,自那年開始的每年秋天,他都會和老伴到隊裏詢問案子有沒有新的線索,這不昨兒看到網上傳咱們在黑石島發現一具無名屍骨,自認為是他女兒,一大早趕過來嚷著要認屍。”

“檔案號J21020020151028,姓名陳潔,年齡38歲,失蹤時間2014年10月24日。”鄭翔話音剛落,駱辛機械地說道。

“你知道這個案子?”鄭翔說著頓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腦袋,笑著說,“我忘了,你是你們檔案科行走的數據庫。”

“解剖室裏那具屍骨,會不會真就是陳大爺的女兒?”葉小秋問。

“應該不是,發現陳潔遺物的山崖和咱發現無名屍骨那地兒不是一個地兒,差著百十來米的距離。”鄭翔歎口氣說,“要證明很簡單,陳大爺女兒的DNA信息咱們的數據庫裏有記錄,等法醫對無名屍骨的DNA檢測結果出來,比對一下不就知道了?”

三人正聊著,方齡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拉開,陳大爺一臉哀戚地走出來,周時好跟在身邊輕聲安慰,大爺不住地點頭,情緒看起來緩和不少。周時好衝鄭翔招招手,吩咐他開車把陳大爺送回去,然後反身又回到方齡的辦公室裏。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這個案子不夠重啟條件,暫時隻能繼續擱置。”方齡身子靠在椅背上,冷著臉說。

“我明白,但是剛剛你也聽到了,大爺的老伴患了肝癌晚期,隻剩下三個月的壽命,老人家臨終前想搞清楚在女兒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覺得這個要求不過分。”周時好雙手按在方齡的桌邊,臉上賠著笑,套著近乎說,“咱人民警察不就是專門為人民服務,想人民之所想,急人民之所急嗎?哪怕這次最終仍然沒什麽結果,咱也算為老人家努把力了,也就沒什麽可遺憾的。”

“感情歸感情,工作歸工作,查案子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來,知道嗎?”方齡皺著眉,看著周時好把身子湊在自己辦公桌前,一臉忍無可忍地說,“你能好好站著嗎?你看看你手下那些探員,一個個散漫得都跟你似的,站沒個站樣,坐沒個坐樣,還有點紀律部隊的樣子嗎?”頓了下,方齡稍微緩和口氣,接著說,“就算我讓你查,咱隊裏有人嗎?別的隊都上著案子,你們一大隊還得接著查無名屍骨案,還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背後還偷偷查著那個叫寧雪的女民警的跳樓案。”

“行,行,我一定整頓,保證讓他們以後在隊裏都板板正正的。”周時好並不介意方齡的數落,繼續厚顏訕笑說,“人員方麵沒問題,隻要你同意重啟,其餘的我來安排。”

周時好說著話,扭頭透過辦公室門上的玻璃向大辦公間張望,卻發現駱辛和葉小秋已經不在視線內,他走到門口,拉開門,四下張望,依然沒看到兩個人的身影,便衝苗苗揚了下頭,苗苗知道他想說啥,趕忙回應說:“駱辛和小秋跟著鄭翔一塊出去了。”

和鄭翔一起走了?這小子是不是對陳大爺女兒的案子感興趣了?周時好本意就是想推薦駱辛來辦這個案子,沒想到他已經開始行動了,所以眼下必須要說服方齡同意重啟案子,辦案子得“師出有名”,這是原則問題。實質上,別看周時好嘴上不靠譜,其實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個很守原則的人,寧雪的案子他也是沒辦法,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駱辛,幹脆和他一道幫他解開心結。

周時好正愣神,方齡指指辦公桌前的椅子,深吸一口氣,說:“行了,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你先坐下,正好我要找你說說那倆孩子的事。”

“你不是找崔教授調查過了嗎?還要問什麽?”周時好顯然已經知道方齡在暗中調查駱辛的事,將椅子向後麵拉了拉坐下,沒好氣地說。

“我說周時好,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我好歹是一隊之長,隊裏請人做顧問,總得經過我的批準吧?就算是我沒來之前就敲定好的,局裏也同意,那總得知會我一聲,讓我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吧?”方齡用手指敲敲桌子,一臉疑惑的表情說道,“那女孩我知道,是去世的葉隊的女兒,叫葉小秋,和你的寶貝顧問駱辛都在檔案科工作,至於這駱辛首先我很納悶的是,我查過他的戶籍信息,為什麽那上麵顯示你是他唯一的監護人?”

“簡單點說,駱辛的父親是我師父,母親對我有恩。”周時好無聲地笑笑,笑容略顯苦澀,沉吟一會兒,抬頭說道,“我進支隊第一天就跟著他父親,那時他是一大隊大隊長,辦案非常厲害,我纏著他主動要求做他的徒弟。駱辛的母親,知道我沒有家人,對我很照顧,逢年過節就讓我去家裏過,還時常給我置辦換季的衣服,可以說他們兩個人都把我當成家裏的一分子。後來,在駱辛8歲那年,不幸遭遇暴力報複社會事件,一個極端仇恨社會的亡命之徒,駕車撞進放學過馬路的孩子堆裏,當時駱辛的爺爺和奶奶一同去接他放學,結果兩位老人家當場身亡,駱辛也被撞傷腦袋成了植物人,在病**躺了差不多3年的時間。至於他蘇醒之後,腦袋出現異於常人的表現,這方麵崔教授應該已經和你介紹過,我就不多說了。而就在他奇跡般蘇醒的3個月前,他父親也是我師父,在執行任務時犧牲了。再早大概5個月,他母親因為個人原因,選擇離開我們這座城市,很多年沒有音訊,蘇醒之後的駱辛形同孤兒,所以我申請做了他的監護人。”

“他媽媽因為個人原因離開是什麽意思?”方齡挑了下眉毛問。

“這個,很複雜,就不說了吧。”周時好臉色有些為難,顯然不想就這個話題深談,便轉了話題道,“你知道我也是孤兒,自小在孤兒院長大,所以我和蘇醒之後的駱辛有共情,這也是我做他監護人的另一個因素。”

“可是即使這樣,你也不能放任他在支隊裏橫行,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一點規矩和一點禮節都不懂得遵守吧?”方齡稍微揚了些聲音說。

“如果我算是他的家長,我承認我在教育和引導這方麵很無能、很絕望。”周時好深歎一口氣,“說實話,我是真不知道該如何跟他相處,即使過去這麽多年,麵對他我仍時常感覺手足無措。我必須承認由著他的性子來是我的一種逃避方式,我擔心對他越嚴格,他的逆反心理越嚴重,一旦出現衝突很可能會導致無法收拾的局麵。”

方齡點點頭,語氣和緩說:“這點你倒不必過於自責,麵對他這種大腦患有嚴重認知障礙疾病的孩子,大多數家長也都是有心無力,何況你是單身,工作又這麽忙,但是總這麽放任他也不是個辦法。”

“其實他先前沒有現在這麽過分,主要是寧雪去世了,對他的打擊很大。”周時好臉上露出一絲少有的黯淡,“實質上這10多年來,真正陪在駱辛身邊的人是寧雪,真正為駱辛付出心力,真正教會駱辛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自理、如何與人交往的都是她。雖然直到今天,駱辛在待人接物上仍有很多欠缺,但是你要知道最初的他是一個連喜怒哀樂情緒都不懂得正確表達的孩子。”

“我知道,這樣的孩子的內心情緒,往往都是以相反的表情呈現在臉上,很容易引起誤會。”方齡臉上露出一絲同情,“我聽說寧雪生前也隻是檔案科的一個普通民警,她怎麽會懂得心理方麵的引導,駱辛又怎麽會樂意接受她?”

“這點還真有些玄妙,可能真的是所謂的緣分吧。”周時好緊了下鼻子,清清嗓子說,“駱辛蘇醒之後,大概做了半年的康複,隨後就複學了。可這一上學不要緊,他的認知問題才真正顯現出來。在課堂上亂講話,隨意在教室裏走動,不與同學交流,稍微有人惹他便大發脾氣。踹桌子、咬人、打架,誰說都不好使,對老師乃至校長也沒有一絲敬畏感,我三天兩頭被叫到學校挨批評,給別的孩子家長道歉,時不時就得把他從學校接出來。

“帶到隊裏他也不消停,到處亂跑,亂翻東西,把隊裏攪得烏煙瘴氣。有一次他又在學校惹禍,我把他接到隊裏,他在辦公間胡鬧,搞得我焦頭爛額,正好寧雪到隊裏辦事,便主動說把駱辛帶回檔案科幫忙照看一下午,結果傍晚我去檔案科接他,看到的一幕差點讓我掉下眼淚——寧雪在工位上整理檔案夾,駱辛安安穩穩坐在她身邊翻看檔案,整個人顯出從未有過的平和。我問寧雪他怎麽會這麽老實,寧雪說一開始也不安生,後來隨手給他一本檔案看,他竟然看入迷了。也不知道是他與寧雪投緣,還是檔案的魔力,此後隻要有機會他就讓我把他送到檔案科,他和寧雪也相處得越來越好,逐漸寧雪承擔了幾乎所有是我這個監護人應該做的事情。她還四處奔波帶駱辛到各大醫院去檢查腦袋,通過一些門路找各種心理醫生谘詢,直到經朋友牽線與崔教授建立了聯係,才算安定下來,駱辛的學習和生活也相對地走向正軌。”

“以駱辛的智力,他考個研究生讀個博士應該都不在話下,幹嗎那麽急著讓他參加工作?”方齡插話問。

“是他自己的選擇。”周時好應道,“在學校鬧騰歸鬧騰,學習在他那兒就跟玩似的,雖然在病**耽誤了3年,但是一路跳級到大學畢業,反而比同齡人早了兩三年。當年報考時覺得他打小在檔案室裏浸**,對檔案工作應該比較感興趣,正好師範大學有個檔案學專業,加上崔教授當時還返聘在學校任職,對駱辛也能照應著,所以就給他報了那所學校。其實當時也沒多想,就覺得他這種孩子將來能夠考上公務員,在局裏安安穩穩做個檔案員,一輩子也算有依靠了。誰承想,他感興趣的不是檔案工作,是那些犯罪資料信息,他把它們作為大腦攝取的營養,為日後參與偵查辦案做準備,他真正想做的是一名刑警。”

“你們怎麽發現他有這方麵的才能?”方齡問,“是誰想到邀請他出任支隊顧問的?”

“最早,是他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有一個周末我去學校接他,當時手上正辦著一件失蹤案: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兩歲多的女兒逛自由市場,其間她去了趟市場裏的公共廁所,讓孩子在門口等著,前後大概兩分鍾,出來的時候孩子就不見了。中間過程就不多說了,反正查了幾個月,案子一直沒有進展。那天我拿了些卷宗放在車上,想帶回家研究,駱辛上車之後順手拿過去翻看。

“那個案子從調查伊始,我們就把視線鎖定在孩子媽媽身上,所以一直派一組人手對她進行暗中監視,她每天去哪兒,做什麽,卷宗裏都有記錄。大概跟了半個月,我們發現她在外麵有個情人,是本地一所藝術學校的學生,才20歲,家裏條件應該不錯,有自己的車,還獨自在校外租房子住。在我們跟蹤孩子媽媽的那一段時間裏,兩人見了3次麵,每次都去酒店開房,除此兩人沒什麽別的異常舉動,與孩子失蹤也建立不起聯係。然而,駱辛看完卷宗,非常明確地指出孩子不是從自由市場失蹤的,大概率已經遇害,凶手是她媽媽和其情人,犯罪現場就在情人的家中。

“駱辛的邏輯非常簡單:其一,從監視記錄看,孩子失蹤之後,她媽媽再也沒有去過事發的自由市場以及周邊,如果孩子真是在那邊失蹤的,一個負責任的媽媽一定會三番五次去那邊試著尋找孩子;其二,她的情人獨自在外麵租房子住,兩個人**完全可以在情人家中,為什麽要冒著被別人看到的風險去酒店開房?顯然那個家裏有讓兩人避諱的東西,尤其對孩子媽媽來說,原因或許是因為孩子就是死在那個家中。

“駱辛的一番分析,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思路,於是我們把那個學生傳喚到隊裏像煞有介事審了一通,結果沒多長時間他就招供了,承認孩子是死在他的家中。隨後我們又抓了孩子的媽媽,據她供認:她丈夫經常出差,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帶著孩子和婆婆一起生活,她沒有工作,平時閑著無聊經常上網,在一個社交網站上認識了那個學生情人,此後便一發不可收,頻頻在學生家約會。先前她出去**時,都是把孩子交給婆婆看管,但那天婆婆臨時有事出去了,她又被情欲衝昏頭腦,便帶著孩子一起去約會。她把孩子關在學生家的另一個房間裏,等她和學生情人一番雲雨之後,心滿意足過來看孩子時,孩子躺在地上已經沒了呼吸。原來是孩子不知道從哪兒摸到一個玻璃球塞到嘴裏,生生把自己卡死了。畢竟孩子是因自己疏忽而死,又怕奸情暴露,兩個人商量一番後決定,學生情人開車把孩子屍體運到郊外的山溝掩埋,孩子媽媽去自由市場製造孩子失蹤的假象。”

“怪不得夏晴失蹤的案子,駱辛一開始就盯著她媽媽不放,想來也是因為先前有這麽個案子讓他有所警惕。”方齡接話說。

“我留意觀察過駱辛辦案,他用的方法就是調取大腦中存儲的舊案素材,套用到現實亟待解決的案子中。厲害之處就在於他每一次套用得都十分恰當,感覺就好像現如今一些網站上的大數據應用,網民在網上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收集和加以分析,然後向網民推送喜歡的網頁內容和廣告產品,這也是我覺得駱辛真正的天才之處。”周時好說。

“其實並非完全如你所說的這樣,他確實有天才的一麵,但更為關鍵的是他懂得運用正確的思維方法,籠統些說,就是換位思考。”方齡反駁一句,跟著解釋說,“他把自己換位成犯罪人的身份,結合過往大腦中對犯罪行為的歸納,以犯罪人的思維邏輯去推演犯罪人如何策劃案件,如何實施犯罪,如何逃避追捕。這是一種非常棒的而又富有成效的推理演繹法,很多側寫專家也是運用這樣的方法對罪犯進行心理畫像,但對駱辛而言,這也是讓我最憂心的地方。”方齡停下話頭,看了眼一臉納悶的周時好,斟酌一會兒,才又接著說,“咱們用影視演員舉個例子。有一種優秀的演員他可以在任何角色中隨意轉換、不留痕跡;而還有一種優秀的演員,因為塑造角色太用心,會沉浸在角色中長時間走不出來。這種演員往往都是性格過於內向、心思很重的人。以駱辛在認知方麵的缺陷,以及他的成長經曆,雖然經過崔教授多年疏導,我也不覺得他是一個心理健康的孩子,我很擔心他會成為我說的後一種演員。你要知道,他的那種換位思考,有時候還需要幻想被害人遭到侵害時的反應和感受,甚至還要試著體驗犯罪人實施作案時的快感和滿足感,這對一個人的內心是非常撕裂和陰鬱的,非常殘酷,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太執著於某個罪犯身份而無法抽離,導致他釀出極端事件?我作為一隊之長,需要對隊裏的每一個人、每一個案件負責,我不能把他這個隱患留在隊裏,所以考慮暫停他這個所謂的顧問職位。”

“別啊,駱辛可是幫隊裏破過不少案子,也沒出過什麽紕漏,怎麽能說不用就不用了呢?再說寧雪的去世已經對他打擊很大,這要是再取消了他顧問的職務,他不更得走極端啊?”沒想到方齡說著說著竟是要把駱辛掃地出門,周時好忍不住動氣,豎眉橫眼道,“我告訴你方齡,我不管你有什麽背景,你在支隊怎麽折騰也好,你要是敢動我的人,敢打駱辛的主意,別怪我不給你臉,拆你的台!”

“拆我的台你能怎麽著?沒駱辛那孩子,隊裏就沒法辦案子了?”方齡針鋒相對,揚唇反擊道,“別以為我想不出來,駱辛能當上隊裏的顧問完全是你假公濟私一手促成的,你不就想錘煉他,讓他多接觸社會的各個方麵,多接觸各色人等,盡可能像正常人一樣融入社會嗎?我承認你對他的一片苦心,但我們這是要對老百姓和社會負責的紀律部隊,不是你和駱辛的試驗場和訓練場,懂嗎?”

“切……”周時好被方齡揶揄得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

“你切什麽切?怎麽著,還想罵人?”方齡杏眼圓瞪道。

“不,不,沒罵,一個大男人罵女人多沒勁,再說您是我領導,我哪敢呢?”周時好瞬間轉怒為笑,齜牙咧嘴,討好著說,“不然這樣,咱別一刀切,給那孩子點緩衝時間,逐步讓他淡出行不?”

方齡一臉無奈,她知道周時好這是在用緩兵之計,不過經過剛剛這麽敲打,她相信周時好能認真反思到底該不該用駱辛這個顧問,也算達到了她一半的目的,便苦笑著說:“時好,你年輕時也算是一身正氣,怎麽現在這麽混不吝?”

“混不吝是你們北京人兒說的話,我們這叫二皮臉、滾刀肉。”周時好見方齡有鬆口的跡象,便又開始油腔滑調,緊接著蹬鼻子上臉說,“陳大爺女兒這案子,讓駱辛和小秋先辦著,行不?”

方齡使勁吐口氣說:“行,你打報告吧。”

“好嘞。”一聽方齡終於被說動,周時好麻利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快步出了辦公室,一副生怕方齡又改主意的架勢。

方齡望著他的背影,陷入一陣沉思:很顯然,在解釋駱辛身世以及他們之間淵源的問題上,周時好是有所保留的,他到底隱藏了什麽信息,是在保護他自己,還是保護別的什麽人?僅僅出於報恩,或者所謂身世上的共情,真的值得周時好為駱辛付出這麽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