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爸爸的夢想2

晚上七點多的時候,我收到了麗娜發來的短信,上麵寫著:菁菁啊,聽說你和區楊中止合作了,你也真是的。唉,算了,你現在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說那麽多了。我隻提一個問題,相信你就能明白……

麗娜提的問題,讓我的心海**起了點點漣漪,但最終還是淹沒在失去至親的巨大悲痛之中。我本想用睡覺來抵禦悲痛,卻根本沒有效果。就在我輾轉反側的時候,家裏的座機驟然響起,我慵懶地下床接聽了電話。

“喂,你好。”

電話那邊響起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你好,請問這是王進老先生家嗎?”

“是的。”

“能麻煩讓王老先生接電話嗎?”

我忍著悲痛帶著哭腔說:“他剛剛去世了。”

“啊!怎麽會這樣啊!”

我調整了一個情緒:“請問你是哪一位?”

“是這樣的,我姓穀,是報社的編輯。我們報紙今年在周末的副刊上搞了一個有關老物件的征文活動,王老先生前段時間給我們報紙打來電話,說在副刊上看到一篇有關自行車票的文章,讓他想起了自己經曆的一件事。他不會寫文章,問能不能由他口述,我們替他代筆。當時電話是我接的,我答應了王老先生的請求,把他請到報社來。王老先生口述得很精彩,我很快就把故事作為重點選題報給我們部主任,剛剛部主任的反饋意見下來了,準備發在下期副刊頭題的位置上,不過,領導建議把故事的結尾虛構處理一下。我就是為這個事兒打算和王老先生商量一下的,可沒想到他老人家卻已經不在了。”

我問:“他講了一件什麽事兒?”

穀編輯反問:“你是王老先生的什麽人?”

“我是他女兒。”

穀編輯:“哦,這樣吧,王老先生口述的時候,我拿錄音筆做了錄音,你可以拿去聽一下。”

沒想到爸爸在去世前還留下了一個故事,放下電話後,我馬上趕到報社取回了錄音。

寂靜無聲的黑夜裏,我躺在**,帶著複雜的心緒打開了錄音,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隨即在我的耳畔響起:

站在廠門口,又一次看著魏雨瑩坐在盧劍的自行車後座上漸漸遠去,我心裏卻沒有往日的那份悵然。1970年9月14日,我參加工作已經整整兩年,距離實現自己擁有一輛自行車的夢想,隻差一天時間。

下班後,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來到國營太陽升商店[1]一樓的五金區,這一年多來,隻要一有空我就會來這裏。

駐足在一輛東方紅牌自行車前,我不禁感慨萬千,明天發完工資後,我就是這輛車的主人。

我吹著口哨,帶著無比喜悅的心情回家,走到門洞口,看到九歲的小妹坐在門檻上吃著什麽。走近一看,竟是一大塊花生讚。

家裏的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我爹死得早,我和小妹還有兩個姐姐,都是靠我娘繡花掙錢拉扯大的。大姐和二姐在大前年一個下鄉一個嫁人,先後離開家,我在前年又參加了工作,家裏的負擔減輕了不少。但即便如此,我娘也是省吃儉用,小妹平時很少有零食吃。

我驚奇地問道:“從哪弄的?”

小妹張了張嘴巴,露出兩顆剛長出來不長時間的大板牙,沒回答我的問題,直接朝那塊花生讚上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我笑著逗她:“給哥也咬一口唄。”

沒想到一貫摳門的小妹,這次竟然很爽快地把花生讚送到我嘴邊讓我咬。

我撫摸著她的頭說道:“哥不吃,你吃吧。”

簡單吃了幾口晚飯,我就出門了。最近半年,為了加快實現夢想的速度,每天晚上我都要去一家木材廠刨木板,一塊木板一分錢,我一個晚上能刨40塊木板,掙四毛錢。

刨木板時不用動太多的腦子,掌握了技巧和要領後,隻需要機械性地做同一個動作即可。不斷的重複難免會有枯燥的感覺。但是,隻要一想到騎自行車載著魏雨瑩的場景,不管什麽乏味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生機盎然的。

那時候,很多年輕人的夢想是:去一次天安門,親眼見一次毛主席。而我卻沒有那樣的想法,隻盼望能早日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自行車。

半年風雨不誤的刨木板生涯,讓我的兩個肩胛骨下方鼓起一層厚厚的肌肉,更重要的是給我帶來了七十二元錢的額外收入。夜裏,在自己的房間,我拿出了那個攢錢用的茶葉盒,打開後輕輕地把裏麵的錢掏出來放在炕上。

錢是按照麵值大小的順序對折疊在一起的,從十元錢到一分錢整整齊齊地撂了一遝。這是凝結了我一年多心血的錢,當時最便宜的自行車是東方紅牌的,一百四十四元錢一輛,我的月工資是二十一塊四,每個月交給我娘十四塊錢,剩下七塊四,我強製性地拿出五塊錢放到茶葉盒裏攢著,剩下的兩塊四就是我一個月的零用錢。攢了一年零三個月,加上刨木板掙的錢,終於要湊夠自行車錢了。

在茶葉盒的最下麵是一張自行車票,相比較而言,這張自行車票更為珍貴。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甭管是吃的穿的用的,全得憑票供應,買東西光有錢還不行,還得有票。在各種票中,自行車票是最稀有的。各大國營單位每隔兩三年才能分一次自行車票,一次隻有幾個名額,隻有獲得過先進工作者的老工人有資格分到,像我這種學徒工想都別想。幸運的是,我師傅分到了一張,他家裏人口多,根本拿不出錢來買自行車,就被我給要了下來,代價是兩瓶五糧液外加二斤豬頭肉。

盡管心裏清楚眼前一共是一百四十二元錢,但我還是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用手指蘸著吐沫數起錢來。從頭數到尾,得到的數字是一百零六塊三毛二。想著可能是自己太激動,數錯了,重新數了一遍,還是一百零六塊三毛二。我接著又數了一次,結果仍然是一百零六塊三毛二。

我的心立馬懸了起來,驚出一身的冷汗,第一反應是家裏遭賊了,可冷靜下來後,又覺得不太可能。我一直把茶葉盒藏在立櫃下麵最靠近牆根的鞋盒子裏,這麽隱蔽的地方不太容易被發現。

我推斷肯定是自己人幹的,家裏就三個人,除了我之外,不是娘就是小妹。一想到這兒,小妹送到我嘴邊的那塊花生讚格外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不覺怒火中燒。

我霍地跳下炕,徑直來到娘和小妹那屋,她倆已然息燈睡下。我摸著黑拉開了燈,上前一把將被窩裏睡得正香的小妹揪了起來。

經過我的一番逼問,小妹承認了偷錢拿去買糖吃的事實。同時,我要買自行車的計劃也讓娘知道了。

一下子差了三十多塊錢,買自行車的事突然起了變數。算上馬上就要開到手的二十一塊四,還差個十幾塊錢。其實差錢倒不是主要問題,關鍵的問題是那張自行車票是有時效的,一個星期後就要過期。當務之急得趕緊借錢把那輛東方紅買下來,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十幾塊錢不是那麽容易借得到的。第二天,在廠子裏跟工友們借了一圈才借到五塊錢,還差將近九塊錢。

下班後一進院子裏,小妹正和一群小夥伴跳皮筋,一見到我撒腿就跑。我沒工夫搭理她,直接進了屋。躺在炕上盤算著該找誰借錢,我很快就有了目標人選。

等到了休息日,一大早,我從立櫃底下拿出那個茶葉盒,裝進語錄包裏挎上就出了屋。剛一出屋,娘就追了過來。

娘急問道:“喜子,你這一大早,飯都沒吃這是要上哪兒?”

我:“去我二姐家一趟。”

娘:“你不是要去借錢吧?”

被猜中心思的我愣了一下,接著平靜地說道:“娘,你就別管了。”

說完我轉身欲走,卻被娘一把拽住衣袖。

娘:“喜子,咱別去了,你二姐家什麽都是你二姐夫說得算,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嗎?把錢看得跟**似的,怎麽可能借錢給你?”

我:“我連本帶息加倍還他。”

我使勁甩了一下袖口,想甩開娘的手,沒承想,非但沒甩開反倒被她攥得更緊了。

我費解地望著她:“娘,你這是怎麽了?”

娘隨後就道出了實情,原來她之前就去二姐夫廠裏找過二姐夫,二姐夫也一直想添自行車這個大件,卻一直苦於沒有自行車票,娘把我那張自行車票以兩張大團結[2]的價格賣給了二姐夫。

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即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背過氣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趕緊從包裏掏出茶葉盒,打開後發現自行車票果然不見了,我狠狠地把茶葉盒扔在地上。平生第一次衝娘高喊道:“誰允許你賣的?”

娘的聲調也提高了八度:“不賣怎麽辦?眼睜睜的看著過期作廢呀?”

我渾身無力,頹喪地說道:“娘,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娘:“一個破自行車就值得你這樣?你可真有出息。”

我沒再說話,一個人跑了出去。

自從爹去世以後,我就沒再流過眼淚。不過,這一次我卻流淚了,一個二十歲的大小夥子在大街上邊跑邊哭,看起來很丟人,可沒辦法,這是我的真情流露。

近在咫尺的自行車夢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破灰,我心裏難過到了極點,一個人來到位於西安路的一家鍋貼鋪。我爹在世的時候,知道我最喜歡吃鍋貼,常帶我來這裏打牙祭。自從參加工作以後,準確地說是自從攢錢買自行車開始,我就沒再吃過鍋貼。我進到鍋貼鋪裏一個人點了一斤三鮮餡鍋貼,打算用這種方式來發泄心中的憤懣。

不一會兒,一斤鍋貼就被我近乎瘋狂地全部塞進肚子裏,我打著飽嗝離開了鍋貼鋪。心裏卻一點沒覺得輕鬆,反而更堵了。肚子撐得要命,連喘氣都有些吃力。我隻好選擇步行的方式,邊消食邊往家的方向走,準備回去蒙頭睡上一覺。

眼瞅著還有一站地就要到家了,肚子裏卻翻江倒海起來,隻覺得有一股激流要從肛門噴湧而去。肚子一年多沒見葷腥,猛得一下子進去那麽多油脂,開始出現了反抗的情緒。

我想加快步伐,又不敢太快,生怕走得太快有**噴出,隻好夾著腿用盡可能快的速度往家趕,到最後我幾乎是用手捂著屁股來到我家院子裏的公用廁所。

一番水銀瀉地過後,肚子總算輕鬆了。從廁所出來後,我的目光無意間停留在離廁所最近的劉嬸家大門上,腦子裏忽然有了想法。現在對我來說,要實現夢想最大的障礙是沒有自行車票。劉嬸的二兒子鎖柱雖說沒個正經工作,但在街坊鄰居中算是個有門路的人。以前就知道他幫人弄過手表票和布票,何不找他看看能不能幫忙搞到一張自行車票。

腦子裏這麽想著,腳步也不由得邁進劉嬸家。一進鎖柱那屋,看到他正躺在炕上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嗑著瓜子。

一見是我,鎖柱連忙收起二郎腿,坐直身子,說道:“喜子來啦。”

我點了點頭:“鎖柱哥,有點事兒想麻煩你。”

鎖柱手指著炕沿對我說道:“來,坐下說。”

他邊說邊拿起放在炕上的一頂軍帽,端正地戴在腦袋上。當時一般趕時髦的小年輕戴的都是假軍帽,鎖柱戴的這頂軍帽可不尋常,是真軍帽,裏麵有方形章,章上還有番號和人名。他家並沒有部隊背景,很多人都說他的軍帽是搶來的。可不管怎麽樣,鎖柱的軍帽在街坊四鄰眼裏是很紮眼的一道風景,他自己也把軍帽當作招牌,不論什麽場合遇到人就戴上,隻不過,他的頭相對帽子來說有些大,戴著緊緊巴巴的,尤其帽簷像是斜插在腦門兒上,顯得有點滑稽。

在聽完我的請求後,鎖柱一口應承了下來,答應幫我想辦法,讓我回家耐心靜候好消息。剛剛破灰的自行車夢,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我心懷無限的期待,離開了劉嬸家。

暫時騎不上自行車,我每天還得繼續重複原來的軌跡。在我們車間,1967年和1968年進廠的這兩批年輕學徒工一共有十來個人,魏雨瑩、盧劍、韓國慶是1967年那批的,我和孫慶梅、朱誌國是1968年那批的。大家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自然有很多共同語言,平時在廠裏不管是吃飯還是其他業餘時間,都在一起行動。到了下班時間,大家夥兒一起走到廠門口,然後再各奔東西。

我們這些人當中,隻有家庭條件較好的盧劍和韓國慶有自行車,每次在廠門口分手,他倆都會分別載著魏雨瑩和孫慶梅,順路把這兩位女同誌送到解放廣場換乘公交車。

魏雨瑩在我眼裏是最特別的一個,她比我大兩歲,五十年代末跟隨父母從黑龍江阿城來到大連。她不僅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還講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皮膚白皙的如同牛奶一般,沒有那個年代的姑娘標誌性的大紅臉,一對杏核眼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穿襯衫總習慣把雪白的領子翻出來。

魏雨瑩在下料班,我在電焊班,兩個班組離得很近,幹活兒時互相能看得到。有好幾次,我在電焊作業時因為看魏雨瑩走了神兒,燒到了手。每次和她說話或是單獨在一起,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緊張,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總之,在我眼裏魏雨瑩什麽都好,好的沒有一點點瑕疵。每次盧劍載她的時候,她都會像一隻靈敏的小兔子,隻要輕輕一躍就側身坐到後座上。相比之下,孫慶梅要笨拙得多,總要幾次才能勉強成功,還得韓國慶奮力地調整歪歪扭扭的車頭,才可以正常上路行駛。

每到午休時間,我們這群年輕人喜歡在一起打乒乓球,采用打擂台的方式,一局定勝負,誰輸誰下台。我是有一些乒乓球基礎的,還曾經拿過學校乒乓球比賽的第二名。絕大多數工友都不是我的對手,隻是我總也打不過盧劍。這讓我非常鬱悶,在工友當中,我最想贏的人就是盧劍,偏偏就是贏不了他。其實我們倆的水平差不多,隻不過我對盧劍的發球很不適應,他總是會變換不同的花樣發出不一樣的球出來,我根本判斷不出來球到底是什麽旋轉,接球不是高了被他一拍打死就是直接出界。

這天中午,我和盧劍又一次在擂台賽上狹路相逢,之前我已經連贏三場,氣勢正盛。魏雨瑩也在一旁觀戰,一般這種情況下,我打球都會格外認真。

比賽正式開始,我先發球,5個球發完後,比分是3:2,我領先。我的發球局對盧劍威脅不大,每一輪他都能得個兩三分。而他的發球局,我想得一分都難。很快,盧劍的5個球發完了,我一分未得,比分變成了3:7。此後的比賽一直保持這樣的態勢,最後,盧劍以21:14的比分,把我送下擂台。

我把球拍放在球台上,沮喪地走下場坐到一把長凳上。抬頭看了一眼魏雨瑩,發現她也在看我,臉上還掛著淡淡的微笑,我趕忙收回目光,心髒狂跳不止。

論乒乓球水平,我們這群年輕人當中,水平最高的是魏雨瑩。我和盧劍充其量隻能稱得上是野球界的高手,魏雨瑩就不一樣了,她從小就在體校學習乒乓球,絕對屬於專業級別的。和我們用公共球拍打球不同,魏雨瑩有自己的球拍,她不怎麽參加擂台賽,更多的時候都是安靜地坐在場邊當觀眾。偶爾參加一次,也是在輕鬆贏下幾場後就讓給別人打。

等心跳平緩了之後,發現魏雨瑩已經坐到我的身旁,手裏拿著她自己的那個精致的球拍。她的球拍也與眾不同,膠皮上沒有凸起的顆粒,隻是平平的一層膠皮,聽魏雨瑩說,這種膠皮專業名稱叫反膠。

魏雨瑩問:“盧劍的發球有那麽難接嗎?”

我慚愧道:“唉,總也判斷不好,搞不清楚他發的都是什麽球。”

魏雨瑩:“其實,盧劍的發球隻是動作花哨,所有的球都是不轉的。”

我感到不可思議:“是嗎,不可能吧?”

魏雨瑩微微點頭道:“是的,不信我和他打一場,你在旁邊好好看著。”

這時擂台賽上剛好又結束一場,獲勝者依然是盧劍。魏雨瑩拿著球拍走到盧劍的對麵。大家夥兒見魏雨瑩上場了,都興奮地拍著巴掌叫好。盧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快速吐了出來,彎下腰準備和魏雨瑩認真打一場。

比賽開始後,不出所料,局勢完全一邊倒。魏雨瑩以往打擂台的時候總是收著打,隻用兩到三成的功力,讓對方也能得個八九分。這次不同,魏雨瑩打得很用心,一共隻讓盧劍得到3分,比分最終定格在21:3。

眾人在一旁看得直呼過癮,我心裏也覺得非常解氣,最大的收獲是通過魏雨瑩的示範,我摸清了盧劍的發球。魏雨瑩說得對,盧劍所有的發球都是沒有旋轉的,在和魏雨瑩的比賽中,不管他的發球動作如何變化,魏雨瑩的接球方式都是一樣的。總算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我心裏憋著一股勁兒要和盧劍大戰一場。

第二天早上,眼看著就要走到廠門口,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車鈴聲。我回頭一看,發現朱誌國騎在一輛自行車上,一臉的得意。朱誌國一直和我一樣是“無車族”,他家的條件更差,竟然也能有自行車騎,讓我很意外。

朱誌國騎車在我身旁停了下來,我趕緊上前仔細查看車子,發現居然是飛鴿牌的。不過,自行車看起來有點舊不像是新買的。

我感歎道:“行啊你小子,連飛鴿都騎上了。”

聽我這麽一說,朱誌國更是喜不自禁。推著車子和我一道往廠裏走,看著他把自行車停到廠門口的自行車棚之後。我忍不住問道:“從哪弄的呀?”

朱誌國衝我翻了一下眼白:“什麽叫弄的?買的唄。”

我:“可拉倒吧你,跟我還不說實話。”

朱誌國狡黠地一笑:“借的”

“從哪借的,給我也借一輛唄。”我脫口而出。

朱誌國卻不再言語了。

借車的問題我磨了朱誌國一上午,直到中午吃飯時,朱誌國在接連從我飯盒裏撈走三塊凍豆腐之後,才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就別問那麽多了,你如果真想借,下班後我幫你借一輛就是了。不過,你得請我吃一頓好吃的。”

我拍著胸脯豪爽地說道:“這個沒問題。”

借車的事情搞定了,我開心的不得了。可是,我還惦記著和盧劍打擂台的事兒,匆匆吃過午飯後,就趕緊來到那個用鐵皮隔出來的乒乓球室。

沒過一會兒,我和盧劍就隔網而立,比賽隨即正式開始。這次是盧劍先發球,他仍然沿用自己的“花式發球法”,我隻用球拍輕輕推了一個直線,就把球打到對麵球台的左上角。盧劍發完球後站著沒動,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先丟了一分。

在盧劍的第一個發球局裏,我破天荒地得到了4分,開局便以4:1領先。隨後,比分交替上升,一直打到19平。雖然盧劍的發球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問題,但是我倆的實力畢竟不相上下。誰對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從勝麵上講,五五開,勝負關鍵看臨場發揮。還好,19平的時候是我的發球局,我幹淨利落地連拿兩分,以21:19艱難戰勝盧劍。

這是我第一次贏他,心裏特別高興。隻是這份高興終究還是抵不過魏雨瑩坐上盧劍車子後座時,把雙手輕輕放在他的腰間對我內心的刺痛。

下班後,我請朱誌國到西安路吃鍋貼,這家夥狠狠宰了我一頓,卻遲遲不提借車的事。我耐著性子一直陪到晚上八點多,朱誌國才動身載著我去借車子。

二十多分鍾後,我們倆來到位於中山廣場的人民文化俱樂部,朱誌國在道邊停了下來,讓我把著車把。接著,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了一下,走到牆根下停著的一排自行車前,從褲兜裏快速掏出一個什麽東西,在一輛自行車的車鎖上輕輕扭動了幾下,鎖就被打開了。朱誌國趕緊推著那輛自行車向我這邊走來。我徹底明白了朱誌國的所謂“借”其實就是偷,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朱誌國走過來把手裏的車子向我這邊遞了過來:“喏,它現在是你的了。”

我正在愣神兒,沒去接自行車。

朱誌國見我還在發呆,把他手裏的自行車直接放在地上,隨後上來從我手裏奪過我手裏的自行車,同時附在我耳邊低聲說:“你趕緊騎車走吧,一會被人保組發現了就麻煩了。”

朱誌國一說完就騎上車子走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兒來,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自行車,心裏矛盾極了。自行車是永久牌的,看起來有八成新,是一輛二八自行車。看著看著,車上那黑色的車座在我眼裏變成了我騎車載著魏雨瑩的畫麵,我不由得彎下腰向那輛車伸出了手。

可是,我的手卻在即將要碰到車的那一刻停了下來。漸漸地,我的手開始哆嗦起來,我知道我的手和我的心正做著一場激烈的鬥爭,手的想法是扶起車子騎上就走,心的想法是不可以那麽做。鬥爭的最後結果是:心贏了。我幾乎是逃回到家裏的。

不是自己的,終歸要失去。朱誌國偷的那輛飛鴿很快就成了其他小偷的獵物。他又和我一樣成了“無車一族”,不過,通過這件事我悟出了一個其實很簡單的道理,自行車不光可以買得到,也可以通過借的方式得到。

可問題又來了,該跟誰借呢?作為三大件之一的自行車,哪個主人不把它當成祖宗供著,誰會舍得借給別人呢?我在腦海裏把認識的“有車一族”逐一過了一遍堂,最後鎖定了目標:二姐夫。

之所以選擇二姐夫,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用我的自行車票買的車,欠我一個人情。當然了,他這個人吝嗇得很,跟他借車的難度是相當大的。但是不管怎麽樣,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我還是準備硬著頭皮上陣。

我打算讓二姐幫我這個忙,二姐沒工作是家庭婦女,白天二姐夫上班後隻剩下她一個人在家裏。利用休息日的工夫,我下午就來到二姐家,準備在二姐夫下班前這段時間多幹點活兒,賺點印象分。於是,二姐家門前的一堆煤麵子在我的一番運作下變成了一個個煤餅。二姐夫回家後看著我的勞動成果不住地點頭,我在心裏暗自高興。

我本想幹完活兒就走,借車的事讓二姐去和二姐夫說,二姐卻執意讓我留下,理由是人在人情在,當著我的麵二姐夫總還是要有所顧忌。我們三個人一起吃晚飯時,二姐開門見山地說明了我的來意。二姐夫聽完後卻裝聾作啞,顧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接話茬。後來才迫於二姐的壓力,勉強同意替自行車給我用一天。

在回家的路上,我騎著自行車意氣風發地飛馳在夜晚的街頭,忘情地高喊著,就好像魏雨瑩已經坐在自己身後一樣。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裏我騎自行車載著魏雨瑩,穿行在這座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小巷。

第二天剛一上班,我就開始數秒,車間牆上的那個大擺鍾讓我望眼欲穿,為什麽還不到下班時間呢?就這樣熬到了下午三點,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魏雨瑩坐慣了盧劍的車,有什麽理由突然坐我的車呢?有一個成語叫急中生智,很快我就有了主意。

我在車間的地上隨手撿了一塊鋒利的廢鐵皮,然後來到廠門口的停車棚。我先警惕地四處看了看,沒發現“敵情”,然後裝成很自然的樣子走到盧劍的自行車旁,迅速用手中的那塊廢鐵皮紮向車子的後輪胎,不等輪胎完全癟下去,我就快速逃離“犯罪現場”。

下班後大家夥兒一起往廠門口走,我懷著忐忑且激動的心情走在最後麵,時刻關注著前麵的一舉一動,確切地說是關注魏雨瑩和盧劍的一舉一動。我能感覺兩個手心在不停地往外冒汗,他倆終於走到自行車棚。盧劍打開車鎖後,剛用腳挑開車梯子就覺察到後輪胎的異常。

盧劍自言自語道:“車胎怎麽紮了。”

一旁的魏雨瑩看得真切,忙說:“你趕緊找個地兒補胎吧,今天我自己走。”

我見時機已成熟,趕忙上前故作平靜地對魏雨瑩說:“我今天騎車來的,要不我帶你走吧。”

因為太過緊張了,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

魏雨瑩:“也行。”

我推著車子和魏雨瑩一起來到廠門口,然後歡天喜地的騎上車慢慢向前悠著,等待魏雨瑩輕盈地跳上來雙手輕輕挽住我的腰,這是無數次在夢中出現過的場景,現在馬上就要實現了。就在這時,身後卻響起了孫慶梅的聲音。

“魏雨瑩你坐韓國慶的車吧,我和王進更順路,讓王進帶我。”

“好的。”

魏雨瑩的回答,讓我沒經過任何思想過渡,直接從天堂來到地獄的第18層。現實的情況不允許我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可我卻無法保持一個平和的心態,哪怕是回過頭來裝作無所謂的笑一下,我沒有那麽高的涵養。所以,在那一刻,我停下了車子卻並沒有回頭。身後依然是孫慶梅的聲音。

“王進,咱們走吧。”

我緩緩蹬起了腳蹬子,蹬了幾下之後又突然加快了頻率,隻聽身後撲通一聲,有一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王進,你到底會不會騎車啊?可摔死我了。”

與此同時,韓國慶已經載著魏雨瑩走遠。看到此情此景,我欲哭無淚,在心裏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我想借助風的速度來暫時忘卻這份挫敗感,載著孫慶梅一路狂奔,先把她送到解放廣場,後又以更快的速度往家走。二姐夫焦急地等在樓門洞外,一見我飛速過來急忙喊道:“慢點,慢點。”

我在二姐夫麵前停下,翻身下了車,沒等停穩就把自行車往他身上一扔,接著頭也不回地進了門洞。

到了年底,魏雨瑩、盧劍、韓國慶他們幾個人學徒滿三年,正式出徒,他們相約星期五休息時到魏雨瑩家慶祝一下,我們這些1968年進廠的也都收到了邀請。對此我非常重視,不僅借了一套綠軍裝,還專門買了一雙新襪子。聽說魏雨瑩家是地板地,進屋需要脫鞋,我不能穿著那些千瘡百孔的舊襪子在魏雨瑩麵前丟醜。

到了約好的日子,我一大早去大眾浴池,趕第一池水好好洗了個澡。好容易等到下午一點半,我穿戴完畢即將準備出發時,才發現新買的那雙妹子忘在廠子的換衣箱裏。

我趕緊往廠子裏趕,去的路上還挺順利,從廠子後門出來後,我坐上了一輛1路無軌電車,剛走了不到五百米,發現前麵停了一串1路無軌電車,原來有一輛1路無軌電車壞在了路上,占用了電線,導致整個一線的1路無軌電車都無法正常行駛。

沒辦法,我隻好下車跑步前行,卻屋漏偏逢連夜雨,跑到泉湧街火車道口時,眼瞅著鐵路工人要放下欄杆,我知道有火車要經過,想疾跑幾步過去已經來不及了。

我沒有手表,卻知道自己肯定遲到無疑。這趟運煤的火車每天下午三點都會準時經過泉湧街火車道口,我們約好到魏雨瑩家的時間正好是下午三點。

等那列長長的火車開走後,我不等欄杆收起就跨了過去,用雙腳開始了長途奔襲。魏雨瑩家住在體育場附近的高爾基路,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體育場正門時,意外發現魏雨瑩正靜靜地站在那裏等著我。

魏雨瑩責怪道:“王進,你怎麽搞的,現在才來。”

我嗓子直冒煙無法說出話來,隻能咧嘴苦笑一下。

魏雨瑩:“看你這一頭的汗,趕快跟我進家,別感冒了。”

魏雨瑩家是日本房,整個一橦小樓都是她家的。一進屋看到腳下紅色的實木地板,我連忙脫了腳上的那雙解放鞋。大家夥兒早就來了,圍坐在一個大圓桌旁,桌子上盡是美味佳肴,大家都來埋怨我遲到的時間太久,招呼我和魏雨瑩快點入席。氣氛非常熱烈,我剛一坐定就聽身旁的孫慶梅嗅著鼻子問:“這是什麽味兒啊?”

我也嗅了嗅,心想壞了,是自己的臭腳味。剛才的大運動量奔跑讓我先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東流,大家夥兒也都聞到了我的臭腳味,紛紛捂著鼻子向桌底下張望。

“呀,原來是王進的臭腳味,看,還有濕腳印呢。”

又是孫慶梅的聲音,我對這個聲音十分反感。

我不由得也低下頭朝桌底下瞅了一眼,這一眼卻讓我更加無地自容。隻見從門口到桌子底下有兩行濕腳印,因為腳上出汗太多我的一雙新襪子已經濕透了。我恨不得找個地逢鑽進去,更不敢看魏雨瑩的麵部表情。

1970年的最後幾天,我是在無盡的懊惱中度過的。我始終都想不明白一個問題,為什麽一牽涉到魏雨瑩,所有的事情都那麽不順。我長這麽大,從沒這麽倒黴過。家裏的人口雖然多,但因為我是獨子的緣故,也享受過不少特殊待遇。中學畢業後,有門路的同學都去當了兵,我雖然沒有什麽關係,可也沒落得上山下鄉的命運。幸運的進了工廠,成了一名工人。那又是什麽原因讓我走起了背運呢?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命運?我漸漸產生了宿命論的想法。不過,有夢想支撐的人生永遠不缺少快樂,更何況我離夢想隻有一張自行車票的距離。

1971年是中國農曆的豬年,魏雨瑩在元旦那天送給我一個精致的記事本,在扉頁上寫著:王進同誌,祝你在新的一年裏,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做一名合格的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魏雨瑩贈。

後來,我知道魏雨瑩給每位工友都送了一個記事本,盡管心中有一點小小的失落,但能天天看到魏雨瑩那娟秀的筆跡,我已經很滿足了。

幾乎整個1月份,我都是在喜悅中度過的,隻要一有空,我就捧著那個記事本,望著扉頁上的字發呆,仿佛魏雨瑩就在我麵前。即便是在過年期間同學聚會時,得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也沒影響到我那份歡愉的心情。

這期間,我一有機會就向鎖柱打聽自行車票的消息,他總是說:“快了,快了。”等得春天都要過去了,他口中的“快了”才算是有了眉目。

這天下班回家,我剛進門洞就被鎖柱截住。

鎖柱興奮地說道:“兄弟,你的自行車有戲了。”

我一聽這話,立馬來了情緒,趕緊問道:“什麽情況,自行車票要弄到手了?”

鎖柱:“我有個哥們兒在沈陽搞到一批東方紅,不需要用自行車票,可以直接用現錢買。”

我興奮地說道:“真的,太好了。”

鎖柱:“但價格要比市麵上的高,你得溢價買。”

我:“要多少錢?”

鎖柱:“給別人是一百五十五,給你按朋友價走,一百五就行了。”

我想都沒想就直接答應了:“行,什麽時候能拿到車?”

鎖柱:“你把錢給我,我明天一早就去沈陽,晚上就把車給你拿回來。”

我:“我和你一起去吧。”

鎖柱眉頭一挑:“你這是什麽意思?咱們鄰裏鄰居住了這麽多年,信不過我?”

我忙解釋道:“不是,不是,我哪能信不過你呢,主要是我想早點看到車。”

鎖柱:“也不差那麽一會兒,實話告訴你吧,通過我要買這批車的可不止你一個,明天我跟車過去,你去了也坐不下。”

看我還有些猶豫,鎖柱似乎生氣了:“反正情況我都和你說了,機會就擺在眼前,抓不住你可別怨我,以後也別纏著我幫你弄自行車票了。”

我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把錢交給了鎖柱。不知為什麽,錢交出去之後,我心裏很不踏實,第二天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的,幹什麽都打不起精神。下了班就急忙往家趕,心裏頭七上八下的,也帶有幾分興衝衝的意味。

進到院子裏,我直奔劉嬸家,發現大門緊鎖。我以為鎖柱還沒回來,又覺得不對,劉嬸平時都在家的,今天似乎有些反常。我帶著疑惑回到家裏,娘正往桌子上擺碗筷。

我:“娘,隔壁劉嬸家沒什麽事兒吧?”

娘:“她家被下放到北大荒去了。”

我頓覺五雷轟頂:“什麽?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娘歎道:“挺突然的,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對了,她家二小子把那頂軍帽留給你了。”

我急問:“在哪?”

娘隨手指了一下我那屋說:“我放你屋裏了。”

我立即回屋,看見鎖柱那頂“招牌帽”靜靜地放在我的炕頭上,我上前抓起翻了過去,發現在帽簷裏側夾了一張紙條。打開後看到上麵隻寫了一句話:喜子,對不住你了,這頂軍帽留給你算是補償。

我狠狠地把軍帽摔在地上,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衝到院子裏,把劉嬸家的所有玻璃砸了個稀巴爛。劉嬸家的玻璃碎了,我的夢也碎了,我徹底絕望了。

一天中午,我又一次敗在盧劍拍下。下場後直接頹然地坐在地上魏雨瑩走到我身邊蹲了下來。

魏雨瑩:“最近看你打球總是沒精打采的,出什麽事兒了嗎?”

“沒有,我本來就是胡亂打的。”我語氣冷淡,全然沒有了以往的熱情。

魏雨瑩堅定地說道:“不對,你沒說實話。”

我反問道:“你真想聽實話?”

魏雨瑩點了點頭。

我:“那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告訴你。”

魏雨瑩:“什麽條件?”

我:“你教我正規的打法吧。”

我隻是隨口一說,根本沒抱任何希望,何況我也不可能把真實情況告訴魏雨瑩。可沒想到的是,魏雨瑩竟認真起來。

魏雨瑩:“我教你可以,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

我大喜過望,連忙問:“什麽條件?”

魏雨瑩:“隻要你明天中午能守住擂台,我就教你。”

我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下來。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隻要能打敗盧劍,基本上就沒有問題了。

第二天中午的擂台賽,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隻要我認真起來,除盧劍外,沒有人能贏我。我一口氣連勝了7場,終於迎來了頭號對手盧劍。我是帶著目標用正式比賽的態度和盧劍打這場球的,而盧劍更多的是用玩的心態來應對。這是我的優勢,在比賽中我把這個優勢發揮到了極致,最終以21:16戰勝了盧劍。我守住了擂台,正當我興高采烈地放下球拍,準備朝魏雨瑩走去的時候,三工段的陳得勝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站到球台對麵。

陳得勝饒有興致地說:“我來和小王打一場。”

以往陳得勝總是站在一旁當觀眾,從未打過擂台。對他打球的風格、路數我一無所知,而他對我的球風卻很了解。陳得勝拿起了球拍,我定晴一看,赫然發現他還是十分少見的橫握球拍。盡管心裏有些沒底,可我必須迎接這個挑戰。

甫一上手我就感覺到陳得勝的基本功很好,比賽進程也再次暴露了我不善長打遭遇戰的弱點,對於陳得勝的打法極不適應。他的戰術非常明確,利用橫板兩麵進攻控製範圍大的優勢,壓製我的反手。一開局我便以4:11的比分落後,這麽大的分差幾乎判了我的“死刑”。本來我已經守住了擂台,不承想,半路卻殺出個陳得勝,壞了我的大事。

我心情糟糕透了,在一次撿球過程中,我用絕望的眼神看了一眼魏雨瑩,魏雨瑩俏皮地回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同時伸出一根手指向她自己的懷裏指了指。

隨後的比賽,我繼續保持追分的態勢,但因為開局落後太多,還是讓陳得勝以20:18率先拿到了賽點。好在發球權在我手裏,我發了一個下旋球到陳得勝的反手位,陳得勝回過來的短球有點高,我直接迎前台內挑打到陳得勝的胸前位置,陳得勝對此無計可拖。比分追成19:20,接下來的這個發球非常關鍵,我贏了,比分就扳平了,要是輸了,陳得勝就贏得比賽。

我發了一個不轉球到陳得勝的正手位,因為太緊張了,力度沒控製好,球發的有點出台,陳得勝直接側身接發球搶攻,我隻能被動地退台進行防守。陳得勝連扣了三大板,一板比一板快,一板比一板狠,我的回球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狼狽,到第四板的時候,我已防不住了,隻能靠條件反射,用球拍把球朝對麵球台的方向高高地抬送過去。剛一出手,多年打球積累下來的球感告訴我敗局已定,這個球十有八九要出界,我瞬間感覺渾身癱軟無力,木然地看著乒乓球在對麵緩緩下落。驚喜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隻見乒乓球在下落過程中,擦了一下球台邊最後掉到了地上,是一個擦邊球。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興奮地揮了揮拳頭,心中泛起無限的感慨。想當年在關鍵時刻,我正是因為對手的一個擦邊球,才惜敗獲得學校比賽的第二名。有道是風水輪流轉,終於到我走運的時候了。

比分戰成20平,我士氣大震,狀態越發的神勇。換到陳得勝發球,他發了一個正手位的側旋球,我直接抽直線,陳得勝猝不及防,沒控製好接球時的拍形,致使回球下網。21:20,我拿到了賽點。我靜心沉氣,先穩定一下情緒,然後突然發了一個急球隻奔陳得勝的反手位,陳得勝的回球有些高,被我一板打死。

我贏了,我抑製不住心中的激動,振臂高呼起來,仿佛拿到了世乒賽冠軍一樣。

魏雨瑩就這樣成了我的乒乓球教練,我又恢複了往日的神采,每天下班後都要跟著她練半個小時的乒乓球。從最基本的步伐開始學起,再到推擋、搓球這些基本功,我的乒乓水平提高得非常快。魏雨瑩的喂球非常棒,不管我打過去的球落點多淩亂,都能回給我一個接球最舒服的位置。

為了不讓她累著,撿球的活兒由我來完成,有時候她也會幫我撿。有一次,我們同時彎腰去撿球,兩人的指尖無意中互相碰了一下,我的臉上立刻發起燒來。

那是一段幸福而又美妙的時光,有沒有自行車對我來說已經無足輕重。我隻盼望著這樣的日子能盡可能長的延續在自己的生命裏,但是一個意外讓這一切化為烏有。

那天練球的時間比平時要長一些,等我和魏雨瑩走出廠門口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我們兩個人邊走邊聊。

魏雨瑩突然想起了什麽:“王進,你說話不算話,我都教你這麽長時間了,你也不告訴我,前一陣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讓你打球的狀態那麽差?”

我一時語塞,魏雨瑩卻步步緊逼。

“你怎麽不說話啦?”

我隻能隨口應付道:“等過了端午節再告訴你。”

魏雨瑩撅嘴道:“那還得好幾天呢。”

我:“也不差這幾天,等到時候我一定告訴你。”

魏雨瑩:“那好,我就信你這一次。”

我們倆在大道邊走著,魏雨瑩在裏側,我在外側,不時有自行車從我身旁經過。我故意走得很慢,想盡可能和魏雨瑩多待一會兒。不知不覺中,我們倆走到了一個僻靜的路口。

“王進,你的帽子歪了。”魏雨瑩提醒道。

練球這段時間我格外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一直戴著鎖柱留下的那頂軍帽。我趕緊伸手正了正帽子,幾乎在同時,我感到腦後似乎有一陣風吹過,帽子也從後腦勺上被掀了起來。我下意識地用雙手緊緊抓住帽簷,我當時根本不可能想到,也沒時間去想,我會為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後悔一生。

有一股力量在和我的雙手較量,較量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一刹那,很快就分出了勝負,我贏了,軍帽被我緊緊地抓在手上。有一個人連人帶自行車從我的側後方摔倒在我身前。我馬上意識到,遇到搶軍帽的了。

搶軍帽是那個年代的不良青少年最常幹的壞事,慣用的方式是騎著自行車或者跑步從被搶人的身後直接把帽子一把薅下來,然後揚長而去。這次碰到的這個人,陰差陽錯地選擇在我正帽子時下手,被我晃了個狗啃泥。

那個人很快從地上爬了起來,直衝我而來,我這才看清他的相貌,小平頭、金魚眼、個子不高,年紀看起來和我差不多。與此同時,從我身後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把帽子交出來。”

我回身看到,說話的是一個高個兒卷發男子,原來對方是兩個人,我本能的那點反抗念頭立即被打消在萌芽狀態。我把軍帽遞給了那個卷發男子,身後卻先後傳來金魚眼**的笑聲和魏雨瑩的尖叫聲。

金魚眼輕佻道:“小妞長得不錯嘛。”

魏雨瑩大聲斥責:“你幹什麽!放開我!”

金魚眼已經觸及到了我的底線,任何人傷害魏雨瑩都是我無法容忍的。我上前對著金魚眼的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腳,他被踹的連續後退了三四步,最後還是倒了。可是,我也被身後的卷發男子撲倒在地,在魏雨瑩的驚叫聲中,我們三個人扭打在一起。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我逐漸落了下風,直至最後不省人事。

我一直覺得,一個男人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在喜歡的女孩子麵前挨打。其實有一件事要比這個痛苦一萬倍,那就是由於自己的無力保護讓喜歡的女孩子遭受壞人的強暴。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廢棄的廠房裏。離我不遠的地方,衣衫不整的魏雨瑩正在無助地抽泣著。從淚腺裏噴湧出來的淚水溢滿了我的雙眼,我把腦門兒重重地磕在地上,有血不斷從頭上流出,我希望自己就這樣死去,我希望剛剛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場夢。我恨我自己,為什麽要練球練到那麽晚!為什麽不讓軍帽直接被搶走!為什麽自己那麽無能!

兩天後,又傳來一個噩耗,讓我的悔恨升級到無以複加的程度,魏雨瑩自殺了。

錄音結束有一會兒了,我還深深地沉禁在故事結尾處那悲愴的氣氛之中。聽完這件塵封已久的往事,爸爸身上的那些謎團似乎都有了答案。雖然在爸爸的講述中,沒有明確透露魏雨瑩死亡的具體日期,但這是一個可以通過推理得出大致結果的問題。在爸爸和魏雨瑩出事之前的對話中曾經提到過,還有幾天就是端午節了。端午節差不多都在每年的6月份,幾乎可以百分百地下結論,爸爸每年在6月19日晚上是給魏雨瑩燒紙,每次豎雞蛋時念叨的名字也肯定是魏雨瑩,這些年來,爸爸一直活在自責和懺悔的苦海之中。

應該是在魏雨瑩自殺之後,爸爸逐漸開始封閉自己,甚至有意斷絕了和過去有關的一切,除了自家親戚之外不再與故人來往。我清楚地記得我十歲那年,在奶奶的葬禮上,來了一些老街坊和爸爸的老同學,爸爸對他們表現得很冷漠,隻是禮節性地簡單打了打招呼,便不再有任何言語了。

另外,我還在爸爸的故事裏,意外地聽到了媽媽的名字,其實在她被爸爸故意摔下自行車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後來的悲劇結局。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結論,我打開了電腦,用百度搜索來核實一些細節。讓我深感意外的是,隻搜索了一條信息就幾乎推翻了我之前的所有推斷:1971年的端午節是5月28日。

爸爸終究還是帶著那些不解之謎永遠地離開了我。

爸爸去世後,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的心情恢複到從前的狀態。頗有戲劇意味的是,在爸爸活著的時候,我從沒認真執行過“王進語錄”,他去世後我卻不自覺地開始按照“王進語錄”來要求自己了。

我又來到了那家文具店,像往常一樣精挑細選了很久,最後買下了幾個最新款式的筆記本。結完賬後準備離開時,那個店主叫住了我。她從收銀台下麵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禮盒遞給我。

店主微笑著說:“這是本店對忠實顧客的特殊禮物。”

我把禮盒接了過來,驚奇道:“沒想到今天還能有意外驚喜!”

店主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打開看看吧,裏麵有更大的驚喜。”

我打開了禮盒的包裝,一個大筆記本呈現在我麵前。我慢慢翻開了筆記本,我的照片赫然出現在裏麵,都是我自己從未見過的,時間跨度從2003年到2007年之間,所有的背景都是613路公交車上,而且每張照片下麵都寫了一句話:

我猜你今天一定會遲到,那麽晚才來車站,害我也遲到了。

降溫了,你也沒多穿點,真想把我的風衣披在你身上,可惜現在還不行。

你剪短了頭發,看起來很有點孫燕姿的味道呀。

我發現用手機偷偷給你拍照,成了我人生最大的樂趣。

今天怎麽不堵車了呢?我還沒看夠你呢!嗬嗬!

……

我一頁一頁翻看著,腦海裏自動浮現出麗娜在短信裏提的那個問題:區楊住在新星綠城,家門口有的是公交車能到中山廣場,可他為什麽每天早上要跑到錦繡小區坐613?況且區楊在2002年就買了車,他腦子進水了嗎?

我用微微顫抖的手慢慢合上筆記本的最一頁。

店主笑著問我:“怎麽樣?這驚喜夠大吧。”

我渾身熱血沸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店主抬手指了指店外:“回頭看一下身後吧。”

我慢慢轉身,發現區楊站在店門口。他的臉上**漾著淺淺的微笑,幾個大步就來到我麵前。

我剛要開口說什麽,區楊卻把右手食指輕輕地按在我的嘴唇上。

區楊:“別說話,也不要打斷我,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在心裏準備了很久很久。我奶奶曾經說過,遇到中意的姑娘一定要大膽去追。那天和你在錦繡613終點站偶然的邂逅,讓我的心悸動不已,我知道這是愛情來了的訊號。

“你知道我為什麽從不排隊上車嗎?因為我知道你喜歡坐在離後門最近的那個單人座上,我隻有先搶到前排的座位,才能不管車裏多擁擠,都可以視線無阻地看到你。所以,每次我都會特別關注你在隊伍中的位置,隻有在確定你一定會上這輛車的前提下,我才率先插隊上車。

“我也曾想過,和你來一次浪漫的萍水相逢。可是,生活不是電影,沒有那麽多的巧合。我能做的隻有通過自己的關係網,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和你的交匯點。幾經輾轉,我找到了麗娜,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區楊的話猶如火山爆發時的岩漿一樣,激**著我的心靈,我的淚水像決堤的海水傾盆而下。

區楊柔聲道:“菁菁,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送給你一場世界上最隆重的婚禮好嗎?”

我的嗓子已經哽咽的發不出聲音,隻能用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態度:我搖了搖頭。

我對天發誓,搖頭不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卻真的那麽做了。對此我唯一的解釋是慣性的力量太過強大,雖然我的內心已經接受區楊了,但我的身體還沒有收到心靈傳遞出來的信號。

淚水早已朦朧了我的雙眼,等我能看清楚周圍事物時,區楊已經不見了。

我滿心以為區楊還會再聯係我,可他卻像消失了一樣音信全無。我在心裏設定了一個半年的時限,如果半年之後區楊還不來找我,我就主動去找他。

時間一天一天地慢慢流走,我的心情也漸漸朝穀底的方向跌落。我恨區楊為什麽不能像別的男人那樣對女孩子死纏爛打,更恨自己的不解風情。有好幾次聽到《豬之歌》的歌聲響起,等我拿起手機時卻發現是自己的幻覺,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才是那頭豬。

就這樣,我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捧著區楊送的那個大筆記本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半年的時限到了,我拿起手機準備撥通區楊的號碼。就在這時,那首久違了的《豬之歌》突然響起,我定了定神,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又把眼睛貼在手機屏幕上看了看,沒錯,顯示的是插隊男來電,看來我們倆還真是心有靈犀,我欣喜若狂地接聽了電話,用最快的速度把區楊的聲音倒進自己的耳朵裏。

“菁菁啊,我要結婚啦,你可得來啊。時間是……”

“真是一波三折!”聽完老鍾的講述,我發出這樣的感慨。

鍾浩權問我:“老領導,你見多識廣,覺得王進身上的那些疑問該怎樣解讀?”

我:“很明顯,是報應,他以前一定犯過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所以才會遇到那麽多倒黴的事兒。”

我和鍾浩權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著,小杜和小高二人卻坐在那裏默不作聲。為了改變這種情形,我把話題拋給了小杜。

“小杜歇得怎麽樣了?我們還著急聽你那個故事的後半部分呢。”

小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馬老既然著急聽,那我就趕緊講。”

說完後,小杜仰頭將杯中的茶水喝盡,開始續講先前的那個故事。

注釋:

[1]即現在的大連商場。

[2]第三套人民幣十元紙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