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六張假糧票和一個舊掛鍾

1976年7月,正值盛夏,我剛剛進入公安局工作不久,局裏接到一個案子,說是位於黃河街的一家糧站連續4個月收到了假糧票。那時還是計劃經濟,糧食定量供應,老百姓每個月都要在27日那天到定點糧站去領下個月全家的口糧。

案子並不複雜,卻有些蹊蹺。據糧站張主任介紹說,最開始發現假糧票是3月27日,假糧票是一張麵值為5市斤的遼寧省地方糧票。造假者非常聰明,5市斤在市麵上用得最多,一般不容易被發現。

4月27日,附近居民領完糧之後又發現了一張同樣的假糧票。在接下來的5月、6月的兩次居民領糧時,糧站專門增派人手,加大了檢查的力度。尤其是對5市斤的遼寧地方糧票檢查得尤為仔細,幾乎每一張都要經過幾個人的反複檢查,直到確認無誤後才收票。可到晚上結賬的時候卻依然發現了一張麵值5市斤的假糧票,這是最離奇的地方。

接到報案後,局裏安排治安股的股長劉漢中帶著我、文德、陳彥生三位新人接手這個案子。劉漢中那年45歲,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因為負過重傷,整天病懨懨的,人也很清瘦,從外表上看沒什麽精氣神兒。

7月22日那天下午,我們一行四人來到了黃河街糧站,遠遠地看到糧站工作人員正在卸糧,場麵亂哄哄的。待我們走近時,看到進進出出忙碌的人群中有一顆尖尖的光腦袋在不住地向遠處張望著什麽,終於,光腦袋看到了我們。

“唉!看我這眼神兒,總算把你們給盼來了,劉公安。”

“張主任,還是叫我們同誌吧。”

劉漢中和張主任的手握在了一起,張主任微笑著朝劉漢中身後的我們三個新人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張主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長著一對縫兒眼,不大的臉盤上掛著一個碩大透紅的酒糟鼻。他的嘴巴很大,幾乎從左耳掛到了右耳,兩顆黃褐色的大板牙突兀在嘴唇之外,走起路來喜歡背著手,背也微微有些駝。

張主任把我們四人引到糧站裏麵的一間小屋裏,小屋不大,陳設非常簡單,一張辦公桌,一把木椅子,一個墨綠色的鐵皮櫃,但卻井井有條,看樣子應該是張主任的辦公室。辦公桌上放著一盤電話,一張當天的《旅大日報》,一個大搪瓷茶缸,茶缸蓋邊緣掉了一塊拇指大小的瓷,缸身上寫著一行紅字: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椅子上的漆幾乎掉光了,隻有星星點點的斑駁紅,證明椅子原來是紅色的。鐵皮櫃上層的半邊門是開著的,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類似賬簿似的一摞厚紙。一個中年婦女模樣的工作人員從外麵拿來四把折疊椅子,全部打開後徹底把小屋給填滿了。

經過一番推讓,劉漢中被張主任按坐在那張木椅子上,張主任自己則坐在離劉漢中最近的一把折疊椅上,像匯報工作似的又把案情簡單複述了一遍,我和文德還有陳彥生在一旁邊聽邊做著記錄,在這個過程中那個女工作人員又從外麵端來四杯熱水給我們喝。

劉漢中問道:“是誰最先發現假糧票的?”

張主任:“是小黃。”

張主任說話時會從嘴裏發出一股類似肉類腐敗變質的氣味,能看得出來劉漢中盡量把臉挪到張主任嘴巴噴射不到的方向。可是,一方麵味兒太大,另一方麵屋子又太小,即使是這樣,劉漢中和我們還是能聞到張主任嘴裏的那股酸臭味。

劉漢中接著問:“小黃現在在嗎?”

張主任點頭說:“嗯,今天他在班。”

劉漢中:“那麻煩張主任把他請過來,我們再具體了解一下情況。”

“好。”張主任說完,起身朝門外大喊了一聲:“許豔紅。”

之前那個中年婦女應聲跑到門前:“主任,啥事?”

張主任吩咐道:“去把小黃叫過來。”

不一會兒,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來到小屋門口。小夥子身材頎長,一身白色的糧站工作服,臉上布滿了黃白色的粉末,呼吸急促,兩鬢上還滴著汗珠。他一邊用胳膊上的套袖擦著臉上的汗一邊問道:“主任,找我什麽事兒?”

還沒等張主任開口,那個小黃就指著我身旁的文德驚呼到:“老同學,你怎麽在這兒?”

聽到小黃的問話後,文德趕緊起身仔細打量了一下小黃。

文德驚喜道:“洪濤,原來是你啊!你這一臉的麵我還沒認出來呢。”

言罷,兩個人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擁抱在一起,礙於中間隔著的一把椅子,隻能讓肩膀結結實實地緊挨在一起,兩個人的手不斷地拍打著對方的後背,十分親熱的樣子,好半天才分開。

黃洪濤:“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文德:“去年年初回來的。”

黃洪濤:“不錯嘛,都混進公安隊伍裏了。”

文德:“嗬嗬,我也是剛到局裏沒多久,不像你,一畢業就吃皇糧。”

黃洪濤笑道:“你還是那麽帥。”

文德撇了撇嘴道:“又拿我開心是吧?”

兩人旋即會意地大笑起來,他倆那邊自顧自地熱聊著,完全忽略了我們這些人的存在。

張主任忍不住在一旁問道:“你們這是認識啊?”

黃洪濤:“俺們倆是中學同學,好多年沒見了,文德,咱們能有個八九年沒見了吧?”

文德思忖了一下,恍然道:“可不嘛,從畢業後就再沒見過,沒想到能在這兒碰上。”

劉漢中笑了笑:“還真是巧,不過咱們還是先辦正事吧,完後你們倆有的是時間續舊。”

張主任:“對對對,先配合劉公安,不,劉同誌把案子搞清楚。”

由於屋子太小,實在沒有空間再放一把椅子,黃洪濤隻能站在屋門口向我們介紹情況。

黃洪濤講道:“第一次發現假糧票是在今年3月末的那次領糧,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年輕姑娘交上來的糧票裏有一張5市斤的假糧票,她……”

“等一下。”劉漢中打斷了黃洪濤的話問道,“也就是說,當時你在現場就抓到了用假糧票的人?”

黃洪濤重重地點了點頭:“對啊。”

劉漢中把頭轉向張主任:“這和你們反映的情況不一樣啊,不是說一直沒找到作案人嗎?”

“這個……”張主任瞪著兩個小眼睛,囁嚅著咧了咧嘴唇,卻沒發出聲音來。

劉漢中又用征詢的目光轉向黃洪濤,黃洪濤卻始終盯著張主任的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最後黃洪濤終於沒忍住,說道:“當時確實是在現場抓到了現行,可那個丫頭死活不承認用了假糧票,不管我們怎麽勸說都沒有用,後來……”

“後來,我告訴她如果再不承認的話,我們就要報警了。其實我也就是嚇唬嚇唬她,沒想要真報警的。”張主任接過了話茬。

“為什麽當時不真的報警呢?”我忍不住插了一嘴。

張主任笑了笑:“那個用假糧票的姑娘是泰安街老丁家的大閨女,名叫丁慧麗,我以前也見過幾次。你們也知道,來站裏領糧的都是附近的住戶,這麽多年基本都認識了,就算不認識也都是臉熟,怎麽也得留點情麵不是。”

劉漢中追問:“然後呢?”

張主任:“丁慧麗一聽說我要報警,一下子急了,當眾哇哇大哭,最後竟然哭昏了過去。沒辦法我們隻好先把她抬回家,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劉漢中追問道。

張主任繼續說道:“沒想到這閨女心眼窄,看不開事兒,當天夜裏就上吊了。”

文德在一旁驚訝道:“人死了?”

張主任頹喪地說:“是呀,才二十四歲,就為這麽點事兒,可惜了。”

劉漢中又問:“丁慧麗死後這幾個月,她家是誰來領的糧,有什麽異常表現嗎?”

黃洪濤搖頭道:“是她的兩個妹妹,我也留意了,沒什麽反常的表現。”

張主任:“是呀,這兩個月我們可是非常仔細的,但奇了怪了,每次結賬時都會發現一張5市斤的假糧票。和先前那張一模一樣,我們都不知道怎麽辦好了。”

我若有所思地說:“會不會是你們真的冤枉了那個丁慧麗,是她的冤魂來報複你們。”話一出口我立馬就後悔了,這句話非常不符合我的身份,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劉漢中,他正用火辣的眼神狠狠地瞪著我,我連忙低下了頭。

張主任嘴裏的臭氣又冒了出來:“嗬嗬,這位小同誌可不敢亂說,憑咱們革命群眾還怕那些牛鬼蛇神不成?”

我嘿嘿笑了笑,盡量掩飾著自己的尷尬。

劉漢中隨後又問了一些和案子有關的問題,最後和張主任商定27日那天再過來和糧站的工作人員一起發糧。

回到局裏後,劉漢中給我們三個人開起了會,還拿出了之前黃河街糧站送交上來的四張假糧票,我們每人拿過一張假糧票正反麵認真翻看了個遍,都想在上麵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我望著手裏的假糧票,心裏暗暗佩服造假者的技藝精湛。假糧票是手繪的,正麵標注的發行時間是1974年,用的紙是一種和糧票用紙非常相似的薄紙殼,摸上去手感和真糧票幾乎一樣,也不知道是用什麽筆畫出來的,正反麵主體圖案上細細的紋路,還有正麵背景上的廠房、煙囪都和真糧票別無二致,連背麵的文字和遼寧省糧食局的印章也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假糧票的做工非常精細,唯一的一點瑕疵是正麵5市斤字樣下麵的圖案顏色和真糧票不同。雖然也是綠色的,但有很明顯的色差,要比真糧票淺得多,不過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是假的。

劉漢中點上一根大重九,輕輕地吸了一大口後吐出一陣煙霧:“大家都說說吧,對這個案子都怎麽個看法?”

文德先開了口:“這些假糧票雖然和真的很像,但隻要糧站仔細檢查的話肯定能在第一時間發現的。所以,我覺得這些假票不太可能是在發糧的時候進到糧站裏的,很可能是內部的人在發糧的過程中偷偷放進去的。”

劉漢中:“你的意思是糧站裏有內鬼?”

文德點了點頭:“不排除這個可能。”

陳彥生問道:“那這個人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呢?”

文德搖了搖頭:“這個我還沒想明白。”

劉漢中又看著我問道:“小鍾,你是什麽看法?”

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我還沒想好呢。”

不可否認,在糧站的那次失言對我還是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我決定凡是不成熟的想法都先別說出口。

劉漢中笑言:“嗬嗬,小子學謹慎了。”

我歪頭聳了聳肩,做了一個鬼臉。

劉漢中正色道:“不知道你們注沒注意到一個問題,這些假糧票做得那麽像,黃洪濤這個工作經驗並不是很豐富的年輕人,是靠什麽在現場第一時間就看出來是假的?”

大家紛紛點了點頭,都覺得劉漢中說的這個問題很耐人尋味。

劉漢中繼續分析道:“還有啊,糧站的張主任在報案時,為什麽要隱瞞丁慧麗的事?他真的是出於鄰裏之情嗎?”

大家隨即陷入沉思,公安局那時候還處於軍管狀態,我們分局一共也就二十來人,卻要管著雜七雜八方方麵麵的事,人手經常不夠用。等到了27號那天,劉治中帶著陳彥生又去辦別的案子了,隻安排我和文德一起去黃河街糧站監督發糧。

一大早,我和文德就來到黃河街糧站張主任那間小辦公室,張主任見劉漢中沒來,多少有些失望,嘴上雖然笑嗬嗬的但眼神卻黯淡了下去。他打發那個許豔紅拿來兩件糧站的工作服讓我和文德換上。之前就商量好了,為防止打草驚蛇,我們先不暴露身份,扮成糧站的工作人員。

糧站的工作服很簡單,一個白大褂外加一頂白色的小圓帽,張主任退到屋外後,我邊換衣服邊忿忿地罵道:“還看不起咱們新手,純是個勢利眼。”

“噓!”文德瞥了一眼屋外,示意我小點聲:“他看不上咱們,那咱們就露他一小手。”

我們倆會心一笑。

不得不說,雖然同一批進入公安局,但文德要比我老練的多,也更有大局觀。他一直都持有糧站有內鬼的觀點,覺得我們扮成內部人員沒有多大用處,但依然按照劉漢中的安排行事。

這一身行頭穿上後還不到兩分鍾,我貼身的背心就濕透了,粘在身上特別不舒服。文德比我要胖一些,更怕熱,額頭和鼻尖上已經滲出豆大的汗珠子。我們兩個人強打起精神來到糧站的前台,黃洪濤馬上湊了過來打趣道:“怎麽樣,兩位警察叔叔,這大熱天的穿著我們的工作服不好受吧?”

文德從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話注意點!”

我好奇地在櫃台裏看看這兒摸摸那兒。黃洪濤見狀主動上來給我講解各種工具的功能和使用方法。

到了八點,糧站正式開始營業,店門外早已排起長龍。按照分工,我和一位老師傅一起負責驗糧票,文德和那個許豔紅負責看管放糧票的鐵皮箱。我和文德都做得非常認真,文德更是一整天都抱著那個鐵皮箱,等到下午五點關門結賬的時候,由文德捧著鐵皮箱,大家夥兒一起來到張主任的辦公室,一塊來見證一下這次有沒有假糧票出現。

當天一共收到5市斤的遼寧省地方糧票132張,大家一起一張一張地重新檢驗,同時也檢查其他麵值糧票的真偽。開始的時候我多多少少還有一點點緊張,可隨著一張張糧票的確認無誤,慢慢地也放鬆了下來。

到最後隻剩下三張5市斤的糧票了,大家夥兒臉上的表情基本都是非常輕鬆的,形勢比較樂觀。可是,在倒數第二張上還是出了問題,那張糧票票麵上5市斤下方的圖案顏色是淺綠色的,和之前的那四張假糧票如出一轍。

真是匪夷所思,文德一整天都把鐵皮箱抱在懷裏,連上廁所都不撒手,就算是糧站裏的人想把假糧票放進去,也根本沒有機會。我這邊檢驗的時候也是非常認真地反複確認幾次才放到箱裏,絕對不可能有假糧票混進去。可為什麽假糧票還是出現了呢?大家的反應和我差不多,臉上多多少少都掠過一絲不安的神情。

可能因為有我和文德這兩個警察在卻依然出現無法解釋的情況,大家有恐慌情緒似乎也是正常的。

所有的人都在深思中沉默著,半晌,許豔紅像是想起了什麽,走到張主任跟前,附在他的耳朵上低聲說了句什麽,隻見張主任輕輕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今天不用了。”

張主任又對我和文德說道:“兩位小同誌也累了一整天,天色不早了,今天就這樣吧,大家也都回吧。”

後來我和文德從黃洪濤那裏聽說,本來按照張主任的計劃,下班後要請我們公安局的人吃飯,不知道是因為劉漢中沒來還是由於案子調查得不順利,宴請被取消了。不過,我和文德卻接到了黃洪濤的私人邀請。他請我們倆到青泥窪橋的山水樓吃飯,我們三個人分頭行動,黃洪濤騎他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去,我和文德兩個人坐1路無軌電車[1]去。

到底還是黃洪濤快,等我和文德趕到的時候,黃洪濤已點好一桌子菜和三碗啤酒坐在那裏等著我們了。黃洪濤出手很闊綽,自打第一次見到他起,我就在他的舉手投足間感受到一種很強烈的優越感,他不管是走路還是工作,始終習慣昂著頭。雖然現在糧站早就消失了,可在那個年代國營糧站的正式職工是相當牛氣的,如果來換算一下的話,基本上可以等同於現在的公務員工作。而且聽文德說,黃洪濤的父母都是國家幹部,他在家裏是老小,人又長得一表人材,也的確是有牛的資本。

“來來來,快來坐下。”

黃洪濤站起來豪爽地招呼我和文德入席,三個大海碗撞在一起,宴席正式開始。很快,我就意識到自己接受黃洪濤的邀請是個錯誤,文德和黃洪濤不知道是攢了幾百年的話沒說完,很快就貼在了一起,全然忘記旁邊還有我這麽一個人。兩個人饒有興致地回憶著往昔,讓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話,隻能在喝酒碰碗的時候象征性地跟著湊湊熱鬧。

“想想也是,黃洪濤本來也是想請老同學續續舊,叫上我隻是客氣一下。”我在心裏暗暗責怪自己沒有眼力見兒,他倆那邊熱聊著,我這邊一個人吃著菜想著眼前的這個案子。

如果說我之前隻是將信將疑的話,那麽在自己親眼見證之後,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恐懼。第五張假糧票的出現太不可思議了,我實在是想不出來是一種什麽樣的非常規的力量讓假糧票再次出現。

同時我也在思考著劉漢中提出的那個問題,3月末的時候,黃洪濤是靠什麽在第一時間發現假糧票的?我望著正眉飛色舞地向文德說著什麽的黃洪濤,從麵相和言談舉止上看,他絕對不是一個細心的人,這裏麵恐怕還有別的隱情。

在那個動亂的年代,很多事情都不按照常理來出牌。接下來的日子裏,假糧票這個案子苦於沒有頭緒造成調查停滯不前,被局裏逐漸擱置到一邊去了。由於文德和黃洪濤的這層關係,局裏隻留下文德一個人和黃河街糧站保持著聯係,算是這個案子還在調查著。縱然我有萬般好奇,也隻能靠文德來了解這個案子的進展,還好他對我無話不談,每次有了新線索都及時告訴我。

糧站那會兒實行倒班製,所有的職工每個月都要值一次夜班。這天輪到了黃洪濤值班,他打電話讓文德陪他一起值班,文德沒多想就同意了。按照事先的約定,下班後兩人先去山水樓吃飯,酒足飯飽之後,黃洪濤騎自行車載著文德去黃河街糧站。兩個人雖然沒喝多少酒,但人是很興奮的,一路上一直聊個不停。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天空中卻並沒有月亮的出現,自行車駛進一條小巷裏。恍惚間,有一陣冷風吹過,坐在後座的文德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他忽然發覺有些反常,要知道當時正是八月流火的季節,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很少會出現這樣的冷風。而且前麵的黃洪濤像睡著了似的沒了動靜。

黃洪濤的車子騎得很慢,文德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周圍的情形。緊接著,又有一陣冷風吹來,帶動地上的雜物形成一個漩渦,並且越轉越快。文德心裏掠過一絲恐懼,忙催促黃洪濤快點騎,可黃洪濤卻一點反應都沒有,文德不禁伸手推了一下黃洪濤。

黃洪濤嚴厲地說道:“別亂動,老實點。”

見黃洪濤終於出聲了,文德總算鬆了一口氣,轉念一想又覺得有點不對頭,黃洪濤的態度怎麽突然惡劣起來了?

“再亂動,小心我揭發你。”黃洪濤又接著嗬斥道,把文德搞得是一頭霧水。

“乖啦,妹子,好好聽哥哥話哈。”黃洪濤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輕佻,文德渾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確定黃洪濤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莫非黃洪濤中邪了不成?”文德在心裏這樣想著,車子突然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隻見黃洪濤說道:“不許下車。”

說完後,黃洪濤似乎在和一個什麽物體做著搏鬥,那個物體似乎要下車,黃洪濤用兩條胳膊極力阻攔著。文德的兩隻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黃洪濤的腰,黃洪濤動作的幅度逐漸大了起來。他顯然遇到很強大的阻力,最後連人帶車一起摔倒在地。

這一摔倒是把黃洪濤給摔醒了,他坐在地上茫然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問了文德一句:“咱倆這是怎麽了?”

文德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反問道:“咱們現在這是在哪兒?”

黃洪濤:“這是泰安街,馬上就到糧站了。”

據文德後來對我說,當聽到“泰安街”這三個字時,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最開始信口對案件作的預測:是丁慧麗的鬼魂在尋仇。文德本來是個無神論者,不過眼前剛剛看到的情景卻不得不讓他相信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於這個世上。盡管文德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他在心裏已經按照冤魂複仇的模式來給假糧票這個案子定性了。

回到黃河街糧站後,黃洪濤把文德領到值班室。值班室比張主任的那件辦公室還要狹小一些,隻放了一張很破舊的鐵皮床。兩個人剛坐到**,黃洪濤就急著向文德追問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文德據實相告,黃洪濤聽完後並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隻是眼睛失神地望著前方。

文德歎了一聲:“到底是怎麽回事?”

接連問了幾次,黃洪濤才被拉回到現實中來,眼神卻仍舊迷離著。文德斷定黃洪濤還有事情隱瞞,誘導著對黃洪濤說道:“那個丁慧麗是被冤枉的對吧?”

經過文德的一番勸說,黃洪濤總算把實情娓娓道來:“在我們糧站工作雖然外表看起來風光,實際上是很枯燥的,總是要麵對那些固定的麵孔,時間久了,發糧時不用看人,光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家裏有幾口人,分別都多大,工作就像一潭死水一樣令人乏味。

“不過,去年10月末那次發糧,這潭死水忽然變得生機盎然起來。來領糧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張新麵孔,那是一張美得讓人窒息的臉,很像《野火春風鬥古城》裏的銀環,但比銀環還要好看。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個姑娘。我專門看了她家的糧本,得知她是泰安街老丁家的人。我在給她稱油的時候手上多加了一些份量,她當時好像也意識到了,紅著臉輕輕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轉身走了。

“從那以後,我就像著了魔一樣,那個姑娘的身影總是縈繞在心頭,天天盼著月末發糧日子的到來。通過多方打聽,我了解到那個姑娘名叫丁慧麗,是老丁家的大女兒,幾年前下鄉了,剛剛被抽調回城,在一家工廠當工人。

“隨後的兩次月末發糧,都是丁慧麗來糧站領的,每次我都會給她多稱,而且動作總是慢慢吞吞的,為的就是多看她一眼。丁慧麗也意識到了我對她的照顧,但她沒說什麽,每次領完糧之後都是默不作聲地離開。

“為了盡快擺脫單相思的痛苦,我托了一個和老丁家相熟的街坊向丁慧麗表達了想和她處對象的想法。我滿心以為憑我的條件她應該會答應,可沒想到丁慧麗竟然一口回絕了。丁慧麗的家境並不好,她老爹死得早,家中隻有一個老母親和幾個妹妹,實在是想不通她有什麽理由來拒絕我。我氣不過,專門找了一個丁慧麗下班的時間到她工作的工廠門口去堵她,想去問個究竟。

“丁慧麗見到我之後隻是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我們不合適。’我不甘心,耍起了無賴,對她糾纏不清。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丁慧麗是一個很悶的姑娘,不太愛說話,性格有點怯懦。可能是因為我工作的特殊性吧,她不敢得罪我。雖然也做出了抗拒的姿態,但終究還是有所忌憚,不敢說太過頭的狠話。這讓我更加有恃無恐,隻要一有機會,就去找丁慧麗。有一次,我在丁慧麗的包裏偶然發現了一本禁書《紅樓夢》,我以要揭發她來威脅,這招果然有效果。盡管她還是不同意和我處對象,但態度上又順從了不少,我的膽子慢慢開始大了起來。

“今年3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去丁慧麗的工廠接她下班,以往她總是會迫於我的壓力,坐到車子的後座上,那次我卻命令她坐到前梁上去。丁慧麗站在原地沒動彈,我早就習慣了她這種無聲的反抗方式。上前伸出一隻胳膊攔腰一托,就把嬌小的丁慧麗放到車子前梁上了。一路上丁慧麗都扭捏著身子,拒絕我的胸膛和臂膀的靠近,我也確實利用身位的優勢趁機做了一些不規矩的動作。丁慧麗的反抗在車子騎到泰安街時達到了最激烈,畢竟那裏離她家非常近,她可能不想讓別人看到。我自然不願意讓她下車,我和她當時發生的事就像你剛才向我描述的那樣,最後我們倆一起摔倒在地上。”

“丁慧麗爬起來後氣急敗壞地甩了我一個重重的嘴巴子,嘴上還罵我是流氓,第一次明確告訴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和我這種人處對象。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被她打蒙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等我反應過來時,丁慧麗已經走遠了。文德你也知道的,我長這麽大哪受過這個。回家後我越想越覺得窩火,腦海裏慢慢浮現出一個對丁慧麗的報複計劃。

“到3月末糧站發糧時,又是丁慧麗一個人來領。那天正好輪到我做票證員,在收丁慧麗的糧票時,我來了個偷梁換柱,把以前自己畫著玩的一張5市斤的遼寧地方糧票拿了出來,栽贓給丁慧麗。”

聽到這兒,文德終於插了一嘴:“什麽?第一次發現的假糧票是你自己畫的?”

黃洪濤哭喪著臉道:“嗯,可我隻是想報複一下丁慧麗,誰能想到她能上吊啊!”

文德問道:“張主任知道真相嗎?”

黃洪濤搖頭道:“不知道,我誰都沒敢告訴,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文德繼續問道:“那剛才車子在騎到泰安街時,你又遇到丁慧麗坐在你車子前梁上嗎?”

黃洪濤:“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了,感覺那段記憶像是被掏空了。不過照你剛才對我說的,應該就是了。”

文德追問:“這種情況以前有過嗎?”

黃洪濤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後鄭重其事道:“有過一次,也是一天晚上騎自行車路過泰安街的時候。”

文德的麵部表情越發嚴峻起來,後背也微微有些發涼。

文德:“丁慧麗死後還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除了繼續出現假糧票之外。”

黃洪濤:“這正是我今天讓你來陪我值夜班的原因。丁慧麗死了之後,這個糧站就變得詭異起來。每次我值夜班的時候,夜裏總能聽到糧庫裏有腳步聲,但一進去聲音就沒了,而且進到糧庫後的感覺怪怪的。具體的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渾身覺得不自在。我們糧站的夜班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在值班室裏睡覺,但按照內部規定,在午夜十二點和淩晨五點兩個時間段要進到糧庫裏巡視兩次的。後來我連這兩次基本的巡視都不敢去了。”

文德疑惑道:“這種情況其他人也遇到了嗎?”

黃洪濤搖了搖頭:“我從側麵打聽過,都沒有。”

文德:“還有誰知道這些事?”

黃洪濤:“沒了,就你和我。”

值班室天棚上吊著的黃燈泡發出昏暗的微光,仿佛裏麵藏著無盡的秘密。黃洪濤怔怔地望著文德,在他的眼裏文德就是救命稻草。突然,黃洪濤又想起了什麽:“對了,還有一件可怕的事情。”

文德:“什麽事?”

黃洪濤的眼神開始遊移不定起來:“還是等明天早上你親自看吧。”

文德又問了一次,黃洪濤卻執意要等到明天早上再說,文德隻好作罷。

文德:“我們一起到庫裏看一看吧。”

“還是等十二點巡夜的時候再一起去吧。”黃洪濤的眼晴裏透著驚恐,看起來去庫裏對他來說是一件很打怵的事情,文德也就沒再勉強他。

在文德的心裏,更加堅定了整件事是丁慧麗的鬼魂在作祟的想法。想到這裏,不寒而栗的感覺襲遍文德身上的每一個角落。

之後,文德和黃洪濤兩人合衣擠在鐵皮**各自想著心事,彼此沒再說一句話。值班室和糧庫就隔了一道門,在值班室裏能清楚地聽到糧庫裏的任何聲響。接近午夜十二點的時候,隱隱約約從糧庫裏傳出一陣聲響,文德和黃洪濤不約而同地彈坐起來。

黃洪濤有點語無倫次:“聽,那、那個聽音,來、來了。”

文德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確實聽到了有聲音從糧庫裏傳來。那個聲音似乎很有節奏,也確實像是人的腳步聲,聽起來鏗鏘有力,有點類似軍人穿著軍靴在行軍時發出的聲音。這讓文德有些費解,按照丁慧麗冤魂複仇的模式來推理,應該是女人輕巧的碎步聲才對。

文德建議道:“要不咱們還是進去看看吧。”

黃洪濤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點頭道:“好吧。”

黃洪濤跳下床,彎腰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大手電筒,起身和文德一起打開了糧庫大門。門開的一瞬間,裏麵的聲音戛然而止。兩個人躡走躡腳地先後走進糧庫裏,糧庫的麵積有300多平方米,顯得有些空曠。裏麵漆黑一片,隻能借助黃洪濤手裏的大手電筒發散出來的亮光看到垛在兩旁的各種麻袋堆,麻袋堆的高度參差不齊卻錯落有致。

糧庫裏安靜得隻能聽到兩個男人粗重的喘息聲,正如之前黃洪濤說的那樣,置身於此感覺渾身的不自在。這種不自在是無法用語言來準確形容的,好像是身上微微有點發麻,又好像是渾身上下所有汗毛孔都有細針紮入,還有一點乏力的感覺,反正非常不舒服。文德心裏很害怕,但警察的身份迫使他必須強作鎮靜。他咽了一口吐沫,以此來緩解恐懼。

文德問:“這裏沒有燈嗎?”

黃洪濤怯生生地回答:“沒有。”

黑暗之中,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文德和黃洪濤,感覺特別壓抑,兩個人都想趕緊離開。

文德和黃洪濤先後從糧庫裏走出來,黃洪濤回身去關糧庫的大門。在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刹那,文德分明看到一個暗綠色的人影聳立在糧庫裏。沒錯,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站在那裏。大門被重重地關上了,但那駭人的一幕卻深深地定格在文德的腦海裏。

文德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想讓自己清醒一下,他希望剛才看到的情景隻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幻覺。可是,他無法自欺欺人。退一萬步講,就算剛才看到的是幻覺,那按照自己的臆想,出現的畫麵也應該是一個嬌小的女人,而不是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從外形和輪廓上判斷,文德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個身影一定是屬於一個男人的。

此時,黃洪濤已經回到**,看到呆立在糧庫門前的文德說了句:“怎麽樣,挺嚇人的吧?”

文德沒吱聲,默默地也上了床。他本來是想打開糧庫大門再看一眼的,卻沒勇氣那麽做。不一會兒,糧庫裏再一次傳來了怪聲,聽得文德心悸不已。黃洪濤似乎已經適應了那個聲音,慢慢地睡著了,留下文德一個人輾轉反側。

他倆睡覺沒有關燈,準確地說是故意的,在無法言說的恐懼麵前,兩個男人的膽量是如此渺小。文德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件事情裏暗藏的玄機,種種解釋不通的現象表明這個案子並不是冤魂複仇那麽簡單的。不知道過了多久,文德終於昏然進入夢鄉。

第二天清晨,文德在一聲聲急促的呼喚中被黃洪濤叫醒。

“文德,文德,快起來,跟我來。”

文德隻好揉著惺鬆的睡眼起床和黃洪濤一起又進入到糧庫裏。走到一處糧垛旁,黃洪濤指著地上的兩個死老鼠說道:“你看。”

文德蹲下去認真觀察了一下,立刻就清醒了。地上躺著兩具肥碩的老鼠屍體,卻都沒有頭。兩具鼠屍旁各有一灘血漬,顏色很新鮮並且沒有完全幹涸,顯然剛剛死去沒多久。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是鼠屍脖子的位置呈現出一排規則整齊的牙印,從痕跡上看有些像人的牙印。

黃洪濤說:“這就是我昨晚和你說的另外那件可怕的事情,糧庫的老鼠多,我們一直用鼠夾來滅鼠。可是自從丁慧麗死了之後,隻要是我值班,鼠夾基本上就派不上用場,老鼠都是你看到的這種死法,頭也不知道哪兒去了,真是見了鬼了。”

這個節外生枝有點血腥,也讓整個事件更加撲朔迷離,文德帶著滿腹的疑惑來到局裏上班。當他把這一切告訴我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文德的眼神讓我確信他沒有開玩笑,這些都是真的。

我也有自己的疑問:“按照黃洪濤的說法,隻有第一張假糧票是他自己偽造的。但另外那幾張假糧票我們也看到了,明顯出自一人之手。”

文德麵色凝重:“這的確也是一個疑點,但我覺得後來的那些假糧票不可能也是黃洪濤偽造的,他沒有理由自己嚇自己的。”

我:“那些靈異現象隻有在黃洪濤值夜班的時候出現,證明是衝著黃洪濤來的,所以我分析還是和丁慧麗的死有關。”

文德:“嗯,丁慧麗是肯定逃脫不了幹係的。”

我:“這件事的最終結果是什麽?是要黃洪濤一命抵一命嗎?和那些老鼠又有什麽關係呢?”

文德笑著說道:“嗬嗬,浩權啊,事到如今,咱就先別管那些老鼠了。”

我:“你打算和上麵怎麽說,實話實說嗎?”

文德:“當然不能說實話了,說了也不會有人信的。”

文德想了想,歎道:“容我再好好想想吧。”

文德思來想去,最後決定到丁慧麗家親自去一趟,並且讓我陪他一起去,我欣然應允。由於是沒經過請示的個人行動,也為了更便於了解情況,我和文德都沒有穿警服,而是裝成和丁慧麗一起下鄉的知青,到她家探望一下。

我和文德步行來到泰安街,經過一番打聽了解到丁慧麗家的具體位置。在丁慧麗家門前,我們敲了足足五分鍾的門,才由一個蓬頭垢麵的老太太慢騰騰地開了門。老太太雖然形如枯槁,但從眉宇之間還是能看得出來年輕時必有傾城之貌。

老太太問:“你們找誰呀?”

文德連忙說明來意:“大媽,我們是和丁慧麗一起下鄉的……”

剛一聽到“丁慧麗”三個字,老太太就嗚咽起來。

老太太抽泣道:“我們家小麗命苦啊……”

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這個老太太就是丁慧麗的媽媽。漸漸地,老太太的哭聲有往撕心裂肺方向發展的趨勢,我急忙勸道:“大媽,您別激動,慧麗的事我們都知道,今天就是來看看您老的。”

聽我這麽說,老太太忙用手掌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把我和文德讓進了屋。一進門迎麵就看到一鋪大通炕,兩側分別是一個老式五鬥櫥和一個大灶台,灶台旁連通著一個大屋。老太太把我和文德領進大屋裏,我和文德把手上的兩包點心和一袋水果放到牆邊的一台破舊的縫紉機上。我借機瞄了瞄牆上掛著的一個大相框,相框上掛滿了各種尺寸的黑白照片。

我注意到這些照片裏隻有三張有成年男人的身影,在相框中央位置上是一張八寸的合影:一個中年婦女坐在那裏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還有三個年齡不同的女孩兒分別站在中年婦女的兩側,中年婦女身後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夥子。

照片上的中年婦女雖然衣著樸素,但長相非常秀麗,正是眼前的這個老太太。年齡最大的那個女孩兒看起來有十五六歲左右,眉眼十分出眾,盡管素麵朝天,但精致的五官襯托在漂亮的鵝蛋臉上,彰顯出特別的韻味來,很吸引眼球。看來她就是丁慧麗了,也難怪黃洪濤會著迷,這樣的容貌哪個男人見了都會過目不忘的。隻是照片上的丁慧麗不像其他孩子臉上掛著笑容,她幾乎麵無表情,眼神渙散黯淡,透著憂鬱。

駐足在相框前沉思的我一時忘了此行的目的,文德在一旁輕輕捅了捅我,我恍悟自己的失態,迅速調整了麵部表情。

老太太手指著炕頭慈祥地說道:“你們倆快坐吧。”

我和文德依言坐到炕邊,先是按事先設計好的台詞和老太太拉拉家常,可沒說幾句,老太太就把話題轉移到丁慧麗身上。

說著說著,老太太又開始老淚縱橫起來,我和文德隻好再次對她進行安撫。本想著等老太太的情緒平息了之後,再問一些相關的問題,誰知老太太這一哭就沒完沒了了。我禁不住在心裏也跟著難過起來,為佳人的早逝深感惋惜。見幹勸也沒什麽用,一旁的文德長長地歎了一聲,可能是覺得此行將不會有什麽收獲了吧。

忽然,文德像是在牆上發現了什麽,用迷惑的眼神盯著斜上方看,順著文德的目光,我看到一個舊掛鍾。

文德問:“大媽,牆上的鍾是不是停了呀?”

老太太的哭聲倏的一下止住了,臉上露出恐慌的神情。

老太太說道:“這個掛鍾可邪乎著呢,小麗走後我就不沒敢再去碰它。”

文德:“怎麽了?”

老太太喟歎道:“唉,不說了,說起來話就長了。”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上來了:“沒關係的,大媽,您和我們說說吧。”

老太太無奈地歎了一聲:“好吧,既然你們想聽,我就說說。這個掛鍾是小麗她爸解放前在一個日本人手裏買來的,是個洋貨,當時花了五個大洋呢。小麗她爸活著的時候最得意它了,它也是我們家最值錢的一個物件。要說洋玩意還真就是好,這麽多年了從沒壞過,隻是停了三次,也就是從停的那三次,我才慢慢悟出來,這個東西是個不祥物。”

聽到這兒,我和文德不約而同地欠了欠身,向老太太的方向湊了湊。

我迫不及待地追問:“它怎麽個不祥法?”

老太太:“別著急,聽我慢慢說。那是1962年9月的時候,我剛剛生下我們家老小才四個多月。小麗她爸白天在肉聯廠上班,下班後和幾個工友去東海頭趕海菜回來吃,每天晚上大概七點半左右才能回來。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做好了飯等著小麗她爸回來,卻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連續看了兩次掛鍾,上麵的時間竟然相同,都是六點半。我抬眼看了看外麵的天色,早就徹底黑了。這才知道,原來是掛鍾停了。這是掛鍾頭一次不正常地停掉,說不正常是因為這個掛鍾的擺動非常有規律,每次上滿弦之後,都能走整整一個星期,不差一分一秒。我明明記得前一天剛剛上滿弦的,按理說是不應該停的。我正想著上去摘下掛鍾看看到底是什麽情況時,從外麵連呼帶喊地跑進來兩個小麗她爸的工友,傳來了一個噩耗:小麗她爸在趕海菜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海裏,他本來就不會水,最後被淹死了。嗚嗚嗚……”

說到傷心處,老太太又開始抽泣起來,我和文德隻得耐心地等待老太太重新平靜下來,還好這次老太太情緒恢複得很快。

老太太邊用手背擦拭著臉上的淚痕邊說道:“小麗她爸的屍體撈上來之後,手裏還緊緊地攥著一根海帶。是我和小麗去認的屍,那年小麗虛歲也才十歲,但畢竟是家裏的老大,要懂事一些。她爸的死對她刺激挺大的,從那之後,小麗就不怎麽愛說話了。”

老太太:“後來我聽和小麗她爸一起撈海菜的一個工友說,他們發現小麗她爸不見了的時候就是晚上六點半,你們說怪不怪?”

文德:“也就是說,掛鍾停的時間正好是大叔去世的時間?”

老太太:“嗯。”

文德猜測道:“這麽說來這是一個能定格人死亡時間的掛鍾。”

老太太一臉茫然地問文德:“你說什麽?”

文德的話裏帶有一些書麵語色彩,老太太一時沒聽明白。文德接著用簡單的口語解釋了一遍,說得老太太直點頭。

我心裏卻有一些不以為然,嘴上說道:“會不會隻是巧合呢?”

老太太一臉認真地說:“我開始也是這麽覺得的,壓根就沒往多了想。轉眼到了1968年,小麗的弟弟,也是我唯一的兒子虎子參加了‘旅大三聯部’,整天在外邊鬧革命。一天下午,我正在家裏縫抹布,虎子的幾個同學跑來告訴我虎子出事了。當我趕到現場時,我兒早就沒氣兒了,可憐我兒才十五。嗚嗚嗚……”

我和文德已經習慣了老太太在敘述過程中的哭泣,在內心深處對這個苦命的老人充滿了同情,但為了讓她能以一個相對連貫的節奏回憶過去的往事,不得不又一次打斷她。

文德:“虎子的事我們從沒聽慧麗說過,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老太太抹了把眼淚說:“其實就是兩派之間武鬥,虎子被人用槍打穿了頭。”

我追問:“和掛鍾又有什麽關係呢?”

老太太回憶道:“武鬥發生在當天的中午,那天晚上九點多我回到家時看到掛鍾停在了十二點四十七分的位置上,離我最近的一次上弦隻過去了三天,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該停的。”

文德:“您是在那個時候確定這個掛鍾有問題的嗎?”

老太太接著說道:“即便是這樣,我還是沒往不好的方麵想。可俗話說得好,事不過三啊,我真正覺得它邪門是發現小麗上吊的那天早上。那天夜裏因為小麗被冤枉的事,我一宿沒合眼。天蒙蒙亮時,我覺得有點不對頭,淩晨五點的5次敲鍾過後,隔了很長時間也沒聽到六點時的敲鍾。我起來站到掛鍾前一看,掛鍾停在了五點二十的位置上。我頓時覺得不妙,趕忙衝外屋喊了小麗一聲,小麗沒回應我。我接著又推醒了身旁的二丫頭,我們娘倆到外屋一看,就見小麗吊在那兒了。小麗自打回城後,就一直睡在外屋,要是在裏屋睡興許就不能出事了,嗚嗚嗚……”

我抬頭望著指針依然停在五點二十的掛鍾,心海裏有千萬條船駛過,這個掛鍾真會那麽神奇嗎?本想到這裏來挖掘點新線索,卻又出現新的用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整件事已經徹底往詭異的方向發展。

一出丁慧麗家我就問文德這麽做的目的,文德卻搖搖頭,不置可否。

我:“你是覺得這個掛鍾和假糧票的案子有關係嗎?”

文德:“我也不知道,但我更願意相信它隻是一個普通的掛鍾。”

我:“現在用正常的邏輯根本想不明白這些稀奇詭異的事兒。”

“用不正常的邏輯就能想明白啦?”文德反問我,接著說道:“浩權,對這個案子的判斷,我們倆都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

我:“你是說封建迷信嗎?”

文德搖頭道:“不是,咱們都套用鬼魂複仇的模式來看待這個案子,實際卻並不適用。”

不知為何,他這句話倒把我給噎住了,我沒再說一句話。

回到局裏後文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塊幹淨抹布把掛鍾從裏到外擦了一遍。他的心情似乎沒有受到剛剛聽到的“鬼故事”的影響,反而興致很高,邊擦和我嘮著嗑兒。

文德:“說真的,這個掛鍾的外形真好看,我看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我:“我倒覺得這不是什麽吉利的東西,還是離遠點比較好。”

文德裝作認真的樣子:“說的也是哈,那你湊這麽近幹什麽?”

我們倆相視一笑,文德擦幹淨掛鍾後,又把掛鍾翻了過來,抽出上弦用的鑰匙給掛鍾上起弦來。我注意到掛鍾的後蓋上有一行字母。

我:“還真是個洋貨,是老毛子的嗎?”

文德得意地說:“不懂了吧,這鍾一看就知道是德國貨。”

上弦的聲音一點點緊湊起來,直到完全上滿。文德又對照自己手表上的時間調整了掛鍾上的時間。然後,辦公室牆上原來的那個老掉牙的國產掛鍾就被文德取了下來,換上了意外淘來的德國貨。

不得不說,這個德國貨還真是製作精美。整體呈J字形,銅馬頂裝飾,水紋狀的外殼,白陶瓷的鍾盤和鍾擺,打點聲清脆悅耳,掛在辦公室裏既氣派又大方。的確是個好東西,也難怪能值五塊大洋,隻不過在心裏我還是覺得有點別扭。

8月27日黃河街糧站的發糧,局裏讓文德一個人去例行公事。不出意外,在晚上結賬的時候,第六張假糧票又出現了。一樣的過程,一樣的結果,一樣的沒有實質性的線索。不論是我們還是糧站的人都已經見怪不怪了,除了一籌莫展,大家似乎什麽也做不了。

那個德國貨在我們辦公室的牆上四平八穩地度過了第一個上弦周期,沒表現出任何的異常來。但是很快,它就讓我們見識到了它的厲害。

一天下午,劉漢中帶著辦公室其他人去處理案子,剩下我和文德兩個人百無聊賴地扯著閑篇。我無意中瞥了一眼牆上的德國貨,發現上麵的指針指向兩點整的位置,可是剛才整點的時候我已經聽到兩聲清脆的敲鍾聲了,現在怎麽還是兩點?我又和文德對了一下手表上的時間,確定德國貨已經停擺無疑。

劉漢中是在處理一起鬥毆事件時因公殉職的,我和文德都想不通這其中的隱密,隻是都徹底相信了這個德國貨確實能記錄人的死亡時間。不管是對它鍾愛有加的主人,還是像劉漢中這樣無關的人,但凡是活動在德國貨周圍的人有死亡,它就會停擺。

劉漢中的離去讓我和文德難過了好幾天,我們誰都沒再去碰牆上的德國貨,上麵的時間一直停留在兩點整的地方。

我記得那天是9月5日,上午文德一到辦公室就把德國貨從牆上取了下來。我問他緣由,他告訴我說聯係到一位“能人”,準備下班後把德國貨拿過去給“能人”看看。

我問文德:“你的意思是,你要一個人帶著掛鍾去找‘半仙’?看看”

文德“嗯”了一聲以作回答。

不知道文德哪來的那麽大膽子,直覺告訴我,文德一個人拿著德國貨很不安全。我很想跟他一起去,卻沒有那個膽量,隻能暗暗地在心裏為他捏上一把汗。

事實證明我的這個直覺是非常準確的。那天下班後,文德手裏拎著德國貨剛走到局門口就看見了騎在鳳凰“坐騎”上的黃洪濤。那天又是黃洪濤的夜班,他想讓文德陪他一起值班。文德心裏並不太願意陪黃洪濤值班,而且還要去那個“能人”家裏,遂婉拒了黃洪濤的請求。

黃洪濤卻不肯輕易放過文德,他告訴文德,家裏已經為他又安排了一份工作,這個夜班將是他在黃河街糧站最後一個夜班,讓文德無論如何要陪他一起熬過這最後一關。

拗不過黃洪濤的苦苦哀求,文德最終同意陪黃洪濤值班。文德告訴黃洪濤要先去一趟那位“能人”位於淩水鎮的家裏,黃洪濤借口說天色已晚路又太遠,提議文德第二天再去,文德琢磨了一下隻好答應了。

文德的人生軌跡就是這樣被改變的。

兩個人隨後來到了位於天津街上的四川飯店,還是黃洪濤請客,他依舊點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酒過三旬菜過五味之後,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話題還是離不開那幾張假糧票。隻不過,因為馬上要離開糧站的緣故,黃洪濤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黃洪濤自顧自地說道:“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再不換單位就要瘋了。每天夜裏我都會夢到我誣陷丁慧麗時,她當眾大哭的場景,還有糧庫裏的腳步聲,那些沒有頭的死老鼠。這些揮之不去的夢魘天天折磨著我,扼殺著我的腦神經,我都要魔怔了。”

黃洪濤:“區供銷社。”

又是一個好單位,有背景就是好,想換到哪兒就換到哪兒。文德在心裏暗自感慨了一下,臉上卻沒露聲色。

“你拿個掛鍾幹什麽?”

黃洪濤總算是把話題轉移到文德放在凳子上的德國貨上了。

文德:“前段時間意外弄到的一件古董。”

文德一直沒告訴黃洪濤自己去過丁慧麗家的事,他也沒打算告訴黃洪濤德國貨的事,黃洪濤自然一無所知。

一聽說是古董,黃洪濤也興奮起來,貌似專家一樣把德國貨拿了起來仔細端詳著:“停了,是個壞鍾嗎?”

文德笑而不語,夾了一口菜放進嘴裏。就在這個當口,黃洪濤信手拿出別在鍾底的銅鑰匙給德國貨上起弦來。聽到弦聲,文德下意識地伸手去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德國貨清脆的走鍾聲音滴滴答答的響了起來。

黃洪濤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原來是好用的啊。不錯,不錯,老同學賣給我吧。”

文德不覺有些惱火,在他眼裏德國貨重新走鍾可不是好兆頭。他板著臉一把奪過了德國貨,重新放回到凳子上,沒好氣地說道:“不賣。”

黃洪濤愣了一下,旋即指著文德的鼻子訕笑道:“還是沒改掉小心眼的毛病哈。”

文德沒心情和黃洪濤開玩笑,拿起還剩個瓶底的白酒瓶子放到黃洪濤跟前,催促他快點喝完。

又過了一會兒,兩人終於吃飽喝足,起身準備結賬走人。文德伸手去拿德國貨,看到的一幕卻讓其呆若木雞。德國貨上顯示的時間是七點整,和實際時間分秒不差。可是,黃洪濤剛剛隻是上了弦並沒有對表調整時間,德國貨的起步時間應該是兩點整,不可能和現實同步的。沒有死亡,沒有血腥,更沒有鬼魅。可文德覺得眼前看到的情景比之前的那些都要毛骨悚然。

原以為德國貨隻是一個能記錄人死亡時間的掛鍾,現看來它本身就是一個很凶險的物件。文德還在愣神兒,黃洪濤那邊已經結完賬回來了。

黃洪濤:“發什麽呆呢?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文德沒搭腔,拿起德國貨和黃洪濤一起向外走。出了飯店門,文德沒陪黃洪濤一起去取自行車,而是徑自走到一處僻靜的牆根下,黃洪濤緊隨其後,想看看文德到底要幹什麽。隻見文德高高地舉起德國貨狠狠地摔到地上,又重重地踩上兩腳,精美的德國貨很快就散了架。

黃洪濤不明所以,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你這是在幹什麽啊?”

文德向黃洪濤道出了德國貨的秘密,最後,兩個人逃似的離開了。

雖說已到9月,秋老虎卻仍然發著餘威。晚上十點,值班室裏異常悶熱,文德和黃洪濤穿著短褲,光著膀子,還是熱得心煩意亂,一起準備到大街上透透氣。黃洪濤在開糧站大門的時候卻怎麽也推不開,文德幫忙使勁推也一樣,好像門被什麽東西在外麵給頂住了。兩人對視了一下後,一起向大門撞去,門被撞開了。可是,他們並沒看到有什麽重物,隻看到一個人影飛似的向遠處奔去。

文德清楚地看到,那個人影個子不高,腦後有一個發球,右胳膊上挎著一個大袋子,從裝扮和身段看應該是一個女人。隻是看不到正麵,不知道女人的年紀。

兩個人的距離在進一步接近,幾乎伸手可觸,文德試著伸了幾次手卻總是差之毫厘。那個女人不僅體力出奇的好,還能控製和文德之間的距離,總是處在離文德不遠卻又夠不著的地方,很有些挑釁的意味,文德幹著急卻無能為力。

晚上安靜的大街上,早就沒了乘涼的人。隻有兩個人在無聲地追逐著,不對,說無聲是不準確的。文德的呼吸節奏在逐漸加快,大口大口的喘息聲越來越響,他的體力有些不支了。不過,空氣中隻有文德一個人的喘息聲。沒錯,隻有一個人的,前麵的那個女人似乎根本不用呼吸,一直沒發出任何聲響。

意識到這個問題,文德的腦袋裏“嗡”的一聲亂了套,不覺有些分神。也是體力到了極限,他一下子摔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人轉過一個彎,拐進一條小巷,徹底消失在視線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女人右胳膊上挎著的那個大袋子掉在了轉彎處。

文德管不了那麽多了,隻想好好歇一歇。他躺在地上,肚皮劇烈地起伏著,身上汗流如雨把地麵都洇濕了。過了一會兒,文德緩緩爬了起來,走到轉彎處打算拿起那個大袋子。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又發生了,文德先是很隨意地單手去提那個袋子,竟然沒有提動。文德這才認真起來,換成雙手用盡力氣來了個旱地拔蔥,袋子還是紋絲不動。文德徹底懵了,這個重量絕不是一個女人能拎起來的,要知道那個女人剛才可是挎著大袋子還健步如飛的,文德斷定,那個女人一定是一個非人類。

文德拿不起來袋子,隻好把它打開了。首先進入視線的是一疊黃表紙,下麵是一塊正方形的大石頭。又是不吉利的東西,文德再一次落荒而逃。回到值班室後,文德已是精疲力盡,他不想說太多的話,信口敷衍了一下黃洪濤的追問,洗了洗身子後就躺到**去了。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既然無法理數頭緒,那就什麽也不去想。

過度的疲勞讓文德很快睡去,黃洪濤也想趕緊結束最後一個夜班,在文德身邊躺下後用很短的時間就睡著了。他們還是沒有關燈,在這個燥熱的夜晚,兩個人誰都沒有注意到,之前糧庫裏的那個腳步聲並沒有響起。

過了不知多久,文德被一聲重重的開門聲吵醒。但意識還是朦朧的,隨手一摸,旁邊沒人,以為黃洪濤可能是起夜小便去了,文德沒太在意,繼續睡覺。模模糊糊的,文德覺得影影綽綽的有一個人影總在眼前晃悠,一睜眼卻什麽都沒有。

文德喊了幾聲“洪濤”,沒得到回應。下床穿上鞋後,文德走到糧庫門口向裏麵張望。借助值班室那微弱的燈光,文德看到裏麵視線可及的地方並沒有什麽異常情況。

黃洪濤在糧庫裏麵嗎?那幾聲巨響又是什麽?要想搞清楚這些隻能進到糧庫裏,打定主意後文德悄無聲息地走進糧庫,說不緊張是假的,他渾身都在不停地哆嗦著。

“洪濤,你在裏麵嗎?”文德提高了嗓門,用來壯膽兒。

空曠的糧庫裏回**著“嗎”字的回音,依然沒有任何回應。文德一步步向縱深走去,他極力想讓自己從容一點,可有些東西不是人為能控製的。值班室燈光能輻射的範圍是非常有限的,很快憑借肉眼就什麽都看不清了。文德不得不停住腳步,有點進退唯穀。突然,文德看到遠處有一束光直通頂棚,心髒不自覺地在胸腔裏躍動了一下。

文德慢慢地向那道光束靠近,心跳也越來越快,離著還有一個身位的距離時,文德的腳下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直接向那道光束撲倒過去。

文德感到自己倒在了沙袋上,硬硬地硌在身上特別難受。那束光也被文德的頭給撞歪了,變成了衝著斜下方的方向。順著那束光,文德看到了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頭顱是屬於黃洪濤的,那束光是黃洪濤巡夜時一貫拿的那個大手電筒發出的。黃洪濤被一個糧垛上掉下來的幾大麻袋糧食砸死了,他終究還是沒躲過這一劫。

四天後,一代偉人隕落,史無前例的悲痛過後,苦難的歲月也隨即結束。我們局迎來了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調整,假糧票這個案子成了無頭公案,被貼上了時代的標簽封存在檔案袋裏。

“鍾老講的這個案子不是故事卻勝似故事。”快人快言的小杜先開口評論道。

我接過話頭:“而且結尾意味深長,很有嚼頭。”

我用讚許的目光看著鍾浩權,他的表情極不自然,眼神躲躲閃閃的。

小高問道:“黃洪濤為什麽要一個人進入糧庫呢?”

鍾浩權笑道:“嗬嗬,這個隻有天知道了。”

我把目光移向大家夥兒:“麵對自己犯下的錯誤,黃洪濤選擇了逃避,這怎麽可能解決問題呢?做錯了,就該盡最大的努力去彌補,同時也是在救贖自己的靈魂。”

我話鋒一轉:“今天咱們講的這幾個故事說的都是上世紀發生的事,我覺得有些沉重了。接下來是不是該講一些輕鬆一點、現代一點的故事呢?像小高剛才講的那個單相思的故事就不錯。”

大家紛紛點頭稱是。

小杜:“這類故事是小高的強項,咱們還是讓他來講吧。”

小高見狀也沒再推托,直接說道:“那好,我就再講一個,還是有關愛情的。故事發生在2007年3月到2008年9月這一年半之間,女主人公的名字叫吳凡,那年正上高二,下半學期開學第一天,吳凡所在班級新轉來一個叫程棟的男生。他給吳凡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個子不高,長了一張長長的馬臉,眼睛特別小,一笑起來嘴還有點歪,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子痞氣。吳凡不曾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程棟,會帶給她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注釋:

[1]即現在的101路無軌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