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車禍

“什麽?小賈死了?”我一驚,手機差點從手心滑落。

“是的,小賈死了!姐……小影,小影啊,小賈死了!嗚嗚……”手機裏傳來蔚彬的嗚咽聲。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見他哭過,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麵前哭。他從小就是個倔強的孩子,記得小時候無論怎麽被我欺負,或是因為保護我而被那些校園惡霸打得頭破血流,他都沒有落過淚。可現在,他哭了,哭得那麽撕心裂肺,每一聲都如針般紮在我的心口上。心口堵得慌,我連忙用左手按住心口,將頭抵在床頭,思緒還不能從小賈的死訊中清醒過來。

蔚彬在那頭混沌地叫著我或是小賈的名字。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蔚彬,你別哭,姐馬上來麗江,馬上來好嗎?”我本想問他小賈是怎麽死的,但一聽到他痛苦的嗚咽,就什麽話也問不出口,隻好不停地安慰他,心裏恨不得立刻就飛到麗江。

“茵茵,不要離開我!嗚……小影,賈茵茵她走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蔚彬又大聲地哭起來。說話聲音時斷時續,接著電話裏又傳來咕嚕嚕喝水的聲音,然後又是嘩啦啦一陣易拉罐在地上滾動的響聲。說話語無倫次,應該喝了不少酒。

“蔚彬,你別再喝酒了好嗎?清醒點!啊?姐會馬上趕過去的。”

蔚彬沒有回答就掛了電話,聽著手機裏的忙音,我一陣迷茫,覺得被無數恐怖且未知無形的東西包圍著,不管我怎麽逃,都無法脫離,像昨天在浴室裏出現的幻象一樣。我瑟縮在床頭,冷汗順著額頭流過臉頰,再滑過頸窩。流淌過的地方快速被體溫蒸發,隻覺得越來越冷。

這種恐懼,比我夢到的那些都讓我害怕、迷茫、無助。我隱約覺得,小賈的死一定跟那件旗袍有關,在見到它之前我還不相信那種傳聞,可現在,等我身邊的人親曆這樣的恐怖時,又由不得我不信。此時,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身邊的親人朋友再遭受它的毒手,我要救贖他們。如果非得要死,我願意,第一個死的是我,這樣就不用遭受失去的痛楚。

有時,最先遭遇痛苦的人是最早解脫的。

打電話定好去昆明的機票,當天的航班已經沒有了,隻有隔天的,機票要10點才能送來,趁這空當我隨便裝了兩件換洗的衣服,打理好一切,太陽才剛從東方露出小臉。

我給雲峰打了個電話。

“喂……”接他手機的是個女人,聲音有些慵懶的嘶啞,像是睡夢裏被人吵醒一樣。

“喂?”握著電話,我有片刻的失神,隨即明白那一端的曖昧。可是,我還心存一絲僥幸。我想一定是自己撥錯電話了,把手機拿在手裏看了又看,手機屏上顯示的所撥用戶確實就是雲峰。我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底的慌亂,問:“季雲峰呢?”

“喲!是小影啊?我是青琳。昨天我們一大幫子人出去玩,你家雲峰的手機忘在我包裏了。”電話那頭傳來青琳歡快的聲音,看來她已經清醒了。我心裏鬆了一口氣,因為青琳、我和雲峰在大學時就是好朋友,青琳跟雲峰好得跟哥們一樣。而青琳家因為跟雲峰家有著商業上的來往,打小就認識雲峰了。按青琳的話說,真要發生點什麽,早就發生了,哪還能輪到我?所以,我可以不信任任何女人,對青琳卻是百分之百的信任,還經常打趣說他們可以算是青梅竹馬了。

“那我打他家的電話。青琳,我家出了點事,我馬上要趕去麗江。”

“啊?什麽事?”青琳在電話那頭急急地問,接著哎喲呻吟了一聲,像是撞到了什麽東西上,緊接著傳來一陣“叮叮當當”很清楚的鈴聲。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風鈴!我們三個各有掛一模一樣的風鈴,我和雲峰的都掛在床頭,而青琳因為喜歡睡著都能聽見清脆的鈴聲,就掛在了窗口。隻要稍微有一點點風,在她的房間裏就能聽到鈴聲,不過她在**接電話我還能聽這麽清楚還真有些困難。不過這當口,我實在沒心情關心那麽多瑣碎的事。

“等我回來再說吧!我現在心裏很亂。”

“放心,小影,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還有我們!知道嗎?”聽到她這句話,我鼻頭發酸,險些落下淚來。要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比溺水的人還無助,就好似身陷沼澤,連動一下都不能夠,隻能眼巴巴地看著淤泥漫過全身,將我吞沒。她的話讓我找到了依靠和著力點,雖不能夠幫上什麽忙,可是這一刻友情與親情對我來說,是別樣的珍貴,我甚至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過消極。

“嗯,我知道的,等我處理完了回來會跟你說的。”

第二天一早,雲峰打來了電話。

他在電話裏說要陪我去,我拒絕了。其實我心裏很想讓他陪,可是我很怕,覺得心神不安,擔心他也會出什麽事。雖然一直以來傳聞死的都隻是女人,但還是讓人不能夠完全相信。就如最開始死的都是新娘一樣,而小賈的死讓我意識到也許它現在的怨氣,並不僅局限於新娘,萬一……除了擔心他有什麽事以外,在潛意識裏,我也不希望他知道這事。記得第一次去雲峰家,三天後他的母親就將我的家庭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當即阻止我們來往。他母親很迷信,認為我們家的人都不祥。好不容易爭取得到他家人的默許戀愛到現在,要是出了什麽岔子,我們鐵定會被拆散。高傲如我,也不得不低下頭去接受世俗的眼光和看法。

我不敢再往下想,隻希望事情能夠迅速結束,可是單憑我一己之力能夠挽回所有嗎?我想到了唐朝,那個懂靈異的男人。

我打唐朝的電話,他已關機。離去麗江還有小半天的時間,於是,我就叫了出租車去了他店裏。

店門敞開,根雕椅子上坐著一位六旬左右的老人,我問他:“老伯,唐朝在嗎?”

“唐朝啊?”他抬起渾濁的雙眼上下打量著我,好一會兒才說,“他去外地了。”

“去外地了?可是前天我還見過他啊!沒聽他提起。”

“他家在外地,他母親身體不舒服,讓他回去一趟。我是他請來幫著看店的。”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要有什麽事你跟我說,我會轉告他的。”

“謝謝您,我自己會打他手機的。”

“好。”說完,他耷拉下眼瞼,也不看我,自顧自地泡茶,待人冷漠異常。還好古玩店本就生意冷清,要是換作別的行當,就算門庭若市的生意,客人隻怕也會被他給得罪光了。

沒有找到唐朝,我隻得怏怏離去。

回家跟奶奶說,我要去麗江旅遊,她顯得很開心,說我早就該出去散散心,還吵著要幫我準備行李。當她看到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行李箱時皺起了眉,問我要去多久,怎麽隻帶了這麽少的東西,好像希望我玩很久的樣子。我強堆起笑臉對她撒嬌說太重了拿不動,再故意說她不疼我,人家的孩子出門長輩總是囑咐早點回家,哪有她這樣一個勁兒將孩子往外趕的。她聽了也忍不住笑,非常寵愛地抱了抱我說一路平安,還要我玩得盡興。由於機場離家較遠,我堅持不讓她送,在小區門口便要她先回去了。

在飛機上,眼前還晃著她蹣跚的背影。

我是個敏感到有些杞人憂天的人,也有可能是童年不算完整,所以一有點兒什麽不好的事,總忍不住往最壞的地方想,在飛機上的三個小時裏,我滿腦子想的幾乎都是如果我死了,他們——所有的至交好友,這些人會不會為我難過落淚?在心裏一一數過他們的名字,前途未卜,心下暗自惶然。

剛到昆明我就轉車去了大理。雲南景色宜人,不論是昆明還是大理,都分外秀麗。大理更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那巴掌大的地方,曾是一個國度,有多少相關的曆史給它添了無法著墨描繪的風情韻致。可是如今我卻無心欣賞,每一種顏色,每一個人,在我眼裏似乎都幻化成了悲愴的黑白。

等我從大理趕到麗江已是夜幕時分。打蔚彬的手機,已是關機狀態。還好我雖然悲傷,卻還算清醒,把電話打到蔚彬的攝影樓,知道他住在樺溪文苑。有個熱心的麗江女孩帶我前去。九轉百回,高跟鞋叩在小道的青石板上嘚嘚作響,異常動聽。

那個年約十六歲的麗江女孩用生硬的普通話滿臉羞澀地對我說:“姐姐,你的鞋子很漂亮,像水晶鞋。我媽媽說要等到二十歲以後才給我穿。”

麵對那張淳樸的臉,再怎麽悲傷好像都不忍心對她太過冷漠,我強擠出一個笑臉:“是的,你媽媽說得對,你還太小,等大了再穿。”

她還問了我一些關於大城市的問題。我的思緒再無法集中,隻是“啊,嗯,哦”地應和。不一會兒她感覺出我的魂不守舍,也跟著緘默起來。

等到了樺溪文苑的時候,我從皮夾裏抽出一張五十元遞給她,她漲紅著臉說不要,最後因為我的堅持她終於收下,走時她拉著我的手說:“姐姐,你是個好人,觀音菩薩會保佑你的。”她的祝福帶著十二分的誠懇,不容人懷疑。但我好想問,我爺爺也是好人,媽媽也是,為什麽菩薩都沒有保佑他們。

酒店的服務生帶我去了蔚彬的房間。他坐在一堆易拉罐裏睡著了,胡子拉碴的,麵色慘白,眉頭深鎖,隱隱還掛著淚痕,和平時那個俊秀的青年大相徑庭,看得人心疼。我蹲下身,輕輕地拍他的臉:“蔚彬,醒醒,姐姐來了。蔚彬,醒醒。”

過了許久他才睜開眼,看清是我後,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哭了起來:“姐,小影……小影……你終於來了……”

他這一哭,我忍了一天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滾出眼眶,哽咽著安慰他:“我來了,姐姐來了。不哭了好嗎?不哭了,我們去看看小賈?”

我去衛生間把毛巾打濕了給他擦臉,再從行李箱裏幫他拿出一套幹淨的衣服,選衣服時我刻意挑了一套黑色的。然後去前台找服務員要了醒酒藥,還幫他把手機開了機。剛一開機就有電話打進來,我見蔚彬還在衛生間裏換衣服就接了電話:“喂?”

“我們家茵茵在哪個醫院?”那邊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那悲憤的聲調裏我猜出應該是小賈的家人。

“呃……”我還沒反應過來,蔚彬已經從衛生間裏穿好衣服出來,我把手機遞給他。

“在麗江地區醫院。我馬上會過來。”蔚彬掛了電話就拉著我出門。

在麗江地區醫院的太平間裏,我看到了小賈。她的臉已經被車輪軋得不成人形,頭顱碎裂,以前飽滿的前額現在深陷下去。白色被單下的她是**的,那具身體已經被碾壓變形到醜陋不堪,慘狀令人作嘔。我怎麽也沒法把這具屍體與不久前那個活潑可愛、喝普洱茶時眉頭輕皺的女孩聯係在一起。

小賈的父親看到蔚彬時抬手就是一拳。蔚彬不還手,還一個勁兒把自己往他身邊送,邊哭邊吼:“你打,打死我最好!這樣我就可以和茵茵在一起了。”

小賈的母親和我哭著分開他們兩個。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弟弟這麽認真、悲傷、頹靡。

小賈的父親被她母親拖開後蹲在地上邊哭邊說:“她還這麽年輕,怎麽會這樣?她還沒有結婚……”

沒有人回答他,是因為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我們四個人此時能做的,好像隻有哭了。

在交警大隊我們見到了那位肇事司機。酒精測試和機動車的安檢一切正常,給他做了全身檢查,也都正常,隻是現場沒有發現他采取製動措施的任何痕跡。那個四十歲左右的司機麵色灰白,滿臉茫然,反複地說:“我真的沒有看到她站在路邊,真的沒有。”

讓他描述事故發生時的情景時,他說:“都快12點了,路上人本來就少,我的車速比平時也快一些,但根本沒有超速。行駛得好好的,我忽然發現車子前麵大約二十米處有一個女人站在路中央。我就開始踩刹車,可是,刹車那時候不但失靈,車速還反而快了起來!車離那個女人越來越近,我沒辦法就把方向盤向左打,也沒有聽到任何異響,車撞在樹幹上總算停了下來。我頭暈了一下,也就十幾秒鍾的時間吧,抬頭再看馬路,兩邊都沒有人影。然後聽到有人叫,說我撞人了,我這才發現樹幹與車頭之間夾著一個人頭,她的頭發搭在車蓋上……事情就是這樣,是怎樣撞上她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不認識她……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我養活,就是借我三百個膽我也不敢故意殺人啊!”司機越說越激動。

“可是有目擊證人說,當時你是忽然打彎直衝向死者,而他們並沒有看到路中間有什麽你說的女人。”交警大隊的隊長翻著案卷說。

“真的!真的有一個女人。她穿的是旗袍,月白色的,頭發綰得高高的!因為穿旗袍的人並不常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司機拍著桌子叫起來,“這是真的!”

“那個女人有些豐滿,不過很漂亮,皮膚很白……大概,比我矮幾厘米的樣子?”我問那個司機,腦子裏閃過駱太太的模樣,心想,一定是她。

“你怎麽知道?是,是!就是你說的那個樣子,在我準備打彎的時候她還衝我笑了一下,很騷的樣子。”那個司機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遠的距離,可那時候我竟然能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臉就像放到我眼前一樣,就像……就像遇到鬼一樣!”

那司機說完臉一瞬間變得慘白,嘴唇不住地哆嗦,顫聲說:“我想起來了!我沒有看到她的腳!我竟然沒有看到她的腳!她……她……她不是人,她是飄在那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