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唐朝

一連三四天我都聯係不上蔚彬。所幸的是那位駱太太也沒再來過店裏。

這天晚上,我隨雲峰去參加一個商業聚會。因為主辦方一再要求攜帶女眷,要不是他軟磨硬泡我一般不會來。這樣的聚會說白了,就是男的暗裏比較實力,女的則多半是攀比珠寶服飾,恨不得把她們男友或者夫家全部的家底都拿出來炫耀一把,不過是一場權財的較量。所有參加的女人,都像是任男人們擺闊的傀儡娃娃。

看到那一群貴婦淑女,我沒來由地覺得無趣,覺得她們一個個精致得就像我店門口擺放整齊的塑膠模特。可是現在,我也不幸被扯到了這一堆人裏,並不比她們強多少,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雲峰非常不滿意我今天的裝扮。我沒有穿他買的CHANEL洋裝,隻是套了一件我自己設計的旗袍。月白色,胸前繡著幾葉翠綠的蘭草,一雙款式簡單的高跟鞋,就連配飾,也隻是一個糯冰種飄花手鐲及耳上的珍珠耳釘。他剛看到我時就皺緊了眉,直至現在還悶悶不樂,獨自端了一杯雞尾酒跟同行敘話,把我晾在一旁。

正好我也樂得清閑,以往也不是沒有陪他參加過這樣的聚會,通常整個宴會,都是他在不停地介紹他的商業夥伴,每次聚會結束,弄得大家都不開心。他總是怨我對人不夠熱情,太過清高。這是我們之間磨合了三年都無法消除的障礙,誰都不肯屈就對方。想到兩人之間越來越疏離的關係,我不禁想,自己是不是該退一步?張愛玲可以為愛情卑微地低到塵埃裏,我隻退一步都不可以嗎?

看著他在人群裏穿梭,如魚得水,我的臉上掛著禮貌的笑意應付往來的男男女女,但努力地想找到自己發自肺腑的弧度,真的好難。突然發現,能陪他來就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為什麽他始終不能理解?

我站在靠窗的角落裏,看著整個大廳的人談笑風生。這裏也有到我店裏做旗袍的貴婦淑女,隻是今天她們多半都身著華服,格外妖豔。偶爾也會看到一兩個穿著我做的旗袍,不過配飾太過煩瑣,反倒破壞了旗袍的高雅嫵媚,整個人顯得有點豔俗。這讓我感到有些愧疚,有時甚至想,那會不會是自己設計上的失誤,沒有將那衣服設計得更貴氣一些。

正想得出神的時候,突然被人打斷了思緒。

“小姐你好。”身旁一個男聲響起。

我聞聲扭頭,麵前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一身唐裝在滿大廳的西裝革履裏顯得異常耀眼,色澤倒與我的旗袍吻合,同樣是月白色。唐裝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很精神,像是學太極拳的,有點道骨仙風的味道。不過,在我印象裏,打太極拳的多半是六七十歲的老頭,他這樣的倒真是少見。

“您好,請問……我們認識嗎?”我有點迷惑,確定自己不認識他。我是個有些孤僻的人,不太喜歡和陌生人接觸,因為缺乏安全感。而且我也有些納悶,這樣的商業聚會,怎麽會有這類氣質的人?

他順著我的目光低頭打量自己的衣服,然後抬起頭衝我一笑:“一切正常。如果你是驚詫於我的裝束,那麽我覺得我們應該是誌同道合。看你的妝飾,與那幫貴氣的淑女名媛相較,不也格格不入?寒酸不少啊!”他在說“貴氣”與“淑女名媛”的時候特別加重語氣,還衝我擠了擠眼睛。

我聽出他話裏的調侃之意,忍不住笑起來:“先生可真是風趣。”

“‘先生’二字真別扭,我姓唐,唐朝的唐,單名一個朝,朝陽的朝。不過別人都習慣叫我唐朝。這都得怪我爺爺,給我取了這麽個混沌不清的名字。”他把手伸到我跟前。

他的能言善道恰如其分,笑起來也很有親和力,連我這樣不喜歡跟陌生人接觸的人都全無戒備地對他伸出了手。他回握了一下隨即鬆開,迅速而又不失禮貌。

聽完他的介紹我又笑起來:“我姓李,木子李,單名影,如影隨形的影。我想你爺爺一定也是個極其風趣聰明的人,用多音字做名字的好處,就是可以擁有多個名字,你可比別人賺了。”

“李小姐真是會說話。一看便知是生意之人。”

“糊口而已。”

“嗬!跟我一樣?這是我的名片。”他把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盤上,從口袋裏抽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名片遞給我。那名片做工精細,四周雕了幾朵鏤空的菱花,像是檀木做的,隻是等觸摸到才知道原來是用紙做的,隻是較平常的名片稍厚一些,仿檀木染了色,仿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左上角的標誌是四個篆字合成一圈形成的一個圓,那四個字我並不認識,所幸那個圓圈後麵有四個蠅頭隸書——唐朝古玩。原來他是做古董生意的。

“好精致的名片。原來唐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對於古玩,我可是好奇得很。上學時,也曾選修過珠寶鑒定,隻是慧根不足,任老師說得再詳細,還是鑒別不出真偽。有空可要向唐先生多多請教。”我從包裏取出我的名片,遞給他。

“錦繡旗袍,李小姐原來是巧手裁縫。旗袍可是國粹啊,怪不得李小姐這身旗袍簡潔清雅,端莊大方……”

“打住,我們就別說恭維的話了,說多了覺得好虛假。”

他笑起來很和善,雖然才相識,給人的感覺卻像是結交經年的至交好友,他還是唯一一個第一次見麵就能和我談這麽多話的異性。

閑聊了一會兒彼此的事業,他給我說古玩的曆史,我對他談旗袍的趣聞。正說到興致處,他忽然眉頭一皺說:“李影,你最近有遇到過什麽髒東西嗎?”

“髒東西?”我一驚,四下張望,有些茫然。

“就是看到過什麽奇怪的現象。”

“我不信這一套的。”雖然腦子裏在聽到這些話時閃過那件旗袍,可我始終不肯相信幾天前發生的事,會跟靈異扯上關係。

“我雖是開古玩店的,卻常研究風水靈異這些事。你表麵雖然精神,但眼神卻有些渙散,你一定看到過什麽東西,也就是這一個星期左右的事。我想我可以幫助你的。”

“好了,我對這一類東西並不感興趣。靈異之說,根本就是有些人無中生有的東西,不信自然就不會存在。”我有些生氣,沒有掩飾冷淡的語氣,說完轉身準備離開。

他的話除了讓我反感,更讓我惶惶不安——能準確地說出時間,不像是隨口瞎掰。但現在的社會,有太多道貌岸然的家夥掛羊頭賣狗肉,誰知道他到底是開古董店的還是個江湖騙子,像寺廟邊上的算命老頭們,不就是比常人懂得察言觀色,蒙對那麽一兩點就騙人錢財?

他並沒有因我的冷漠而生氣,在我背後溫言叮囑:“李影,如果有什麽事你可以來我的店裏找我。請相信我。”

聽他說得那麽虔誠,我還是猶豫了一下,但也隻是停頓兩秒:“真是神經質。”然後頭都不曾回就匆匆離開,害怕被他看到自己的不安,也怕自己不夠堅定被他糊弄。

晚上雲峰送我回家。今天晚上他很開心,跟小白他們幾個拚酒,喝得微微有些醉了。

到樓下時,雲峰借著酒勁一把摟住吻我,正當意亂情迷的時候,忽然覺得臉頰刮過一絲冷風,像是有人擦身而過。我睜開眼,隻見對麵閃過一個白衣人,看樣子體態纖細,身形婀娜,應該是個女人。

我不由得有些難為情,輕輕推開雲峰。出於本能再瞪大眼瞄了兩眼,卻見對麵的那叢刺玫瑰花影投地,影影綽綽,哪裏有人?

“沒情趣!影,你最近怎麽了?”雲峰整了整領帶,眼裏閃過一絲疲憊,伸手環住我的腰打了個嗬欠。

“我不知道怎麽了。最近老是做怪夢,夢到一些陌生的場麵,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心裏也煩,因此對你也比較冷落,不要指責我好不好?”我雙手輕輕圍在他腰上,靠在他肩上懶懶地說,感到異常疲倦,像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氣一樣。

“乖,沒事的,也許是太累了。要不我們出去旅遊一次?放鬆一下心情就會好的。”聽了我的話,雲峰將我緊緊摟在懷裏,掐在我腰上的手重而有力,說每一句話都像在下決心似的,讓人感覺有些勉強,一點兒都沒有戀人之間的自然和輕鬆。

“我最近有點忙,等過段時間吧。”我輕輕地推開他,幫他整了整衣領,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強笑道,“時候不早了,你早點回去。要是覺得醉了就不許開車,車就先停在這裏,打車回去。知道不?”

“知道,我沒事的。你快上樓吧。”

他總是習慣看我上樓後再離開,雲峰人很體貼,家裏雖然富有,卻完全沒有一點兒富家子弟的惡習。三年的感情雖不如最初濃烈,卻似乎依稀有了相濡以沫的淡然。按奶奶的話說,過日子,還是平淡些好。

思及此,我不禁對自己之前的敏感感到有些慚愧,自己都向往平淡,卻在達成自己所想的那樣後又經常去質疑,也許是該放下一些心結去接受新的東西了。

奶奶早已經睡下了,客廳裏彌漫著熟悉的檀香味,讓人感到安寧。

我放了熱水洗澡,由於這套房子的衛浴太小,所以四麵都裝著鏡子,這樣視覺上就會將空間放大一些,不會覺得那麽擁擠。

閉上眼泡在浴缸裏,全身心地放鬆。也不知道泡了多久,睜開眼往哪裏轉都看到自己的臉,看得久了,我居然對那張熟悉的臉開始感到陌生。

忽然,鏡中的臉開始變幻!血色在一瞬間褪盡,臉型由橢圓變為削尖的瓜子臉,杏目櫻唇,竟然是——駱太太?那張臉又開始漸漸浮腫,像是被水泡得久遠的樣子,唇也變得青紫,笑起來時露出陰森森的白牙。我回過頭想避開,沒想到背後的鏡子裏映出的也是這張臉!我驚恐萬分地轉身,但不管我怎麽轉,四周的鏡子裏都是這張可怖的臉。

最後我抱住頭蹲在浴缸裏,可耳朵裏還是傳來她幽森的笑聲:“咯咯咯……”聲音像是已經有些破損的風箱,悠長地回**在浴室裏,聲音不響卻直傳到心底最深處,冷幽幽、涼颼颼的。

不管我怎麽捂住耳朵,笑聲還是能傳到耳裏,我不禁又急又怕,閉著眼睛不住搖頭,搖得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卻怎麽也搖不散那個聲音。最後,那個聲音好像變得悠長遙遠,漸漸沒有了……

“小影,小影!醒醒,醒醒!”

睜開眼,我隻覺得口幹舌燥,咽了一口口水,驚慌地抬眼看四麵的鏡子,裏麵映出的是我和奶奶。剛才我是昏過去了?我抓住奶奶的手,急急地說:“奶奶,奶奶,我看到了一個女人,好可怕!”

“小影乖,你是太累做噩夢了吧?哪有什麽女人?都好好的呢。”奶奶也不等我說完,就用浴巾把我包起來,扶我回房。

“小影,你先休息幾天,我看你一定是太累了,今晚奶奶陪你睡,啊?”奶奶摸著我的頭發,安撫著我。

她也不問我夢見了什麽,反複幫我掖著被角,心神不寧的樣子。

可能是剛才太耗心力,也許有了親人的陪伴讓人安寧,頭剛一碰到枕頭我就進入了夢鄉,這一夜竟睡得異常安穩。

第二天,我準備去店裏,卻怎麽也找不到鑰匙。一問奶奶,原來是被她收起來了,說我太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在家裏窩了一上午,無聊得圍住奶奶打轉,可她說什麽也不肯給我鑰匙,看她態度那麽堅決,我也隻好死心。

回屋整理房間的時候,從包裏翻出來一張名片,居然是那個唐朝的。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加上閑來沒事,我便決定去找他。不過我還是長了個心眼,將包裏所有貴重物品一律留在家裏,打定主意隻要他提到破財消災這類話,就一概不理會。

唐朝的店和我家中間跨了好幾個區,加上不熟悉,我轉了好幾趟車才找到。

門店裝飾得古色古香,木門也如名片上一樣,雕著鏤空的菱花,隻是放大了許多倍,跟他個人風格很接近。因為是古玩店,所以生意也與我的旗袍店一樣清淡。我去的時候店裏沒有其他客人,隻有他正拿著雞毛撣掃花瓶上的灰塵。聽到推門的聲音,他回過頭衝我笑了笑,絲毫不感到意外,仿佛早料到我會來一樣:“來了?你先坐,我馬上就來。”

我在根雕做成的椅子上坐下,麵前是跟椅子一色的根雕茶幾,在正對麵的壁櫥裏,擺放著許多茶具,看得出他一定是個喜好品茗之人。在茶幾的左角上放著漆黑的電熱壺,裏麵的水已開始沸騰,嘟嘟地不斷冒著熱氣。

他收拾好後在我對麵坐下,問:“喜歡喝茶嗎?”

我點點頭,看他拿出白瓷盅,用沸水燙過,再拿出一小塊黑黝黝的茶塊,對我說:“女人都想擁有一副好身材,所以還是給你喝普洱茶,減肥的。”

我笑起來,“我常喝這茶。唐先生這裏好雅致,看這茶幾,也是古香古色的。”

“別誇我。對了,我這根雕的桌椅可都是贗品,並非真的根雕。”他邊泡茶邊說。

“哦?”我不解,很少有人在提及贗品時還這麽底氣十足。

“根雕的桌椅,要有個幾十年的才算好,但凡有些樹齡的樹,都是不能隨便砍伐的。那可是跟人一樣,有靈有魂的,可我又喜歡這類東西,所以就弄了個贗品回來。”經他這麽一解釋,我茅塞頓開,他既然懂靈異,自然相信這些,“原來如此。”

“現在說說你的事吧。”他放下茶杯,麵色凝重地望著我。

聽完我的敘述,他沉思了許久,起身到裏屋的抽屜裏拿出一樣東西遞給我。那是個小型手電,我正迷惑,他示意我打開,一道極強的光束照得整間屋子通明透亮,還能聽到電流滋滋的流動聲。我問:“這是什麽?一般的手電好像沒有這麽強大的電流。”

“這是我自己根據普通手電的樣式改進的,把一個大型手電的設備濃縮起來,模擬陽光的照明,所以比那種大型手電更能聚光,又方便攜帶,還請‘專業人士’做過一些法事。髒東西是怕陽光符咒的,隻要你夠鎮定,再遇到時打開手電,她就會消失。”

“真的可以?”我將信將疑。

“當然!相信我。我再給你一張護身符,暫時避避邪,算是加個雙保險。”他把一個紅布小包遞給我。係符的繩子是深藍與白色織成的,兩股線交錯糾結,糾結的模樣就像——他正廳掛的八卦圖。我把這個護身符掛在頸上,又在唐朝店裏逗留了一會兒。

我們這次談得很融洽,直近黃昏,我才告辭回家。

晚上睡下真的沒有再出現什麽怪現象,我睡得甚是安穩。

“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楓葉將故事染色結局我看透……”大半夜的,周傑倫的歌聲將我吵醒。是手機!

抓過來一看,原來是蔚彬!我心裏鬆了一口氣,這小子,總算跟我聯係了。

“喂!你把我那件墨綠色——”我還沒有說完就被他打斷。

“姐,你聽我說,”手機裏傳出蔚彬嘶啞的聲音,他哽咽著說,“小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