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線索

從“地鐵屍骸案”案發的第二天下午到第三天午後,警方鎖定林瀟瀟即為實際執行在地鐵上棄屍和快遞頭顱包裹到《榮京日報》社的犯罪嫌疑人僅花費了約24小時,但他們沒料到,這一天時間,對於一場與“惡紳士PRADA”的戰鬥來說,恐怕已經太久了。

與邢遠征在微妙的沉默中草草解決了午飯,葉鵬雖然很想問舅舅上午與表姐的交談是否順利,但想一想還是將已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知道舅舅的脾氣,也了解表姐的個性,這兩個人之間,是從來不會好好交談的。

正如重案組分析的那樣,快遞公司是整個案件的第一個突破口。

根據邢星報案時提供的快遞包裹原件,警方輕而易舉地就獲知當日無辜地負責了這項頭顱的快遞工作的是一家名叫“通運直達”的小物流公司,注冊地就是原京的西城區。葉鵬迅速按照快遞單上的號碼打過去,剛響一聲,一個帶口音的女聲就接起了電話。

“喂,您好,通運直達。”

“您好。”

“請問您是辦理快遞業務嗎?”

“嗯,我想請問貴公司在櫻樹園附近有辦事處嗎?”

“我們提供免費上門收取貨物的服務,櫻樹園暫時還沒有辦事處,但同樣可以取貨,我們願意派人上門領取。”

“是這樣……那麽請你幫我查一下11月22日,也就是昨天,是誰在櫻樹園周邊負責貨物的收取。”

電話那頭傳來片刻沉默:“……請問您為什麽要查這個呢?”

“我這裏是公安局刑偵*大隊重案組,正在調查一起案件。”

“啥?公安局?”女聲用濃重的河南口音驚呼起來,“恁等等……”

顯然這家規模不大的快遞公司還並未意識到自己快遞的包裹出了問題,更不會想到自身能跟公安局重案組扯上什麽關係,不過很快便換成了一個自稱經理的人接起電話,態度聽上去非常配合,恐怕是覺得警察找上門,不管怎樣都得全力應對。

“警官,您說的是11月22號,也就是昨天是吧?哦,查到了,櫻樹園那邊是收了個包裹,送到《榮京日報》社的,您要找的是這個嗎?”經理效率很快,感覺頭腦也比較清楚。

“是的,就是這個,”葉鵬心頭湧起一絲喜悅,果然沒錯,快遞就是從櫻樹園發出的。於是他進一步追問道:“能查出當時是誰收取的貨物嗎?”

“能,能,這個很好查,我們公司本來快遞員就不多。”電話那頭傳來幾聲幹笑。

“這樣吧,你查出昨天是誰收取的這份快遞,讓他到刑警隊來一趟,盡快。”

電話中傳來猶豫的聲音:“警官,不會是那個包裹有什麽問題吧?”

“先別問那麽多了,我們就是需要跟收貨的人當麵了解一些情況。”為了防止快遞公司經理多疑,葉鵬以不容分說的口吻說完這句便掛斷了電話。

看起來凶手是有意挑選了這樣一家不太入流的小快遞公司,輕鬆便逃過了被要求查驗貨物的危險。

“雖然這家公司也沒什麽太大過錯,但還是很可氣,居然讓凶手鑽了這麽大一個空子!”想到這裏,葉鵬不禁學著舅舅的樣子緊鎖起眉頭。

舅舅經常一邊辦案一邊為各行各業目前在操作上的一些嚴重的不規範而皺眉,像地鐵上的人工安檢、快遞公司的貨物查驗等等都是很好的例子。邢遠征在辦案過程中遇到類似情況,有時甚至會當場指正出來,態度往往很不友善。開始時葉鵬對此很不以為然,覺得那樣做不免有多管閑事的嫌疑,弄不好還會惹來別人的不解和白眼,他堅信人們都是表麵上唯唯諾諾承認疏忽,轉過身就會沒好氣兒地抱怨“警察有什麽了不起,這也要管!”

但隨著辦案數量的增多,他發現事實上很多犯罪之所以能夠成功,正是因為狡猾的凶手們對某個經常接觸的行業在日常操作中所存在的漏洞加以了巧妙的利用,使之成為整個犯罪過程中至關重要的環節,而警方則因為對此不熟悉,或者沒想到這些漏洞的存在,通常很難一上來便識破犯罪份子們的詭計,為此耽誤不少破案時間的狀況屢屢發生。

而讓這些犯罪份子有機可乘的絕大部分原因都出自從業者們盲目的自信和所謂的經驗作祟。更可怕的是,這種行業間的操作漏洞還帶有極高的傳染性。如果一家行業內的標杆企業不把這些漏洞放在心上,那麽很可能整個行業都會隨之降低操作標準,久而久之,就會在業內形成一種共識,認為有漏洞的操作模式才是理所應當的,而這搞不好就將是無止境的惡性循環,隻會讓整個行業的規範標準一降再降,最終失去公眾信任,造成公眾對該行業的整體質疑,而到那時,再反思改過,挽回公眾對一個行業的信心又談何容易。

警察作為遊走在各行各業之間的闖入者,反而更能清晰地看到這一點,甚至有時還是“受害者”,可是即使身為警察又能做多少、做什麽呢?每每這時,即使是舅舅也隻能搖頭罷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兩名自稱是“通運直達”的人登門重案組,可見快遞公司對此重視有加。

邢遠征決定親自向快遞人員了解包裹的收取情況,葉鵬負責記錄。

邢遠征肩披著警服,雖然閃爍著一雙鷹般的眼睛,眼神卻並不嚴厲,他注意到來客中有一人是明顯的快遞員裝扮,年紀很輕,臉頰上掛著農村人特有的紅暈,神態小心羞澀。

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皮夾克的中年男人滿麵堆笑,用稍帶河南口音的普通話介紹自己是“通運直達”的總經理林大業,也就是剛才在電話中與葉警官通話的人。身邊的小夥子叫小栓,是22日當天在櫻樹園收取快遞的業務員。

葉鵬衝叫林大業的經理笑了笑說:“放鬆,林經理,我們隻是了解點兒情況。”看得出來,這個經理格外緊張,腦門直冒汗。

邢遠征語氣和藹地向那個叫小栓的青年詢問道:“22號,也就是昨天,你是什麽時候在櫻樹園的哪裏接收到一個寄往《榮京日報》社的快遞包裹呢?”

小栓操著比較重的河南口音,但很努力地使自己盡量口齒清晰地回答:“大約是上午10點不到的樣子,就在櫻樹園地鐵站前的公交車站,我記得來送包裹的是個女娃。”

“女娃?”葉鵬隨即流露出驚訝,邢遠征也用充滿疑惑的目光回瞪了他一眼。

林經理恐怕小栓說的話警察聽不懂,連忙出麵解釋道:“啊,我們那邊管女孩子都叫女娃娃,小栓說的女娃大概是年輕姑娘的意思,對吧?”

小栓聞言認真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詢問的第一句話就出乎了邢遠征的預料,送包裹的居然是個年輕女性。

“你昨天一共在櫻樹園周邊收了幾個包裹?能確定寄到《榮京日報》社的那一個是個年輕姑娘來送的嗎?”為了進一步證實這一情況,邢遠征把問題問得更加具體。

“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個女娃娃!”小栓對警察們不相信自己的話感到很焦急,“昨天我隻在櫻樹園收了一個包裹,而且我還記得她填錯了第一張快遞單,我又給了她一張。當時她沒有填寄件人信息,我還告訴她這樣不行,萬一包裹在遞送過程中有什麽問題,就退不回來了,可她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就是不填,肯定不會錯的!”

邢遠征雙眉緊蹙,聽起來小栓的記憶非常可靠,這一狀況的確讓他始料未及。但是仔細想來,這也在預料之中,當初就質疑過凶手選擇用快遞來運送屍體的方式可能是有意為之,他自己不會傻到直接在快遞公司的人麵前暴露,找個女性來替自己完成棄屍和快遞的工作可謂合情合理。目前已經可以確定快遞就是從櫻樹園發出的,這與之前分析的棄屍者登上地鐵的起始點相一致,所以或許可以得出結論:實際在地鐵上執行棄屍行為和投遞快遞的這個“女娃娃”也許是同一個人,而且她很可能隻是“惡紳士PRADA”的一個幫凶,所以真正的凶手才不怕留下快遞公司這樣大的一個線索。

但如果照這樣推理,這個“女娃娃”就應該與“惡紳士PRADA”有過直接的接觸,而且她未必參與了“惡紳士PRADA”的整個犯罪計劃,甚至很有可能隻是一枚棋子。看來當務之急是必須先找到這個小栓口中的“女娃娃”,看看她究竟知道多少案件的內幕。

“這個年輕姑娘在把包裹遞給你時有沒有什麽異常?或者,你有沒有注意到有什麽不同尋常嗎?”想到這裏,邢遠征的表情開始變得嚴峻,皺眉問道。

“異常……”小栓似乎也感到自己的證詞將事態變得嚴重,於是喃喃低語,一副很努力回想的樣子。片刻,他好像想起了什麽,眼睛一亮說:“我想她應該是個女高中生。”

“哦?為什麽?”這是一個相對具體的定性,可以大大縮減排查範圍,邢遠征為此挺起脊背。

“我看到她背包裏有件紅色的校服。”

“校服?校服上麵一般都繡著校名,你看清是哪所學校了嗎?”

“沒有……”小栓似乎自己也對自己的回答流露出失望。

“那你怎麽能確定你看見的是校服?而且是高中校服?”

聽了這句問話,小栓臉頰上的紅暈忽然生動起來,露出年輕男孩兒特有的生澀中還夾帶著興奮的表情。

“那女娃娃……這裏老高了,”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在我們那裏,這樣的女娃娃都可以生小娃娃了。而且我見過那種校服,我在櫻樹園附近收快遞時常看到有學生穿著一樣的校服,我雖然沒看清校服上的名字,但從他們的身高和體型來看,怎麽都應該是高中生了。”

邢遠征舒了一口氣,看來不能低估年輕人的觀察力。

“你說那女娃把校服塞到了背包裏,那你還記不記得她當天來送包裹時穿的是什麽衣服?”

“記得記得,她穿了一件嫣紅色的緊身薄毛衣,沒有領子的那種,下麵是一條黑色的小短裙和一雙長靴,我還記得她染著棕色的頭發,頭發有這麽長……”小栓說著比劃了一下自己肩膀稍靠下的位置,“她還戴了一條米色的長圍巾,背一個米色的大單肩包,好像是布做的。”

“她在把包裹給你時還說了些什麽嗎?”

“沒有了,她隻是一個勁兒問我是不是可以確保第二天一早送到目的地。哦,對了,她還笑嘻嘻地告訴我不要隨意打開箱子,可是她說這話時的那個樣子簡直就好像有點兒希望我拆開箱子看一看似的。”

“哦?為什麽這麽說?”

小栓咽口吐沫,想了想道:“我感覺那箱子挺重的,就來回擺弄了一下,因為我想試試看好不好運。像這種顧客自行封箱好的包裹,如果我們覺得運送起來不方便,一般都會再重新為顧客裝一次箱。那女娃娃似乎看出我在猶豫,於是警告我不要拆箱,就那樣送就好了。可是她說這話時眼神特別奇怪,有點兒那個……”小栓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可能在他心裏“那個”是個具有特殊意義的詞語,但又不確定警察是否明白,於是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身旁的林大業。

林大業聞此隻好解釋道:“恐怕那姑娘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女孩兒吧,小栓可能是想說‘挑逗’一類的意思。”說完這些,林大業也不免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想來這種對話對於這個中年的男經理來說也有些尷尬。

“嗯,就是很‘那個’,我當時特別緊張……那女娃娃長得挺俊的。”小栓吃力地說完,立馬兒又臉紅起來。

“你來確認一下是不是這個箱子?”這時葉鵬從桌底拿出一個快遞包裹箱,箱子是空的,隻留有開封的痕跡和黏貼在上麵的快遞單。

小栓仔細地看了看空箱子和上麵的快遞單據,篤定地點了點頭。

邢遠征意味深長地衝葉鵬使了一個眼色,眼神裏仿佛在說“收獲不小啊”。隨即他站起身,宣布問話結束,並走到小栓麵前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謝謝你提供的信息,對我們很有幫助。”

兩名快遞公司的來客紛紛表現出無法釋然的神態。葉鵬負責送二人走出重案組。

在公安局大門口,林大業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戰戰兢兢地問:“葉警官,那個包裹到底出了什麽事啊?”

葉鵬深知依邢星的做事風格,這麽大的新聞砸到她頭上,明天她筆下的報紙上肯定不會默默無聞,搞不好整個媒體界都將對此案給予關注,弄得盡人皆知,所以此時自己對案件相關人員也無需過多隱瞞,便告知了二人實情,並要求小栓做好隨時再來重案組協助案件調查的準備。林大業雖然強作鎮定,腦門兒上卻“噌”冒起一層細細的汗珠,而小栓得知當日自己收到的包裹裏居然是顆人頭,登時臉色煞白,一秒鍾都沒猶豫便答應隨時竭力配合調查。

“以後你們收包裹時可不能再這麽馬虎了,知道嗎!”目送兩人臨走前,葉鵬不忘如此提醒道。

林大業隻是一個勁兒擦著額頭上的汗珠,點頭如搗蒜。

鑒於小栓提供的情況,整個重案組幹勁兒大增。

此前邢遠征已經安排專人調取了地鐵相關車站,包括四個發現屍骸的站點和其餘各個有可能轉乘站的全部監控錄像,但因為毫無線索,排查監控錄像本身又是一項極其耗時的枯燥差事,所以在此前一天的時間裏,調查人員幾乎毫無所獲。而此時,根據小栓的證詞表明,拋屍者極有可能是一位身穿嫣紅色毛衣,係米色長圍巾、背米色大單肩包的年輕女性,在得到這一信息後,數名調查人員集中線索,花費了半天時間,終於從大量的監控數據中鎖定了一名嫌疑人的身影。

這名嫌疑人共在櫻樹園站、立安橋站、皇家花園站和乾陽門站被攝像頭分六次捕捉到,根據其衣著和與警方假定的拋屍者幾乎完全同步的出現地點及時間點來確定,她應該就是小栓所說的那個頭顱包裹的投遞者,也是在“地鐵屍骸案”中實際執行拋屍行動的人。

慶幸的是,因為這名嫌疑人在立安橋站幾乎是當日那趟列車中最後一個走出車廂的乘客,而且她好像有意與人群拉開了一點兒距離,所以監控錄像完整地拍攝到了她出站時的正麵畫麵,經過截圖和清晰化處理後,一張完全可以用來作為辨認嫌疑人根據的圖片便產生了,成為警方手中最重要的一個線索。

葉鵬通過網絡視頻在第一時間要求小栓對圖像進行確認,小夥子幾乎隻看了一眼便肯定圖片中的女孩兒正是前天曾在櫻樹園與自己交接快遞的“女娃娃”。

至此,拋屍者已浮出水麵,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盡快確認這名拋屍者的身份。

小栓曾表示他覺得這名“女娃娃”是附近高中的學生,並且提出了校服的觀點,邢遠征對此頗為在意,認為應該相信小栓的判斷,於是他向重案組下達指令,首先要在櫻樹園周邊的各高中內確定校服為紅色的學校,之後重點排查在22日有過女生曠課或逃學的班級。

排查工作大概花了半天時間,可謂非常順利,在案發第三天的午後便有了結果。

櫻樹園周邊的高中本來就不多,有紅校服的隻有兩所,而22日在這兩所學校配有紅校服的班級裏,隻有惠式口高中高二5班曾出現過女學生無故曠課的現象,調查人員將嫌疑人圖片拿給相關班級的班主任和同學進行比認,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表示曠課的就是照片上的人,這個女學生的名字叫林瀟瀟。

但調查人員並沒有在學校如願找到她,因為林瀟瀟當天也沒有來學校上課。而據她的班主任反映,他們早就對林瀟瀟無故曠課和逃學的行為司空見慣了,根本管不了,也不會太在意。她上課基本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在她身上一禮拜隻來學校露一麵的情況都不足為奇,簡直比校長還“罕見”。其實林瀟瀟的班主任倒是位看上去挺認真負責的中年女老師,衣著幹練樸素,略扁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紫框眼鏡,但提起林瀟瀟時顯然不願多談,最終隻淡淡地評價說“那孩子家教不太好”,語氣中充滿無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案發的第二天林瀟瀟還在學校出現過,不過上了一節曆史課就走人了,直到警方找上門都未再出現。

“她會不會是畏罪潛逃了?”重案組有人提出這樣的擔憂,“我們有必要先發個通緝令嗎?”

也有人對此提出質疑:“她不是第二天還去上課了嘛,現在高中生裏自己闖了禍卻全然不知、若無其事的多了去了,說不定這個小丫頭現在正貓在哪個網吧裏打遊戲呢!”

邢遠征一語不發,將自己深深陷入辦公桌前的座椅裏。他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林瀟瀟,即拋屍者,簡直就像是“惡紳士PRADA”故意送上門來給警方調查的。

會不會是哪裏疏漏了?絕不應該如此輕易。

無法揮卻的不安使他感到胃裏一陣翻騰,大腦仿佛缺血般空虛,眼睛也跟著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