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親

原京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重案組氣氛一派凝重,暫時沒有人說話,整個辦公室的空氣此時除了用來呼吸,隻不斷傳遞出敲擊電腦鍵盤的脆響。不時有人向問詢室的方向張望,隨即也會搖搖頭,立刻收斂起好奇的目光。

終於有了預期的動靜來打破這份沉默。邢星和邢遠征從問詢室中一前一後地緩緩走了出來。

重案組位於刑偵大隊所在樓層的中央部分,邢星對這裏可謂非常熟悉,事實上多年以來她唯一沒有一探究竟的正是自己剛剛進過的問詢室,而完全如她預料中那樣,表麵上來看,問詢室的確是整個重案組最無趣的所在,一張四方桌、兩把折疊椅、一盞不起眼兒卻瓦數高到晃眼的小台燈。從前她之所以沒有進去過,正是因為她堅信那裏毫無意外。可是此刻她卻隱隱帶著一份對那間封閉小屋肅然起敬的情緒,緊張……她深切感到一股難以抗拒的壓迫感能在瞬間籠罩進入問詢室中的每個人,即使作為一名報案人,她的心也一度狂跳不止。

匆匆穿過法醫室、證物科和接待室,邢星飛掠過重案組,踏著灰白相間的老舊泥石台階,一口氣衝出了公安局大樓。

“呲……”身後隨即傳來一陣點燃打火機的聲音。

邢星長歎一聲,無奈地轉回頭來:“你別跟著我了!”

邢遠征內穿白襯衫,外罩一件灰色羊絨毛衣,那是他最鍾愛的一套衣服,如今已略顯肥大,腰間皮帶在很顯眼的位置露出一個磨損過度的扣眼兒,顯然是佩戴者曾經常扣的位置,而如今,靠前的扣眼兒似乎更合適。可能是因為剛剛跟隨邢星走得有些快,隨意搭在雙肩上的警服已經有些下滑,並沒有佩戴警帽的頭上,白發以絕對壓倒性的優勢盤踞著,黑發很受氣地被擠壓在若隱若現的發跡之間。

“你確定不需要人保護?小鵬都跟幾個兄弟打過招呼了,可以輪流負責你的安全。”他叼著一支剛點著的香煙,眯縫著眼和氣地問道。

邢星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說:“沒必要,凶手不會對我下手的,況且我能應付那種混蛋。”

邢遠征聽後似乎很認同,深深吸了口煙道:“不要也罷,我想凶手隻是要利用你達到製造輿論恐慌的目的。但他很可能再與你聯係。”

邢星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但我想QQ那混蛋是不會再用了,他應該預見到我的QQ已經被你們控製,再用QQ聯係我無異於自投羅網,而且如果我是他,同一個QQ號碼也不會使用第二遍。”

邢遠征咀嚼著邢星的分析,邊思考邊喃喃自語:“這個凶手似乎樂在其中,總感覺他的目的並不是殺人。”但隨後又想到什麽,認真地叮囑道:“如果隻是網絡上的聯係,你就應該不會有危險,但千萬別一意孤行明白嗎?”

邢星望著眼前這位老刑警沉思的神態,熟悉的雙目依然深邃,眼角的皺紋卻似乎比記憶中又深了幾許。“不知他的病好些了嗎……”想到此,突然她心中一酸,嘴上卻還是公事公辦的口吻:“放心吧,有任何情況我都會第一時間報告給你們的。而且我相信,隻要凶手敢再跟我聯係,我一定會讓他露出狐狸尾巴!”

這番話反而加重了邢遠征的擔憂,但他卻顯然在邢星堅定的語氣下不知還能說些什麽。沉默了片刻,手中的香煙眼看要燃燒到盡頭,邢遠征輕歎一口氣,將煙蒂使勁兒踩在腳底。

“回去吧。記住要小心。”他衝邢星用力擺擺手,也不等邢星回話,兀自轉身向樓裏走去。

“哎……爸……”望著邢遠征突如其來的背影,邢星下意識地喊出了聲。

邢遠征猛然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你一定會抓住他的,對吧?”

邢星覺得自己這句話並不是在詢問父親,就像父親也並沒有給予自己一個回答,隻是在沉默中漸行漸遠一樣。

邢遠征辦公桌上擺著厚厚的一疊案件資料,他已經瀏覽過數遍,重案組大幅的案情分析板上,也密密麻麻地粘貼著所有與“地鐵屍骸案”相關的現場圖片、證物照片及屍檢結果等等。案件發生已經將近24小時,而警方手中所掌握到的線索卻不容樂觀,反而使整個重案組都陷入到一種莫名的困惑感之中。每個辦案人員雖然嘴上不說,但恐怕心裏都有一個最深的疑問:“凶手究竟要幹什麽?”而邢遠征更是有一種隱隱的預感,這個凶手根本就是在以犯罪和與警方的周旋為樂!

首先,凶手選擇利用地鐵來拋屍的手法非常複雜且危險,甚至不惜冒著暴露行跡的危險來達到故意製造恐慌的目的。

他先後鎖定了地鐵5號線、13號線、4號線和1號線午間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分別作為拋屍地點,這本就是個令人費解的舉動。這四條地鐵線路雖然並不全是最繁忙的,卻也縱貫全城東西南北,特別是13號線上發現屍骸的乾陽門站,正處在市區樞紐地帶,而且13號線全線從東華門到乾陽門,客流量都很大,選擇這條線棄屍的危險性相當高;另外1號線顯然也並不適合承擔棄屍這類任務,這條線路經過原京最熱鬧也最至關重要的原京大街一線,沿線全部是旅遊景點,幾乎每站每日都是不間斷地人流如織,稍不留神就會被充滿好奇心的遊客注意到,當然凶手可能早想到了這種情況,也許正因為這條線路上的乘客多以流動性較大的遊客為主,凶手認為即使被人看到自己在車廂中有奇怪的舉動,警方恐怕也很難查詢到目擊者,但難道他就不怕萬一嗎?萬一乘客當場就報了警呢?另一種可能就是凶手有把握避開這些“危險”的大站。可事實上5號線和4號線也相當危險,5號線不僅貫穿了當下原京人口密度最大的勝淮苑住宅區,也途徑市區中心地帶,而4號線沿途更是以大學生和IT精英人士居多,這些人大多頭腦敏銳且充滿獵奇心理,那麽麵對重重隱患,凶手為什麽非要選擇這四條地鐵線路來棄屍呢?

再說凶手一定知道平常人對屍體都是非常陌生且恐懼的,四位屍骸的發現者除了第四位是一名乘警以外,其他三位:王小玫、於淑敏、張兵,都是普普通通的列車服務人員,就算是乘警魏冬,平時也幾乎沒有什麽機會與人類的屍體打交道,讓一塊塊屍骸在完全沒有心裏準備的情況下赫然呈現在幾個普通人麵前,這種驚駭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通過對四位屍骸發現者的問詢得知,四位發現者相互之間均不認識,除了同在地鐵係統工作外,找不到任何關聯之處,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凶手是針對這四人所進行的犯罪,那麽就得出一個結論,凶手從一開始就不在乎會由誰來發現這些屍骸,他追求的結果是這些屍骸被一些普通、甚至沒有見過屍體的人在不經意間發現了,致使發現者受到驚嚇,同時恐慌也隨之蔓延……試想一下,這是多麽邪惡的犯罪心理。

其次,凶手拋棄頭顱的舉動同樣非常危險,而且這一次他玩得很大,居然自己跳出來要求媒體對案件進行報道。

如果說,地鐵上的棄屍行為還不能令警方完全將此案定性為“連環殺人碎屍案”的話,因為畢竟發現的屍骸非常殘缺,僅僅斬斷手、腳通常是並不致命的,但凶手拋棄頭顱的舉動則更像是在主動交代自己的殺人碎屍罪行。為此凶手甚至不惜在網絡上直接暴露身份,並且主動與邢星取得聯係。雖然邢星並不是警察,卻是距離罪案非常近且嗅覺敏感的媒體從業者,在她麵前暴露自己,就等於是在間接實現與警方和公眾的對話,隻能說這樣大膽的行為充分反應出了凶手的自信。

而且凶手在運送頭顱上選擇了一種最簡便卻也看似最愚蠢的方式——快遞!現在就算再不正規的快遞公司,也都有一套基本成熟的物流流水線,貨物從收取到投遞每一步都受到監管,雖然可能一些不是太正規的快遞公司在貨物的收發查驗上還存在漏洞,令一些不法分子有機可乘,但居然大膽到利用快遞公司來從事運屍這種工作,還是令人費解。因為這無疑相當於留給了警方一個巨大的線索。凶手這樣做似乎完全不在乎警方沿著快遞公司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於是,這就不得不讓警方產生一連串疑問:雖然在以上的分析中我們都將作案人稱為“凶手”,但究竟殺人者和實際執行拋屍工作的是不是同一個人?殺人者和與邢星聯係的“劇透者”又是不是同一個人?亦或是殺人者為一人,拋屍者和“劇透者”又另有其人?而同樣不能排除的可能是:這會不會是一起團夥犯罪呢?此外,最關鍵的一點,也是目前警方完全被動的一點,即這個未知數量的“凶手”是否還會再行凶呢?

再次,凶手選擇來拋棄的屍骸本身就非常奇怪。

根據法醫對所發現的全部5塊屍骸所做出的分析表明,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屍骸共來自4位不同的受害人,且受害人均為女性,年紀在20至30歲之間。

其中屍骸的歸屬情況是這樣的:最後在地鐵中發現的冰凍的完整女性右手和快遞到《榮京日報》社的女性頭顱為同一受害人所有,因屍體接受過冷凍處理,無法準確計算出死亡時間;其餘的三塊屍骸分別為第一個發現的完整女性左腳骨、第二個發現的半腐爛的完整女性左手和第三個發現的完整女性右腳骨,三塊屍骸分別來自於三位不同的受害人。其中左腳骨受害人的遇害時間經估算已超過兩年,屍骸顯然是被掩埋後又經挖掘出來再加以拋棄的;其次是右腳骨的受害人,遇害時間大概在10個月到1年半之間,屍骸同樣經過了掩埋,是新近被挖掘出來的;而半腐爛的左手也因曾被冷凍過,無法確切地推算出死亡時間,但從目前腐爛程度來看,這隻左手很可能是先遭到短期冷凍,後又被填埋,而在腐爛了一半的情況下再被新近挖掘出來又冷凍起來的,凶手為了使這隻左手盡量“保鮮”,還將其擱置於大量的粗鹽裏,發現時這隻左手應該二次解凍了並不久,推斷死者已經遇害了一個月左右。

而隨著屍骸的分析結果出爐,令人不解的問題便出來了,如果屍骸來自同一位受害人,作為凶手,通常為了將全部的屍體棄置幹淨,選擇這樣的方法,分多次拋棄屍體倒還可以理解。但很明顯,凶手是故意挑選了四位受害人,以左右手腳和頭顱的組合來加以棄屍,而為了達到這種棄屍效果,凶手甚至不惜將已經掩埋了的屍體再挖掘出來,真可謂煞費苦心!似乎他這樣做的目的除了可以使整個案件看起來更加“華麗”以外,實在找不出別的更符合凶手邏輯的理由來了。

同時,這起複雜的連環殺人碎屍又拋屍案還存在一個技術上的疑問,那就是原京的地鐵錯綜複雜,這就提供給實際負責地鐵上拋屍工作的案犯無論從哪一站搭上地鐵都可以做到在上述四條線路上拋屍的客觀條件,但問題是無論在地鐵的哪一個站點,都裝備了進入地鐵前的安檢係統,拋屍者是如何帶著四塊屍骸,堂而皇之地進入地鐵實施犯罪的呢?

一堆問題擺在眼前,邢遠征認為隻能逐個解決,麵對如此難以捉摸的對手,最忌諱的就是沉不住氣。他隱隱地有一種感覺,這個凶手已經不再滿足殺人所帶來的快感,而是將整個犯罪過程當成了一場遊戲。而像自己這樣一位經驗豐富的刑警,說不定也是凶手早已設計好的遊戲情節中定然會登場的角色之一。所以自己必須不能被凶手牽著鼻子走,要讓這個角色真正成為凶手的威脅,不斷逼凶手露出破綻,自亂陣腳,自己才可能在這場遊戲中取得最後的勝利。

正當邢遠征想得出神,葉鵬匆匆走到他身邊,語氣略帶興奮地說:“邢隊,剛剛櫻樹園地鐵站反映上來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他們的安檢係統在昨日上午10點10分左右曾經出現過短暫故障。”

邢遠征聽後一愣,責問道:“這麽重要的事怎麽現在才說?”

葉鵬為難地說:“櫻樹園地鐵站方麵說最近他們的安檢設施故障頻頻,已經出現過多次,而且事發當日他們的安檢故障時長大約隻有不到十分鍾,機器故障後他們又馬上采取了人工安檢來代替,所以就沒太當回事兒。”

“人工安檢?”

“啊,就是帶包的乘客將背包打開讓工作人員看一下。其實現在上下班高峰時段,如果地鐵人流太擁擠,一些站點都采取這樣的人工安檢,因為比機器安檢快,而且很多女乘客更喜歡這樣的安檢方式,隻要把包打開亮給工作人員看一眼就可以通行了。”

葉鵬邊說邊觀察著邢遠征的表情,隻見舅舅聽後立刻皺起了眉,顯然是認為這樣的安檢方式存在著巨大漏洞。於是他趕緊補充道:“不過這對我們來說卻是個好消息,正因為這樣的人工安檢靠不住,才剛好解釋了這個拋屍者為什麽能夠明目張膽地帶著四塊屍骸順利進入到地鐵裏。”

“嗯,看來凶手比我們更加了解地鐵的運營方式,說不定是個需要經常乘坐地鐵的人。”邢遠征說著,迅速從如山的資料裏翻出一張完整的原京地鐵線路圖,隻見上麵櫻樹園、勝淮苑北、乾陽門、原郊山北四個站點早已被紅筆畫上了圈,葉鵬也隨即湊上前一同認真研究起來。

片刻,邢遠征點了點頭,指著櫻樹園站說:“現在基本可以確定了,實際拋棄屍體的家夥就是從這裏上的地鐵,而且很可能就是利用了安檢故障的空檔把屍骸帶了進去。”

葉鵬也從圖中看出了端倪,附和道:“看來是這樣的,最先發現的屍骸在5號線勝淮苑北站上,時間大概為不到12點,如果拋屍者在10點一刻左右從櫻樹園站坐上1號線,然後在東雙站轉乘5號線,將裝有屍骸的小皮包放在事先想好的位置,這輛5號線到達勝淮苑北站的時間就剛好應該在12點以前。”

邢遠征讚許地說:“沒錯,這還隻是拋屍者行動的第一步。5號線在立安橋站與13號線相交,這名拋屍者將第一個需要拋棄的屍骸安置好後,便在立安橋站下了5號線,轉乘上開往乾陽門方向的13號線,而這一次拋屍者並沒有中途下車,一直坐到了終點站乾陽門,在安置好第二塊屍骸後才又下了地鐵,這也就是為什麽乾陽門站的屍骸是第二個被發現的。隨後他/她就在原地直接又坐上4號線,也就是第三條發現屍骸的地鐵線路。”

“可是他/她究竟是在哪一站從4號線下車的呢?因為我們知道,這個家夥將最後一塊兒屍骸扔在了開往櫻樹園方向的1號線上,這就說明他/她最終又轉回了1號線,可是4號線跟1號線在拋屍者行動的方向上並沒有交集,如果想從4號線轉乘回來,就出現了兩個選擇,要麽在原京圖書館站轉9號線坐到原京博物館轉回1號線,要麽幹脆在4號線搭乘反方向的列車,繞一點兒遠,在西雙站再回到1號線上。”

“這並不重要,”邢遠征擺擺手,“無論哪條線路都是可行的。關鍵是這個拋屍者最後又回到了開回櫻樹園的1號線上,你想想,這說明了什麽?”

葉鵬立刻便領會了其中的含義:“您是說,這個家夥需要回到櫻樹園,也就是他/她上車的起點?”

“正是!”邢遠征麵露微笑,眼中透出仿佛發現了獵物的獵犬般興奮又專注的光芒,“看來櫻樹園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