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劇透者

輕輕將一杯黑濃的苦咖啡放上書桌,邢星睡眼惺忪地打開電腦。跟往常一樣,身旁的熒光鬧鍾顯示現在是原京時間早上7點半,距離她出門到《榮京日報》上班還有一個小時。

通常這一個小時,邢星會用45分鍾來觀看一集犯罪題材的影視作品,15分鍾梳妝整理自己。最近她追的是美劇《犯罪心理》(Criminal Minds),該劇已連拍了數季,一集一案,節奏非常緊湊,今天這一集是她最感興趣的犯罪模式:潛藏在都市精英人群中的連環殺手,專以年輕女性為作案目標,從征服與殺戮中獲取變態的滿足和快感。

時間過得很快,結局也並沒有出乎邢星的預料。她懶懶地關上電腦,踱步到更衣室,不到10分鍾便出來了,依然是牛仔褲配格子襯衫,外罩一件灰色的寬鬆長毛衣,大衣和高筒皮靴全是黑色的,一個深棕色的純皮大包裏麵隨意地塞著手提電腦、采訪本、圓珠筆、零錢包等物件,她又花去5分鍾在略帶倦容的臉上簡單地打了一層BB霜,塗抹上淡粉色的口紅,長發在腦後鬆鬆地係了個結,出門前,邢星還不忘給予鏡中的自己一個肯定的微笑。

《榮京日報》社位於原京環城線的京廣橋內,通常人們提起原京環城線廣京橋到國展橋一線,都認為當劃分到城市的中央商務區(CBD),可事實上《榮京日報》社的地理位置卻非常尷尬,就好像被繁華故意遺棄了一樣,僅隔著一條街區,對麵的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個個都超過30層以上,樓體的外立麵也大多選用高檔防碎玻璃和金屬窗棱,給人一種幾近壓迫的現代感。而《榮京日報》社的小樓卻一共隻有5層,相形之下格外低矮,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已於風燭殘年的駝背老人,佇立在一群英姿挺拔的年輕人當中。

小樓破敗的灰牆上有一半爬滿了藤蔓,在初冬時節也隻剩下光禿禿的藤條,像老人腦門上的血管般突兀分明,老舊的十字格刷漆玻璃窗規規整整地一排排座落在小樓朝陽的一側,不過邢星倒覺得舊樓的好處也恰在於此,樓內幾乎所有的辦公室都位於采光較好的一麵,在陽光明媚時倒是頗有些複古的文藝範兒,置身樓中,人們都會下意識地輕聲慢步,因為積攢了數十年的報紙的油墨香氣仿佛已滲入到樓內的每一寸牆壁和地麵,演化出一股純正的文化氣息,也似乎隻有這一點還勉強能彰顯出《榮京日報》作為原京老牌新聞日報的輝煌過往。

邢星所在的社會新聞部位於報社三層,社會新聞部主要負責社會版麵的采寫工作,報道內容包羅社會萬象、民生百態、百姓問題等等,是《榮京日報》信息量最大、可讀性最強的版麵,可隨著媒體競爭加劇,特別是網絡媒體喜歡對一些新聞事件的報道極盡渲染之能事,吊足了讀者的胃口,且又在捕捉惹人眼球的新聞素材上的確更快速高效,擠得報紙這樣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媒體要想爭取讀者,隻能對新聞事件做更深入的報道,或是以有力的觀點及評論取勝,從而達到鞏固自身媒體地位的目的,方可勉強存活。所以《榮京日報》現在的社會新聞部一半是受聘於報社、苦哈哈每天風吹日曬跑新聞的記者,一半是那種平日裏不用來報社上班卻依然享受著尊貴待遇的特約評論人士。

《榮京日報》現任社會新聞部主編是個身高還不足1.65米的山東“大漢”,40出頭的年紀卻已經禿頂,平時對待下屬比較和氣,但碰到無法按時按量完成采寫任務的記者卻嚴厲有加。在他的改革下,當下社會新聞部在新聞選材上更偏重惡性突發事件和犯罪事件的報道,角度非常犀利。邢星最喜歡看到的就是他雙手捧著報紙,嘴裏叼著香煙,一副精明算計的摸樣,卻滿臉認真的教育下屬:“哎,作為媒體人要時刻有矛盾感啊,一方麵既要希望天下太平,民生康健,另一方麵又要發愁無事發生,致新聞報道於一灘死水,你們記住,隻有矛盾感才能擦亮我們的眼睛!”

五年前邢星來《榮京日報》應聘時隻說了一句話便被破格錄取了。當時這位主編用鄙夷的眼光將邢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溜夠,然後輕描淡寫地說:“好好幹,我看好你。”

邢星清楚地記得自己說的那句話是“我老爸是警察,專管殺人案的……”其實當時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主編打斷了,直到現在她也再沒找到機會將剩下的半句“可我討厭他的工作”說出來,這半句話她隻好留在心裏,經常對自己重複。

原京的天空一片灰蒙,邢星直到現在都還沒能適應這種色彩,如果再加上早高峰的擁堵和煩躁,看上去人人都是灰頭土臉的。

在10號線國展站出了地鐵,邢星先是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每次擠地鐵的感覺都像有人將一根粗壯的麻繩纏繞在你腰間,有種氣喘不暢的憋悶。然後她回頭用狐疑的眼神怔怔地望著地鐵進站口,身邊急匆匆的上班人潮飛快掠過,因為正好站在出口中央,不時有人用埋怨的眼神瞥她一眼。過了一會兒,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趕緊從包裏掏出手機,迅速翻找到“葉鵬”的名字,毫不猶豫地撥打了出去。

“喂,姐。”很快,電話裏傳來一個故意壓低音量的清爽男聲。

邢星滿意地一笑:“不出所料,在開案情分析會吧?”

“現在消息還不讓透露。”葉鵬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就回答我兩個問題,案子是在地鐵裏發生的吧?是人命案嗎?”邢星不打算放過機會,一個勁兒追問。

“嗯,基本跟你想的一致,事實上比你想的還要嚴重,作案手法很不一般,而且不隻一位受害人。”

邢星感到一陣緊張,已經很久未接觸到連環殺人案件了。

“難道有人利用地鐵殺人?”

“姐,你先稍安勿躁,上邊一旦鬆口,我會立刻送詳細情況給你。”葉鵬早已習慣邢星的做事風格,也甘願配合。

“嗯,你小子一向給力,這次還信你。”

邢星說完便要掛斷電話,突然又聽到電話那邊葉鵬輕喊道“哎,姐……”於是她重將手機貼近耳朵。

葉鵬的聲音明顯有些猶豫,最後好像下定決心一般,支支吾吾地說:“舅舅……因為這個案子出院了,現在在重案組。”

一陣短暫的沉默。

“哦……”邢星心中一緊,然後故作鎮定地說,“隨他吧,不辦案子他更活不長。”

葉鵬似乎並不在意邢星話中的尖酸,明快地說:“姐,我看舅舅的確精神還不錯,你先不用擔心。”

“誰說我擔心了?”邢星尖聲反駁,“他自己的身體,隨他自己折騰,反正他也不在乎生死。”邢星一口氣說完,便“啪”一下結束了通話。

好像每次在電話裏跟表弟提到類似的問題,最後自己總說同一句話,“真沒創意”,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一陣冷風吹來,邢星這才意識到剛才出站的那波人群早已走空了,站口處此時除了自己,隻有兩名身穿製服的警務人員站在寒風中用警惕的眼神故作不經意地向這邊望來,她下意識地將頭縮進大衣領口,加快腳步走入街道。

“這次的事肯定非同小可,雖然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情報,但起碼可以先發一稿,說明地鐵超常的戒備情況,提醒市民關注地鐵罪案。”邢星邊走邊入神地考慮著,不知不覺已踏入《榮京日報》斑駁的小樓。

今天報社人不多,大部分記者看來是出去跑新聞了,隻有零星的幾個編輯在案頭忙著什麽,主編則遠遠地端坐在角落的隔斷裏看報紙。邢星打算寫完地鐵的稿子,便也填個采訪單溜號,下午她約好了去見一名同性戀的艾滋病人,對方曾透露願意從患者的角度揭露目前醫院在艾滋病治療過程中存在的弊端。如果有時間,不,一定要擠出時間,她還準備繞道到重案組去看一看,雖然不一定能有大的收獲,但起碼可以探聽一下虛實,對地鐵上發生的案件有個初步的了解,不管怎樣也總比現在自己完全是在憑空猜測要來得實在。況且,記者整天坐在辦公室裏無疑平添主編的煩惱。

“可憐他頭上的頭發已經夠少了。”想到這裏,她不禁暗自發笑。

辦公桌上的電腦一直沒關,邢星將手提包扔在一邊,悠閑地坐下來。很快邢星便注意到開啟的QQ上有個頭像已經在不停閃爍。她將鼠標點開,發現閃爍的頭像竟然出現在“陌生人”一欄中。

“劇透者”,閃爍的圖像邊赫然出現這樣一個名字。

“挺有意思,不會以為我是娛記吧?”邢星揣摩著會是什麽人主動加自己。

記者工作中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能夠收集到各種各樣的消息和情報,所以邢星從來不介意在網絡上公開個人的工作資料,甚至為了拓展消息來源,刻意多次加入到一些以職業為鏈接前提的社交網站中,除了私人手機號碼不敢隨意放上網以外,辦公室電話、郵箱、QQ等聯係方式都並未加以保密,換句話說,任何人都可以通過這些網站,知道《榮京日報》有一名叫邢星的記者專職報道突發事件和都市罪案等邊緣題材,任何人也都可以通過網絡聯係上她。

因為沒有設置好友驗證,邢星輕按了兩下鼠標,與“劇透者”的對話框便直接蹦開在眼前。

“你好,邢星小姐。”隻有一句簡單的問候,但顯然對方是有備而來。

“你好。”邢星不假思索地回複道,為了表示友好,還加上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我是《榮京日報》的忠實讀者,同時訂閱了紙質版和電子版,每天必讀。”不到半分鍾“劇透者”就打回一行小字。

邢星抿嘴一笑,不過隨即覺得如果單純隻是讀者來反饋讀報感想,多少令人有些失望,但還是禮貌地回複道:“非常感謝您的肯定與支持,我們會繼續努力的。”

“但是很遺憾,貴報現在對犯罪題材的報道,似乎還比較保守啊。”雖然並沒有期待,可是“劇透者”話鋒一轉,這到提起了邢星的興趣。

邢星快速回複了一個表示“請教”的表情,問道:“您指的‘保守’是哪些方麵?”

“現在不管是哪種媒體,犯罪報道都隻是把從警方那裏得到的信息加以編排,簡直是千篇一律,實在令人乏味啊!”

“那請問您有何高見呢?”

“為什麽不能多加入一些‘刺激的場麵’、‘血腥的描寫’和‘大膽的預測’呢?”“劇透者”似乎很認真地為邢星提出建議。

邢星差點兒笑出聲來,看來這位“劇透者”很可能是一個正處在青春狂躁期又沉迷於偵探小說的傻小子。

“朋友,新聞報道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失實,這與寫小說可大不一樣。”

過了片刻,“劇透者”明顯非常失望地回複道:“沒想到像邢星小姐這樣年輕有為的記者思想也如此狹隘。”不僅話說得刻薄直接,還打出了一個“鄙視”的表情。

而沒等邢星回複,對方卻又發來一句話,並且加粗了字體:

“要知道,犯罪是一門藝術,就猶如拍攝電影,而像現在的媒體那樣輕描淡寫地報道犯罪,無論是描寫死者還是凶手,都一帶而過,簡直是一種對藝術的褻瀆!”

感覺對方不知所雲,甚至有些歇斯底裏,邢星開始煩躁起來,但又不甘就此示弱,便回複道:“這位朋友,您對犯罪報道的理解的確非常獨到,但憑借一名職業記者的經驗,我相信大多數公眾還是希望看到平實直白的犯罪報道,因為大家買到手裏的終究是報紙,而不是小說。”

“有興趣打個賭麽?”“劇透者”似乎料到邢星會這麽說,突然發出挑釁。

“有什麽好賭的,無聊!”邢星終於換上了一副不太客氣的口吻,滿腦子隻想盡早結束這場莫名其妙的對話。

“劇透者”發來一個“驚訝”的表情:“看來邢星小姐的確很有個性。不賭也可以,但如果你答應我將你接下來即將目睹的事情寫成一篇像我說的那樣真實生動的犯罪報道,我可以考慮馬上告訴你昨天地鐵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而且我還可以保證,你會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記者。”

看到這句話,邢星好像被人當頭敲了一下,立刻瞪大了眼睛,飛快地回複道:“你知道昨天地鐵裏發生了什麽?”

“不要著急,你還沒有答應我的條件。”

“我答應。”邢星不假思索地打下回複。

“不要反悔哦。”

“你真囉嗦!”

接下來是幾分鍾的等待,邢星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屏幕,心裏在不住地打鼓,這或許是個好機會,但也很可能碰上惡作劇,雖然也感覺完全在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無視“昨日地鐵裏發生了什麽”這一話題。

對話框底部一直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態,時間顯得格外漫長。

終於,“劇透者”回複了一段小字:

“昨日午間:地鐵5號線勝淮苑北——左腳骨;地鐵13號線乾陽門——未腐爛左手;地鐵4號線原郊山北——右腳骨;地鐵1號線櫻樹園——冰凍右手。拋屍工具:黑色PRADA小手包;拋屍地點:列車最後一節車廂聯排座位下。額外提示:屍骸均係女性,且不隻屬於一人。”

邢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惡性的連環殺人碎屍又拋屍案幾乎在原京聞所未聞,她想回複一句“我為什麽要相信你?”,可是任憑光標在對話框中急促地閃爍,手指卻不爭氣地顫抖個不停。

很快,“劇透者”便又發來了一條消息:“好了,我的話說完了,我的‘禮物’也應該快到了,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邢星終於強令自己鎮定下來,迅速問道:“我憑什麽相信你?”

“你會相信的。”

“你究竟是什麽人?”

“劇透者”打出一個“笑臉”說:“這需要你‘大膽的預測’,當然,歡迎你將預測寫進報道。另外別忘了,還有‘刺激的場麵’和‘血腥的描寫’哦。”

邢星生氣地瞪著電腦屏幕,心中湧起一股不知是被戲弄了的氣憤還是被嚇到了的恐慌。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這時一位中年女編輯手中捧著一個紙盒笑盈盈地向邢星走來。

“哎,小邢,你的包裹。我剛才在樓下剛好碰到快遞,就給你拿上來了。”這位女編輯人比較和善,遇事也非常熱心,跟邢星這幫年輕一些的記者們都相處得不錯。

邢星小心翼翼地接過包裹,隻見上麵收件人寫著兩個大字:邢星,寄件人一欄卻空空如也。

“禮物”,此刻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剛才和“劇透者”的對話,不禁望著眼前的包裹發呆:“難道這就是“劇透者”的“禮物”……”

隻見邢星手捧著包裹,仿佛捧著的是個骨灰盒,一動也不敢動。

“小邢,你臉色不對呀。”女編輯不安地望著她。

邢星將心一橫,又感覺自己膽怯得實在可笑,幾句網上的對話,真假都還有待商榷,自己就已經草木皆兵了,這樣的膽識連自己都低看自己一眼。

想到這裏,她重重地將包裹摔在桌上,翻出裁紙刀,“嘩啦”一下把紙箱從中剖開,登時一個黑色的大皮包從紙箱中露出來,邢星用眼角的餘光掃到皮包邊緣鑲嵌著一排金屬字樣兒“PRADA”。

“呦,不會是哪個追求你的帥哥送你的禮物吧?”女編輯興奮地將皮包從紙箱中拎出來,又羨慕又好事兒地衝著邢星一陣擠眉弄眼。

突然她臉色一變,摸著皮包的手瞬間停下來,和邢星對視了一下道:“裏麵還有東西似的,什麽呀?這麽神秘……”

“別開!”邢星連忙出聲阻止,但為時已晚。

女編輯圓潤的雙手已經打開了皮包的金屬拉鏈。

隻聽“咯噔”一聲,一個毛茸茸、黑黢黢的東西順著皮包敞開的大口掉落下來,經過連續的幾個翻滾,最後停在邢星腳邊。

“天哪!是人頭!是人頭!”女編輯驚叫失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後快速挪動著身軀,已經是麵如死灰。

邢星盯著腳邊那顆仿佛蠟像般栩栩如生,卻依然冒著屢屢涼氣的女人頭顱,隻見在豐盈的黑色長發遮掩下,一雙圓睜著的瞳孔直勾勾地回瞪著注視她的人。

竟然有那麽一秒,邢星堅信這個頭顱的主人生前一定很美。

此時辦公室中的人們都已注意到這邊的尖叫聲,紛紛湊過來一窺究竟,幾乎還沒到一分鍾,就有幾個膽小的女同事已經嚇哭了。

瞬間,邢星感到恐懼感已完全被憤怒取代,她轉回身惡狠狠地敲擊起鍵盤,恨不得衝那個躲在電腦屏幕後麵的家夥怒吼:“你這個混蛋!!!”

而屏幕上“劇透者”的頭像早已變成灰色,仿佛從未鮮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