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2010年11月22日上午11點44分,原京市地鐵一輛5號線列車緩緩駛入北端終點站——勝淮苑北。由於這趟列車承載了當日首發車的任務,從佛曉時起已經在軌道上往返了六個來回,所以此站停靠後,便將與下一列5號線交接,司機和乘務員也可以下早班回家了。

勝淮苑北站是個典型的住宅站,周邊全部是近年來先後建起的經濟住宅區,人口相當密集,其中大多數是普通打工者和上班族,所以每天上午站台上的乘客流都呈現出“上多下少”的局麵,經過早高峰的擁擠,到了中午時分,站台上已經變得冷清,5號線列車交接班的清理和打掃工作通常在這時進行都很順利。

乘務員王小玫一邊戴著耳機聽音樂,一邊幹脆利索地從列車頭開始打掃。報紙、塑料袋、紙屑、零食包裝……垃圾的數量和類別和平時沒什麽不同,她的動作飛快,轉眼已經收拾到最後一節車廂,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此時她已經哼起歌來,一心想著下午要和小姐妹結伴去五道口淘寶。

最後一節車廂內似乎比較昏暗,根據經驗,王小玫抬頭環顧車廂頂,發現果然是位於中部的車燈滅了一盞,她摘下耳機,馬上聽到了“嗞嗞”的電流聲。

最近這列車的電路總是不穩,王小玫皺著眉頭把耳機重新掛回耳畔,心裏想著:“真麻煩,看起來下班前還要先通知維修部門。”此時她突然又感覺手裏的笤帚“咯噔”一下,好像碰到了一件比一般垃圾重的東西。

“又怎麽了?”王小玫不耐煩地望向聯排座位下方,隻見在座位底下最靠近車廂壁的邊緣,平平整整地躺著一個黑色的小皮包,“肯定是哪位粗心的乘客落下的。”

她蹲下身子,伸手過去將皮包拽了出來。皮子的質地柔軟細膩,摸上去就知道價格不菲。她將小皮包翻過來看了眼正麵,不禁立刻瞪大了眼睛,小皮包正麵中央偏上的部位端端正正地鑲嵌著一排誘人的金屬小字“PRADA”。

“也不知是真貨還是高仿……”王小玫腦海中率先出現了這個念頭。她將小皮包捧在手裏反複打量,越看越覺得做工精細,即便是高仿製品,這樣一個純皮的名牌小包也不會低於千元,更何況這個怎麽看都像行貨。

王小玫湧起一絲絲心疼與嫉妒交織的複雜情緒。這種奢飾品平時自己隻能在時尚雜誌或品牌官網上一窺真容,居然會有人如此不小心,把這樣貴的東西落在地鐵裏。

想到這兒,她不禁又仔細打量起手裏的小包。雖然站務上有規定乘客的遺失物品必須妥善保管,等待失主回來認領,但根據她的經驗,大多數失主不會找回來,有些人甚至都想不起來自己把東西丟在哪裏了,站務保管櫃上常常能見到落滿灰塵、無人認領的失物,其中零星地有一兩件高檔貨,王小玫其實早就注意到,就算悄悄將它們拿走也不會有人發現。

這個皮包不像是背在外麵的坤包,大小似乎與女士常見的化妝包差不多,不,可能要略大一些,確切地說應該算是個手包。“會不會是有人不要了而故意扔在這裏的呢?要是沒人回來認領就好了。”王小玫越看這個精致的小皮包越愛不釋手。

隔著軟軟的皮層,能摸出皮包中放著好多根細長而堅硬的東西,如果來回擺弄還會不時發出“嘩啦嘩啦”的脆響。

“是什麽呢?”王小玫不假思索地拉開小皮包的金屬拉鏈,發現裏麵裝著一堆兩頭寬、中間卻又細又直的小棍兒狀物,可以看出小棍兒的底色像骨頭一樣煞白,隻是上麵沉澱了一些褐色的汙跡,讓人聯想到故意做舊的文物,好像剛從泥土中挖出來一樣。

小棍兒一共有十根,五長五短,除棍狀物外,皮包裏還塞著五大塊和五小塊形狀不規則的硬物,王小玫試著將小棍兒和硬物按照不同的長度一一排列,隨著組合出的形狀逐漸完整,她全身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小皮包也不知不覺滾落一旁……

拚出的圖形分明是一隻人的腳骨!

原京地鐵一輛13號線列車在同一天午間時段滿載著乘客抵達乾陽門。

乾陽門站是位於原京市城中地帶的交通樞紐,許多原京本地人都存有乾陽門情結,因為早在帝王年間,乾陽門是載糧車馬的專用城門,也是官家用水的唯一通道,所以也稱“水門”。近年來,由於乾陽門立交橋在設計上存在敗筆,讓不少人談其扼腕,以及原京市對金融行業的優惠政策,使得距離乾陽門僅幾公裏相隔之地崛起了一片商務區,搶盡了在城西彰顯現代化的風頭,使往日輝煌的乾陽門地區仿佛已缺少關注,光環不再。

但事實上,因為重要的地理位置,各路開發者和規劃者始終沒有放棄對乾陽門一帶的改造和利用。特別是地鐵13號線的建設,在原京最早實現了城區與遠郊大型住宅區的輕軌連接,不僅與環城的地鐵2號線相交,還成功吸引了世界級的綜合商業城隨即入駐,成為當前城西地區最重要的通勤和娛樂通道之一,另外這裏還是原京火車北站的所在地,作為首條這座曆史古城自主修建的鐵路——乾張鐵路上至關重要的一站,一百多年來這個火車站幾乎無一天間歇使用,每日都有開往齊齊哈爾、包頭、呼和浩特、滿洲裏等地的火車出發,所以無論是上下班高峰時段,還是平日裏的普通時間,乾陽門站台上的人員往來都非常繁雜。

才為一對剛剛下火車的農民夫婦指了路,於淑敏就看到了駛入站台的13號線,她趕緊跑到站台邊,為上下車的人潮維持起秩序,她身上的黃色製服格外顯眼,不時引來往來乘客的注目。

已過正午時分,雖然乘客依然不少,列車上卻並不顯得擁擠。下車的乘客幾乎都走光了,列車大敞開門停靠在站台上,平穩耐心地等待著發車指示燈亮起。

突然,於淑敏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兒“嗖”一下竄入了列車最遠的一節車廂。

“又是那孩子。”她心裏略過一絲無奈,可是腳下卻沒有停留,直奔車廂走去。

還沒等於淑敏走到車廂門前,一個頭發像草窩般淩亂、臉頰上沾滿泥灰的男孩子剛好急匆匆地正要下車,男孩兒看上去隻有十二、三歲,卻穿著明顯不合體的衣衫,褲子太短,上衣卻幾乎長到膝蓋,衣服的邊角都已經磨破了,露出難看的毛邊,最重要的是,當下已進入初冬時節,男孩兒卻還隻穿著一件秋衣,單薄的身體仿佛隨時可能被寒風刮倒。

“站住,小君!”男孩兒看到於淑敏,迅速掉頭向車廂另一個門跑去。於淑敏壓著嗓子輕喊了一聲,一把抓住了男孩兒的領口。

叫小君的男孩兒乖乖地被於淑敏拉下車,用認錯似的眼神望著她說:“於奶奶……今天您又來當誌願者啦?”

“我不來怎麽能知道你又來搗亂了!”於淑敏故意用充滿責備的語氣衝男孩兒說。

男孩兒尷尬地咬著已經幹裂的嘴唇。

“你媽媽又發病了?”於淑敏換上關切的語氣輕聲問。

小君點點頭:“媽媽躺在**兩天了,我沒辦法……”

於淑敏深深歎了口氣,從兜裏摸出十塊錢塞進男孩兒手裏:“拿去買兩個煎餅,帶回家跟你媽一起吃。但是有一條,今天不許再到地鐵裏來了。”

小君把錢攥得緊緊地,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兀自低著頭一動不動。

“還不快去?”於淑敏不禁奇怪地詢問。

這時男孩兒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從衣服裏慢慢拿出來一件黑黑鼓鼓的東西,仔細看是一個純黑色的小皮包。

“這是什麽?”

“我剛才在車廂裏撿的,本來想拿回去看看裏麵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小君怯生生地一邊說一邊將黑色的小包遞到於淑敏手上。

於淑敏接過小包,隻覺得包體小巧,手感也非常不錯,包麵上還鑲嵌著幾個不認識的英文字母“PRADA”,看上去是包的牌子。

“裏麵裝了什麽呢?怎麽這麽重啊!”於淑敏覺得手裏的小皮包跟自身容量及大小相比,顯然出奇地沉重。

“你確定這個小包是被人落在車上的?”她疑惑地端詳著手裏的小包,不放心地問眼前的男孩兒。

小君格外肯定地點點頭:“我是在聯排座位底下發現它的,當時那裏根本沒有坐人。”

於淑敏更加疑惑,總感覺事有蹊蹺,於是小心翼翼地拉開小皮包的金屬拉鏈。

瞬間,一股相當難聞的氣味兒仿佛被開啟了閥門般從包裏泄露出來,同時,一縷流沙般的冰糖色顆粒也順著小包的邊緣傾瀉而下,小皮包的重量登時就減輕了許多,直覺告訴於淑敏流出去的那些顆粒應該是粗鹽。

那氣味兒實在太令人不快了,當她強忍嘔吐感再次向包裏望去時,不禁下意識地跳將起來,一下把小皮包扔了出去。

“小君,別看!”於淑敏大喊一聲,飛快將男孩兒的頭摟進懷裏。

隻見小皮包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短短的拋物線後便滾落在地,開口處隱約露出半隻還未全腐爛的人手,殘存的指甲上均勻塗抹著鮮紅色的甲油。

同一天正午時分,原京地鐵一輛4號線列車駛進站台,這個方向的4號線已經途徑了魏公村、原京大學、原京電腦城、師大東門等站,幾乎縱觀全城比較密集的學院區的中心地帶,所以上下車的乘客大多是穿著樸素、眼神天真的大學生,列車在這幾站總是充斥著一股朝氣,車廂裏也經常是吵吵鬧鬧的。不過到了終點站原郊山北,情況會稍有不同,因為這裏已經臨近盤踞京城上風上水之地的原郊山別墅區,通常人流比較稀少,以外地務工和本就生活在山區的人員為多。

列車駕駛員張兵習慣在每次到終點站後檢查車廂,因為偶有乘客在車廂內睡著而坐過站的情況,特別是因為這趟列車要進入總站接受下一班調度,如果車上有乘客滯留,多少會引來麻煩。

果不其然,當他走到最後一節車廂時,一眼便看見兩個年輕小夥子依然坐在座位上說笑。

“喂,下車了。”他邊向兩人靠近邊喊道,語氣不太和善。

兩人被喊聲嚇了一跳,同時向張兵望過來。兩個年輕人也就二十出頭,穿著看上去有點兒時髦卻顯然很廉價的夾克和大衣。

“呦,司機師傅好!”看見是個穿製服的工作人員跟自己說話,其中一個年輕人立刻露出微笑,衝張兵打了個招呼,給人感覺有些滑頭。

張兵本來就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對於當下有些小年輕喜歡嬉皮笑臉的習慣更是不太接受,所以依舊沒好氣兒地對兩人說:“到終點了知不知道,你們不下車在這兒磨蹭什麽呢?”

兩個年輕人顯然是感覺出了眼前這位司機師傅是個嚴肅認真的人,也紛紛收起笑容,相互用詢問的眼神對視著。

剛才跟張兵打招呼的年輕人突然對另一個說:“反正沒用,要不交給他吧。”

另一個年輕人看上去膽小怕事,似乎早有此意。

“怎麽了?”張兵對兩人的行為感到疑惑,不禁用催促的語氣發問。

率先說話的年輕人從座位上拿起一件東西向張兵遞來:“這個……不知道什麽人落在這裏的。”

張兵狐疑地接過那件東西,原來是個黑色的小皮包。

“師傅,這包可值不少錢呢,我們這算拾金不昧吧?”見張兵不再注意自己,年輕人打趣地說。

“在哪兒撿的?”

“就在這個座位底下。”膽小的年輕人指了指自己的座位下方。

“你們沒看見是誰丟下的?”

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會不會是在你之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乘客?你看見了嗎?”

“我記得我們上來時這個座位是空著的吧……”膽小的年輕人似乎不太確定,用求助的眼神望著另一個,另一個連忙點點頭說:“對,就是空的我們才坐的。”

張兵繼續打量手裏的小包,的確是個做工相當精致的小包,壓線和紋理都非常考究,金屬標牌和拉鏈也顯得高檔,這時他才發現拉鏈被打開了一半。

“哎,師傅……”率先說話的年輕人顯然有些心虛,還不等張兵提問便搶著說,“那裏麵的東西我們就是看了看,可什麽也沒拿。”

張兵用銳利的眼睛盯著他,年輕人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已接近嘟囔道:“再說也沒什麽可拿的……”

“你們看了這裏麵的東西?”

膽小的年輕人這時突然顯得有些緊張,神秘兮兮地對張兵說:“師傅,那裏麵的東西有點兒古怪。”

張兵被他感染,對眼前這個離奇的小包好奇心大增,於是他拉開拉鏈,隻見包中塞滿一堆白花花的棒狀硬物,與黑色的包體形成鮮明反差。

“這……這是……人骨!”憑借著早年插隊時幫助過老鄉遷墳運屍的經驗,張兵一眼便認出小包中的東西正是人類的骨骸,頓時驚訝得目瞪口呆。

同天午後,原京地鐵一輛1號線列車仿佛一條筆直的紅線竄入櫻樹園站台。

乘警魏冬憂心忡忡地掛斷電話,剛才聽到的事簡直匪夷所思,他一時還沒緩過神來。

看到有列車進站,魏冬猶豫著地走向站台。

櫻樹園站是地鐵1號線最靠西的一站,也是最早的一批原京地鐵站之一。因為這條貫穿了城市主幹道——“原京大街”及其沿線的地下軌道的通車,使原本偏僻、甚至令許多原京城裏人覺得頗有些“蠻夷之地”味道的櫻樹園以西的大部分地區與城市中心地帶快速連接,不僅多年來始終肩負著櫻樹園附近山區鎮縣交通樞紐的重要職責,還極大地促進了該地區的整體發展,近年來櫻樹園周邊更是建設迅猛,人口大增。

下車的乘客並不多,很快車廂便空了。

“檢查一下每節車廂的座位底下,”魏冬小心地交代站務員,“看看有沒有一個黑色的小皮包。”

站務員滿臉狐疑,顯然沒有聽到過這種要求,不過依然照做去了。

魏冬緊張地站在站台中央,眼神追隨著站務員的身影,一節一節車廂依次穿過,終於定格在最後一節車廂內。

“但願沒有那麽倒黴。”他在心中默默祈禱。

可是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太天真了,站務員顯然是在車廂中發現了什麽,不僅迅速蹲下身後又站了起來,還不安地向站台上的自己張望。

當看到站務員手拿一個黑色的小皮包走來,有那麽一瞬間,魏冬甚至為自己的預感竟然淪為現實而激動。

“還真的發現這個東西在最後一節車廂的聯排座位底下,您是怎麽知道的?”站務員將小皮包遞到魏冬手裏,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魏冬輕輕接過小皮包,首先感到皮包的大小和手感都與乘警總站的來電中描述的非常一致,一排鎏金的“PRADA”隨即映入眼簾。

他的手開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見此情景,站務員不安地問道:“魏警官,您怎麽了?這個小包有什麽問題嗎?”

魏冬用意味深長的眼神望了一眼跟前滿臉迷茫的站務員:“問題很大。”然後聲音低沉地回答。

站務員愣住了,顯然並沒理解問題大在哪裏。

魏冬深吸一口氣,哆哆嗦嗦地握住小皮包的金屬拉鏈。

“看看我們的運氣有多差吧……”他邊說邊慢慢地加強了手上的力道。

“啊!”就在拉鏈完全打開的一刹那,站務員當下慘叫失聲。

魏冬隻感到汗毛倒豎,大口喘著粗氣,卻依然下意識地緊緊抓著小皮包不放。

皮包中放著一隻完整的女性右手,指尖朝上,直挺挺地伸將出來,還隱隱冒著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