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惡紳士PRADA
原京電視台新聞直播間位於電視台大樓的三層,是電視台用來直播每天三擋新聞節目的專用直播間,隻在使用中對工作人員開放,晚上6點29分,每日準時開播的“原京新聞”正進入直播前最後的準備階段。顧名思義,晚上的這檔新聞節目是原京最具權威性的電視新聞欄目,這個時間大多數觀眾剛好吃過晚飯或正在用膳,與“早間新聞”和“午間新聞”比起來,這個時段的新聞節目收視率要高出許多,直播時長和新聞覆蓋量也都更長更廣泛。
男、女兩位主持人此時已經就位,導播隨即宣布“開機”。兩名主持人端坐著身體,在給出了一個標準的“播音員式微笑”後,畫麵率先轉向男主持人,新聞正式開始播報。
與平日一樣,男女主持人分別用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新聞語調播報著早已事先編輯好的新聞條目,大約5分鍾後,直播間原本緊閉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了。
一名身穿黑色羊絨大衣的高大男子悠然地步入進來,手中還推著兩個超大號的黑色皮箱,箱底滾輪與直播間的地麵摩擦出“咕嚕咕嚕”富有節奏的輕響,從那響聲不難推斷出,兩個箱子都有一定重量,不知裝了什麽沉甸甸的東西。
“怎麽回事?”導播在後台直播間中不耐煩地喊起來,“主持人停一下。喂,你,是哪個劇組的?這裏正在直播,趕緊出去!”
導播的聲音在擴音器中響起,清晰地傳遞到整個直播間的每一個角落,可高個兒男子就像完全沒有聽到一樣,繼續怡然自得地推著黑色皮箱徑直向主持人所在的直播台走去。
兩名主持人也被正在發生的情況搞懵了,紛紛停下口中的新聞播報,用狐疑的目光注視著男人漸漸走近。
這時導播已經氣急敗壞地從後台直播間內探出了頭,他直播了這麽多年新聞,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
隻見闖入者在直播台前站定,並沒有麵朝兩名主持人,而是繞到主持人身後,在確定自己正麵對攝像機後,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直播畫麵上出現的是一張白皙英俊的臉龐,這張麵孔上的笑容仿佛充滿魔力,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兩眼。
“大家好,”男人開口了,直麵著攝像機鏡頭的眼神絲毫沒有放鬆,而聲音卻顯得格外溫柔,“歡迎收看今天的現場直播,我是總導演李蔚然。”
“喂,你是什麽人?胡說些什麽呀?”導播叫喊著向直播台衝來,甚至忘記了此時應該先盡快按下直播暫停鍵。
見導播來勢洶洶,李蔚然隻是輕輕豎起一根手指,舉到唇前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請你先安靜一點兒,聽我解釋。”他說話的語氣十分禮貌,竟然令導播一時愣在原地,下意識地沒有再上前。
“很好,”李蔚然又笑了笑,這次他好像是隻在與導播交流,認真地說,“我其實是在幫你,因為在我的精心導演下,這將是一場難得的新聞直播,可以讓你的收視率達到曆史新高,我用我的身份來做擔保。”
“你的身份?”這時沉默了良久的男主持人突然充滿挑釁地發問,嘴角明顯掛著輕蔑的笑容,在他看來,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小白臉莫名其妙地搶盡了自己的風頭,但對方很可能是個精神病人,自己又不好過分發作,不如逗他玩玩,還能顯出自己的機智。
可女主持人在聽了剛剛李蔚然的話後卻仿佛意識到了什麽,戰戰兢兢地瞥了一眼兩個黑色大皮箱的頂部,便立刻花容失色。
“所以我更喜歡女人。”李蔚然似乎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用無限愛憐的眼神掃過女主持人蒼白的麵容,“她們總是機靈敏感得可愛,隻可惜,一旦虛榮心作起祟來,又變得蠢不可及。”
“喂,你到底是什麽人?”由於被毫不留情麵地直接忽略,男主持人格外尷尬,語氣也開始不再偽善。
“‘惡紳士PRADA’!”
突然,直播間的大門再次被有力地撞開,一群手持槍支的便衣警員如同吹響號角下的戰馬般魚貫而入,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肅殺的神情,黑洞洞的槍口統一指向直播台上那個正沐浴在無限風光下的英俊男人。
在所有警員中,還有一個穿著白色襯衣的瘦小身影,如一道白光般敏捷地衝到李蔚然身前,剛剛那聲大喊也正是來自於她。
大約有兩分鍾的時間,語言在現場消失了。
每個人都在分別用行動明明白白地說明著自己的想法:導播依然愣在原地,似乎並無停止直播的想法;男女主持人則趁機跑下了直播台,相攜著躲入後台;警員們自然而然地擺成了一個圓圈,死死將李蔚然包圍在中間;而邢星,也站在包圍圈內,高昂著頭迎向惡魔的注視。
“你比我預計得要早了兩分鍾。”李蔚然率先打破了沉默,優雅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過剛剛已經補回來了。”
“嗬嗬,是麽,因為你選的那個冒牌貨太蹩腳了。”邢星不甘示弱。
“他隻是眾多崇拜我的小人物中的一個,不過能真正將犯罪計劃付諸於行動的人,這年頭已經不多了。”李蔚然毫不介意,反而爽朗一笑:“我們終於又見麵了,記者小姐。來正式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李蔚然,就是一直在網上與你聯係的‘惡紳士PRADA’。”說著,他上身微傾,自然地向邢星伸出右手。
他的動作幅度雖然很小,但還是令所有緊盯著他的探員都為之一動,槍也握得更緊。
“我從不握沾滿人類血腥的手。”邢星平淡地拒絕了,她需要告訴眼前的惡魔,她並不是害怕,而是不屑。
李蔚然似乎並不在意,慢悠悠地將手收回,依然笑容滿麵,禮貌地發問:“記者小姐,可否請你先說說你是怎麽識破我的計劃的?”
邢星微微頷首,算是對對方禮貌的回應,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語氣平靜地說“你偽裝成《惡紳士PRADA》劇組的工作人員,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入後台而不引起任何人懷疑,而且從一開始,我和杜子晨就都不是你的目標,因為你的目標是陸凡。這部你自以為完美又精彩的連環殺人大戲,可以允許有不斷出現的冒牌凶手,卻決不能容忍有兩個總導演。”
“你故意在發布會現場為冒牌的‘惡紳士PRADA’提供便利,讓他製造混亂,你好借機再次利用劇組人員的身份做掩護,順利地引導陸凡步入你事先設下的陷阱。或許你隻是在混亂中跟他說了一句‘陸導,現場太亂,警方讓我們先從這邊走’,而且在煙霧中我隱約看到陸凡想走到我身邊,但最終被一名劇組人員拉走了,想必那就是你吧,你當時一定裝出一副非常急切的樣子,令他放鬆了防備,最終中了你的圈套!”
“我想你為了順利打入劇組,應該也做了一些易容吧,你的發際線旁邊還有被假頭套勒過的痕跡,你可能還戴了眼鏡,因為那是最簡單也最容易讓你接受的方式,像貼假胡須假皺紋這樣的裝飾,你絕對不會幹!”
“你知道我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利用今天發布會引你現身,同時你也清楚,冒險做了楊蓓娜一案,自己離真正被捕已經越來越近了,如果想讓‘惡紳士PRADA’永遠成為犯罪史上的一個神話,你隻有今天這一次機會,讓人們認識你並且深深地記住你的唯一一次機會。”
“可是在發布會上現身,還是太過於冒險了,你最終放棄了那樣的打算。而當我得知在發布會同時還有新聞節目在電視台中直播後,我就百分之百確定,你最終隻可能在這裏現身。這裏才是你心目中最完美的舞台!”
邢星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在這個過程中,麵前的惡魔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變化,嘴角始終掛著不疾不徐的微笑,就像是在聆聽一個與自己沒有半點兒關係的推理故事。
“你將陸凡打昏後裝進身旁的大皮箱,大搖大擺地在電視台內自由穿梭,人們隻會以為你是哪個劇組的道具人員,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兩個大皮箱上有一排鎏金的小字——‘PRADA’。”
說到這裏,邢星突然收起原先平淡輕鬆的語氣,而是厲聲質問道:“陸凡在你手裏,說吧,接下來,你要怎麽玩?”
“嗬嗬嗬嗬,精彩,精彩!”李蔚然終於綻開一抹露齒的笑容,不斷做出擊掌的動作,清脆單薄的掌聲在直播間內回**,聽起來令人無端地從心底泛起陣陣涼意。
邢星冷冷地麵對著他,眼睛迅速地再次確認了一下現場的兩個PRADA大皮箱。從大小來看,一個皮箱就足夠裝下一個蜷縮的成年人,從發布會出現混亂到新聞直播間被警察包圍,前後也不過十分鍾,這麽短的時間內,“惡紳士PRADA”需要製服住陸凡,卸掉自身的偽裝,再令自己恢複到一個滿意的狀態泰然自若地出現在新聞裏,所以他應該做不到殺人分屍,陸凡肯定還活著。
隻是,皮箱有兩個,如果一個裝了陸凡,那麽,另一個呢?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你終於注意到了,”惡魔的聲音再次響起,而這一次,明顯多了幾分興奮,“我們來做個遊戲好嗎?”
不知什麽時候,李蔚然手中已多了一個黑色的小方盒,小方盒上麵有兩個彩色的按鈕,一紅一籃,邢星立刻意識到了那是什麽。
“嗬嗬,你又猜到了對嗎?”李蔚然放肆地發出得意的笑聲,表情第一次流露出一股邪惡,“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兩個箱子,一個是陸凡,一個是真的炸彈,滿滿一箱炸彈哦,能夠把這整座電視台大樓炸飛,怎麽樣,敢不敢選?”
邢星愣住了,腦中一片空白。
惡魔狡黠的笑臉近在咫尺,他發光的雙眼正死死釘在邢星身上,像兩個無底的深淵,口中不斷發出一陣陣陰冷的嘲笑:“邢星小姐,記者小姐,我早說過,我在幫你,是我成就了你,我們是最默契的搭檔,你從一開始就是喜歡我的禮物的吧?哈哈哈……”
邢星在心中一遍遍地強迫著自己鎮定下來。
“你錯了,我不會選。”她聽到自己最終做出了一個令自己都驚訝的決定。
惡魔好像沒有聽清,尖聲問道:“你說什麽?”
邢星深吸一口氣,語氣更加堅定:“我也早說過,我寫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抓住你。我從來不是你的搭檔,不會聽你擺布,今天,我不會選,有種,你就自己選!”
李蔚然像是剛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情不自禁地幹笑起來,:“如果選了,你、陸凡,還有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至少還有一線生機。你確定要放棄嗎?”
“我沒說過我要放棄生機,我隻是不信你會那麽想死。”邢星從牙縫間擠出這句話,竟然發現此時的自己居然也麵帶微笑。
這次換李蔚然愣住了,大約有5秒鍾,他大張著嘴巴,似笑非笑,那表情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風度,活脫脫像個傻瓜。
“你真是讓我出乎意料!”他的眼神開始變得猙獰,“你真的以為我不敢嗎?!”
邢星不置可否,甚至輕聳了一下肩膀。
“另外再告訴你個消息吧,這場新聞直播從我們衝進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重案組的邢隊長關閉了,你現在自導自演的每分每秒,都將不會有任何一個觀眾。你也不要以為你推著箱子進來時的那場自我介紹的戲碼已經被直播出去了哦,電視台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所有直播節目都會比現實的時間早開始10分鍾錄製,也就是說,今天的晚間新聞現在才應該剛剛開始,嗯,不過要讓觀眾朋友們失望了,今天的晚間新聞恐怕隻能被臨時插播的節目取代了,那會是個什麽節目呢?”邢星邊說還邊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表情,最終似乎很無奈地撇撇嘴,“嗯……這個時間,多半會是小朋友們喜歡看的動畫片吧,哈哈,那的確是沒有抓捕‘惡紳士PRADA’的場麵刺激有趣啊!”
惡魔顯然被邢星的話觸動了,開始發出不均勻的喘息,臉上早已看不出任何輕鬆、挑釁的神態,反而語氣粗重地吼道:“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他示威一樣地緩緩舉起手中的黑色方盒,拇指開始在兩個彩色的按鈕間遊移。
“按啊!你不是自己也忘了哪個才是炸彈吧?”邢星輕蔑的笑聲又一次在直播間內回響,語氣也更加犀利,“還是,你知道隻要按了,你就徹底輸了?”
“你什麽意思?”
“還不承認嗎?這兩個箱子裏,根本沒有炸彈,陸凡也不在裏麵!”邢星陡然大喝道,似乎瘦小身體裏的全部能量都隨著呐喊爆發了出來。
李蔚然表情複雜地立在原地,已完全不知所措。這樣的局麵,是他之前根本沒有預想到的,從他緊鎖的雙眉和不斷閃爍的眼珠可以看出,惡魔此時也在竭力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思考著下一步究竟該如何應對,唯有舉著黑色方盒的手依然停在半空,沒有絲毫放鬆。
畫麵在對峙的兩人間靜止。
一秒、兩秒、三秒……
突然間“砰”的一響,邢星隻覺一股如刀鋒般的空氣劃過臉頰,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結束了。”
隻聽隨著清脆的“啪”一聲,惡魔手中的黑色方盒立刻向空中飛去,劃出一道急促的弧線,麵前的李蔚然身體搖晃著迅速向後急退了數步,一隻手牢牢握住另一隻手的手腕,鮮紅色的**正順著纖長的手指滴落下來。
畫麵如電影的慢鏡頭般在邢星眼前清晰地放映,她看到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姚傳明邊跑邊往腰間收起仿佛還在冒著白煙的手槍,幾個站在自己身前的探員則叫喊著向李蔚然飛撲而去,李蔚然緊緊捂著淌血的傷口,雙目渙散無神,幾乎毫無反抗地被戴上了手銬……
“箱子裏果真有炸彈!”一聲驚恐的匯報將邢星拉回現實,隻見兩個PRADA皮箱已經被打開平鋪在地,箱子的上層中央有一捆疑似炸彈的東西被密密麻麻的膠線纏繞,其餘地方則被塞滿了沙袋,難怪箱子會其沉無比。
“炸彈的分量都不重,大概剛剛好可以炸毀一個箱子。”技術人員迅速做出勘測,顯然這番結論令在場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看來這家夥就是想利用箱子和炸彈緊張氣氛,其實根本舍不得殺你啊。”姚傳明一臉悻悻,卻不忘意味深長地對邢星說,聽不出他的話究竟是善意還是揶揄。想來經曆過太多危機時刻的他,似乎對最終這樣輕而易舉的收場頗有些掃興。
邢星稍稍一愣,並沒做理會。而是望著徐徐從直播間後台走來的邢遠征,第一時間急切地問:“陸凡呢?”
“放心吧,小鵬已經在三層的一個化妝間裏找到他了,他沒事,隻是被打暈了。”邢遠征雖然語氣平淡,但看向女兒的眼神中卻充滿慈愛。
邢星迎著父親的視線,突然心底一片潮濕。
此刻她真的很想對爸爸說太多感謝的話,謝謝爸爸事先告訴自己陸凡不可能在皮箱中,不然剛剛真的不確定,那種情況下自己會不會做出錯誤的選擇……;謝謝爸爸,始終選擇相信這個倔強又不懂得低頭的自己;謝謝爸爸,兌現了承諾,最終抓住了“惡紳士PRADA”;謝謝爸爸,還是那個在破案上從來不會讓人失望的爸爸……
可父親銳利的微笑卻令她的心不自主地顫抖起來,或許,能夠平平靜靜地相望無言,已是他們父女之間最深情的溝通。
李蔚然在兩個警員的押解下向門口走去,此時他臉色蒼白,薄薄的雙唇緊抿在一起,眼神透著陰鬱,步履踉蹌,不知為何竟讓人聯想起女人塗過唇膏又喝醉酒的樣子,淒迷、美豔、充滿罪惡的**氣息。
“邢隊長……”在經過邢遠征身邊時,他突然幽幽地喚了一聲。
邢遠征從剛才開始,視線便已經在被捕後的惡魔臉上遊移,誠然,畫像已經與真人的差距非常小,但看到本人後,還是有種不一樣的感覺似乎觸動了這位老刑警的記憶。
隻見邢遠征的眉角微挑,似乎驚愕地想起了什麽:“你?你是……”
李蔚然會心一笑,第一次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這一笑仿佛用盡了他僅剩的所有力氣,隨即身體便順著血流的方向癱軟下去……
李蔚然在被捕後始終保持沉默,絕大多數時候,負責看管他的警員都需要透過監牢的鐵窗仔細觀察他的背影,必須看到肩頭平緩有節奏的起伏後,方能確定他還是活著的。
但他的沉默並未能阻止警方尋找證據的腳步,當不用再與惡魔爭分奪秒後,一切都顯得那麽順其自然。
十天後,警方在一處產權人為“李先朗”的葡萄園內挖出了19具形態不同的屍體,經過檢驗,這些屍體的死亡時間最長的一具已經超過四年以上,而最新的一具則是大約三個月前,屍體被挖掘出時已無法辨認,但通過DNA比對,證實可與“惡紳士PRADA”案最初被拋棄於地鐵一號線上的冰凍右手和郵寄到《榮京日報》的頭顱所有者金維兒做同一認定。
至此,地鐵屍骸案正式告破。
經過警方調查,李先朗生於1955年,祖籍黑龍江省,美籍華僑,醫藥學者,畢生致力於非典型性糖尿病症的研究工作,未婚,獨自撫養一子,本人已於2004年在美國馬裏蘭州病逝,但因為其此前在國內並未注銷戶口,若不是因“惡紳士PRADA”一案被牽涉,至今他在國內的親屬也不知他已經不在人間,由於父母早逝,李先朗很早便離家勤工儉學,自學完大學課程後便出國了,兄弟姐妹間幾乎無來往,沒有人能夠說出他的兒子是哪兒來的,更沒人見過這個孩子。
李蔚然,李先朗之子,1980年出生於中國原京,出生證明上登記的母親姓名為:林霞。
重案組在邢遠征的指點下很快確認出了這個“林霞”的身份,結果相當出人意料。
林霞,藝名林璿,中國著名女演員,由其主演的多部電影曾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紅遍大江南北,直至90年代以後,林璿投身商界,才逐漸淡出影壇。有傳言稱林璿在商界也做出了一點兒小成績,並曾於2000年前後試圖投資影視,希望可以重塑自身形象,複出影壇,重回公眾視野,但似乎公眾並沒買她的賬,她的複出計劃屢屢受挫,甚至到後來媒體也對她失去了興趣,各類媒體上早已鮮少看到關於林璿的報道。2005年,林璿自殺,並立有遺囑,全部財產將由其子李蔚然繼承,而在此前,林璿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曾知道,她竟然還有一個已經成年了的兒子。
邢遠征是當年堅持對“林璿自殺案”存疑的人。
林璿死於胰島素注射過量,由於注射針眼兒的角度不可能係他人所為,所以此案很快便被定性為自殺。報案人正是死者的兒子李蔚然。他聲稱發現母親的屍體時,對方已經死亡了。可邢遠征卻認為,就算死者的兒子沒有親力親為殺死自己的母親,至少,他也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在痛苦中死去的,而並不是像他自己說的是事後才抵達的現場。因為法醫診斷林璿生前並沒有罹患糖尿病,而胰島素這種藥物除非是重症糖尿病人,其他很少有人會持有,一般人甚至都不知道胰島素過量也會置人於死地,以及多大計量的胰島素便可以殺人於無形。可李蔚然在美國的生父正是從事糖尿病研究工作的,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微妙的巧合。並且當天林璿用於自殺的胰島素在現場還有剩餘,這種藥物需要冷藏保鮮,但那管藥物卻經法醫鑒定至少在室溫下暴露了6小時以上,可報案人報案時,死者剛剛死亡不到兩小時。也就是說,除非林璿早早便將胰島素從冰箱裏取出,經過了長達四個多小時的思想鬥爭要不要死,才最終自殺,但種種跡象表麵林璿求死心切,這種情況顯然不合情理。
林璿的死在媒體界宛若鴻毛落水,幾乎沒有激起任何波瀾。
林璿自殺第二天,寥寥的幾家娛樂媒體用極為簡單的方式報道了昔日影星林璿自殺的消息,隻有一篇報道對林璿的死提出了小小的質疑,但隨著警方最終將案件定性為自殺,這家媒體便也沒有對此案繼續追蹤,畢竟,在這個速食消息鋪天蓋地衝擊著人們眼球、人生觀也越來越脆弱不堪一擊的時代,沒有人願意過多去關注一個已經過了氣的女演員究竟為什麽要死,因為在大多數人看來,一個演員得不到人們的青睞,去死也很正常。
時隔多年後,或許隻有死者的兒子還記得,那唯一一篇提出了質疑之聲的報道出自一名當時剛剛入職不久、名叫邢星的女記者。
十五天後,李蔚然終於開口了,他提出了一個並不出人意料的要求:見邢星。
探視室內,邢星與李蔚然相對而坐。
他的頭發長了一些,蓬鬆地垂在額頭前,臉色蒼白,麵容依然幹淨清爽,雖然身穿囚服,下巴上卻連一絲胡茬兒都找不到,使他整個人看上去那麽安靜無害,就像個心思深沉、甚至還需要別人來嗬護的美少年。
“你……變了一點兒。”
“哦?”
“比五年前,更成熟。不過同樣朝氣蓬勃。”
他的聲音輕柔,嗅不出絲毫危險和挑釁的氣息。
邢星對林璿案的記憶已經相當模糊,但眼前的李蔚然瞬間讓這份記憶鮮活起來。他,眉宇間的確和那個昔日的女明星有著源於基因的相似,那是一種無論如何也無法掩蓋的特質,正如有些人天生就出眾於人群,難以平凡安靜的生存和老去。
“這就是你選擇我的原因麽?”邢星發問,語氣並無波瀾。
他微笑起來,嘴角抿出一個完美的弧度,並不作答。邢星相信這一刻他的這個笑容是真實的,因為那笑容裏竟然隱隱透露著孤獨。
“你並不記得我了,對嗎?”
這次換邢星沉默。那年的自己該是什麽模樣?初出茅廬、愣頭愣腦……他呢?也許看上去比現在幼稚一些……
“杜子晨被捕,你知道那根本不是我,楊蓓娜被殺後,你也從未懷疑過那就是我做的,對不對?”
邢星不置可否。
他再次笑笑,竟帶著幾分自嘲。
“我還是應該對你有信心。”他自言自語道,“因為我把你當……朋友。”
邢星的身體一震。
朋友。多麽奇妙的關係。
一個人,隻有充分孤獨和自信時,才敢將敵人看作朋友。可以想見,在他不算漫長的人生裏,孤獨得多麽可憐。
“可我們從來都站在相對的兩端。五年前是這樣,如今依然是這樣。”邢星默默在心中陳述,卻實在不忍心真的說出聲來。
他深深地垂下頭,似乎格外疲憊。他將身體蜷縮在椅子裏,看上去整整小了一圈兒。肩膀輕微**起來。
“我沒有殺我媽媽,我對她,談不上任何感情。我隻是替我爸爸恨著她,因為她一生隻關心一件事,那就是虛榮,留給爸爸和我的隻有冷漠。在我18歲之前,我隻見過她三麵,每一次我們相互都已認不出彼此。她不許我在外麵叫她媽媽,直到她死,我都隻是叫她林阿姨。即使是在電視上看到她,我也隻是覺得那是一個演員,跟我沒什麽關係。所以當她真的說想死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我該怎麽幫她?就像是做一件幫鄰居遛遛小狗、倒倒垃圾這樣的好事,我渴望自己力所能及,後來我冥思苦想,終於想到可以用胰島素,我得意地告訴她怎麽操作,起初她很吃驚,但最後,她流著淚,不住向我道謝,我知道那個時候她已經徹底複出無望了,根本不再會有記者來采訪她,除非她死了,她絕望地期望著自己的死能為自己帶來最後的虛榮。那一天,我非常好奇,想知道她死了會是什麽樣子,於是我來到她家,當我走進房門的時候,她還沒有斷氣,可是已經深度昏迷,我看著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沙發上,胸部的起伏越來越小,身體也一點點地冷下去。我竟然發現,死去的她是那麽安詳,那麽親切,甚至比她活著時更有明星的氣質,那一刻我居然有些自豪,這樣的女人,就是我的媽媽,是爸爸等待了一生的人。我想爸爸愛著的,正是這樣的她吧,畢生活在虛榮裏,至死都未落入過塵埃。”
說到這裏他緩緩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眼角閃爍出晶瑩的光芒。
“可是她卻死得那麽失敗,她的死隻換來了兩三篇加起來字數也沒有超過一千字的報道。而且那些報道都那麽生硬、無聊,我真後悔沒有讓她的死看起來更血腥、更離奇一些,或許那樣,記者們就會大寫特寫了,從那一刻起,我就清楚地知道,原來這才是人們想要看到的。不過當年隻有你,和你的報道,算是讓我得到了一絲安慰。”
考慮了許久,邢星才緩緩說道:“你想多了。我隻是比其他人更加關注真相。這也就是為什麽,當我得知你母親的確是死於自殺後,我就停止了報道。我想要的,不是如何吸引別人的眼球,如何引起大眾的關注,我追求的,永遠都隻有真相。”
邢星的話似乎還是打擊到了對方,他雙目充血,茫然地望向一片虛無。
“哈哈哈,你以為真相就那麽重要嗎?”終於,仿佛心中的猛獸再也禁錮不住,他露出輕狂和猙獰的嘴臉,“別天真了,不痛不癢的真相,沒有人會感興趣,人們從來都隻會膜拜那些已經付出了的代價,越沉痛,才越有價值。這就是真相!這個社會的真相!”
“那麽你呢?‘惡紳士PRADA’呢?你認為人們不需要知道真相嗎?”邢星嚴厲的反問,內心卻在無法抑製地隱隱作痛,在這件事上,隻有她明白,她將麵對的局麵有多麽無可奈何。為了抓住眼前的人,真相早已從自己的筆下溜走了。
“可是從你把我說成是個‘卑微的模仿犯’的那一刻起,你已經無法在這件事上堅守真相了,不是嗎?真諷刺啊,我的記者小姐,最終,我們兩個在各自堅持的事情上,反而還是我更勝一籌!”李蔚然攤開雙手,表情依然輕蔑,“至於大眾,我給他們帶來了足夠的沉痛,也看到了他們誇張的反應,我已經成功了。”
邢星無言以對。
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從心底深深地席卷上來,她仿佛看到在惡魔的邏輯中苦苦掙紮著的自己,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可能淪陷……
她無法再與對方繼續這樣的話題,於是她想到了一個惡魔的軟肋:“能給我講講你的父親嗎?”
李蔚然一愣,顯然沒想到邢星會問到這一話題。邢星目睹著他的表情漸漸柔和下來,又開始像一個彬彬有禮的孩子:“爸爸的話不多,很愛自己的專業,總是工作起來就廢寢忘食,甚至忘了回家。我最愛他的眼神,特別是他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專注、敏銳、還有一點兒嚴厲,就像……你的父親,邢隊長。你應該感到幸運,至少他還活著。”
他第三次笑起來,虛弱又真誠。
……
邢星與他久久對視,最終,默默合上了手中的采訪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