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真凶初現

早上10點25分,原京古城樓腳下一條幽深的胡同一隅,“貓眼”咖啡廳的落地玻璃窗上零星地張貼著幾張老舊電影海報,從外麵看起來,咖啡廳內光線昏黃,頗有幾分複古的味道。咖啡廳的大門虛掩著,說是大門,實際上隻是兩片窄窄的木板,故意做舊了的木質紋路泛著黑油油的亮光,一個刻有花式“OPEN”字樣的牌子歪斜地掛在門上。咖啡廳內飄著濃鬱的哥倫比亞咖啡豆香,藤凳、布藝沙發、搖椅……各式各樣的座椅雖然繁雜,卻組合出統一的風情,被擺放在眾多的書架周邊,一股藝術、隨性的氛圍在這樣的裝飾下油然而生。

這間咖啡廳在這一帶非常出名,不僅是文藝愛好者們的聚集地,還因店主涉獵廣泛的老電影收藏而受到一眾小電影導演們的青睞。

咖啡廳剛剛開始營業不久,通常要到了午後,咖啡廳才會熱鬧起來。店老板正循例打掃著吧台內部,眼角的餘光不時掃向坐在窗邊的年輕女子。女子穿著駝色的寬鬆大毛衣,內搭粉綠色格子襯衫,牛仔褲,長筒靴,黑發在腦後輕輕挽起,看起來簡潔又幹練。她幾乎是今天上午店內唯一的一名顧客,已經連續喝光了兩杯意式特濃,可依然倦容滿麵,眼底掛著深深的黑眼圈,明顯是昨晚熬了夜,睡眠嚴重不足。

女子將一份今早的《榮京日報》攤開在桌麵上,她似乎很珍視這張報紙,對於頭版頭條的文章讀了又讀,臉上浮現出陣陣憂慮。

事實上,店老板的吧台抽屜裏也擺著一份今早的《榮京日報》,他讀了,內容的確很令人回味。

頭版頭條的文章標題是這樣的:《護城河上碎屍再現,後“惡紳士PRADA”時代的卑微模仿犯》

首先,報道的內容就令店老板非常震驚,這次遇害的依然是一名女性,而且來頭不小,是個美籍華人,不過這全部影響不了她的裸屍被切成6塊,分別拋在了這個城市的公園、河上和商場裏。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有人將女性的屍體殘骸毫不遮掩地拋棄在公共場合,那個叫“惡紳士PRADA”的家夥,如此惡俗、無禮,以褻瀆被害者和愚弄發現人為樂。店老板對最近發生的這一係列案件格外關注,卻也極其反感,有那樣的家夥整天道貌岸然地隱匿在都市人群中,就好像一杯鮮美的湯羹裏摻雜進一粒雞屎。

店老板清晰地記得今天報紙上用了很大篇幅將在護城河上發現屍骸的照片刊登了出來,並且驕傲地注明“獨家圖片”,事實上如果照片中是被害人**的殘屍,這種為了博人眼球不惜出賣受害者尊嚴的做法他可難以認同,但值得讚賞的是,那名叫“邢星”的女記者應該也有著相同的顧慮,明顯是個心存善念之人,圖片隻是遠遠拍攝了一船人圍著一個大皮箱驚愕不已的畫麵,皮箱中被害人的屍身本就被拍得很小,還有意打上了馬賽克。不過這幅圖片也足以令人汗毛倒豎,即使看慣了各類電影中關於死亡的畫麵,來自現實生活中的畫麵卻還是真實得更加直觀,雖然不加任何修飾,卻勾起人們心底最深處的陣陣寒意。

但店老板此時更加在意的並不是拋屍案件本身,而是報道希望傳達給讀者們的另一個事實:“惡紳士PRADA”已經成為一個過去,但他的“犯罪藝術”正在被卑微的犯罪狂模仿。作者似乎想通過這篇文章告知這次的作案者:不要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做“惡紳士PRADA”,真正的“惡紳士PRADA”隻有一個,他已經落網了。

這是一個令人需要加以思考和判斷的局麵。

邢星,他知道這個名字,最初關於“惡紳士PRADA”的報道正是來自《榮京日報》社的這名記者,她曾直接收到過“惡紳士PRADA”寄出的頭顱,她在報上發表出的一言一句,都被“惡紳士PRADA”係列案件的追捧者們奉為最快速可信的案情來源,此前警方大張旗鼓地宣布“惡紳士PRADA”落網後,因為始終沒有邢星出麵所做的報道,許多案件關注者都對已落網的犯罪嫌疑人杜某是否真的就是“惡紳士PRADA”而表示懷疑,可如今看來,這個叫邢星的女記者,原來隻是不甘於像其他媒體那樣跟風一樣地簡單對杜某加以刻畫,而是在等待一個更為震撼的時機。

模仿犯嗎?

店老板不得不承認,如果真如報道中所說的那樣,自己則十分認同“卑微”這個詞對案犯的形容,精確、到位、諷刺到無以複加。

他想起剛剛走在街上時聽到的身旁人們對這篇報道的議論,不禁失笑:

“居然有人會做這麽荒唐的事,連殺人都要模仿別人嗎?”

“這麽做的人一定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有力氣沒地方使的笨蛋吧!”

“我當初還說那個杜某不是‘惡紳士PRADA’,因為他的樣子根本沒那麽壞嘛,看來我還是沒有發現罪犯的天賦……說起來,如今模仿他的家夥是不是腦子壞掉啦?”

“《榮京日報》終於承認了,難道‘惡紳士PRADA’真的就這麽完了?什麽呀,連他的模仿犯都做得比他好嘛!”

……

不知案犯本人看到了這些議論會作何感想?

店老板無奈地搖了搖頭,無論是真凶還是模仿犯,這種人都該早點兒下地獄。此時他已經將店內收拾妥當,餘光裏那名年輕的女顧客正兀自望著窗外,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人,一臉凝重。

事實上,邢星對這篇顯然違背了自己內心也違背了真相的報道還算滿意。

她隻是在擔憂,“惡紳士PRADA”看了以後究竟會不會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想?

她可以預見得到,“惡紳士PRADA”一定會像一條餓久了的野狗一樣,嗅著報紙的墨香,一大早便買來《榮京日報》閱讀。但顯然,邢星並沒有寫出他渴望的報道,這條野狗不僅無法如願填飽自己的轆轆饑腸,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率先發現的美食被另一條來曆不明的野狗大搖大擺地掠奪,隻因人們已經認定,他沒有率先發現美食的能力,隻是個叫囂得更響而已的後來者。

或許他此刻正在自己陰暗的角落裏氣得渾身發抖?甚至哆嗦著打翻了手邊的咖啡?

“哈哈,沒想到吧,按照你的要求寫出的報道,竟然也會讓你痛恨!”邢星聽到自己的心在一遍遍傲慢地向著一個虛無的深淵重申,“我從來也不可能受你擺布,我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抓住你!”

邢星相信,“惡紳士PRADA”絕不會對這篇報道無動於衷。如果他的心至今仍然是一片平靜的湖麵,那麽這篇報道就會成為一粒被全力拋出的石子,邢星耳邊仿佛聽到了“撲通”一聲,眼前浮現起湖水瞬間被撕裂的畫麵。

這樣才對!

激怒他,是當下唯一的目的。

可要逼他爆發,恐怕僅僅這樣還不夠……

天再次陰沉下來,邢星抬頭望向灰色的高空,籠罩在原京上空的厚重雲層正在向著遠離這座城市的方向緩慢移動,或許再降一場雪,這個冬天就將跟寒冷中的人們永遠告別。

隔著糊滿熱氣的玻璃窗,邢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向咖啡廳的大門走來。

“吱呀”一聲,店門被推開了。

“喲,是你呀,今天怎麽這麽早?”店老板看到來者,立刻麵露笑容,熱情地招呼起來。

來人也親切地笑了笑,不住揉搓著雙手,這麽冷的天氣他隻穿了一件皮衣,即使戴著厚實的大圍巾,也看得出被凍壞了。

“老樣子,來杯愛爾蘭,我先暖和暖和。”來人一邊衝著吧台大聲喊道,一邊徑直走到邢星桌前,一屁股坐下來。

邢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來者,卻沒有開口說什麽。來人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微笑,但姿態慵懶,將整個身體陷入座椅中。

空氣裏慢慢彌漫出一股久違的味道。

“遇到麻煩了?”

“嗯。”

“‘惡紳士PRADA’?你給起的綽號?”

“不是,那些犯罪評論家起的。”

“嘁,難怪,挺矯情的名字。”

“這次你得幫我。”

“……”

來人沒有做聲,而是點燃了一支香煙,大口吸起來。

兩人沉默之際,店老板剛好在這時送來了一杯精心調製過的愛爾蘭咖啡,麵對來人微笑著介紹道:“陸導,我剛剛托人從英國帶回來的威士忌,調到咖啡裏味道好極了,知道你最好這口兒,歡迎品嚐。”

“正好,老板,我問問你,知道‘惡紳士PRADA’嗎?”被稱作“陸導”的人看起來跟店老板相當熟絡,突如其來地發問道。

“當然知道,怎麽,陸導對這個題材感興趣?”店老板意味深長地看著來者,沒想到被問及了剛剛還在思考的話題。

“你覺得如何?”

“現在正火,陸導要拍,最好趁熱打鐵。”店老板給出中肯的建議,他已經非常習慣此類對話,許多到這個咖啡廳來光顧的導演們都喜歡和他聊類似的話題。

店老板看出自己的話令桌子另一邊的年輕女子有了反應,她正用一種充分認同的目光迎向自己。而被稱作“陸導”的人卻再次陷入沉默。

“不打擾二位了。”見對方不再回應,店老板衝女子頷首笑笑,便知趣地走開了。

一支煙畢,來人將煙蒂使勁兒撚滅,慢悠悠地綴了一口麵前的愛爾蘭咖啡,做出滿意的表情。

“陸凡!”邢星終於忍不住了,語氣不善地直呼其名。

叫陸凡的男人似乎終於被邢星的急切所感染,他“騰”一下坐直身軀,望向邢星的眼中顧慮重重,“我就一個問題,這麽做……你會不會有危險?”

邢星在對方的問話下愣住了,不禁結結巴巴地回答:“爸爸會保護我……還有葉鵬……”

提起葉鵬,陸凡立刻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對,對,聽說你那個從孤兒院撿來的表弟可是越來越出息了啊,他肯定會拚命保護你。”

邢星對這個兩人間老生常談的話題明顯十分反感,在對方的揶揄下抿緊了雙唇。

“算了,說點兒正經的,”陸凡似乎也無意繼續這個話題,他別扭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次換成悠然地翹起了一支二郎腿,雙臂交握在胸前,臉上的表情卻出奇嚴肅,“這樣做,你有幾成把握能抓住凶手?”

邢星咽了一口吐沫,想了想:“五成。不過抓他不是我的事,我隻要逼他現身,就贏了。”

“萬一他不來呢?”

“憑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會來。”

“那你又有幾成把握你足夠了解這個凶手?”

“……五成。但如果我是他,就算輸,也要來。”

“非要這樣做?”

“非做不可!”

陸凡一口氣喝光了那杯愛爾蘭,撇了下嘴,已經涼透的咖啡中酒香格外濃烈。他知道,邢星不是來征求自己意見的,這個女人向來不會那麽溫柔,在他的記憶裏,邢星隻在自己麵前哭過一次,那時的她還隻有14歲,而從那以後,她就總是一副隨時要投入戰鬥的樣子,對待任何事都堅強無畏,連三年前聖誕夜兩人分手時,淚流滿麵的人都隻有自己。

而邢星知道,麵前的男人隻是態度一貫不羈,實際從來不懂得拒絕。即使三年前的聖誕夜,邢星決絕地將自己從他的生活中強行抽離,他都未曾說出“不”字。從認識他起,他就狂妄又謹慎、溫暖又憂鬱。

“好吧。”陸凡垂下眼瞼,“那給我一些時間,劇本、演員、攝像、跟組的各種工作人員都需要落實,既然要拍,就不能隻是虛晃一槍,你有你的需求,我有我的底線。”

邢星聞言點了點頭,她對此並沒有異議。向陸凡求助,需要下很大的決心。礙於兩人特殊的關係,這樣的求助雖然明知對方不可能拒絕,可卻更鞭撻自己在對方麵前努力維持的那一點點驕傲。

“其實,我這樣做隻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或許爸爸他們已經抓到了他也說不定。”

“那樣更好,我們就可以直接讓真凶出鏡了。”陸凡反而不再躊躇,似乎對即將要投入的工作充滿了幹勁兒。

“麻煩你了。”邢星猶豫了片刻,發現已不知還能說什麽,隻好輕輕吐出這幾個字。

陸凡短暫地一愣,嘴角隨即浮起自嘲般的淺笑:“歡迎你,麻煩我。”

“再來一杯愛爾蘭?”邢星試探著問道,語氣已輕鬆自然。

見對方不置可否,邢星轉向吧台,剛好看到店老板正向兩人所在的窗邊望來,手中已經端著一杯剛剛調製好的愛爾蘭咖啡,準備向桌邊走來。

“看來不隻我知道你這個習慣。”

窗外再次飄起小雪,咖啡廳內噝噝啦啦地燃著胡同平房裏獨有的煤炭火爐,漫天飄落的雪花在窗欞上漸漸堆積,在掙脫了雲層的懷抱後,終於得以再次相聚。玻璃窗上投映出兩個朦朧的人影。同樣的冬天,同樣的兩個人,同樣是一個在沉思,一個,在默默注視。

臨走前,邢星特意向店老板留下了一張名片,並把當日的《榮京日報》小心翼翼地插在店內閱覽櫃上最顯眼的位置。

“請讓今天的每一位客人都閱讀它,我知道會光顧您這裏的都是有影響力的人。”她禮貌地懇求道。

陸凡則什麽也沒說,而是在店老板的肩頭使勁兒按了按。

“喂,我等著看你們的電影!”待兩人已經走出店門良久,店老板才從名片上驚愕地收回視線,望著遠去的背影高聲呐喊。

從楊蓓娜駕駛的別克君越型轎車這條線索切入,很快,重案組就收獲了一個重要信息:大概在案發前一星期左右,楊蓓娜曾要求司機為自己的轎車更換輪胎,雖然換換輪胎並不是什麽稀奇事,但蹊蹺的是,楊蓓娜還特意叮囑司機要另準備一個全新的備胎,似乎是要留著送給什麽人,而且案發後警方並沒有在楊蓓娜的車中找到這個備胎。

此外,與死者司機的接觸還發現了兩個需要進一步調查的疑點。楊蓓娜的司機是一名將近50歲的本地男子,早年曾經是大名鼎鼎的首都汽車集團的星級駕駛員,但後來被迫下崗,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出租車司機,為人挺善談,看起來有些油滑。

來自辦案人員的詢問記錄大致是這樣的:

警員:請問您最近有沒有發現楊蓓娜所駕駛的別克君越轎車出現什麽狀況?或是有沒有什麽與這輛車有關的事,令您感覺異常?

司機:(想了一會兒)這麽說起來,還真有一件事,我到現在都覺得奇怪。大概在楊總被害前一個星期,她讓我把她車子的輪胎都換了,還狠狠把我叫過去罵了一頓,我記得那天是個大半夜,她雖然一向脾氣不好,但還是第一次衝我發這麽大火。

警員:您能說說具體情況嗎?為什麽要臨時換車胎呢?

司機:說起那件事我也挺生氣的,當天早上我還檢查過那輛車的全部輪胎,都是好好的,可晚上回來有兩個車胎已經癟得不成樣子,另外兩個被換成了備胎,楊總說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四個輪胎都虧氣了,當時情況還挺危險,所以才氣急敗壞地把我叫去解決。

警員:當時車子被換上了兩個備胎嗎?不是通常一部車隻配一個備胎的嗎?

司機:是的,我確信楊總開的別克君越隻配有一個備胎,但楊總那天晚上將車子交給我修理的時候的確兩個前輪都被換成了備胎,我想一個是楊總車子自帶的,另一個,應該來自另一輛別克君越。

警員:您何以這麽肯定呢?

司機:(說明得很快,顯然曾經有過疑惑和思考)因為兩個備胎一模一樣,而且當了這麽多年司機,我對各類車子和汽車品牌都很了解,市麵上的別克君越一般隻配備普利司通245/45R18和225/55R17兩種規格的輪胎,備胎也一樣,當天楊總車子的兩個被換上的前車胎型號都是245/45R18,這說明為楊總提供另一個備胎的車子同樣是別克君越的可能性很大,而令我更加確信的一點是,事實上像這種商品轎車,雖然備胎的規格與普通輪胎一樣,但通常汽車出廠配置的備胎都會比原裝輪胎稍薄一點兒,這主要是為了裝卸和攜帶方便,那天換上的兩個前輪恰好都屬於這種備胎,並且我托人查過了,兩個都是普利司通同一批次專為別克廠商生產的備用車胎。

警員:那楊蓓娜對這個多出來的備胎是怎麽解釋的?

司機:(自嘲地笑起來)您真是說笑了,老板怎麽可能向我一個司機解釋這些,她不但沒說那個多餘的備胎是哪兒來的,還叫我再多準備一個新的備胎,留在車裏。

警員:那楊蓓娜有沒有說過這個備胎幹什麽用?

司機:沒有。但我感覺她對這件事似乎上心得過了頭,不斷向我確認了好幾次。

警員:那這個備胎現在還在車裏嗎?

司機:(非常篤定地)不在了。

警員:那你發現這個新備胎不見了是什麽時候?

司機:(回憶了一陣)大概是我換好楊總的車胎三天之後。

警員:通常備胎在臨時使用過一次後是不需要換新的吧?再裝回去就好了。

司機:(急忙解釋)您不會以為我用舊備胎冒充新備胎來騙老板錢吧?那可真是冤枉我了!我給楊總準備的真的是一個全新的備胎,不信您可以去查,這些品牌輪胎都是有編號的,雖然不明顯,但就在輪胎內側,還有條形碼,4S店都有記錄的。

警員:哦?就是說如果我們找到了這個備胎,你能確定出是不是你此前在4S店購買的那一個?

司機:(不假思索地)完全可以!

警員:那當天楊蓓娜的車胎是因為什麽全部漏氣了呢?

司機:用備胎換掉的兩個前輪楊總當場就給扔了,我沒法兒下判斷,但兩個後輪漏氣是因為被尖銳的東西紮破了。

警員:通常汽車在正常路麵上行駛有可能四個輪胎同時被紮破嗎?

司機:(一副無奈的表情)這種情況的確不多,不過警察先生,其實這也不難解釋吧,要是有人故意把楊總的胎給紮了呢?

警員:哦?您這麽說有什麽根據嗎?

司機:(不屑一顧地)那種紮痕,一看就像是大玻璃片劃的,我見多了,一般行駛中紮的胎上不可能出現。況且我覺得楊總自己也認定車胎是被人故意紮漏的,不然她也不會生那麽大氣,把火撒到我身上。

警員:何以見得?

司機:楊總是個多精明的女人啊!不過她那個脾氣,在公司基本上是人見人恨,跟您說老實話,她的車胎被紮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曾經有一回,她還被一個遭她解雇了的女員工潑了油漆呢!

警員:那您能不能想一想,公司裏什麽人會這樣做?

司機:那還不容易,您去查查最近楊總開除的人不就好了?不過我可都是瞎猜啊,您可千萬別跟別人說是我說的。

……

如果真的像此前分析的那樣,別克君越轎車這一共通點使“惡紳士PRADA”得以成功與楊蓓娜建立起聯係,那麽,當晚楊蓓娜的車胎漏氣就隻存在兩種可能:一是凶手的預謀,二是凶手預見到當晚楊蓓娜的車胎將出現狀況而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查明楊蓓娜車胎漏氣當晚的行蹤也一定會對案件突破有所幫助。

另外,司機提到的“最近被楊總開除的人”究竟會不會就是當晚紮破楊蓓娜車胎的人?而這個人究竟跟“惡紳士PRADA”有沒有關係?這一信息則成為又一個令重案組不能忽視的問題,急需進一步查證。

大概一天後,重案組方麵就有了初步的調查結果。

楊蓓娜在車胎被紮當晚出席了位於機場附近的L酒店的答謝晚宴,許多人可以證實,當晚約十點左右楊蓓娜從酒店自行駕車離開,監控錄像則顯示她在當晚12點03分才抵達自己位於嘉美中心的高檔公寓,期間耗時兩個小時,這顯然與兩地之間的實際距離和所需駕車時長不符,正是在這兩個多小時裏,有另一輛別克君越轎車的主人為楊蓓娜換了輪胎,或許,還俘獲了她的青睞和信任。

而不出所料的是,楊蓓娜在輪胎被紮的第二天一早便下了一道人事變更的指令,要求開除自己的一位女秘書,該女秘書在前一天還曾隨同她參加了L酒店的答謝典禮,由此也不難推測,或許是在晚宴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麽令楊蓓娜極為惱火的事情,以致於一上班就迫不及待地采用這種方式來宣泄憤怒。

葉鵬找到那名被楊蓓娜解雇了的女秘書是在第三天的午後。

女秘書名叫奚曉娟,當時她正從一家小公司麵試出來,僅一個月薪三千的助理秘書職位,就有將近20名麵試者競爭。

奚曉娟麵試的狀態很不佳,看起來比自己資曆淺得多的麵試官嘴邊掛著露骨的鄙夷笑容,口中機械地重複著麵試題目,她突然感到一陣不悅,極為簡短地回答了問題後,甚至連句“謝謝提供機會”或“期待貴方進一步的消息”這樣的話都懶得說便像逃難一樣走了出來。

不管願不願意承認,曾跟隨在楊蓓娜身邊的經曆,讓她至少學會了一點:傲慢。可此時的她不得不麵對一個更殘酷的現實:傲慢當不了飯吃,她需要一份工作,哪怕這工作低劣又卑微。

這個女人,死了還在影響著我的人生!

奚曉娟是在兩天前的《榮京日報》上赫然發現楊蓓娜遇害的消息的,當一個你每天都在暗自詛咒著她早點兒死翹翹為好的人有一天真的死了時,你的驚訝或許反而比一般人更多。

誠然,在奚曉娟看來,楊蓓娜死得很蹊蹺,而且,“不知會不會和自己做的那件事有關……”,一想到這些,她就全無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這兩天一直恍恍惚惚的。所以當葉鵬聲明警察身份,在她家門前突然出現時,奚曉娟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不好意思,你看起來似乎精神不太好。”這個年輕的警察倒是看上去蠻值得信賴,聲音也富有磁性。

“啊,你也知道,最近疲於各種麵試,挺熬人的。”奚曉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麵對這個麵容幹淨、眼神溫和的警察,她感覺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要將實情和盤托出。

“喔,恕我直言,你在楊蓓娜手下的工作職位要比你現在正在麵試的這些都好吧?”

“當然。”

“那……”

“你想知道既然這樣,我為什麽還不好好幹,而是最終被那個變態女人給開了嗎?”

葉鵬聞言微聳了聳肩,不再發問,默默地注視著對方。

奚曉娟並不急著回答,指了指葉鵬便裝外套的口袋,“有煙嗎?”

葉鵬摸索出一包香煙,連同打火機一起遞了過去。

奚曉娟迫不及待地點燃了一根煙,可能是心中還是難免緊張,動作有些哆哆嗦嗦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後,衝葉鵬露出一個強作鎮定的笑容。而這一切都被葉鵬看在眼裏。

“我累了。”大概過了半分鍾,奚曉娟似乎整理好了思緒,開口說道,“在那種女人手下做事,早晚會被逼瘋的。我隻是累了,突然覺得哪怕砸了飯碗,也想在被逼瘋前小小地報複她一下而已。”

“你做了什麽?”

“我劃破了她的輪胎。”

“這是哪一天的事?你具體是怎麽做的呢?”

奚曉娟注意到,不知什麽時候,年輕警察的手中已經多了一個小巧的記事本,隻見他纖長的手指正握著一支簽字筆,用一種嚴肅的目光等待著自己的下文。她突然感到一陣緊張,結結巴巴地回答:“具體的日期我記不清了……哦,那天我陪同楊總出席L酒店的答謝晚宴,你們隨便查一下就知道了,就在停車場裏……我拿一大片碎玻璃的尖角劃的……楊總開的是一輛別克君越,那輪胎挺厚實的,我記得我當時費了好大勁才紮破。警察同誌,我真的隻是劃破了那個女人的車胎,而且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天了,我知道那個女人死得特慘,可她的死應該真的跟我沒有關係!”

奚曉娟鼓足了勇氣說出這番話,年輕警察卻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並未過分驚訝,似乎隨即便思考起其它的問題。

“能告訴我,你為什麽選擇在那天這樣做嗎?照你的說法,楊蓓娜一直以來都給你施加了很大的精神壓力,你想報複她也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你偏偏那一天才劃破她的車胎,是計劃已久還是臨時起意呢?而且報複的方式為什麽是劃破車胎呢?”

警察的問話顯然超出了奚曉娟的準備範疇,她原本以為承認了自己曾劃破楊蓓娜的車胎,就算是解開了自己的心結,警察關注的也無非於此,可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得太幼稚了,警察關注的重點,似乎正在向著自己也毫無頭緒的方麵前進。

“讓我回憶一下……那天她,就是楊總,曾強行命令我摘掉一條我男朋友剛剛送給我的項鏈,說那項鏈太顯眼了,可這根本就是無理的要求,我卻不得不照做……放在誰身上都會感到氣惱……”奚曉娟盡量搜索著記憶,楊蓓娜板著麵孔消失在電梯門後的樣子立刻在腦海中鮮活起來,“我當時氣壞了,覺得無地自容,臉都丟盡了!”

聽了這番敘述,警察並沒有露出豁然開朗的神情,反而更加困惑,那眼神就好像在詢問:“一條項鏈的事,有那麽嚴重嗎?”

“其實如果當時這一幕沒人看到,我也不會那麽生氣,可偏偏被那個人看見了……”奚曉娟的回憶仿佛瞬間被點燃,那一晚被羞辱的憤怒重又填滿了胸膛。

“那個人?”葉鵬敏銳地捕捉到了奚曉娟話中這個意外出現的人。對他來說,正是眼前這個女白領劃破了楊蓓娜的車胎,這一點在他第一眼看到對方時起便已經有了八成的把握,而他此刻更加關心的是,這一事實有沒有任何可能被“惡紳士PRADA”加以利用,或根本就是那個惡魔授意下而為之的?雖然從女白領的話中分析後一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直覺卻告訴他“那個人”的出現絕不可能僅僅是一個巧合,他一定會做些什麽,或是為了做些什麽,才會出現在那一時點。這是那個惡魔一貫的作風,如果不這樣做,惡魔就不能被稱之為惡魔了。

此時,奚曉娟遲疑的聲音再次響起:“是的,雖然我並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看到了當晚我與楊蓓娜對話的全過程,但至少,在楊蓓娜命令我摘掉項鏈、自己上了電梯而把我甩在電梯門外之後,我曾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回過頭時,便看到那個人正向著電梯間緩緩走來。”

葉鵬發現她在說這段話時似乎已沒有了先前的局促,而是流露出一種近乎曖昧迷戀的表情,“我真的不是很確定那個人是不是看到了剛剛發生在我和楊總之間的一幕,我當時隻能假裝鎮定地衝他笑笑,他也若無其事地衝我笑了笑,他的樣子跟我一直以來看到的他的樣子毫無二致,那麽完美,那麽有氣質,雖然他並不認識我,甚至可能連我老板是誰他都不一定知道,但我已經默默注意他很久了,即使我已經有男朋友,還是覺得看到他衝我微笑、或是引起他哪怕一絲一毫的關注,都仍然能讓我興奮不已,我相信所有女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觸,所以如果讓他看到了楊蓓娜那個賤人怎樣羞辱我,我真的是連死的心都有了!不過好在從他之後對我說的話來看,他似乎並沒有看到那一幕,可我那晚還是難以壓抑我的憤恨,隻紮了她的車胎,已經算便宜她了!”說到最後,奚曉娟又情不自禁地開始咬牙切齒。

“他……那個人……說了什麽?”葉鵬意識到此刻自己仿佛正站在惡魔的身後,目睹他如何伸出那犀利的魔爪。

“他對我說,‘你老板車輪前好像有個玻璃杯打碎了,小心碎玻璃紮到她的車胎’。哈哈,真是笑話,他居然還以為我會關心那個賤人的車胎,卻不知最想讓那個賤人在高速上爆胎的人就是我!”

奚曉娟尖銳的笑聲在兩人之間凝滯的空氣中顯得異常幹癟,葉鵬重重地垂下雙肩,空洞地望著眼前這個兀自沉浸在扭曲的得意之情中的女人。

他拿出“惡紳士PRADA”的模擬畫像,遞到對方眼前:“你說的是這個人嗎?”

奚曉娟看著畫像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一度表情非常複雜,她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口中那個充滿了魅力的男人在警方這裏卻可能是個罪犯,但她還是肯定地點了點,小聲說:“畫得真像,就是他。”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知道呀!雖然我和他在工作上沒有任何交集,僅僅是機緣巧合地共同參加過兩三個宴會一類的活動,但我早就通過各種渠道把他的身份打聽清楚了,他叫李蔚然,是典蔚傳媒集團的總裁!”

女白領眨著一雙大眼,由於說話過於用力,將麵前煙灰缸裏剛剛擰熄的煙蒂吹得不住搖晃,煙灰也淩亂地撒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