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統一戰線

這天一早,一份案情匯總便擺在了重案組的會議桌上。

簡短的幾頁,內容詳實,大致如下:

死者:楊蓓娜,女性,42歲。

死亡原因:機械性窒息死亡。死亡時間推定為兩日前晚間9時至11時。附注:死者死亡前曾服用大量安眠類藥物,懷疑凶手是在誘騙被害人服用了含有安眠類藥物的飲品後,趁被害人昏迷之際再將其勒斃的。根據死者頸部殘存傷痕形態,法醫推斷凶器為普通麻繩一類的物質,在各類五金店或生活超市中都比較容易買到,無法作為線索進一步調查。

案發經過:2011年1月11日,一名晨跑的原京市民在原京森林公園北門內的樹叢中發現了一個裝有女性頭顱的PRADA牌黑色皮包,隨即報警;同日上午9時30分許,一船遊客在從城郊出發的護城河上打撈起一個裝有女性軀幹的PRADA牌黑色大皮箱;同日下午5時,清潔人員在城西世紀金萊購物中心停車場附近的四個垃圾箱內分別發現了裝有女性四肢的四個PRADA牌黑色小皮包。

經法醫初步鑒定,上述屍骸均來源於同一被害人,係本案死者楊蓓娜。屍骸被發現時均為**狀態,三個案發現場均未發現遺留的死者衣物和隨身物品,懷疑為凶手拋屍前故意銷毀。但因死者為外籍,且在外資企業擔任要職,死者所任職公司在發現死者失蹤後24小時已迅速報案,使死者身份很快得到確認。

死者家庭及社會關係初步調查:死者為美籍華人,二代移民,祖籍中國香港,父母為美國洛杉磯地區著名華商,家境優渥。家中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除死者本人因工作原因常年居住在中國大陸地區之外,其餘家庭成員均常年定居在美國。經美國警方協助調查確認,上述全部死者親屬均在三個月內未有過美國出境記錄。死者本人曾於去年12月20日至今年1月8日、今年3月10日至17日、7月8日至15日三次短暫回美,此後便未再有美國出入境記錄。

死者現任美國DM航空公司駐中國區執行總監,單身。現居住在原京市城東嘉美中心高檔公寓區C座1809室。經警方初步勘察,死者的住所並非本案的第一案發現場,公寓管理人員也證實,死者在案發前兩日傍晚5點左右曾經回到過公寓一次,大約40分鍾後便再次駕車外出,死者很可能是當日與人有約,下班後特意回公寓換裝,精心打扮後出門赴約,便再也沒有回來。這些都可以從公寓在電梯間及地下停車庫內安裝的監控攝像頭所拍攝的記錄中得到證實。

死者的個人生活存在疑點,死者於7年前與上一任丈夫離婚,前夫係美國DM航空公司駐洛杉磯總部市場營銷總監,美籍華人,已再婚並與現任的白人妻子育有一子。案發時死者前夫正在加拿大多倫多市出差,有公司領導和許多同事可以證明,已基本排除作案嫌疑。經初步調查,死者社會關係複雜,但大多是工作往來,私生活比較低調。據死者下屬普遍反映,死者工作能力強、責任心重,但為人頗為嚴厲,甚至有時對待下屬十分苛刻,平日裏情緒化傾向嚴重,屬於比較“難搞定”的領導類型。不排除有一些曾經受到過被害人刁難的職員對死者懷恨在心從而進行報複殺人的可能。但由於本案作案手法離奇,且與此前係列殺人碎屍拋屍案的作案手法有雷同之處,並考慮被害人遇害前表現,仇殺特征相對薄弱。

結論:由於本案作案手法與此前“惡紳士PRADA”一案極其相似,經局領導認真決議,可考慮先做並案處理。對於現已逮捕的杜姓犯罪嫌疑人,應重新審查,但為避免民眾恐慌情緒再起,重啟“惡紳士PRADA”一案的調查工作需暫時對媒體保密……

姚傳明眉頭緊鎖,從案情報告上緩慢地收回視線。“可考慮先做並案處理”、“應重新審查”這些字眼兒個個都仿佛敲在他的心上,咚咚作響,令人心驚肉跳。

抓錯了。

果然是抓錯了。

當這個結論即將被印證為現實時,反倒並沒有預想得那麽出乎意料,或許在很多人眼裏,這本來就像“禿子頭頂的虱子”那麽顯而易見。

雖然昨天案發後,姚傳明在與前來報案的邢星對視的一瞬間,便確定了自己的失敗,可始終不願承認。

事實上從昨天晚上,姚傳明就連夜又對杜某進行了審訊,可直到今天清晨,杜某依然對諸多犯罪細節無法交代清楚,雖然一切都可以用“精神疾病”來敷衍過去,但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信號,做了這麽多年刑警,姚傳明對此再清楚不過。

郭寧和那些跟風的媒體們不需要對這個可憐的新死者負責,他們隻是做了他們的工作而已——抓新聞、搶報道,給公眾以刺激,從某種層麵上來說,他們甚至做得非常出色,這隻要看杜某現在那副做了階下囚卻反而精神煥發了的樣子就不言而喻了。“哦?抓錯了嗎?那就是說真凶還在導演更大的戲碼嘍?這可真是個猛料啊……嘿嘿嘿”幸好上峰發下話來,暫時不對媒體公開此事,不然姚傳明仿佛都能感到耳邊正這樣傳來郭寧狡黠得意的嘲笑。

而如今,唯一在麵臨著心靈的拷問的人,隻有我。

果然是自己太心急了。姚傳明將手指深**入已經淩亂不堪的頭發裏,當時隻想著要搶在前頭抓住凶手,恰巧嫌疑人不打自招,上來就承認了罪行,難免令辦案人員興奮過度,更何況在這個案子上,每個人都立功心切……

換做是他,應該不會這麽魯莽。

這時邢遠征一向堅挺沉穩的背影浮現於腦海,姚傳明竟然有些想念曾經跟邢遠征一起並肩破案的歲月,他的判斷總是準確的,而那時的自己,也甘於接受他的指揮,幹勁兒十足。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以為可以取而代之了呢?或許就是從原本隻有一個的重案組被分為四五個小組,自己擔任了三組組長之後。

他的笑容依然溫和有力,隻是難以阻止地在一天天老去,皺紋爬上那寬闊的額頭、銳利的眼角和緊抿的唇梢,而且不知從什麽時候,那笑容在麵對姚傳明時竟好像多了一絲期待,或許正是這份期待在姚傳明心底日益發酵,竟然變成一份沉重,讓他叛逆地想要做出些事,給那笑容加上幾分驚訝。可沒想過自己竟然已經在這條叛逆的道路上走了這麽遠,以至於都忘記了初衷……

邢星。

這時姚傳明忽然想到邢遠征的女兒,不禁再度苦笑,在這場與邢遠征的較量中,那個女孩子恐怕是最能理解自己此刻的心境的人了。而她與自己的不同是,她似乎更在意的是父親能夠對她的能力給予肯定,還從未想過超越。

“姚隊長,在找我吧?”正當姚傳明沉浸在回憶中格外懊惱時,一個聲音在重案組門前響起,隻見邢遠征氣定神閑地邁入重案組,身後跟著身手矯捷的葉鵬。

“邢隊?!”此時的姚傳明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如夢方醒。

邢遠征原本非常合身的警服如今顯得咣裏咣當的,可肩背依然挺直,眼中閃爍著敏銳的光芒。正笑盈盈地望著姚傳明,眼神別有深意。

“姚隊長,你派人跟著我女兒,這不太好吧?”

“邢隊……我,我……”姚傳明語塞起來,昨日與邢星爭執的場麵還曆曆在目,他知道的,邢星沒有說謊,一旦重查此案,邢星肯定是個關鍵,但除了“惡紳士PRADA”,他更需要邢星為自己帶來另一個人的消息,派人跟蹤她是唯一的辦法。

見姚傳明瞠目結舌,邢遠征示意他不必緊張:“我知道你是在找我,還特意告訴了邢星很多新案件的細節,就是想萬一我會跟她見麵,可以讓她傳達給我。”

“老組長……”姚傳明終於忍不住喊出這個親切、習慣,卻已經被記憶封存了多年的稱呼,自從獨挑了重案三組的大梁,他幾乎從未再這樣稱呼過邢遠征。

邢遠征走上前來,伸出一隻瘦弱的手臂輕輕拍了拍姚傳明的肩膀,節奏不快不慢,隻輕輕兩拍,便拂去了萬語千言,隨即轉頭淡然地對葉鵬說:“拿給姚隊看看吧。”

葉鵬立刻將一份厚厚的文件遞到姚傳明麵前,正是昨天邢遠征提供給邢星的那些他目前所掌握的案情資料。

姚傳明始終低著頭,迅速將資料瀏覽了一遍,不禁驚訝地感歎道:“老組長,沒想到您都查到這一步了,我……我慚愧啊!”

邢遠征這時已經在會議桌前坐下來,平靜地望著姚傳明說:“姚隊不必過於自責,事實上,以現在的局麵來看,你或許起到了更大的作用。”

姚傳明顯然沒有明白邢遠征話裏的意思,但又不好意思追問。現在的局麵正是他所期望的,案件被要求重查,老組長回來重掌大局,自己雖然再次退居次位,可心中竟然踏實了許多。

他想了想,覺得不管怎樣,新案件應是當下偵破的重點,不知昨日邢星向邢遠征匯報了多少,於是便開門見山地問道:“新案件想必您也聽說了,您認為是同一個凶手幹的嗎?”

邢遠征聞言點了點頭:“我相信我女兒,一直以來,真正的‘惡紳士PRADA’都在利用她報道自己的罪行,以博得大眾的關注為樂,而這次的案件,他顯然是想再次通過我女兒的筆,讓公眾知道真正的‘惡紳士PRADA’還沒有落網。”

“可是,”姚傳明皺起眉,依然認為疑點重重,“您不覺得,這一次凶手在作案對象的選擇上與之前有很大區別嗎?根據我們之前的調查,凶手加害的對象都是30歲以下、物質欲較強、私生活不嚴謹的女性,可這次的楊蓓娜,有錢有地位,年齡更是已經超過40歲了,完全與之前的被害者特征不符。”

事實上邢遠征對此也心存疑問,但從邢星提供的情況來看,此次案件的凶手依然是“惡紳士PRADA”無疑,更何況昨日邢星還提及了上一次“惡紳士PRADA”與她聯絡時所透露的一番話:“可能這次,凶手想告訴我們一些什麽不一樣的信息吧,比如,他的作案動機,或許我們從一開始就誤會了他的作案動機,他希望借此案加以糾正。”

“姐姐曾經說過,‘惡紳士PRADA’告訴她,自己痛恨的是那些愛慕虛榮的女人。之前那些受害者,愛慕虛榮都表現在對金錢和物質的追求上,這很容易讓人理解,但也很容易讓我們把思想局限在‘隻有金錢和物質能給人帶來虛榮感’這樣的思維定式裏,或許楊蓓娜的虛榮心表現在其他方麵,而這也同樣能夠引起‘惡紳士PRADA’的痛恨乃至殺意。”順著邢遠征的思路,此時始終站在一旁冷靜地閱讀者新案情資料的葉鵬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麽,進一步分析起來。

“很有道理!”姚傳明幾乎是用一種欽佩的目光投向葉鵬,大聲說,“我看就是這個了,虛榮!嘿,‘惡紳士PRADA’這個王八蛋,還挺會挑人,我看這個楊蓓娜,又漂亮又有錢,還有事業,什麽都不缺,就是缺男人,缺個能讓她感到虛榮心得到了滿足的男人。”

“我看姚隊分析得可謂一針見血,話糙理不糙。”邢遠征聽了姚傳明的話後稍稍從座椅上直起身來,雙眼發亮,明顯對這番話格外認同。

“看起來這次他施了個‘美男計’啊……”葉鵬咀嚼著這一結論,並且由於跟凶手年齡相仿,他試圖揣測著凶手的心態,“而且這是他唯一的砝碼,也算孤注一擲了。”

“看來這家夥對自己的外貌格外有自信,現在的女人都什麽審美?”姚傳明拿著邢遠征帶來的凶手畫像左看右看,嫌棄地嗤之以鼻,“我看根本就是個病怏怏的小白臉兒嘛!”

他的話不禁引來三人的一陣笑聲。

隨即,姚傳明似乎想到了什麽,興奮地問道:“對啊,我們現在手裏有了這張畫像,直接在走訪楊蓓娜的社會關係時拿出來看看有沒有人認識這家夥不就完了?”

“不能那樣。”邢遠征臉上的笑容立刻收斂,冷靜地說,“‘惡紳士PRADA’的反偵察能力很強,至今為止他沒有在任何案件中給我們留下過任何可以直接指向真凶的線索,即使是林瀟瀟一案,我們在現場也是連個指紋或腳印都沒能找到,這次的案件凶手之所以敢這麽做,我想情況也是一樣的,他有自信不會留下什麽。現在我們就算確認了畫像中這個人的身份,也沒有證據逮捕他,這樣做隻會打草驚蛇,況且我直覺,這家夥很可能已經潛逃了,他有錢,身份也沒有暴露,他完全可以趁這個風口浪尖之際給自己放個假,躲在一個舒適的地方通過網絡、電視、報紙等等各種渠道來欣賞自己導演的殺人戲碼。”

“這麽說來,我們豈不是拿這個家夥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姚傳明聽到這裏馬上急躁起來,從接手了這件案子以來,他可謂經曆了大喜大悲,現在好不容易覺得終於有機會查出真凶了,卻被告知還是拿真凶無能為力,擱誰都難以接受。

“當然不是,”相較於姚傳明的激動,邢遠征冷靜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又作案了就是他最大的失誤,不管怎樣,通過這次的案件,我們離他已經越來越近了,總會有辦法,讓他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邢遠征的話雖然說得平靜,卻仿佛擲地有聲,令三人都再次陷入了沉思。

“如果我們能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確認出凶手的身份,豈不是可以變被動為主動?”葉鵬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繼續著自己剛才的思路,“我在想,會不會有這樣的可能,就是凶手選擇楊蓓娜,除了他知道楊蓓娜可能會對優秀的男性追求者放鬆警惕以外,還有什麽更加便利的客觀條件,可以令他迅速與楊蓓娜接近並俘獲對方的心?我始終認為,從凶手的角度考慮,就算僅僅依靠‘美男計’來釣被害人上鉤,似乎也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至少需要一個接近的過程。當然,直接將被害人擄走也不失為一種方法,可這明顯不是“惡紳士PRADA”的行事作風,他根本不可能允許自己這樣做。”

“車!”聽了葉鵬的話,姚傳明突然大聲喊起來,“楊蓓娜也開一輛別克君越!”

而也是這天一早,一篇刊登在《榮京日報》頭版頭條、署名為“邢星”的文章再次引發了全原京市民的熱議。

一時間,“惡紳士PRADA”頭頂的光環更加閃亮,邪惡的鋒芒愈發無人能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