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網

在2011年即將到來前的一個清晨,偌大的原京城上空紛紛琳琳地飄灑下這個冬季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來得比往年更晚一些,考驗著冬日裏人們等待的決心。

雪下得不大,隻將將把胡同中的老房簷遮蓋上一層薄薄的白色。而高速行駛的環路上,雪花還沒等觸地,便多數已被川流不息的車輪無情掃過,唯有在“咯吱、咯吱”不斷搖擺的雨刷器下卑微地堆積著。

看情形等不到新年,這場雪就會在人們心中徹底消融。

雪也好,連環凶殺案也罷,人們的心理變化對待任何事物都彷如股票一般呈波浪線前進。

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地鐵屍骸案”和“惡紳士PRADA”就經曆了猶如過山車一樣的大起大落。從最初轟轟烈烈地闖入人們的視野,被各類媒體極盡渲染之能事,到中途受害人紛紛確定,引來廣泛爭議,令人們談案色變,再到如今因沒有新死者出現,致使媒體關注度銳減,人們的注意力已經逐漸被聖誕歡快的樂聲和新年即將到來的喜悅所壟斷。這一係列變化剛巧在人們心中劃出了一個完美的波浪。

“惡紳士PRADA”正在慢慢變成一個過去式名詞,或從此銷聲匿跡、或醞釀著下一波來襲。

就像是故意摧殘大眾的期待,這件事很快有了出乎意料的交待。

伴隨著元旦當天朦朧的日出,全原京各個報刊亭都在最顯眼的地方擺出了2011年1月1日一早新鮮出爐的《新城快報》,平日裏留給《榮京日報》的位置毫無懸念地被取代,這在賣報紙的人心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誰都知道在如今這個速食文化猖獗的年代,人們隻願意為爆炸性的新聞埋單。

因為與當天悄無聲息的《榮京日報》相比,《新城快報》在頭版頭條用誇張又顯眼的版麵和標題刊登了以下這篇文章:

《地鐵屍骸噩夢終結,連環凶手日前落網》

本報記者郭寧追蹤報道

經過耗時近一個月的全力偵緝,“地鐵屍骸案”的重要犯罪嫌疑人,即“惡紳士PRADA”——杜某終於落網,原京市警方已於日前正式發布消息:鑒於此案案情複雜、情節惡劣,為社會帶來了極為負麵的影響,司法機構將提前介入,對杜某的審理工作有望即日展開、從嚴不貸。

據警方表示,杜某是於12月10日晚11時許在位於原京密水縣的君山高檔別墅區內被逮捕的,歸案時杜某正意圖對一名新的年輕女性受害人施以囚禁並奸殺。

此次抓獲的犯罪嫌疑人杜某,1978年8月15日出生,現年33歲,祖籍山西大同,1996年考入中國科技大學計算機係,由於家境優渥,2000年畢業後隧與人共同在京創辦了***網絡信息公司,目前該公司運營良好。至今已身家近億的杜某在原京朝陽區國展橋、海澱區藍靛廠、密水縣君山別墅區等多處置有房產,並擁有屬其名下的別克君越轎車、路虎越野車各一輛。

據相熟人士稱,杜某平時為人非常活躍,交際甚廣,不僅在網絡技術方麵擁有過人的天賦,對於公司的管理運營也獨具手段和眼光,是絕對的精英人才。在個人生活方麵,杜某則向來比較低調和神秘,幾乎沒有人見到過他的女朋友是何許人也,但周邊的人卻都說能隱約感覺到他並不缺女人。所以當他被抓捕歸案的消息傳出後,人們雖然驚訝於平日裏儀表堂堂的“杜公子”竟然潛藏著如此邪惡的犯罪心理,卻似乎並不對其所從事的犯罪內容過分質疑,反而還好像為之前的疑惑找到了合理的解答。有一位相關人士主動向警方透露,曾經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故意跟蹤過幾次杜某的轎車,想看看他究竟業餘時間都在做什麽,結果發現他在三天時間裏分別接送過兩位不同的年輕女性,看上去完全就像周旋在花叢裏樂不思蜀的花花公子,所以從沒往與犯罪有關的方麵聯想。

警方表示,杜某歸案後認罪態度十分良好,本人更是反複承認並強調正是自己策劃了全部的地鐵拋屍等罪行。

此外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本次在抓獲“惡紳士PRADA”的過程中,市刑警大隊重案一組組長姚傳明警官臨危受命,成功組織並出色完成了抓捕工作,姚警官是一名十分有經驗的刑警,他希望通過本報呼籲市民群眾消除對“惡紳士PRADA”的恐慌,在我們的執法機構中有像姚警官這樣優秀的人才,相信任何犯罪分子都不可能從恢恢法網下逃脫!

另據警方市民報警專線方麵提供的消息證實,此次對犯罪嫌疑人的成功鎖定和逮捕有賴於潛在受害人主動報案,遂警方鼓勵民眾時刻保持警覺,如發現身邊出現任何異常情況時應積極與警方取得聯絡,建立暢通的警民互動渠道也是安全生活的有力保障。

報道中還生動地配上了杜某在城郊公寓前被押入警車時的現場照片,但因為隻是犯罪嫌疑人,杜某的麵部被刻意打上了馬賽克,不過依然可以從照片中看出被抓捕時杜某的行為舉止並沒有表現出驚慌沮喪,反而透著淡定。身後的姚傳明一臉嚴肅,親自押解著犯罪嫌疑人,顯得十分英勇。

邢星從一份《新城快報》上氣憤填膺地收回視線,重重將報紙摔至桌上,手不經意間碰到一個冰冷的硬物,原來是自己的陶瓷水杯,剛才隻顧著急匆匆地下樓買報紙,竟把衝好的咖啡徹底忘記了。

“郭寧就是這樣沉不住氣!”邢星在心中暗暗嗔罵,眼前立刻浮現出郭寧那副賊眉鼠目的樣子。

客觀地來講,郭寧具備一個新聞記者應有的職業素質,他新聞敏感性高、行動力強、筆頭也快,對於想要采訪的新聞,就像一條警犬一樣敏銳,並且有著新聞專業教科書裏所要求的執著,即“如果采訪對象不願為你敞開大門,那麽你就算鑽窗戶也得爬進去”!這樣的記者通常都是各家媒體爭相拉攏的人才,雖然他們大多看上去極不起眼兒,甚至還有些有著那種令人生厭的“鑽營”氣質,使人本能地不敢與他們接近。

但此類記者有著最致命的劣根性,也是邢星自認為與郭寧此類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在新聞報道上的饑不擇食和不擇手段。

對足夠吸引眼球的新聞,他們絕不可能放過,卻大多人雲亦雲,或者幹脆毫不負責任地在新聞報道中添油加醋,把新聞裏抓人眼球兒的情節大肆渲染,卻不願意多花一點點時間去關注事件的外圍和細節,他們甘做輿論導向的推手和始作俑者們的武器,並且在他們認為有必要的情況下,輕易便可以犧牲掉受采訪對象們的基本權利。在他們眼裏,采訪對象不重要、新聞內容不重要、甚至讀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新聞可報”和“有什麽樣的新聞可報”,他們是地地道道躺在新聞這碗飯上吃喝拉撒睡的人,最害怕的是賴以生存的新聞哪天突然不再有了,最得意的是某篇新聞賺到了頭版頭條,連帶自己也跟著揚了名。

很顯然,郭寧這次又撈到了。“惡紳士PRADA”的落網幫郭寧賺足了眼球。

抓獲了“惡紳士PRADA”!——僅僅聽上去就足以令所有人狂歡。

而在邢星看來,這根本就像一個所有人都還被蒙在鼓裏的愚人節玩笑,最愚蠢的笑話締造者竟然還在沾沾自喜,可恰恰最重要的一點就這樣被忘乎所以地忽略了,那就是:凶手的真麵目!

郭寧可以不負責任地跟著姚傳明先過了這把癮,但是她邢星做不到。

因為邢星深知,這場戲正演得如火如荼,“惡紳士PRADA”這個自詡的“總導演”絕不可能允許它就這樣落幕,他不怕人們認識他,他渴望人們認識他,他甚至不怕有一天被捕,隻是他需要人們在他被捕時不是像這樣跟普通殺人犯被捕時大同小異地嗤之以鼻,而是真心鼓著掌喝彩,不管出於憎惡還是喜愛!

回憶起昨天新聞發布會的場景,邢星隻記得自己自始至終都隻被一個想法支配著——“惡紳士PRADA”絕不可能是那個姓杜的人!

重案組的新聞發布會定得十分倉促,不過由於消息極具爆炸性,還是吸引了各路媒體爭相趕來報道,大家都想看看這個近來令人談之色變的“惡紳士PRADA”究竟是何方神聖。由於距離上一次拋屍少女的被害也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連環凶殺案的噱頭難以為繼,“惡紳士PRADA”一案正是需要更多猛料的時候,雖然具有傳奇魅力的凶手落網著實令不少暗暗懷著邪惡期待的人們有點兒始料不及,但這無疑也是滿足各路好奇心的一記重彈,誰也不願錯過。

包括對此從一開始就懷著將信將疑的態度的邢星。

爸爸自從那天出院後便沒有了消息,葉鵬也隻是偶爾打來電話告知舅舅的身體情況,一提起案子便含糊其辭,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惡紳士PRADA”更是宛如銷聲匿跡了一般,再也沒有通過任何形式與自己聯絡。邢星感覺全世界好像都在對“惡紳士PRADA”逐漸淡化,如今卻突然傳來這個惡魔被捕的消息,她直覺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

邢星在心中暗暗盤算:目前已掌握的所有線索,最多隻能算是抓住了惡魔微微露出的一隻觸角,即使是爸爸,也沒有現在就擒獲他的能耐!

發布會與往常一樣,在公安局的公眾會議室召開,會場布置也沿襲了曆次發布會的風格,隻擺放了一個長條案的發言台,和台下幾排折疊椅,通常這些折疊椅都不夠坐,媒體們一來便毫不客氣地蜂擁而上,裏三層外三層地擠在發言台前,會場內按快門的聲音和閃光燈的刺眼總是連續不斷。

邢星到達會場時裏麵已經人滿為患,但他還是看見從人群中擠出來一個幹瘦的矮個子,明顯是衝著自己這邊而來。

“小邢,你果然還是來了啊!”郭寧訕笑著,話說得邢星不明所以。

“郭寧,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一直在追蹤‘惡紳士PRADA’全世界都知道。”

聽了邢星的話,郭寧“嘿嘿”幹笑了兩聲,竟然有幾分不屑的味道。

剛巧這時,發布會準備開始。

沒看錯,爸爸不在……

邢星驚異地發現,往常邢遠征坐的位置如今坐上了一個身形魁梧、但年紀稍輕的中年刑警,底下的名牌白底黑字清晰地印著:重案一組組長姚傳明警官。

邢星認識這個姚隊,也是位不錯的刑警,原來一直在重案三組擔任要職,這麽說起來,那天在醫院時葉鵬說的人事調動竟然執行了,可是爸爸明明出院回到重案組了啊……

好像看懂了邢星的心思,身旁的郭寧非常“適時”地說:“聽說姚隊長這次獨挑大梁,一舉出擊就抓獲了罪犯,運氣著實不錯,而且他還這麽年輕,看起來這個案子徹底完事之後就能再晉升一級了。”

邢星從他的話中聽出了玄外之意,這個郭寧向來對人際之事消息靈通,平日裏在重案組經手的大案要案的報道上,邢星多少憑借著邢遠征的關係,總在小道消息的來源上壓過他一頭,而邢星也聽說,郭寧為了拿到更多與報道相關的資料,因為不敢巴結邢遠征,隻能退而求其次,沒少在重案組其他優秀的刑警組長、隊長們身上下功夫,姚傳明肯定就是他軟磨硬泡的一個重要目標,而這次抓捕所謂的“惡紳士PRADA”,不知道姚傳明有沒有第一時間給這個家夥發什麽“福利”,看他滿臉挑釁的神情,邢星對自己剛剛的揣測更加肯定。

“抓捕那天隻有我們一家媒體被通知去追蹤報道了。”果然,郭寧按耐不住內心的興奮,竟然主動向邢星顯擺起來。

邢星登時心中一緊,但她沒有立刻表現出狐疑,而是故意露出帶著些許嫉恨的表情。這一招對郭寧顯然很受用,他似乎更得意了,完全沒有要等邢星開口發問的意思,便自顧自地接著說:“抓到的是個各方麵都堪稱完美的家夥,這種人的人生或許是因為太好了,已經沒有什麽值得再去奮鬥的目標,無聊至極,所以拿犯罪來消遣,聽說審訊時特別配合,一個勁兒承認自己就是‘惡紳士PRADA’,好像一提起這個名字就興奮,真是可惡、不公,又讓大多數普通人望塵莫及,哈哈,我真該感謝他,竟然送了這麽具有現實諷刺意味的新聞給我!”

發言台上此時已經坐滿了人,邢遠征和葉鵬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邢星聽到台下也有記者在小聲議論“邢隊這次為什麽沒有來?”。

沒有了爸爸的重案組,不能保證不會犯錯。

邢星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聽了郭寧的介紹,她感覺心中的疑慮離被印證為現實或許隻還差一步而已。

一名文質彬彬、戴著眼鏡的年輕刑警首先介紹了市民報警專線所提供的情況,隨後語調激動地將姚傳明如何根據情報部署抓捕、以及抓捕當晚幾名主力幹警的英勇表現進行了詳細描繪,台下記者們有的開著錄音筆,有的“唰唰”在紙上飛快地劃拉,相機則不約而同地都對著姚傳明所在的發言台正中,“哢嚓哢嚓”的快門聲就像是整場發布會的背景伴奏般和諧。

警方接下來出示了犯罪嫌疑人的正麵照片,更是引起了場內一片**。

照片中的男人五官端正,30歲左右的樣子,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表情鎮定淡然,皮膚被曬成了經典的小麥色,整個人看上去睿智中夾帶著性感,的確是個容易令女性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的優秀男士。

邢星遠遠地看了那照片一眼,不知道為什麽,直覺告訴她真正的“惡紳士PRADA”皮膚要更白皙,也不該是這種陽光健康的類型。他應該有著謎一般的、甚至有些病態的美男子魅力。

“……杜某在被捕後的首次審訊中便交代了犯罪事實,並主動承認自己就是近來被人們普遍議論的連環殺手‘惡紳士PRADA’。”發言台上正在介紹嫌疑人被捕後的情況,邢星不禁被吸引住思緒。

“杜某稱自己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從小便憎恨女性,越漂亮的女人越能激發起他的虐待欲,在青少年時期,他曾經無數次地用尖刀將繼母的連衣裙和高跟鞋等物品割破,有一次還忍不住砸碎了繼母浴室中的化妝鏡,隻因為那上麵留下了一抹口紅印。而這種心理疾病隨著他自身的年齡增長也在不斷惡化,近兩年已經發展到一旦這種虐待欲望失控,他甚至自己都不能確定自己會做些什麽或做過些什麽。我們初步懷疑杜某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已經向司法部的精神鑒定機構遞交了鑒定申請。”

“也就是說嫌疑人的作案動機完全是出於疾病所致的變態行為了?”這時台下有記者高聲提問。

“可以這樣講。”台上的發言人慎重地回應。

“那他是怎麽選定被害人的呢?”一個看上去挺精明的女記者接著問道。

“據嫌疑人表示,似乎都是被害人主動與他接近的,他對不發病狀態下的自己還是非常有自信的。”

“他一共殺了多少女人?他還記得嗎?”

“這個……嫌疑人表示記不清了。”

“他拋屍所用的被害人屍骸是怎麽選定的?”

“嫌疑人稱他每次殺人碎屍後都會留下被害人身體的一部分當做紀念,這次為了製造地鐵拋屍事件,他就隨便選了一些拿出來扔著玩。”

……

邢星實在聽不下去了。她“啪”一下合上采訪本,本該記錄著本次發布會細節的頁麵上依舊空空如也,她覺得一個字也不值得寫下來。隨後邢星“嗖”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旁邊的郭寧向她投來仿佛見鬼一樣的詫異眼神。

“他們抓的人不是‘惡紳士PRADA’!”邢星瞪著他說。

郭寧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起來:“你別開玩笑了,我報道都寫差不多了,明天還等著見報呢!”

“信不信由你!”邢星甩下這句話,轉身就往門外走去。她知道多半兒郭寧不會聽自己的勸告,這個家夥等這樣的新聞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沒理由因為自己一句話就放過,就算目前全原京的媒體中隻有邢星與“惡紳士PRADA”直接交過手。

果然,今早的《新城快報》因為郭寧的報道而大賣特賣。

邢星揉搓著太陽穴,想起自己那篇《真凶仍逍遙法外 偽紳士搶盡風頭》的報道被主編毫不猶豫地駁回,終究未能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