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岔路口

進入北方的12月下旬,隆冬用它特有的凜冽宣告著自己的正式到來。這天清晨,原京上空密布烏雲,天氣預報說傍晚將有小雪,繁華都市被沉悶的黑灰色係主宰著,出行的人們都腳步匆匆,這樣的季節似乎不需要表情,僵硬就是對寒冷最好的回應,就像人們已經忘卻了溫暖的季節裏那些陽光所帶來的柔和。

邢遠征披著老舊的警服大衣,一言不發地步入重案組。

姚傳明此時剛剛從短暫的睡眠中回過神來,昨晚連夜召開的案情分析會直到淩晨4點多才結束,看看表,現在也才剛過上午8點,“老子又隻睡了不到4個小時!”他在心中抱怨,可不敢發作,“惡紳士PRADA”這種級別的要案能夠落在自己頭上,殊不知這樣的機會他已經爭取了多少年,現在就算不睡覺,也必須打個漂亮仗!

“老姚……”邢遠征的聲音此時從頭頂響起,嚇了姚傳明一跳。

“沒休息好吧,昨晚大家又辛苦了一夜?”邢遠征環顧重案組四周,會議桌上狼藉一片,紙、筆、本子、電腦,甚至還有吃完沒來得及扔掉的泡麵盒,白牆板上更是貼滿了與“惡紳士PRADA”一案相關的資料照片。

“邢隊?!您……您出院了?”姚傳明看到邢遠征不怒自威,正用詢問的眼神望著自己,驚訝地一時結巴。在他聽來,老隊長的語氣雖然平和,卻透著一股莫名的威嚴。

邢遠征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意思很明確,就是在說:“住院的事就不需要再提了”。

姚傳明輕輕咽了一口吐沫,剛睡醒的他隻覺得口幹舌燥,而邢遠征的突然歸來令他感覺腦袋也有些發脹,竟一時說不上話來。

邢遠征似乎也沒想等他回答,此時已迅速拿起放在會議桌上的一份最新的被害人資料,準備閱讀。姚傳明看得清清楚楚,會議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可邢遠征手到擒來,一下就認準了最新的那份,很明顯對之前的舊資料已經全部牢記於心,眼力之好仿佛也在無聲地宣告著“我沒病,我需要知道有關這個案件的一切進展。”

姚傳明知道老隊長的個性,事實上在辦案這方麵,他心中真正稱得上佩服的,也隻有眼前的邢遠征。可望著邢遠征骨瘦如柴的身軀,“你應該好好回去住院,幹嘛回來擋我的路?!”,他依然無法控製自己在心中默默地這樣想。

“老姚,新確認出身份的被害人應該是左腳骨的主人吧?”邢遠征在會議桌前坐下身,不緊不慢地問道,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波瀾。

“邢隊,還是您有經驗,我聽底下人說,當初送這份左腳骨去屍檢的時候您就特別叮囑過,要在這個上麵多下功夫,果然讓您說中了,這個左腳骨主人的身份居然能夠確認,實在是意料之外的收獲!”姚傳明此刻終於好像腦筋清楚過來了,也趕緊找了張椅子,在邢遠征身邊坐下,滿臉堆笑著做起了介紹。

剛巧這時,葉鵬也腳步匆匆地邁入重案組。

“哎,小鵬,邢隊回來了。”姚傳明知道葉鵬與邢遠征的關係,並且也深知葉鵬是邢遠征手下最得力的愛將,於是熱情地招呼著葉鵬,示意他加入到談話中來。

葉鵬見狀,與邢遠征相互對視了一下,便也順勢坐到了兩人身邊。他用一種質疑的眼光望著姚隊,看見姚傳明微露尷尬地回望了自己一眼,嘴角的弧度格外不自然。葉鵬心中暗想,從重案組目前的情狀不難看出,這是剛剛結束了徹夜的案情分析會,作為重案組的一員,顯然自己並未得到通知,這無疑是姚隊授意的。昨天醫院死活不同意舅舅出院,最終妥協的結果是今日一早可以放舅舅外出,但晚上還必須回醫院留觀。自己則是一直陪舅舅到很晚才回家,也沒能來得及回重案組看一看,本來以為姚隊臨時受命,可能不會對新線索那麽快就展開分析,可看來自己錯了,這個姚隊不僅對“惡紳士PRADA”的案子格外上心,還對自己和舅舅格外“小心”。

麵對邢遠征二人,姚傳明知道就算自己不說,有關案件的所有情況他們也終會一究到底,不如由自己來匯報,還顯得並不是想刻意隱瞞。雖然剛才快速躲開了葉鵬的目光,但大家都是刑警,僅通過一個眼神,姚傳明就深知,自己的心思其實早已被對方看透了,好在邢遠征看起來更關注的是案情本身,人情世故也一向不是這位老隊長的強項,自己的私心或許很容易就會在接下來要說的案情中被淡化,至於葉鵬,再怎麽說也還隻是個小角色,還不足以對他這個刑警隊長造成太大威脅。

想到這裏,他使勁兒清了清嗓子,畢竟剛剛經過一宿的加班討論,姚傳明對案情的新進展可謂了然於胸,說出來的話也非常清晰有條理:“邢隊,您說對了,新確認出來的受害者正是在地鐵5號線上發現的左腳骨屍骸的主人,這份左腳骨的屍骸第一個被發現,卻是最難鑒定的一個。之前的初步鑒定結果您們應該都看過了,這份左腳骨是所有現有屍骸中被存放時間最久的,曾經還受到過掩埋,可以說已經遭到了高度破壞,想要從中挖掘出線索,的確很考驗我們法醫人員和鑒定科的實力。不過發現骸骨總歸要比發現肢體肌肉組織更有價值,經過檢驗,最新的鑒定報告是兩天前出來的,果然還是從這份骸骨上得出了三個都非常有價值的結論:第一,這份骸骨應該被掩埋了兩年左右,即被害人的死亡時間初步被推定為2008年的秋天以前;第二,被害人女性,死亡時候的年齡大概在30歲上下,在本案所有現有的受害人中應該算是年齡最大的一個;以上兩點在之前初步的鑒定報告中均有所提及,也是我們早已掌握的情況,現在關鍵是第三點,鑒定人員發現被害人曾經接受過足部六指切除手術,且當時那個手術做得不是很成功。”

“被害人是六指?”葉鵬這時不禁訝異出聲。

姚傳明一副“我也沒想到”的表情,笑著衝葉鵬點點頭,但隨即便轉向邢遠征討好似的問:“是呀,聽說法醫還是聽了邢隊的建議才這麽快便關注到這個情況的?”

邢遠征淡淡地微一頷首,可能是出於禮貌,於是簡單解釋說:“我當時隻是碰巧看到骸骨上有異常,順便向他們提了一句,還是他們自身的工作做得細致,為我們破案發現了寶貴的線索。”

“可要沒有您的豐富經驗他們難免多繞一些圈子。”姚傳明這話說得倒還算真誠,昨天當他拿到被害人資料並且聽說了邢遠征之前對法醫人員的交代時,他的確從內心為邢遠征的明察秋毫感到讚歎,甚至自愧不如。

而葉鵬此時更是用一種欽佩的眼光望著舅舅。隻有邢遠征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等待著下文。

姚傳明不敢怠慢,接著介紹說:“被害人的左腳曾經的確是六指,我們都知道這是一種最常見的遺傳畸形,一般患者都會在未成年前接受整形手術,手術都不複雜,基本就是把多餘的指頭全部切除下來。被害人就屬於這種情況,不過六指也分‘有骨第六指’和‘無骨第六指’兩種,無骨型六指切除起來比較簡單,術後也基本不會留下太明顯的痕跡,但這名被害人左腳上的六指應該是有骨型的,並且她的六指切除手術做得不是很理想,也有可能是她本身的六指畸形較為嚴重,想要徹底把多餘的指骨切除不太容易,致使她現有的左腳小指骨上還存有切除指骨的殘留,而且這些殘留壓迫著她的小腳趾,所以她的小腳趾應該在平常一直是微微翹起的狀態,可能會影響她穿鞋,比如被害人應該不喜歡穿那種高跟尖頭的鞋子,或者說她想穿也穿不了。”

“穿不了高跟鞋嗎?”聽了介紹,葉鵬咀嚼起姚傳明最後這句話,“據我們對‘惡紳士PRADA’所選定的被害人特征分析,這些被害女性可都是時尚愛美的年輕姑娘,穿不了高跟鞋豈不是很大的遺憾,她們本人恐怕都無法接受吧?”

“突破口就在這裏。”邢遠征似乎很讚許葉鵬的分析,出言加以肯定,繼而又嚴肅地轉向姚傳明,“說說鎖定被害人身份的過程吧。”

姚傳明會意地點點頭:“正如邢隊所說,得知這一情況後,我迅速派人到原京所有能夠從事整形外科手術的醫院進行了走訪,果然,在一家叫‘儂美整形外科醫院’的地方查詢到一個病例,從時間、年齡、病患特征各方麵都跟本案的這一被害人非常吻合。”

“姚隊,您剛才不是說被害人的六指切除手術應該是未成年前就已經做過的嗎?”葉鵬不解,皺眉詢問起來。

姚傳明聞言“嘿嘿”笑了兩下,偷偷瞄了一眼邢遠征,看到對方聽了葉鵬的話也是一副“年輕人還需要磨練”的表情,心中的得意立刻又增添了幾分:“你們年輕警員還是思慮不周,誰說我讓他們去查六指切除手術的記錄了?根據鑒定報告顯示,被害人的六指切除術已經做了許多年了,而且那個時候被害人是不是已經來了原京都很難說,所以要從這一點查明被害人身份,不確定因素太多,也太龐雜,根本不現實。可是你忘了剛才你自己還說被害人是個大美女,肯定忍受不了穿不了高跟鞋這件事了?其實這才是真正的突破口,我斷定,這個被害人恐怕常年受到自己沒有切幹淨的左腳六指的困擾,心中肯定特別希望能夠再做一次手術,將這個麻煩徹底解決掉,所以我要他們查的,是‘六指切除手術修複術’。”

“啊……”葉鵬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如此一來,短短兩天時間就能夠確認出被害者身份便說得通了。

姚傳明接著說:“其實這樣查也帶有一些賭博的性質,因為被害人很有可能在生前還未來得及去預約手術治療就遇害了,但我總有一種感覺,被害人遇到‘惡紳士PRADA’,一定希望在對方麵前展現更加完美的自己,如果說此前的她還勉強能夠忍受腳趾不適的困擾,那麽在見到了凶手後,反而激發了她盡快預約手術的願望。所以我斷定,她很可能已經就醫過,而且應該就是在原京本地,隻是手術還沒做就喪命了。”

“姚隊,做得很好。”聽到這裏,邢遠征難得地出言肯定。

姚傳明是一個刑偵好手,曾經作為邢遠征手下的一員大將,與邢遠征並肩作戰,抓捕過不少凶惡的罪犯,原先他一直親切地稱邢遠征為“老組長”,自從擔當了重案三組的組長後,在官職上已經跟邢遠征基本平起平坐,於是邢遠征提出將原先的稱呼改為“邢隊”就可以了,姚傳明推諉了幾次最終也沒有拒絕。姚傳明接掌重案三組以來一直兢兢業業,沒出過大錯,卻也沒有什麽太像樣的成績,畢竟一些級別更高的要案重案還是會交由邢遠征所在的重案一組來負責偵破,久而久之,邢遠征發現姚傳明開始出現急功近利的心理苗頭,不過人之常情,想來也都可以理解。

但當下麵對“惡紳士PRADA”這樣一個對手,警方的急切卻恰恰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漏洞,邢遠征不得不隱隱擔憂:姚傳明,太像“惡紳士PRADA”罪惡盤中的一道美味佳肴了。

得到邢遠征的表揚,姚傳明麵露喜色,此時語氣也更加自信:“你們想想,‘六指切除手術修複術’本身做的人就不多,原京能夠從事整形外科手術的醫院也無外乎那麽幾家,所以很快派下去調查的人員便查到了線索。據儂美整形外科醫院的一名醫師反映,他曾在大約兩年半前接收過這樣一個病例,患者是一名漂亮的年輕女性,左腳因為兒時做六指切除術時沒有做幹淨,現在不僅影響美觀,甚至有時候走路都會疼,所以希望接受一次修複術治療。最關鍵的是,那位醫師說本來約定好的手術日期,這位患者卻沒有出現,醫院試圖聯係患者也沒能成功,最終手術隻好不了了之了,他對此事印象相當深刻。”

“可是一般做整形外科手術,患者都會擔心自己的真實身份暴露吧?被害人在登記手術時難道沒有用假名一類的隱藏手段嗎?”葉鵬適時又提出疑問,多年的排查經驗告訴他,在醫院中查出的病患姓名,往往假的居多。

姚傳明這時也似乎又想起了什麽,趕緊強調道:“事實上你的擔憂我之前也想到過,可是這次也許是我們運氣好,現實正好與我們的擔憂相反,越是此類整形醫院,對患者資料的真實性要求越高,可能是因為此類手術存在太多的術後問題,醫生需要知道患者的真實信息,以便隨時追蹤吧,不過相應地,此類醫院在患者資料的保密方麵也比其他醫院做得更完善。被害人隻是接受一個‘六指切除手術修複術’,可能她自己也沒有想要太刻意隱瞞此事,當時登記的都是真實的姓名和住址。被害人叫何姍姍,1978年生人,安徽鳳台人,遇害的時候應該剛好30歲。她填寫的在原京的臨時住址位於海澱區藍靛廠一代,工作單位是一家名為鑫海傳媒的小文化公司,職位是編輯策劃。”

一口氣介紹了這麽多,姚傳明感到有些口渴,於是他從旁邊不知是誰的辦公桌上抄起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來。

“那麽對被害人周邊的走訪結果呢?”邢遠征微皺起眉,其實姚傳明費了半天勁講的這些情況在被害人資料裏都已經寫得很詳細,都是一些被害人的基本情況,對案情並沒有什麽實質的幫助,掌握這些隻是最初步的,關鍵還要看從被害人周邊能夠牽出什麽線索。

姚傳明水喝到一半,聽邢遠征這樣問,隻好放下水瓶,動作緩慢地擰緊瓶蓋,他其實也知道,自己剛才說的那些根本滿足不了邢遠征的胃口,可他故意將那些說得那麽具體是有原因的,現在不得不實話實說了。

“一無所獲。”姚傳明頓了頓,重重吐出這幾個字,就像對這幾個字懷著恨意。

邢遠征沉默了。顯然這是個最壞的結果。

足足有兩分鍾時間,無人再發一言。凝滯的空氣傳遞出一股壓迫感,著實令人不快。

姚傳明第一個坐不住了,硬著頭皮接著說道:“我們走訪了何姍姍就職的單位,不過都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何姍姍的同事已經換了一大半,而且她似乎不太喜歡與人接近,沒什麽特別親密的朋友,大家的反映普遍都是覺得她人很漂亮,卻有些清高,工作上也沒什麽特別出彩的地方,倒是一向挺認真努力的,感覺她挺看重這份工作。至於個人生活方麵,單位領導和同事都說完全不清楚,隻是直覺她這樣的大齡美女,身邊追求者不會少,一定是她眼光高所以才會到死都單身。另外我們也查明了何姍姍在死前的住所,她跟房東簽的是年租合同,本來租約還有兩個月才到期,可是她人就突然不見了,那個房東也是個實在人,生生等了兩個月,眼看合同到期了,房客依然音信全無,才敢自作主張把何姍姍的東西簡單清理了。最可惜的是,房東說他當時覺得何姍姍的房間幾乎沒什麽看上去很重要的東西,所以他什麽也沒留,都給扔了。”

“被害人家屬這塊兒是什麽情況?”葉鵬追問道。

姚傳明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快別提了,何姍姍的父母簡直對這個女兒是絲毫不關心,他們那個地方好像挺重男輕女,何姍姍成年後就自己到外麵闖**,基本也沒怎麽回過家,就是按時給家裏匯錢,知道女兒在大城市混得還行,父母就把女兒當成搖錢樹,家裏一有事兒就管女兒要錢,偶爾催一催女兒的終身大事,但女兒自己不著急,他們就也不著急,派去打探情況的人員說,何姍姍父母跟別人吹牛說自己女兒嫁了大款,家裏兒子娶媳婦、蓋小樓的錢都是大款女婿給的,別提多牛氣了。最可氣的是,何姍姍的父母兩年都沒有了女兒的消息,竟然從沒想過女兒是不是出事了,他們居然以為女兒是因為不想再給家裏錢了所以故意躲起來了!你們說,碰到這樣的死者親屬,能查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姚傳明越說越生氣,幹脆呼呼喘起來。

“情況……也就是這些了……”說到這裏,他也感覺自己沒什麽可說的了,其實在他看來,能夠查明何姍姍的身份,已經是這個案件額外的收獲了,一般死亡了兩年以上的屍體,想要查明身份都不容易,更何況這個案子警方手裏的砝碼隻是一堆爛腳骨,再要求更多線索,簡直有點兒像癡人說夢。

邢遠征緊鎖雙眉,將瘦弱的身軀深深陷入椅子裏,依舊不發一言,看得出他不是很高興,但卻看不出他可能在想些什麽。

姚傳明感到格外焦躁,案子再次陷入瓶頸,隻有他自己知道目前最不願看到這一狀況的人其實正是他自己。

這時,一名探員走到姚傳明身邊,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姚傳明聽後眼睛一亮。

葉鵬認識那名探員,是跟隨姚傳明從重案三組臨時調過來的,應該稱得上姚隊的心腹。

探員走後,姚傳明明顯坐不住了。

“姚隊,是有什麽新情況嗎?”葉鵬著急地問道。

“沒什麽,沒什麽,”姚傳明打著“哈哈”,卻已經站起了身,“我看邢隊的身體還是需要多休息,小鵬你得好好照顧啊!重案組的事就交給我好了,這個階段我看也不會有什麽突破性的進展,還是以排查為主,就讓邢隊放寬心,等待大家的好消息吧。”話剛說完,姚傳明就急匆匆地向門口走去。

“哎,姚隊,”突然另一名探員從門口衝進來,差點兒跟姚傳明撞個滿懷。這個探員是原來邢遠征手下的,可能是跑得有些急,頭上滿是汗珠。隻聽他簡單明了地匯報說,“死者何姍姍的弟弟來了,現就在警局大門外,說是希望將何姍姍的遺骸帶回老家去。”

“開什麽玩笑!”姚傳明一聽是這情況登時就急了,沒好氣兒地嚷,“讓他哪兒來的趕緊回哪兒去,這時候想起他姐姐了,早幹嘛去了?!遺骸就一隻左腳,再說那是我們的證物,跟他說就算案子破了他也甭想要,檢察院還留著開庭用呢!”

探員被吼得莫名其妙,但想想姚隊的話也沒什麽錯,便悻悻地點了個頭,又一溜小跑出去轟人了。

姚傳明看著探員走遠,迅速穿上外衣,又跟邢遠征微微示意後,便也走出了會議室。

邢遠征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眼中的擔憂再次浮起。

“舅舅……”等到姚傳明走遠,葉鵬終於忍不住,輕輕喊了邢遠征一聲。

邢遠征緩慢地吐出一口氣,卻堅定地說:“我們去看看吧。”

何姍姍的弟弟是一個精瘦的年輕人,名叫何斌,雖然在穿著打扮上不太像從大城市出來的那麽時尚,但從他略帶有英氣的臉上不難看出,如果兩姐弟長相相仿,何姍姍當屬那種外貌非常端正的美女。

看到兩名身穿警服的警官出現在自己麵前,何斌“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眼淚瞬間奪眶而出:“警官,我對不起我姐啊!”

這一情況讓邢遠征和葉鵬始料不及,兩人隻好一邊安慰何斌一邊將他請進重案組。

這個時間重案組幾乎沒有別人,隻零星有幾個內勤人員在做些案頭工作,邢遠征挑選了一個角落,開始向何斌詢問。

何斌好不容易才穩定下情緒,但說話聲中依然帶著抽噎,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傷心。

“我姐姐,命不好,生下來是女娃,爸媽就不怎麽待見她,後來有了我,她在家裏就更受氣了,所以早早就自己出來闖**,這些年,家裏沒少拿姐姐在外麵掙的錢揮霍,可是我們……竟然連她出事了都不知道……這麽久了,如今還屍骨不全,我姐她太倒黴了……。”沒說兩句,何斌就又有些激動,眼眶再次紅了起來。

邢遠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用一種嚴肅得就像迫使他人必須認真對待的語氣問:“你還記得最後一次跟你姐姐直接聯係是在什麽時候嗎?”

何斌聽後愣了片刻,隨即篤定地回答:“前年秋天,我媳婦兒剛剛坐完月子,姐姐打回電話,說她最近忙,就不特意回來看小外甥了,所以我記得,沒錯,就是那次。”

這個時間點應該就是何姍姍遇害前不久,從何斌的話裏不難推斷,這通電話應該是何姍姍有生之年最後一次跟家人的通話,按照常理考慮,如果當時的她已經遇見了“惡紳士PRADA”,或許會在與家人的溝通中流露出什麽蛛絲馬跡。

“你再好好想想,她在電話裏有沒有表現出什麽異樣?比如說她有沒有說自己在忙些什麽?或者提到過什麽特殊的人?”葉鵬比較心急,問得也直中主題。

何斌咬著嘴唇使勁兒回憶,最後似乎想起了什麽:“她好像提到一個男人。”

邢遠征和葉鵬均因為這句話身子一震。

“什麽樣的男人?”還是葉鵬衝口發問,但顯然老刑警的眼神更具感染力。

何斌此刻也意識到了自己所說的話的分量,他努力咽了一下口水,很認真地繼續說:“其實我和我姐姐的關係從小到大都還是挺好的,雖然她有些話不願意跟爸媽說,但是跟我卻能說上那麽一兩句,尤其是有關她交往的那些男人的事情,她偶爾會征求我的意見。”

可能是在組織措辭,何斌顯得有些局促,更多的則像是難以啟齒:“姐姐……姐姐其實不能算是個本分的女人,但她是有苦衷的!她經常說,自己怎樣都無所謂,隻要我過上正常體麵的生活,爸媽也就安心了,也就不會整天纏著她奔命,她寧可多出錢,也願圖個清靜。所以家裏蓋房子、我結婚,姐姐都沒少給家裏寄錢,前前後後怎麽也有幾十萬了,我也曾問過姐姐,這麽多錢光靠她為出版社打工能掙來嗎,她就說她會挑男人,有得是男人願意在她身上花錢……”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說,何姍姍與男人交往大多是出於金錢目的?而且她也很擅長此道?”葉鵬的問題本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隻為證實被害人擁有“惡紳士PRADA”挑選獵物的一貫特征,可是這種說法,似乎在何斌聽來格外刺耳。

“你憑什麽這麽說?!是那些男人追求姐姐的,難道男人為心愛的女人花錢,還是女人的錯了?姐姐不是隻拿錢不付出的那種女人,起碼對那個男人就不是!”

“那個男人?就是你姐姐最後向你提及的那個人嗎?”麵對何斌的怒氣,邢遠征以四兩撥千斤的態度輕易將問話再次鎖定在重點之上。

何斌似乎對這位老刑警有著本能的信任,他用力點了點頭:“對,姐姐當時說她遇到一個人,感覺跟以往的那些男人都不同,她想要為這個男人安定下來。”

“你姐姐有沒有說那是個怎樣的男人呢?”邢遠征輕聲追問。

“姐姐說那個男人家境殷實,做的工作也很時髦,好像跟互聯網有關,總之是個非常有前途的優秀人士。姐姐覺得自己能夠與這種人交往,就應該知足了。隻是她還有一點顧慮,所以來征詢我的意見。”

“顧慮?”

“嗯,那個男人比姐姐年齡小。當時姐姐30歲,那個男人好像隻有28歲,姐姐說自己之前交往的都是比自己大很多的有錢的老男人,而這個男人年紀又輕又優秀,姐姐覺得對方條件好得有點兒過頭了,也怕對方對自己隻是玩玩,卻實在很難抗拒。”

沉默。

邢遠征沉重地吸了一口氣,無疑地,“惡紳士PRADA”正是擁有這種“令那些所謂的輕浮女孩兒都喪失辨別能力的本領”,他優秀到似乎隻要是女人,對他都無法拒絕。而不幸的是,這是作為一個連環殺手“最美妙最便利”的優點。怪隻怪女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一種矛盾的生物,明明敏銳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卻偏偏選擇去相信那微弱的僥幸的存在。

葉鵬隨後又簡單問了問何斌對何姍姍口中的“那個男人”還掌握哪些情況,可正如所料,那通電話中所透露的信息僅此而已,何斌稱自己鼓勵姐姐不要顧慮太多,並且之後一直在等姐姐進一步的消息,何姍姍卻從此便杳無音信了。

“我一直相信姐姐在大城市裏終於過上了她向往的生活……我以為她想擺脫過去,包括我們這個家,所以我不想去打擾她,我以為這樣做就是我能給她最好的祝福……我是不是很蠢?”何斌在臨走前含著淚說出這番話,邢遠征看著他竟也心酸起來。

“惡紳士PRADA”不僅奪走了他姐姐的生命,還扼殺了在當今社會一個年輕人可能僅存的那一點點純真。

“相信我們,一定會抓住他!”邢遠征很少對被害人家屬許諾,倒不是因為他沒有抓住真凶的自信,而是他向來更注重實幹。不過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對何斌說出這句話,更奇怪的是,他腦中竟同時浮現起邢星第一次因為“惡紳士PRADA”一案闖來重案組時的情景,他還欠女兒一個回答,可女兒卻始終倔強地相信著自己,雖然她從沒有承認過。

“舅舅,有收獲啊。”望著何斌漸行漸遠的背影,葉鵬卻明顯語帶興奮,“如果何斌提供的情況屬實,‘惡紳士PRADA’現在的年紀應該在30歲左右,30歲,IT精英,君越轎車,有別墅,家境似乎也不錯,這個惡魔的形象可越來越清晰了。”

“我們的對手居然這麽年輕!”邢遠征眯著一雙鷹一般的眼睛,卻在說這話時聲音顯得格外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