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帶鬼回家

這是個消暑的段子——“河神”郭得友,發生在天津衛的真人真事。

說起“河神”,並非河裏的神明,而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綽號。在天津比較有名的河神,就是馮耀先和郭得友兩位了。可能比我歲數大的聽說過,這倆人都是老公安,水上警察,在河裏打撈屍體和犯罪證據,也救那些落水的輕生者。馮爺這人可能現在還在,我看報紙上去年還報道過老爺子在海河裏冬泳的事。郭得友郭爺20世紀80年代末就去世了,事跡流傳得比較少,我這是聽郭爺後人講的。

天津衛地處九河下梢,當地河網縱橫,河溝子水坑特別多。每到夏天,人們習慣在各處河道遊野泳,也不時有人落水或輕生,所以淹死人的事情時有發生。還有很多來曆不明的浮屍死漂,都不知道是從上遊什麽地方漂過來的,甚至有可能牽涉命案,也有作案後把作案工具扔進河裏的,全需要水警打撈搜尋,因此在解放前便設有水上警察。水警不參與破案,專門負責搜索、打撈、救援這些事,個頂個是遊泳健將。據說郭爺六十多歲還沒退休,冬天挖個冰窟窿就能潛下去,倆眼珠子倍兒亮,人長得也魁梧精神,猛一看跟畫上的人似的。由於他水性太好了,又從海河裏救過許多性命,所以得了“河神”這麽個極具傳奇色彩的綽號。咱說的這事發生在“**”初期。

當時也是夏天,正是一年裏最熱的時候,有位中學物理老師,四十來歲的一個男教師,讓紅衛兵當成右派給鬥了,免不了掛大牌子、撅噴氣式什麽的,還把腦袋剃了個陰陽頭。以前那文化人跟現在不一樣,好臉麵,特別講尊嚴,在上萬人參加的批鬥大會上,被紅衛兵小將按著膀子低著頭。所謂“陰陽頭”,是拿推子硬推的,頭發推光半邊,留下半邊不動。這人挨批之時,屁股要撅得比腦袋還高,當老師的哪兒受得了這份罪?覺得自己沒臉再活著了,等上午批鬥大會一結束,回到家換上身幹淨衣服,一個人走到海河邊,從橋上跳到河裏自殺了。正是大中午的,有路過的群眾看見了,趕緊找人來救,但在這位老師投河的地方找了半天,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自殺的老師從橋上跳到河裏,就沒影兒了。革命群眾們議論紛紛,有的說是讓河裏的大魚給吃了,也有的說屍體讓暗流卷到下遊去了。這時已經有人通知了水警撈屍隊,郭爺正好當班。還得說是老公安,經驗豐富,到河邊一看地形,就知道那人投河之後,一直在河底下沒動地方。

郭爺換上水靠,親自下到河裏摸排。這段河底下全是淤泥,還生長著很多茂密的水草,那位老師掉下去是陷在泥裏麵了,當然人是早沒氣了,屍體也被水草裹住了。郭爺帶倆幫手,忙活到晚上九點多,才用繩子把屍體撈出來,晚飯都沒顧得上吃。伏天天黑得晚,但這時候,天色也已經大黑了。

郭爺將投河自殺的屍體打撈出來,給死者整理了一下,拿麻袋片子蓋上臉。雖說解放這麽多年,迷信的那套東西早就沒人提了,但郭爺還是點了根煙放在船頭,拿麻布遮上屍體。這是由於故老相傳死人不能見三光,尤其是晚上的月光。迷信不迷信姑且不提,主要是為了讓自己心裏覺得踏實。

水上公安隻負責搜救和打撈,驗屍和立案都由別的部門負責。郭爺等來車拉走了屍體,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忙活了一天自然是又累又乏,找地方接點兒自來水衝了衝身子,換上衣服騎著自行車回家。一看時間已是夜裏十一點來鍾了,馬路上基本就沒人了。當晚是陰曆十六,天上月亮又大又圓。他回家這條路也是沿著河走,路過解放橋的時候,就瞧見有一個女的,從遠處看,那女人穿著白色上衣、深色褲子,正站在離河最近的一個橋墩子底下,盯著河水一動不動。

這座橋的頭一個橋墩子,多半截兒在河裏,小半截兒在岸上。郭爺當水警幾十年了,瞧見那女的大半夜站在河邊,一看就知道是要尋死的,趕緊停下來,扔下車過去招呼那個女子:“你深更半夜在這兒幹什麽?有什麽想不開的?遇上天大的難事,你先想想家裏人!”說著話走到跟前了,伸手要抓那女的肩膀。對方聽見動靜一回頭,差點兒沒把郭爺嚇死。

大月亮地兒,倆人臉對臉,就看那女的長得大鼻子大眼,跟在河裏泡過挺長時間似的,郭爺一看真不知道怎麽勸了,心說,我長成你這模樣可能也有投河的心。心裏是這麽想,話可不能這麽說,他先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後好言好語地說:“這位女同誌,深更半夜的你怎麽站河邊不回家?你是哪個單位的?家裏住在哪兒?”那女的臉色陰沉,一開始低著頭不說話,郭爺反複追問才說了個地址。郭爺一聽剛好順路,就拿自行車馱上她往家送。

此刻大約是夜裏十一點多鍾,還不到十二點,擱以前是三更時分,夏夜納涼的人們早都回家睡覺了。除了郭爺騎自行車馱著這個女的之外,路上沒有別的行人和車輛。那年頭人少,路燈也少。解放橋西邊是勸業場,東邊是火車站。郭爺回家的方向,是沿著河東一側走。一路走,一路行,往前不遠是個大廣場,有閱兵的觀禮台,20世紀90年代這片廣場已經拆除了,現在再去已經看不著了。廣場一帶很空曠,又有種肅穆的氣氛,加上周圍沒有住戶,所以到了晚上就讓人感覺發瘮,膽小的人都不敢從這兒過。

郭爺一輩子幹公安,心裏信不信有鬼,他跟任何人都沒說過。他家住河東區,每天都要打這兒路過,已經習以為常了。反正就是覺得這女的可憐,不用問緣由,那些年想投河的人沒有幾個沒冤屈。他瞧這女的三十來歲,別看長得醜,但言語舉止像受過教育的,就一邊騎自行車一邊勸她,可那女的也不說話,夜深人靜,就聽身後“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郭爺心裏覺得不對勁兒:這女的身上哪來的這麽多水?瞧那鼻子那眼也不像正常人,許是剛從河裏爬上來的?

想到從河裏爬上來的東西,郭爺心裏也是吃了一驚,怕倒是不怕,雖然沒穿警服,本身也是老公安了,不太信那些邪的歪的,但這事情真是不太尋常了。他想起解放前老一輩兒水警留下的話:“不管自行車後麵馱的是什麽,別回頭就沒事!”當下隻顧蹬自行車,也不再搭話了,這時就聽那女的說:“師傅,到地方了。”

這地方正好是過了廣場沿河的第一個路口,從解放橋騎自行車過去,有十幾分鍾的路,說遠也不算遠。路口也對著座橋,不過沒解放橋那麽大。郭爺更感到奇怪了,他記得這女的先前說過住址,離這兒還有很遠,怎麽就到地方了?再說這附近哪有住戶?月明如晝,街上靜悄悄,四顧無人。郭爺雖然是老公安,可到這會兒心裏也不免犯嘀咕,不敢應聲,隻把自行車停了,等那女的下去。

郭爺停下自行車,單腳踩地支撐平衡,等那女的下來,不敢回頭看,也不敢再多問什麽,可身後卻沒了動靜,就像沒人似的。他想往前騎,那輛自行車的鏈條卻像生鏽卡死了,腳蹬子根本踩不下去。他下午在海河中打撈的屍體,是個中年的男教師,別看隻有一百多斤、身材不高,從河裏撈出來卻絕不止這分量,死屍裏灌滿了泥水,那真叫死沉死沉的。從中午忙活到半夜,水米未曾沾牙,身子和心底都感到發虛,這時候額頭上可就冒了冷汗了。

郭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當初做水警有師傅帶。老一輩兒的水警特別迷信,從道門裏求過一種咒,這個咒是什麽,除了水警自己,外人都不知道,上不告訴父母,下不告訴子女,逢人不可告訴,遇上危難,心裏默念三遍,自有搭救。不過解放後破除迷信這麽多年,郭爺早把那咒忘了,隻能硬著頭皮往身後問:“你到底是誰?”

那女的仍是一聲不吭,大半夜隻聽見滴水的聲音。郭爺心裏特別清楚,千萬不能回頭看,一看就要被那東西拽到河裏去了,又壯著膽子問了幾句,始終得不到半句回應。身後冷颼颼的,根本感覺不到有人氣兒,活人身上熱乎,還得喘氣呼吸,但自行車後麵不但陰氣很重,更有一股子水草的腐臭。此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有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河神郭得友,一輩子從河裏救過幾百條性命,撈出來的死屍更是數不清,要說膽量還是真有,這時候頭發根子都豎起來了,沒辦法,扭頭看吧。一瞧身後卻不是那個女人,而是自己帶的一個徒弟。這徒弟才二十歲,天津衛土生土長的愣頭青,心直口快,見師傅從中午忙到晚上,連飯都沒顧得上吃,也真是心疼師傅,知道師傅老伴兒在家臥病沒法兒做飯,幹完活之後特地到食堂打了份飯,想給師傅送到家裏。一路順著海河跟到這地方,他看師傅跨在自行車上,滿腦袋冒汗,好像正跟誰較勁呢,就過來拍了他肩膀一下。郭爺此刻臉都白了,回頭看看左右,滿地帶水的泥腳印,打自行車後麵一直通到河裏。

徒弟還傻乎乎地問:“師傅,你一個人在河邊練什麽功?”郭爺把剛才那些事說了一遍,徒弟也嚇壞了,失聲就想說“有鬼”,郭爺沒等他出聲,先拿手把他的嘴給按上了。那年頭不敢亂說,有什麽事隻能自己在心裏琢磨。等轉過天來,郭爺按那女人說的地址找過去,發現屋門緊鎖,裏麵沒人。

按地址找人是早上,屋裏沒人,問鄰居都說不知道哪兒去了,但一描述,確實就是他昨天深夜用自行車馱的那個女人。由於要趕著去當班,也沒有繼續深究,自己還寬慰自己,尋思那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主兒。中午聽說解放橋下有具浮屍,郭爺帶兩個幫手把死者撈上來。這屍體在河裏泡得時間長了,臉都沒人樣了,但那身衣服和頭發,郭爺瞧著可有幾分眼熟。

這次從河裏打撈出來的浮屍,正是郭爺昨天夜裏用自行車馱的女人。她投河時間至少是兩天以前,當時沒人看見,所以沒有報案,屍體也被河底水草纏住了,過了兩天漲水才浮上河麵。這說明郭爺那晚遇上的根本不是活人,但究竟是怎麽回事,恐怕誰也說不清楚。多虧他這位傻徒弟心裏惦記師傅沒吃飯,大半夜過來送飯,要不然非出事不可,想起來就覺得後怕。後來師徒倆偷著卷了點兒紙錢,晚上到橋底下給那亡魂燒了。

其實“帶鬼回家”這件事並未結束,河神的故事還有很多,但許多事情互相關聯,有些因果埋得很深,要是連著說可就太精彩了。我一個朋友是郭家後人,他希望我把河神郭爺的故事,整理成一本書,以便讓這些事能夠流傳下來,否則再過些年就沒人知道了。我一定找時間寫一部關於河神的長篇小說,到時會把河神郭爺的事跡,完完整整地呈現給各位。今天暫且做個得勝頭回,後麵的故事咱們留到《河神》這部書裏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