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馬頭娘廟裏的神蟲

這段事接著前麵“表哥撿到的寶物”,是表哥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經曆。那陣子他還是社會青年,待業了好幾年找不到好工作,擺過租賃小人兒書的攤子,賣過羊肉串,還開過台球廳和錄像廳,但哪樣也做不長久。

有一年,表舅逼著表哥學門手藝,以便今後安身立命,也就是跟個南方師傅學煮狗肉。表哥被家裏人嘮叨得想死的心都有,按著腦袋不得不去。從此師徒倆每天晚上,在城郊一條很偏僻的馬路邊擺攤兒,那地方早先叫“馬頭娘娘廟”,這是民間的舊稱,解放後不再使用,據說此地怪事極多。

馬頭娘娘廟這個帶有神秘色彩的地名,當然也有講兒,往後再細說。先說這位賣狗肉的老師傅,老師傅是江蘇沛縣人,祖上代代相傳的手藝,天天傍晚蹬著輛三輪車,帶著泥爐和鍋灶,有幾張小板凳,還賣燒酒和幾樣鹵菜,挑個幌子“祖傳沛縣樊噲狗肉”,買賣做到後半夜才熄火收攤兒,專門伺候晚歸的客人,天冷的時候生意特別好。

表哥曾聽老師傅講過“樊噲狗肉”的來曆,做法起源於兩千多年前。樊噲本是沛縣的一個屠戶,宰了狗煮肉賣錢為生,後來追隨漢高祖劉邦打天下,成了漢朝的一員猛將。他賣的狗肉是土生大黃狗,用泥爐慢火煨得稀爛,直接拿手撕著賣。

當時漢高祖劉邦也在沛縣,雖然充著亭長的職務,卻整天遊手好閑,賭錢打架,下館子吃飯從來不給錢。他最喜歡吃樊噲賣的狗肉,打老遠聞見肉香,便知道樊屠戶的狗肉熟了,一路跟著味道找到近前,每次都是白吃不給錢,還跟人家流氓假仗義。

樊噲是小本買賣,架不住劉邦這麽吃,礙於哥們兒義氣,也不好張嘴要錢,隻得經常換地方。誰知劉邦這鼻子太靈了,不管在城裏城外,隻要狗肉的香氣一出來,劉邦準能找著,想躲都沒處躲。

最後樊噲實在沒辦法了,幹脆偷偷摸摸搬到江對岸去賣狗肉,他合計得挺好,這江上沒有橋,船也少得可憐,等劉邦聞得肉香在繞路過江,那狗肉早賣沒了。可劉邦是漢高祖,真龍天子自有百靈相助,竟有一頭老黿浮出江麵,載著劉邦過江,又把樊噲剛煮好的狗肉吃了個精光。樊噲懷恨在心,引出江中老黿,殺掉之後跟狗肉一同放在泥爐中煮。

這老黿到底是個什麽生物,如今已經不可考證了。有人說是傳說裏江中的怪物,有人說其實就是鱉,也有人說是看起來像鱉的一種黿魚,現在已經滅絕了。別管這東西是什麽了,反正樊噲把狗肉和老黿放在一起煮,香氣遠勝往常,聞著肉香找上門來的食客絡繹不絕。樊噲的買賣越做越好,他也不好意思再怪劉邦了,任其白吃白喝。

從此樊噲狗肉成了沛縣的一道名吃,往後全是用老鱉和狗肉同煮,配上丁香、八角、茴香、良薑、肉桂、陳皮、花椒等輔料,盛在泥爐瓦罐當中,吃起來又鮮又爛,香氣撲鼻,瘦的不柴,肥的不膩,而且按傳統古法,賣狗肉不用刀切,一律用手撕扯。據聞是當年秦始皇害怕民間有人造反,將刀子全部收繳了,樊噲賣狗肉的刀也未幸免,所以這種手撕狗肉的習俗流傳至今。

老師傅遷居到天津,擺了個攤子在路邊賣沛縣樊噲狗肉,手藝非常地道,每天賣一隻狗。表哥不吃狗肉,也見不得人家宰狗,隻是被家裏逼得無奈,幫著老師傅看攤兒,做些收錢、端酒、收拾東西之類的雜活兒。

師徒倆擺攤兒的地方,是在小西關監獄再往西麵的馬路上,以前這裏位置很偏僻,過往的人不多。身後不遠是大片野草叢生的墳地,夜裏有幾盞路燈照明,攤子守著電線杆子,趁著光亮做買賣。常有小西關監獄裏的警員,晚上下班之後來這兒吃點兒東西,也有那些好吃的主兒,不辭辛苦,大老遠騎著自行車過來。寒冬裏要上半斤狗肉、二兩燒酒,拿張小板凳坐在路旁,迎著泥爐裏燒得正旺的火,先喝幾口滾燙的鮮美肉湯,一邊吃肉一邊就酒,同時跟老師傅嘮嘮家長裏短,遇上朔風凜冽、雪花飄飛的日子,不但不覺得冷,反而全身上下熱乎乎的,別提多舒服了。

那年天冷得早,十二月底,快過陽曆年了,過來場寒流,頭天下了場鵝毛大雪。民諺有雲,風後暖雪後寒,轉天刮起了西北風,氣溫驟降,出門就覺得寒氣嗆得肺管子疼。師徒倆知道今天的吃主兒肯定多,傍晚六點來鍾就出攤兒了,早早地用炭火把泥爐燒上,將肉煮得滾開,帶著濃重肉香的熱氣直往上冒。

狗肉又叫香肉,俗話說“狗肉滾一滾,神仙也站不穩”。表哥以前養過狼狗,即使沛縣狗肉用的是土狗、肉狗,他仍然不能接受吃狗肉。可這天寒地凍,冷得人受不了,聞得肉香自然是直咽口水,忍不住喝了幾口肉湯,鮮得他差點兒沒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從骨頭縫裏往外發熱,頓時不覺得冷了。

表哥肚子裏的饞蟲被勾了上來,還想再喝碗肉湯。可這時天已經黑了,寒風中又飄起了雪花。有兩個剛下班的獄警,都是老主顧了,過來圍在爐前一邊烤火,一邊跟老師傅聊天。主顧一落座不用開口,老師傅照例要先盛兩碗肉湯,然後再撕肉。表哥隻好忍著饞,在旁幫忙給主顧燙酒。

老師傅老家在沛縣,從他爺爺那輩兒搬到天津衛,到他這輩兒,家鄉話也不會說了,祖傳熏製樊噲狗肉這門手藝卻沒走樣。這攤子小本薄利,為了省些挑費,所以在這種偏僻之處擺攤兒,能找過來吃的全是老主顧。趕上那天也是真冷,正合著時令,夜裏九點多,泥爐前已圍滿了吃主兒,再來人連多餘的板凳都沒有了。

師徒二人沒想到來了這麽多食客,老師傅讓表哥趕緊去找幾塊磚頭,墊起來鋪上墊子,也能湊合著坐兩位。這時候天都黑透了,隻有路上亮著燈,上哪兒找磚頭去?

表哥轉著腦袋看了半天,沒瞧見路上有磚頭。他拎著汽燈往野地裏去找,攤子後麵遠看是一片荒墳,當中卻有一塊空地,二十平方米見方,地上鋪的全是大方磚,磚縫裏也長著草。往常不從這兒走,看不到草叢裏有古磚,好像是好多年前有座大屋,後來屋子倒塌,牆壁都沒了,隻剩下地上的磚石。

表哥用腳撥開積雪,一看這不是現成的磚頭嗎,可手裏沒家夥,沒辦法撬,隻能用手去摳。剛要動手,瞧見附近有塊圓滾滾的巨石,似乎是個石頭碾子,半截兒埋在土裏,可能是前兩天風大,吹開了上麵的泥土才露出來,看形狀又長又圓。他使勁兒推著這渾圓的石碾子,並未覺得特別沉重,可能是尊泥胎,外邊有層石皮子裹著,中間是空的,也沒看出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他把它推到攤子前,上麵墊了些東西加高,繼續忙活,給吃主兒們燙酒加肉。

等到把泥爐裏的狗肉賣光,已是晚上十一點多鍾了,路上早沒人了。在這漆黑的雪夜中,除了昏黃的路燈,隻有遠處小西關監獄崗樓裏的探照燈依然亮著。師徒二人熄掉爐火,收拾好東西裝到三輪車上。老師傅看那半截兒泥胎不錯,放在路邊也不用擔心有人偷,什麽時候吃主兒來得多,搬過來還能坐人。

這時表哥把墊在泥胎上的東西拿開,無意中發現這泥胎輪廓古怪,依稀是尊塑像,再仔細看看,像隻圓滾滾的巨蟲,心裏不免打了個突。畢竟附近有些老墳,這泥胎塑像奇形怪狀,莫非是哪座墳前的東西?

老師傅在旁瞧見,立即沉下臉來,問表哥道:“這東西是從哪兒找來的?”

表哥說:“在後頭那片墳地附近找到的,師傅,您認識這東西?這泥像怎麽跟隻大蟲子一樣?”

老師傅點了點頭,說道:“這是廟裏供的神蟲啊,你從哪兒推過來的,趕緊推回去,這是不能隨便挪動的。”

表哥看那尊泥像應該有許多年頭了,風吹雨淋磨損甚重,怎麽看也看不出原先是什麽模樣。可他土生土長,從沒聽說附近哪座廟裏供著神蟲,難道那亂草間的古磚曾是座大廟?表哥好奇心起,問老師傅:“神蟲到底是什麽蟲?這裏頭有沒有什麽說法?”

老師傅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腦子裏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斥道:“別多問,你先把神蟲推回原位,要不然一會兒該出事了。”

表哥吃了個燒雞大窩脖,隻好將那尊神蟲推了回去。黑天半夜,又下著雪,哪還記得住地方?他做事向來也是敷衍了事,胡亂推到那些石磚附近,然後幫師傅收攤兒,回去的路上扔放不下這件事,接著刨根問底,懇求老師傅講講神蟲的來曆。

老師傅拿表哥沒辦法,說好多年前他爺爺在這兒擺攤兒賣狗肉,那時候還有座廟,廟裏供的便是神蟲,民間稱其為馬頭娘娘,也叫馬頭娘。

表哥一聽更納悶兒了,馬頭娘娘是誰?聽這稱呼像是個女人,怎麽會是隻大蟲子?

老師傅說其實馬頭娘娘就是隻蟲兒,南方鄉下拜它的人極多,到北方則十分少見,偌大個天津衛,也隻有這麽一座馬頭娘娘廟。

老師傅給表哥講起馬頭娘娘廟的事情。此地有座古廟,建造於兩百多年前,廟裏供的是蠶神。所謂的馬頭娘娘,也叫馬頭娘,指的是蠶祖,舊時江南養蠶的桑農全拜它。

鹽打哪鹹,醋打哪酸,蠶為什麽被稱為馬頭娘娘,說來也是話長,甚至還有幾分恐怖色彩。相傳在很久以前,蜀中那地方有個姑娘,生得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爹娘把她視若掌上明珠,到了該出嫁的歲數,還沒找著合適的婆家。家裏也是衣食無憂的富足之戶,當爹的是個地主。有一次賊寇作亂,沿途燒殺搶掠,合該地主倒黴,出門遇到了賊兵,賊人脅迫他做了馬夫,專門給賊兵首領牽馬墜鐙。

家裏剩下母女兩個,聽得這個消息就抱頭大哭。反賊遲早會被官兵剿滅,當家的縱然不死在賊營,也得讓官軍當成賊寇砍了腦袋,這可如何是好?

主母情急之下,到處求人幫忙,承諾不管是誰,隻要能救回地主,除了重金報答,還要把女兒下嫁給此人。可刀槍無眼,街坊鄰裏全是以耕種為生、安分守己的村民,躲都躲不及,哪有本事到賊營中救人,找到誰誰都是搖頭歎氣。

母女二人深感絕望,此時家中養的那匹高頭大馬,突然掙開韁繩跑了出去,過了幾天竟馱著地主回到門前。原來此馬頗通靈性,又識得路途,趁夜跑進賊營,地主騎了這匹馬闖營而出,躲過了窮追不舍的賊兵,平安返回家裏。一家三口劫後重逢,皆是不勝之喜。可主母當初說過,誰救回地主,便將女兒下嫁給誰以作報答。這話十裏八鄉都傳遍了,男女老少沒有不知道的,但誰也沒想到,將主人救回來的居然是一匹馬。難道要將那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此馬?

主母有意反悔,便生了歹毒之心,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這匹馬用鐵鏈鎖住,又找來屠戶把這匹高頭駿馬宰掉。而屠戶是個貪心的人,背著主母,偷偷帶走了馬皮,到外麵賣給了皮匠。皮匠熟過馬皮,製成了皮褥子,拿到皮貨店裏販賣。當時無話,到了冬天,天氣格外寒冷,主母心疼女兒,怕她凍著,特意找人買了床皮褥子給女兒取暖。哪承想到夜裏,那皮褥子越裹越緊,將女兒活活憋死在了其中。裹著馬皮的女屍,埋在土裏變成了蠶,老百姓們就稱它為馬頭娘。

這是蠶祖最早的由來,不過在常見的馬頭娘娘廟裏,正中神位上供的泥像,大多是一位身穿宮裝的女子,**騎匹駿馬,身邊侍立著兩男兩女四個童兒,分別捧著桑葉、蠶、繭、絲四樣東西。蠶祖神蟲的泥像擺在側麵當成化身,當中這個女子才叫馬頭娘娘,也叫馬明王。蠶農們擺設酒肉,在幛子前焚燒香火,祭拜的主要神祇,是這位馬頭娘娘。

因為在明朝初年,明太祖朱元璋頒布過一道法令,一個人栽桑樹十五株,可免除徭役,減輕了蠶農們很大的負擔,蠶農們認為這是朱元璋的皇後馬娘娘之意。大腳馬皇後出身寒微,深知民間疾苦,素有賢名,桑農便將她供在廟裏,當作蠶祖轉世投胎,作為蠶廟裏的正神,這才有了馬頭娘娘廟的名稱。

不僅桑農拜馬頭娘娘,有許多販運絲綢的商賈,也到廟裏燒香祭祀。清朝末年,某綢緞商在天津衛建了座馬頭娘娘廟,廟裏供的叫馬姑馬明王,這是入鄉隨俗,當地人習慣稱馬頭娘娘為馬姑。天津這邊的風俗是南北會聚自成一體,執掌桑蠶的馬頭娘娘到了此地,有不少人到這兒燒香許願,祈福求子。據說廟裏有尊神蟲的泥像,格外靈驗。

老師傅的爺爺那輩兒,因躲避官司,從老家沛縣遷到天津衛居住,擺了個狗肉攤子為生。那時候馬頭娘娘廟的香火很盛,別看是在城郊,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隔三岔五還有廟會節慶。後來解放軍發動平津戰役,城西是主攻方向。這座廟毀於戰火,再也沒有重建,牆體屋頂和神像也都損毀了。

馬頭娘娘有兩個神位,一個是宮裝跨馬的女子,另一個是隻大蠶的化身。老師傅在解放前就在這附近擺攤兒,年輕時親眼看過神蟲的泥塑,廟毀之後再沒見過,還以為早已不複存在,想不到這馬頭娘娘廟被毀這麽多年,這尊蠶神的泥像竟然還在。老師傅相信蠶神有靈有應,所以吩咐表哥趕緊把蠶神泥像推回原位,免得惹來麻煩。

表哥聽了這蠶神廟的來曆,隻是覺得新鮮,但蠶神顯靈的事怎麽聽怎麽覺得離奇。如果真有靈應,這座廟怎麽會毀於戰火?馬頭娘娘連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它還能保著誰?可見是民間的迷信傳聞罷了,隻有老師傅這種上歲數的人才願意相信。

老師傅看出表哥的意思,說道:“你小子別不信,這泥塑的神蟲真有靈性。”

表哥說:“師傅我信還不成嗎,泥人兒也有個土性,泥胎塑像常年受到香火祭祀,必然有靈有應,隻盼它保佑咱這買賣越做越好。”

老師傅聽這話就知道表哥還是不信,他說:“這馬頭娘娘廟跟江南的風俗不同,善男信女們到此燒香許願,常有祈福求子保平安的,與咱這賣樊噲狗肉的攤子毫不相幹。解放前我就在這附近擺攤兒了,多次見過廟裏的神蟲顯靈。”

表哥道:“師傅您給說說,這廟裏的神蟲怎麽顯靈?它給您托夢來著?”

老師傅說俗傳“狗肉化胎”,是說孕婦吃了肉狗,肚子裏的胎兒就會化成血水,其實根本沒這麽檔子事兒,這才是真正的迷信。南方人信的多,天津衛倒沒有這種說法。早年間我祖父在沛縣賣狗肉,有個孕婦買去吃了,那孕婦自己走路不慎摔了一跤,撞破了羊水,以至流產,卻怪到咱這狗肉攤子頭上。祖輩不得不背井離鄉,舉家搬到這九河下梢做買賣。我從記事開始,便跟著我爹在這擺攤兒,用泥爐瓦罐煮狗肉。

那還是在解放前,馬頭娘娘廟香火最盛的時候,老師傅當時二十歲不到,已經能一個人挑大梁,煮出來的狗肉五味調和,遠近有名。和現在一樣,也是每天傍晚出來做買賣,到半夜才收攤。有一次忙活到後半夜,路上早沒人了,剩下他自己收拾好爐灶,正要回去,隱隱約約聽到廟裏有聲音傳出,因為離得遠,那動靜又小,聽不真切。這座馬頭娘娘廟附近沒有人家,廟裏也沒有廟祝,深更半夜哪來的動靜?他以為是有賊人來偷廟內的供品,那時也是年輕氣盛不知道怕,手邊摸到一根棍子,拎著棍子走進去,尋思要是有小偷小摸之輩,揮著棒子喝罵一聲,那做賊的心虛,肯定扔下贓物開溜。誰知到了廟裏一看,前後不見半個人影,連隻野貓和老鼠都沒有。當晚一輪明月高懸,銀光鋪地,這馬頭娘娘廟的規模也不大,從廟門進去隻有當中一座小殿,殿中一片沉寂,那馬頭娘娘和幾個童男童女的塑像,在月影中黑蒙蒙的,白天雖然看習慣了不覺得怎麽樣,夜裏一看,真讓人感覺毛骨悚然。老師傅也不免有幾分發怵,心說:“可能偷東西的賊,聽到我從外麵走進了,已然腳底下抹油溜了。”想到這兒轉身要往回走,忽然聽身後傳出小孩兒的啼哭聲,那聲音很小,但夜深人靜,離得又近,聽在耳中分外的詭異真切,他嚇得原地蹦起老高。往後一看,哪有什麽小孩兒,隻有那尊神蟲的泥胎。以前多曾聽聞,馬頭娘廟裏最靈異的是這神蟲,常會發出小兒啼哭之聲,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全給它磕頭燒香。往常別人說他還不信,泥土造像能發出小孩兒的哭泣聲,這事怎麽想怎麽邪門兒,這次讓他半夜裏撞上了,嚇得魂都丟了,跌跌撞撞地爬出廟門,一路跑回家中。後來倒沒出過什麽怪事,隻是打這兒起,老師傅就相信廟裏的神蟲靈應非凡,也跟著善男信女們前去燒香磕頭,繼續在附近擺攤兒做生意。打仗時馬頭娘娘廟毀於炮火,轉眼過去那麽多年,想不到這尊神蟲的泥像,埋沒在荒草泥土間,還能保留至今。別看外麵那層彩繪都掉光了,但一看那輪廓形狀,老師傅立時認出是廟裏供的神蟲。

表哥一邊蹬著三輪車,一邊聽老師傅說了許多年前的經過,隻當聽個段子,還是不願意相信。泥土捏成的神像,怎麽可能會在夜裏像小孩兒一樣啼哭?

師徒二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到家了。表哥將老師傅送進屋,自己才冒著風雪回家睡覺。他累了一晚上,到家先洗了個澡,躺在**便睡,連個夢也沒有,等睡醒,再起來吃飯的時候,已經把這件事忘在腦後了。傍晚又跟老師傅去那條路上擺攤兒賣狗肉,結果當天夜裏就出事了。

這兩天連著下雪,大雪下得推不開門,一般做小買賣的全歇了。老師傅這祖傳的沛縣狗肉,卻是天冷好賣。師徒兩人頂風冒雪,用三輪車拉上爐灶,來到往常擺攤兒的路邊,燒起泥爐,把狗肉裝到瓦罐裏用火煨上,準備好了板凳等待客人。

表哥對老師傅說:“師傅,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您這祖傳的手藝這麽地道,老主顧又多,怎麽不自己開個小館子,這麽大年紀了還在這偏僻的路邊擺攤兒,天寒地凍何苦遭罪?”

老師傅歎氣說自己沒兒沒女,好不容易收了你這個徒弟,你小子卻又懶又滑,做買賣隻會偷工減料,祖傳的沛縣狗肉到自己這輩兒,恐怕要失傳了。他上了歲數,也沒有開店的精力了,趁著身子骨還能動,才到路邊擺個攤子,主要是放不下那些老主顧,對付著過一天算一天。

表哥一聽這話別提多泄氣了,合著師傅根本沒拿自己當回事,他跟老師傅拍胸脯子保證:“師傅,您別看我手藝學得不怎麽樣,可師徒如父子,往後您歲數大了,我給您養老送終。”

老師傅給了表哥腦袋上一個栗暴:“你小子這就想給為師送終了?”他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很欣慰,覺得這個靠不住的徒弟也懂事兒了。

說話的工夫,天色漸黑,狗肉煨得軟爛,熱氣騰騰,肉香四溢。陸續有吃主兒過來,圍著泥爐坐在攤前,老師傅撕肉加炭,表哥則忙著燙酒收錢。這條路身後是墳塋荒野,對麵是大片田地,隔著田地有村鎮,今天來的幾個吃主兒都在那兒住,彼此熟識,相互寒暄著有說有笑。

雪下到夜裏,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路上行人車輛絕跡,可能電線被積雪壓斷了,整條路上的路燈都滅了。老師傅在攤子上掛起一盞煤油燈,加上爐火照亮,這老鱉狗肉是大補,熱量很大,風雪中圍著路邊燒得火紅的炭爐吃,更添美味,所以真有那嘴饞的主兒,冒著雪摸著黑趕來吃上一頓。

晚上十點來鍾,風停了,雪還下個沒完。表哥的肚子突然疼了起來,老師傅正忙著,也顧不上他,讓他自己找地方解決。

表哥平時並不關心國家大事,但他有個習慣,上廁所必須看報紙,就從攤子上抄起一張破報紙,夾上手電筒一溜兒小跑,躥到了後麵的草叢裏方便,嘴裏還念叨著:“腳踩黃河兩岸,手拿秘密文件,前邊機槍掃射,後麵炮火連天……”

表哥在雪地裏解決完了,渾身上下如釋重負,但也凍得夠嗆,想趕緊回到攤子前烤火取暖。這時手電筒照到身前一個凸起的東西,覆蓋著積雪。他恍然記起,之前把神蟲的泥像推到此處,離著剛才出恭的地方僅有兩步遠。他雖然不信老師傅的話,可怎麽說這也是廟裏的東西,又想到泥像夜裏啼哭的傳聞,心裏也有些嘀咕,起身將泥胎塑像推到遠處。

不承想天太黑,沒注意附近有個斜坡,表哥用力一推,神像就從斜坡上滾了下去,撞到底下的石頭上。那泥像外邊雖有層石皮,但畢竟風吹雨淋這麽多年,滾到坡下頓時撞出一個大窟窿。表哥連罵倒黴,拿手電筒往底下照了照,猛然發現神蟲泥像破損的窟窿裏,露出一個小孩兒的腦袋,白乎乎的一張臉。

表哥嚇得目瞪口呆,馬頭娘娘廟裏這尊泥像,聽說已有兩百多年了,裏麵怎麽會有個小孩兒?那孩子被塞到密不透風的泥像裏,還能活嗎?

稍微這麽一愣神兒,一陣透骨的寒風吹來,刮得表哥身上打了個冷戰,定睛再看那泥像的窟窿,卻什麽都沒有了。他也不敢走近觀瞧,暗道一聲見鬼,急忙跑回狗肉攤子處。

老師傅忙著照顧那幾位吃主兒,見表哥回來立刻招呼他:“你小子又跑哪兒去偷懶了,還不快來幫忙。”

表哥沒敢跟老師傅說,當即上前幫忙,手上忙個不停,心裏卻七上八下難以安穩,總想著剛才看到的那個小孩兒。

以前聽過一種說法,小孩兒身子沒長成,死掉半年就連骨頭都腐爛沒了。許是以前有人害死了一個孩子,把屍身藏在那泥像裏,夜裏那哭聲是小鬼叫冤,燒香的善男信女們聽了,誤以為是神蟲顯靈。自己將泥像撞破一個大洞,外麵冷風一吹,封在泥胎中的屍骨立時化為烏有。他腦子裏全是這種嚇人的念頭,好不容易盼到收攤兒,騎著三輪先送老師傅進屋,再回到自己家,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半了。

表哥把三輪鎖在胡同裏,那時候住的還是大雜院,院門夜裏十點準關,門裏麵有木閂,不過木閂前的門板上留著條縫隙,能讓人把手指頭塞進去撥開門閂。他伸手撥開門,心裏還惦記之前看到的情形,下意識往身後看了看,隻見雪在胡同裏積得很厚,可雪地上除了他走到門前的腳印,還有一串小孩兒的腳印。

表哥大吃一驚,頭發根子都豎起來了,可那腳印極淺,鵝毛般的大雪下個不停,轉眼就將那串細小的足跡遮住了,隻剩下他自己的腳印,由於踩得深,還沒讓雪蓋上。他不禁懷疑是自己腦袋凍木了,加之天黑看錯了,心頭“撲通撲通”狂跳不止,但願不是那屈死的小鬼跟著回家了。他慌裏慌張進院回屋。

表舅兩口子還沒睡,等著給表哥熱點兒飯菜吃,一看表哥進屋後臉色不對,忙問出什麽事了。

表哥一怕爹媽擔心,二怕老兩口兒嘮叨,推說今天吃主兒多,忙到深夜特別累,睡一覺就好了。表哥胡亂吃了點兒東西,打盆洗腳水燙了腳,提心吊膽地上床躺著,燈也不敢關,拿被子蒙著腦袋,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那時居住條件不好,住平房,屋子裏很窄,床和衣櫃都在一間屋裏。表哥烙大餅似的正折騰呢,覺得自己胳膊上涼颼颼的,用手一摸什麽也沒有,他心裏納悶兒,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揭開被子看了看,沒看到有什麽東西,剛想蒙上頭接著睡,無意中往衣櫃的鏡子上瞥了一眼,發現有隻小手,正抓著他的腕子,更可怕的是,這隻小孩兒的手隻能在鏡子裏看到。

表哥嚇壞了,當時已經是淩晨兩三點,他“嗷”的一嗓子驚叫,把表舅和表舅媽全都嚇醒了。表哥再瞪眼往鏡子裏看看,除了他自己之外什麽都沒有。屋裏的燈還開著,他身上出了一層白毛汗,說不清剛才是做夢還是真事,隨後發起了高燒,不知道是凍著傷風了還是嚇掉了魂兒,去醫院打了吊瓶。那年頭不像現在,如今牙疼去醫院都要輸液,以前是這人快不行了才打吊瓶,說明情況很嚴重了。

表舅得知此事之後,等表哥恢複過來,能下地走動了,就帶著他去找一位孫大姑。據說這孫大姑年輕時跟個老尼姑學過本事,會看陰陽斷禍福,很多人都信她,鄉下有蓋房子選墳地的事,經常找孫大姑去看。比如“頭不頂桑,腳不踏槐”之類的民間說道,因為桑樹的“桑”與“喪”同音,“槐”帶著“鬼”字,又與“壞”同音,這都是住家的忌諱,所以一般不用桑木做梁,也不用槐木做門檻。傳統講究是“東種陶柳西種榆,南種梅棗北種杏”,這叫“中門有槐,富貴三世,屋後有榆,百鬼不近”。還有種說法是“宅東種杏樹,宅西種桃樹,皆為**邪之兆,門前種雙棗,門旁有竹木,青翠則進財”,反正諸如此類事情,孫大姑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據說她還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信孫大姑的人是真信,不信的人則說她腦子有問題,或是指責她以迷信手段騙錢,屬於街道居委會重點盯防的對象。

表舅曆來相信這些,帶著表哥上門拜訪,特意拎了兩包點心。孫大姑卻不收,讓表哥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聽完讓爺兒倆回去等消息。轉天孫大姑告訴表舅,以前馬頭娘娘廟裏的廟祝心存不善,懂得邪法,從人販子手裏買來一個孩子,把這小孩兒堵在泥胎裏,活活憋死了。這屈死的小鬼一直出不去,有時候夜裏就在那兒哭,不知情的人聽到,以為是神道顯靈,使得香火大盛,廟祝以此來收斂錢財。這事過去好幾十年了,那廟祝也早已不在人世,咱燒些紙錢請人做場法事,超度一下這小鬼的亡魂,應該就不會再有事了。

表哥一家為此事花了些錢,從大悲院請和尚念了幾卷大經。拿表哥自己的話來形容,聽完經之後,好像心裏壓著的一塊大石頭就此沒了。是不是心理作用就不知道了,總之從這之後不再有怪事發生,他又跟著老師傅,在路邊擺了兩個多月的攤子。

冬去春來,天氣轉暖,生意冷清了不少。老師傅身體欠佳,可能是勞累了一輩子,連咳帶喘一病不起,最後竟然撒手西去。表哥一直在旁伺候,直到送終火化,那門沛縣狗肉的手藝終究沒能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