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樂參半

“保長的字寫的真不錯呢。”同桌的莫天奇悄悄附在項嶽耳邊說。他倆因為個兒高,被排在教室倒數第二排。

“嗯。”項嶽也有同感。

“保長”是他們給數學老師起的外號。因為這個陸老師長得有點像電影《抓壯丁》裏的王保長。此刻“保長”正在講解一道一元二次方程。他的粉筆板書筆力虯勁。

中斷高考十一年後重新招生開課,為了讓這些水平參差不齊的新生盡快處於同一水平線,學校安排了兩個月時間補課,把文革前正規高中數理化課程全部過一遍。

陸老師是一所廠辦學校的老師,文革前J大數學係畢業,專業功底深厚。

代數部分,對項嶽來說沒什麽難度。唯有幾何,特別是立體幾何稍麻煩一點。證明三維空間的物體有點燒腦,有時為一道題耗去不少時間。

下課了。後排的鍾偉過來拍拍項嶽肩膀:“項老弟,借你課堂筆記看看。”

項嶽把筆記本拿給他。

304寢室裏除了老三屆張釗,其他幾位都借過項嶽的課堂筆記。項嶽心下思忖:這些人課堂上睡大覺麽?怎麽都不記筆記呢?

當然,項嶽也有被難題卡主的時候。除了問老師,他還會去找“教授”請教。

所謂“教授”,是本班同學季星雲,原先人稱“老季”。因為他本身長得有點“大叔”相,且戴著厚厚的眼鏡,又加上無所不知口若懸河。但人家並非老三屆,也下過鄉。此人一來出身書香世家,二來一直讀書不輟,所以知識麵相當豐厚,故此又被封了個綽號“教授”。項嶽感覺他跟自己師傅朱哲宇有得一拚。

“教授,你幹嘛不直接考研啊?在這裏上課簡直浪費生命。”項嶽想起朱哲宇考研去了,有一次忍不住對季星雲說。

“教授”推了推眼鏡笑了:“我覺得還是學得紮實一點好。跳躍著上去,一來有風險,二來容易崴腳。”

項嶽點點頭。先見識過“博士”的本事,又領略了“教授”的能耐,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自己算個鳥,夾著尾巴努力學習吧。

此刻,項嶽拿著一道幾何題去找“教授”。

“教授”一看,急忙翻開自己的筆記本。

“這裏,我昨晚也費了點勁才解出來。你看看還有沒有其他解法。”“教授”把筆記本遞給項嶽。

“教授”的字體纖細且有點女性化,但推理過程縝密,層層遞進很完美。

“哈,原來這樣分析啊。我怎麽沒想到?”他恍然大悟。

晚自習結束9點回到寢室,洗漱過後很快到了10點。熄燈後大家依舊挑燈夜學。

寢室名單上第六個人王路,聽輔導員說轉到其他專業去了。因此304室就成了“五人幫”。

莫天奇點著蠟燭在桌前做題,小山東則打著手電筒看書。上鋪的鍾偉也打著手電,可他沒多久就打起了呼嚕。

隻有張釗和項嶽按學校作息時間睡了。

項嶽基本消化了所學內容,還有時間看點課外書。他帶了《史記》和《資治通鑒》,繼續了解中國曆史。

半夜裏,項嶽一覺醒來去小解,發現小山東和莫天奇依然亮著燈。他揉了揉眼睛看看手表,此時已是夜間1點半!

精神可嘉。他心說。但是明天還有明天的課啊。

早晨6點半項嶽醒來。窗外天光已經大亮。這會兒寢室裏靜悄悄。他朝幾位室友床鋪上一看,大家都在熟睡中。唯有自己下鋪的張釗不在。

這位老大早睡早起啊。他邊想邊穿衣下了床。

簡單洗漱後,他出門去長跑。

鍛煉身體也是師傅分手時對他提出的要求。師傅說:“沒有健康身體一切等於零。鍛煉身體是一輩子的事,能否堅持是關鍵。能成大事的人都有堅強的意誌。”

就在他沿著林蔭大道跑了一圈回到宿舍樓時,隻見張釗正在西側不遠處的鬆樹下拿著書本咿咿呀呀地朗讀英語。

“老大,怪不得睡那麽早,原來早起學英語呢。”項嶽讚道。

張釗正了正黑框眼鏡回應道:“不抓緊沒辦法啊。我跟你們不一樣,知青身份,上學主要是為了解決戶口。成績不好就怕分不到好單位。”

項嶽同情地點點頭。年齡不一樣,考慮問題自然不同。項嶽根本沒想過分配問題。對他來說,上大學就是深造機會,將來去哪裏聽天由命吧。英雄總有用武之地。

看著張釗手裏的《許國璋英語》,項嶽不禁皺了皺眉頭。

英語,是項嶽又愛又恨的一門課。

梳短發戴金絲眼鏡,操一口上海普通話的英語女教師曾怡凡30多歲,畢業於上海外語學院。她對這些一把年紀還要從ABC教起的學生們既無奈又無語。

15歲進工廠的項嶽,迄今為止全部英語知識就是那幾句:workers,peasants,andsoldiers,longlivechairmanMao,greatproletarianculturalrevolution……

曾老師第一次提問項嶽,讓他念課本第二課某句課文。他站起來時緊張得手心裏都是汗。

“Is……this……a……desk……”他用力讀出了第一句。

“停!”曾老師說:“你的發音基本算準確。但是,你的語氣太生硬,沒有語調起伏。英語本身是十分優美的語言,應該朗朗上口。但你的發音聽上去像在跟人吵架,硬邦邦吐出來一個單詞,像石頭一樣,能砸死人的。”老師說完自己先笑了。

同學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中夾雜著笑聲。

項嶽臉上有點掛不住。自己其他幾門成績一向不錯,隻有這該死的英語……

但他知道老師說的沒錯。因為緊張,自己每個單詞基本都發的重音,就像漢語裏全是第四聲。

“你坐下吧。以後多聽多練。如果有條件不妨買個錄音機。現在市場上有一種日本鬆下收錄機。同學們周末可以到街上去看看。”老師和藹地說。

最可笑的是小山東。這個從沒接觸過英語的農村孩子,記不住佶屈聱牙的“洋文”。為此他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把課本裏的英文單詞發音全部用漢語標注下來。

曾老師在課堂上提問的時候,他的發音與項嶽差不多,也是嘴裏跳出來一堆“石頭”。

老師低頭看了一眼他的英文課本,大聲驚呼道:“哎呦,你怎麽這樣標注讀音啊?!”

“……”小山東一臉緊張低頭無語。

“同學們,”老師拿起小山東的課本:“這是一種最要不得的學習方法。英語學習最好的方法是多讀多聽,學習發音的方法是努力掌握音標。標注漢語的方法絕對要不得。這樣學出來的是一種“中國式英語”,會把自己引入歧途。大家切記不可以啊。”

同學們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隻聽後排的鍾偉說:“我也是這樣注音的啊。音標太多太難,誰記得住啊。”

怎麽辦?最好的辦法自然是錄音機跟讀了,鸚鵡學舌最好不過。

周末,項嶽跟莫天奇一同來到市裏的音像製品商店,找到了那種被稱之為“黑磚頭“的東西——日本鬆下RQ-2106型單卡錄音機。它確實與磚頭很相似,隻不過大了一圈。他們低頭一看,價格欄裏赫然寫著:280元。

帶薪讀書的項嶽每月51元,不吃不喝將近半年的收入啊……感覺有點肉痛。他站在音像店裏猶豫了一會兒,但想到自己打死人的石頭發音,還是一咬牙買了下來。

回到304寢室,一幫人全湊了上來,爭相觀看這個時髦的洋玩意兒。

“哇,日本進口的哎!”

“這麽貴啊……”

“我先嚐嚐鮮。”莫天奇搶先戴上耳機按下放音鍵。他聽了一會兒不住地點頭:“是好聽,比咱英語老師發音還準。”

“你怎麽知道比老師還準?我來聽聽。”鍾偉從莫天奇耳朵上拽下耳機,自己聽了一會兒說:“正宗老外果然不一樣,說的比唱的好聽。”

“項嶽,咱也試試聽一下?”老三屆也動心了。

接下來的問題是舍友們都想借。項嶽考慮之後跟大家約法三章:實行輪流製,每天一個人借用,早上和晚間是自己的使用時間。

戴上耳機,項嶽可以一遍遍重複收聽音標和句子發音了。他每天早晚都翻來覆去聽課文。

不久後,鍾偉也讓家人幫買了一個。後來,老三屆也下了血本——他買了個200元不到的國產錄音機。這種質量自然不能跟“小鬼子”的東東相比,且隻能聽磁帶不能聽廣播。

張釗根本沒錢,他是每個月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他經常不吃菜隻吃饅頭和發糕。這樣,國家發的15元夥食費能省出一半。另外他還跟家裏要了點,又跟老鄉和同學借了點。

之後,304寢室裏不時傳出咿咿呀呀的英語跟讀聲。

櫻花漸漸落去。校園荷花池裏的荷花含苞欲放的時候,夏天到了。

中學內容補習結束,他們進入大學課程。

教室裏和餐廳內到處貼著“把耽誤的時間奪回來”,“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為中華崛起而奮發讀書”……等等大幅標語。

那時教材也很缺失,大多是學校臨時編印的,油印的也有。“教授”不知從哪裏找到門路,為大家搞到一批據說很權威的高等數學《吉米多維奇習題集》,價格還不貴。

“大家到我這裏登記哦,需要的趕緊交錢。”鍾偉對這種事兒很熱心。

同學們紛紛解囊購買。

項嶽永遠記得教授高等數學的老師易浦生的模樣

他大約40多歲,小平頭下麵是一張橄欖形的臉,操一口標準陝西話。不苟言笑的他總愛穿對襟衣服,腳蹬圓口布鞋,像極了山村農民。

“……線性代數,起源於對二維和三維直角坐標係的研究。向量是一個有方向的線段……”項嶽一邊聽著易老師抑揚頓挫的陝西腔,一邊在數學書上勾畫重點。

易老師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抬頭一看,老師正拿著粉筆頭朝教室後麵用力扔過去。

“啪!”粉筆頭不偏不倚落在鍾偉腦袋上。

原來,易老師發現有人漠視數學課,公然在課堂上睡大覺。

“哈哈哈……”教室裏一片哄笑聲。睡眼朦朧的鍾偉摸著被打痛的後腦勺抬起頭來。

易老師義正詞嚴地說:“餓(我)講的不好你可以不來。在課堂上睡覺這不是打餓(我)地臉麽?”

莫天奇附在項嶽耳邊道:“這小子昨夜一直在看《第二次握手》呢。”

《第二次握手》從手抄本轉為印刷本,是當年最火的暢銷書,男女粉絲無數。

寢室裏不到晚上12點沒人睡覺。熄燈後,項嶽和莫天奇、鍾偉各自點著蠟燭繼續奮戰,張釗和小山東卻不知去處了。

一天,朝陽廠有同事來本市出差。項嶽請假陪同逛街吃飯後,晚上回到校園裏。他在圖書館門廳的角落看到蜷縮著席地而坐的小山東。

“你怎麽在這裏?”他不由得問。

“這裏夜間不熄燈,通宵都亮呢。”小山東笑著說。

張釗不知去了哪裏苦讀。估計也是這種有“長明燈”的地方。

或許校方看到學生們太過刻苦,因此開展了各項體育活動。籃球比賽、越野長跑等等。

莫天奇和鍾偉這對冤家,又因為一個“妹子”加深了彼此的怨恨,成了令人難忘的情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