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校門

與師傅告別的時候,他握著師傅的手忍不住眼睛潮濕了。

若沒有師傅督促幫助,他怎麽可能考進大學?

師傅見狀忙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咱們後會有期。”那時,師傅也報考了大學78級研究生。後來也被順利錄取。

真沒想到師徒倆同一年進入大學。

1978年初春,項嶽乘火車來到J大開始了新生活。

從小跟著軍人父親四海為家到處換防,他從沒去過大城市,這次是頭一回見識大都市。走進校門之後,他禁不住從心底裏歡呼:哇,大學可真是夠大啊。與山溝溝裏的朝陽廠相比,J大校園簡直就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啊。

這裏有高大闊葉的法國梧桐,挺拔堅毅的鬆柏,燦爛撩人的櫻花……還有筆直寬闊的林蔭大道,雄偉壯觀的圖書館,寬敞亮麗的室內體育館……

唯有學生宿舍看上去老舊了點。校園深處多棟50年代的紅磚灰瓦宿舍樓,與高堂廣廈線條強韌的銀灰色教學樓相比,像是躲在大丈夫身後的小媳婦,扭扭捏捏羞羞答答。

身穿清一色黃軍裝的項嶽,在校門口簽到後,拖著行李輾轉打聽,循著指路牌終於找到了電機係宿舍樓。304寢室門上貼著白色紙條:電氣工程與自動化,下麵是本舍6個人名單。

推門進去,隻見室內已有三人捷足先登。不過,氣氛仿佛有點異樣。

緊靠窗戶兩側的雙人上下鋪,左側下麵鋪位被褥已經鋪開,一個矮個兒背對著門正彎腰整理著什麽。對麵下鋪上則放了兩套行李,一個高鼻凹眼的黑著臉坐在行李旁邊,另一個大塊頭目光炯炯站在他對麵。

見他進來,目光炯炯的人說:“讓這位新來的同學評評理,咱們的床鋪是不是按照門上貼的先後順序挑選?”

“既然學校沒有特別說明,誰先到誰就先挑選鋪位。”黑著臉的說。

項嶽這才明白,原來兩人在爭搶靠窗的下鋪。

靠,好不容易考進大學,還為這些雞毛蒜皮爭執……真是小肚雞腸!他心裏暗暗發笑。

他忍住笑,隨手把自己的行李扔到左側上鋪,說:“你們兩個說的似乎都有理,要不這樣吧,你倆猜拳,三局兩勝行不?”

爭執的兩人聞言互相看看,同時愣了一會兒(想不到項嶽會這麽說)。

黑著臉的說:“那……要不就這樣吧。”

目光炯炯說:“猜就猜唄。”

石頭剪子布的最終結果是,黑臉贏了。他轉身衝著項嶽得意地笑笑:“還是這位同學腦瓜靈光,嗬嗬。”

目光炯炯的大塊頭自然不高興,一言不發拿起行李一使勁甩到了上鋪。

項嶽對目光炯炯說:“哥們,咱倆麵對麵啊,嗬嗬。上鋪自有上鋪的好處,幹淨,不受打擾,還能鍛煉攀爬。”

目光炯炯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衝著項嶽笑了。

“哎,我說同學們,咱是不是自我介紹一下呢?”項嶽說:“我叫項嶽,項羽的項,嶽飛的嶽。我來自A省西部山區。”

“你這名字起的真夠氣派。”黑臉說。

“大別山?有個電影叫做《風雪天狼山》,就是你們那裏的故事吧?”目光炯炯問。

“沒錯。”項嶽也看過這部電影。他問:“你們叫什麽名字呢?”

黑臉答:“我叫莫天奇,莫須有的莫,天下奇聞的天和奇,遼寧的。”

“我叫鍾偉,敲鍾的鍾,偉大的偉,我是本市的。”目光炯炯也自報家門。

項嶽的目光看向左側下鋪:“你呢?”

正把衣服從旅行包往外掏的矮個兒,操著好聽的京腔答:“我叫張釗,弓長張,李大釗的釗,我北京人,下放到陝北的知青。”

這位北京知青看上去歲數老大不小了,滿臉褶子真像個農民。

“還有兩位沒到呢。”項嶽看著靠近門口的兩張空床說。

大家很快收拾好鋪蓋。鍾偉看了看手表說:“該吃午飯了。”

幾個人拿出飯盒,一同出門朝食堂走去。

電機係食堂距離宿舍不遠,兩三分鍾就到了。走進去隻見裏麵烏泱泱滿滿都是人。餐廳共有三個出入口,長條餐桌數十個,可見麵積之大……比朝陽廠食堂大得多呢。

十幾個打飯窗口早已排起了長龍。他們趕緊排到一個最短的隊伍後麵。

隊伍太長等得不耐煩,有人叮叮當當敲起了飯盒。

終於臨近窗口。項嶽看到上方的黑板上寫著十幾樣菜單。他點了馬鈴薯燒肉,米飯2兩,玉米發糕三兩。

那時糧食還實行定量,粗糧和細糧必須搭配,飯票也是黃白兩種,細糧還分米票和麵票。

幾個人找到餐桌坐下來。項嶽一看,隻有他點了兩毛的。其他人點的都是一毛五或者一毛的。他是學生中少數工作滿五年帶薪上學的。

“哇,你小子吃的這麽好?!”鍾偉不消分說,一筷子伸進項嶽飯盒夾去一塊肥肉。

項嶽雖有點腦,但還是忍住了。跟師傅學徒幾年,他學到了很多涵養功夫。他笑道:“你小子本來就是大塊頭,再吃肥肉小心變成取經路上的二師兄。”

幾個人嘻嘻哈哈笑了。

莫天奇看了看四周說:“這裏有碗櫥哦,吃完飯可以放在這裏,省得每次回宿舍拿飯盒。”

下午,他們來到位於校門口不遠處的電機係教學樓。這是一幢對稱的多層灰色樓宇。正門處一塊凸出並高至6層。兩邊稍後隻有5層,再兩邊隻有4層。一樓西側第二個房房間便是他們的教室——門上也是白紙黑字寫著電氣工程與自動化。

教室裏學生差不多坐滿了。項嶽掃了一眼,大概30多名學生,女生貌似還不到10個。

一個跟他們年紀似乎相仿,梳著兩隻牛角辮的橢圓臉女生走進教室。她微笑著自我介紹名叫吳子珍,是上一屆留校生,本班輔導員。

女輔導員拿出花名冊點名,並講了些校規紀律,然後讓大家按照高矮排隊安排了座位,最後又宣布了臨時任命的班幹部。

鍾偉因為當過兵,體格又高大,被任命為體育委員。

項嶽估計自己的檔案或許還可圈可點,被指定為第二小組組長。

一直到吃晚飯前,第五位舍友才姍姍來遲。這是個來自山東的男孩兒,中等個兒偏瘦且黑,嘴唇前突,臉上還長著幾粒雀斑。他叫李繼明,不苟言笑一臉苦大仇深模樣。

“俺媽非得給帶上吃的,這個那個,囉囉嗦嗦害得俺走晚了,沒趕上到縣城的汽車,所以遲到了。”李繼明趕緊解釋說。

“沒關係。反正還沒開始上課。”鍾偉說。

李繼明從旅行袋裏掏出山東煎餅和紅棗花生分給大家。

晚上10點熄燈號響了。大家上床睡覺。

“哎,明天就要上課了。”鍾偉有點不甘心地說。

項嶽笑:“聽你這口氣,難道你不是來上學的嗎?”

“其實我真不喜歡上課,還不如當兵來的痛快呢。”鍾偉說。

莫天奇插嘴道:“那你幹嘛參加高考?”

“我爸媽非得讓我考啊。他們說四人幫一倒台,知識分子要吃香了。有文化沒文化,有學曆沒學曆肯定大不一樣。”鍾偉答。

“你幹嘛要聽你爸媽的?我都是自己選擇。我爸讓我當兵我就沒去。”項嶽說。

“你不知道……我老爸那個說一不二的軍人脾氣……”

這時候,項嶽下鋪一直沉默的老三屆似乎不高興了。他打斷鍾偉說:“你們還睡不睡啊?明天要上課呢。”

“老大哥成績肯定好。你多少分進來的啊?”鍾偉似乎沒有察覺老三屆的不滿。

老三屆回答:“問這個幹嘛?各省分別命題,成績不好比較的。”

“那也沒關係啊,說說唄。我今後要向你們學習啊。”鍾偉堅持。

大家由此開始,各自報出自己的錄取分數。

當年高考隻有政治,語文,數學,理化四門課,400分滿分。老三屆因為中學知識紮實,考分最高為345。項嶽兩年的努力也沒有白費,成績315分。鍾偉298分,他與老三屆同為一個省,分數差了47分。莫天奇考了301分,小山東李繼明308分。

“我還真是墊底的啊?!各位同學,大家今後多多幫忙啊。在下先跟你們打招呼了哦。”鍾偉得知大家的分數後說。

“你甭謙虛了,隻要用功就行。”項嶽鼓勵道。

“睡吧睡吧。明天早起呢。”老三屆又說。

鍾偉好像很興奮,似乎沒聽到老三屆的督促,繼續道:“咱這裏老張最大吧?門口的小山東是不是最小?”

“俺今年18歲,生日農曆四月初五還沒到呢。”小山東回應。

“我比你大6歲,24。”鍾偉說。

“我今年27了。下鄉8年。”莫天奇說。

項嶽也跟著道:“本人20歲生日差10個月,現在還是19。”

“張大哥,你多大啊?”鍾偉忍不住問。

“我……今年30整,下個月過生日。”老張說完,再次催促道:“睡吧睡吧。都別咋呼了啊。”

“30!哇……那你跟小山東差了整整12歲,你們是一個屬相啊?”鍾偉又大呼小叫道。

“聽說別的班還有相差18歲以上的,都快成兩代人了呢……”莫天奇說。

這時隻見房門被推開,一位拿著手電筒的管理大叔叫道:“睡覺了,不要大聲講話,影響別人。”

那時還沒有嚴格的宿管製度,但也有這種巡視的安保人員。

大家終於不言語了。一個個帶著對大學,對新生活的憧憬,漸漸進入夢鄉。

寢室裏第六個人——那個叫王路的,一直到晚上熄燈還沒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