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命的奧秘

通過一番理性的推理,我得出關於生命認知的結論。它與人類的先哲,比如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古希臘思想家、教育家、哲學家。]、叔本華[叔本華,19世紀德國哲學家,對生命持悲觀主義看法。]、所羅門[所羅門,古代以色列第三位國王。]或者釋迦牟尼[釋迦牟尼,佛教創始人。]等人的看法一樣。

然而,當我在苦苦尋覓生命意義答案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迷失在了森林之中,找不到前路也回不到歸程。我來到森林中的一片空地,找一棵樹,爬上去極目遠眺,但眼睛所見的地方全都荒無人跡,全是一片莽莽蒼蒼。我走到森林的深處,卻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我張大眼睛,朝最黑暗的地方搜尋,卻發現沒有一絲人煙。

就這樣,在這人類知識的森林之中,我漫無目的地徘徊,試圖借助數學和實驗科學尋找出路,或者從思辨科學中琢磨出某種結果。通過數學和實驗科學的幫助,能清楚地看見地平線,但朝著這方向一直走下去,卻仍舊尋找不到思想的棲身之處。思辨科學呢?對這一領域的研究下功夫越多,思想就越容易陷入更深的黑暗。最終我得出一個結論,采取以上知識和方法追尋生命意義的答案,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任何出路。

我曾經對數學和實驗科學抱有希望,沉湎於它積極的一麵,但很快發現這不過是一種逃避。前方的路在我的麵前徐徐鋪展,但無論金光大道,還是曲徑通幽,盡管在知識的海洋裏暢遊非常舒心,我卻早已看穿了一切,把這些知識搞得越清晰,我就越覺得需要不能得到滿足,離那問題的答案也就越遠。

科學需要堅持不懈地研究,但其結果無法為生命的意義提供答案。對此我深信不疑,也暗暗告誡自己,這條路走不通。在思辨科學領域,我也知道掌握這些知識很明顯就是為了給我的問題提供答案,但答案全都一樣,與我自己得出的答案沒什麽區別:

——什麽是我生命的意義?

——根本就沒有意義。

或者是這樣:

——我的生命將變成什麽模樣?

——沒有什麽模樣。

或者是這樣:

——萬事萬物存在的理由是什麽?我存在的理由又是什麽?

——沒有理由,存在既是原因,又是結果。

我轉而研究其他方麵的人類科學知識,倒是得到了很多的準確“解答”,但這些“解答”對我的生命意義的問題統統回避,全都答非所問。它們有的解釋了星球的化學成分,有的指明太陽朝武仙座的運轉,有的闡釋人類和萬物的起源,有的描繪無限微小原子的形狀,有的描述無重極小以太粒子的波動情況,如此種種。

歸結起來,關於“我生命的意義”的回答唯有一個是明白準確的:“你提到的生命就是你本身,你不過是一個粒子的聚合,很快就會消失。這些粒子相互作用、互相轉化,在你身上出現一個東西,你把它叫作‘生命’。這種聚合運動持續一陣之後,這些粒子間的相互運動會停下來,那個被叫作‘生命’的東西也就停止了,到了那個時候,你也就沒有任何問題需要解答了。說起來,你僅僅是某一團東西發生了偶然聚合,它會發展和瓦解。這裏的發展叫作‘生命’,而瓦解意味著發展的停止,所有的問題也就不複存在。”

這些解答倒是非常“明確”,但假如它始終如一地堅持,那就意味著用不著討論其他的答案了。

然而,這個“明確”的答案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問的是生命的意義,但它給出的是“生命僅僅是無限時空裏的一團微粒”,這種答案不但不能賦予生命以意義,還將賦予生命以意義的所有可能性都消除了。

生命的意義在於發展,而生命本身推動這種發展。這是實驗科學之中的抽象思維給出的解答。但這種解答,含糊不清,也不是最好的答案。

如果堅持思辨科學的原則直接地回答這個問題,與過去任何時候相比,答案幾乎一成不變:人的生命是世界的組成部分,而世界是永恒的、難以理解的,因此,人的生命同樣是無法理解的。從思辨科學與實驗科學中獲得的某些結論被納入偽科學,成為那些沒有任何作用的部分,這些偽科學包括法律、政治、曆史等,好在它們被我推翻了。對於發展和完善問題,這些科學的理解都是錯誤的,區別僅僅在於:一個針對的是世間萬物,而這裏針對的是人類生命的發展。但無論對事物還是生命,都出現了相同的錯誤:既然發展和完善處於永恒之中,也就沒有什麽目標和方向,便也無法解答我提出的問題。

於是從那些先哲的思想裏,得出結論。

有一種所謂的“課堂哲學”,首先製定一些新的哲學標簽,然後對那些既存現象分門別類,並且冠之以新的名詞。而哲學家如果堅持真正的哲學,以真正的思想緊緊抓住生命意義這個實質性問題,總會得出相同的答案,那些偉大先哲,不管是蘇格拉底、叔本華,還是所羅門、釋迦牟尼,得到的答案都非常一致。

臨終之前,蘇格拉底這樣說:

“隻有當我們越遠離生命,才越接近真理。我們熱愛真理,而窮盡一生究竟為了追求什麽?不就是為了擺脫肉體本身的罪惡,擺脫肉體產生的所有罪惡嗎?如果是的話,當生命即將終止的時候,我們還有痛苦嗎?”

“智者耗盡一生的光陰尋找終極的死亡,因此,死亡不會讓他們感到害怕。”

叔本華如是說:

“世界的內在本質是意誌,並存在於世間所有現象之中,存在於從自然的無知覺、無意識狀態到人的有意識、有目的活動。如果隻認識到這一點,隻承認這種意誌的具體性,必然會帶來一個無法回避的結果,即所有現象都會隨著意誌的隨意否定和自我消亡而消失,包括那些具體的、內容不一樣的希望和愛好,它們是永恒的,沒有目的也不停息,維係著世界的生存,它們也將消失。同時,因果關係失去了多樣性,而隨著形式的消失,意誌的一切現象(它們具有空間和時間的一般形式)也將會消失,最終導致主體和客體(世界最終的基本形式)也不複存在。意誌消失,失去表象,世界也就不存在了。我們麵對的就隻有一片虛空。但是,人類具有一種天性,即對向寂滅轉化的天然抗拒,也不過是一種生存意誌,它構成了人類自身和世界。我們害怕孤獨和死亡,或者說希望一直活著,隻表示我們本身不過就是這種生存的願望,此外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因此,對尚且具有意誌的我們來說,一旦意誌全部消失,剩下的當然就是一片虛空。反之,對於那些意誌發生改變並已經消失的人來說,不管是我們所處的現實的世界,還是他們所處的太陽和銀河係,全都是一片虛空。”

所羅門如是說:

“虛空的虛空,世間一切都是虛空。人一生所有忙碌,不過是一場空忙活,並不會得到什麽收獲。一代又一代,來來去去,地球永遠存在……已經經曆過的事情,後世必將再次經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後世必將再發生。同一個太陽底下,並沒有所謂的創新。難道人類能找到哪怕一件新的事物?誰曾想到,同樣的事物在過去早已出現了。過去的世代,沒有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後人也不會懷念。我傳道者在耶路撒冷統治過以色列。我集中智慧專心探尋天下所有的事物,才知道神用極其繁重的勞苦叫世人去曆練。我看見太陽底下發生的一切事物,都是一片虛空,都是風一般的存在……我在心裏默默念叨,我得到了大智慧,勝過耶路撒冷以前的所有人,並且這些智慧和知識都是我親身經曆獲得。我又努力地探索諸如智慧、狂妄和愚昧之類,最終發現這些也不過是徒勞。因為擁有的智慧越多,滋生的煩惱就越多;而隨著知識的增加,越發增添莫名的憂傷。”

“我自言自語:來吧!我對你示以喜樂,你好享受幸福。哪裏知道這也是虛空。對於嬉笑,我說是狂妄;對於喜樂,我詢問有什麽作用呢?我暗地思量,如何暢飲美酒以獲得肉體的快樂,卻能在心裏保持理智;又如何將愚昧把持住,等我將世人都看個明白,這世間一生之中應該幹什麽事最好。我為自己開啟了宏大的工程,比如建造房舍、葡萄園和花園,將各種各樣果樹栽種進去;挖掘水池,用裏麵的水澆灌幼嫩的苗木。我從外麵購買奴婢,還有家奴生養的奴婢;還擁有成群的牛羊,比以前在耶路撒冷的所有人都多。我還為自己積蓄錢財,作為君主積累全國的財富。還得到許多男女歌手,擁有各種樂器之類的東西。我和我的國家日益繁榮昌盛,勝過以前在耶路撒冷的所有人。我的智慧仍然保存完好。凡是我目光所求的,沒有一樣不留給他人;我心頭覺得快樂的,全部享受一遍。我沉浸在一切勞碌帶來的快樂之中,我也理所應當地享受勞碌帶來的快樂。後來,我查看通過經營和勞動獲得的成果,哪知道都是虛空,都是一陣風。在太陽的光輝下,毫無益處。我回過頭來探究智慧、狂妄和愚昧。在所羅門王之後的人還能做什麽呢?也不過跟著先行者做而已。於是,我認識到智慧戰勝了愚昧,如同光明戰勝了黑暗。智慧的人耳聰目明,愚昧的人在黑暗中摸索。我卻看得透徹明了,智慧的人和愚昧的人都必將遇見。我默默地說,愚昧的人所遇到的,我也必定會遇到,我怎麽能談得上擁有更多的智慧呢?我隻能說,這也是空虛。智慧的人和愚昧的人一樣,永遠沒有人紀念他們,因為今後會被世人忘記。悲哀的是,關於死亡,智慧的人與愚昧的人毫無差別。我之所以憎惡生命,是因為在太陽底下所做的一切,我都認為徒增煩惱,都是虛空,都是一陣風。我憎惡一切的勞碌,包括我在太陽底下的勞碌,因為勞碌得來的必然留給後代……太陽底下的人勞神費力,一輩子忙忙碌碌又得到什麽呢?因為他每天悶悶不樂,將勞苦當成煩惱,為此夙夜憂歎。這難道不就是虛空嗎?人生一世莫如吃飽喝足,同時在勞碌中享受快樂……”

“凡是降臨到眾人頭上的事情,都沒有區別。善人和惡人遭遇到的,都是一樣的事情。好人,潔淨的和不潔淨的人,獻祭的和不獻祭的人,也都沒什麽不同。好人怎麽樣,罪人也就怎麽樣;起誓的怎麽樣,害怕起誓的也會怎麽樣。在太陽底下進行的所有事情之中有一件禍患,就是眾人所麵對的都沒有區別,並且人們心裏都充滿了惡。活在世間時妄自尊大,慢慢也會回到死人的隊伍中。與一切的活人互相來往,那樣還有指望,俗話說‘活著的狗總會強過死去的獅子’。活人知道自己必然會死,但死去的人什麽也不知道,也不會再得到賞賜,也沒有人紀念他們的聲名。他們的愛、恨、嫉妒,等等,早就煙消雲散。太陽底下發生的一切流行事物,他們永遠不會擁有了。”

接下來,讓我們聽一段印度先哲的故事:

釋迦牟尼是一位王子,年輕而幸福,一直就不知道什麽是衰老、疾病與死亡。有一次,他坐車外出遊玩,看到一位老人,牙齒全部掉完了、口涎橫流、麵相可怕。王子非常吃驚,便問車夫,這怎麽回事,此人這樣可憐,令人討厭,甚至不成體統,因為什麽落到這樣的地步呢?王子從來不知道什麽是衰老,因此當從車夫口中得知這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問題,包括他這個年富力強的貴胄,他頓時心灰意懶,立即下令結束遊玩,準備回去認真思索一番。他把自己關起來,絞盡腦汁地想了好幾個晝夜,不知道是不是尋到了某種心理安慰,他再次高高興興地出遊了。這一次,他又遇到一個人,此人目光混濁、臉色發青,還不停地顫抖,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他又忍不住停下來詢問此人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在這之前,他不知道人還會有“疾病”,但當他得知,每個人包括他這個身體健康、生活幸福的王子也都免不了要生病,立馬又覺得索然無味,便下令結束遊玩,準備回去重新尋求心靈的解脫。後來,大概再次找到了某種安慰,他再一次出去遊玩。這次遇到了與以前不同的情況,一輛車上載著一個長條的東西。

他看見後,便問:“這是什麽呀?”“死人。”有人回答道。“什麽是死人呢?”王子又問。“那個人就是死人。”其他的人這樣回應他。

王子來到那具屍體跟前,掀開蓋布邊看邊問:“準備怎麽處理他呢?”

“會將他埋到土裏。”

“為什麽呢?”

“因為他不可能活過來,而是將慢慢腐爛發臭,渾身生滿蛆蟲。”

“是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連我也不例外?我死後也會被埋起來,在地下慢慢腐爛變臭,被蛆蟲啃食?”

“是的。”

“走!趕緊回去,不遊玩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出來遊玩了。”

釋迦牟尼認為,生活不會給人以安慰,而世間最大的惡就是人的生命。於是,他開始超脫世俗、普度眾生,試圖徹底拔掉生命之樹,死之後再也不重複。所有的印度先賢都這樣認為,而他為此付出了畢生的努力。

以下都是人類真理在回答關於生命的問題時給出的直白的回答:

蘇格拉底說:“唯有消滅肉體的生命可以獲得幸福,我們應該期望肉體早日消除,因為它本身就是罪惡和謊言。”

叔本華說:“生命什麽都不是,它就是罪惡,它唯一的幸福是轉化為虛無。”

所羅門說:“世間萬事萬物,無論聰明還是愚笨,貧窮還是富裕,悲還是喜,都是一片虛空。人死之後,一切都消失了,因此生命本身就是一件荒唐的事。”

釋迦牟尼說:“世間充滿無可規避的痛苦、虛弱、衰老和死亡,這就是全部的人生,應該早日擺脫生命的束縛,超脫生死。”

這些智者的言論,成千上萬普通追隨者也說了、想了、感覺了。我也這樣想了,並產生了同樣的感悟。

我在知識的密林中苦苦尋覓,非但沒有走出絕望,反而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關於生命的問題,其中某類知識不能回答,雖然從另一類知識中找到了答案,但恰好證明我真的陷入絕望,並且表明了一個結果,我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不是我犯了錯,也不是思維陷入病態,相反,它還向我證明,我的所想都沒有錯,並且與那些人類智者的結論是一樣的。

已經沒必要自欺欺人了,所有都是一場虛空,最幸福的是那些沒有降臨於世的人。活著,生不如死,因此必須擺脫生命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