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題越簡單越不容易回答

如果死亡最終將把生命的一切都帶走,那有沒有什麽能夠超越死亡的東西,能讓生命得到永恒呢?

“或許我忽略了些什麽,或者在認識生命的過程中有一些不解的地方呢?”我三番五次地試圖說服自己,“這種絕望不可能固定在人性之中。”接下來,我開始尋找答案,遍訪人類已經掌握的各個學科門類。說幹就幹,我努力地、堅持不懈地查找,就像一個麵臨死亡的人做最後的掙紮;我如此望眼欲穿地尋找,但最終什麽也沒找到。

非但一無所知,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反而越發相信一個事實:還有許多人也在各門學科之中苦苦尋找,但最終和我一樣,並未找到生命的意義。他們不僅一無所獲,反而更加確信那個唯一的、不可爭辯的結論——生命本來毫無意義,也就是那個讓我陷入絕望的根源。

我皓首窮經,四處求索。得益於豐富的生活經曆,以及與學術界的關係,我能與不同知識領域的學者本人見麵。通過閱讀他們的著作,與他們麵對麵交談,我掌握了回答生命問題的各種答案。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我始終難以相信,關於生命這個問題,除了現有的答案,竟然沒有其他的回答。我看到一些自以為是的、一本正經的科學論證得出的結論,卻與解答生命的意義沾不上邊。我覺得,對很多東西我還是不明白。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麵對知識我非常膽小。我覺得很多時候的答非所問不是知識本身的原因,而是因為我的不學無術。這些不是兒戲,也不是玩笑,而是涉及我的生死的嚴肅話題。於是我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我提出的問題是合乎情理的,是所有門類知識的基礎。如果科學一定要來回答,那麽我沒有錯,我提出的問題也沒有錯,錯的是科學本身。

“無論現在還是未來,我所做的一切將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我整個人生會出現什麽樣的結局?”這是我的問題,也就是那個對我產生刺激,讓我在50歲時想要尋短見的問題。這個問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小到蒙昧無知的嬰兒,大到閱盡繁華的老人,每個人心裏都會有類似的問題。正如我在現實生活中產生的那種感受,如果這個問題不存在,生活也就停滯不前了。

如今,這個問題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出來:“我活著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會有欲望?做事情又是為了什麽?”或者換句話說:“我的生命是不是可以超越死亡,從而擁有永恒的價值?”

生命的意義是什麽?我們的知識可以回答嗎?

沒有關係,無論提問方式如何變化,它都指向同一個意思。為了這個問題,我在浩瀚的知識海洋中尋找答案。最終發現,由於對生命意義問題的態度不同,人類的知識被分成了兩半,正如兩個對立的半球,在相對的末端存在關於生命意義這一問題的兩極答案,一個消極否定,一個積極肯定,但不管是哪一極,對生命意義問題的回答都不明確。

有一個門類的知識好像並不承認這個問題,隻能在自己所屬領域回答問題,這就是實驗科學,這一領域的終端是數學;另一門類的知識承認生命意義的問題,但直到今天也無法給出答案,這便是思辨科學,其盡頭是形而上學。

我很早就開始了對思辨科學的學習,後來也對數學和自然科學產生興趣。在某個時候,我一直滿足於知識給出的關於生命意義問題的假答案上。隻因那時候我尚未明確追問生命的意義,並且這個問題還沒有完全成形,更不會要我立即作答。

如果從實驗科學出發,我會對生命意義得出這樣的認識:“世間萬物都在發展變化,不斷地分化,越來越複雜和完善,並且有指導這種變化進程的規律存在。你屬於這個整體,當你力所能及地掌握了整體和發展規律,你就會認識自己,並且把握自己在整體中的位置。”

雖然我羞於承認這個結論,但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對這個回答很滿意。恰好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變得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複雜。我的肌肉慢慢變厚,變得越發結實;思維更加敏捷,記憶力和理解能力顯著提升;我在不斷成長,慢慢地成人。身上的這種成長和變化讓我自然地認為,不斷成長和提高的規律適用於全世界,我可以從這個規律裏找到關於生命意義問題的答案。

但是很快,我就到了生長停滯期,感覺自己再也沒有成長和進步。我身體漸漸消瘦,肌肉變得鬆弛,齒牙鬆動脫落,最終我明白過來,這個所謂的規律不但不能給我什麽答案,並且這個規律沒有存在過,甚至根本不存在,我隻不過把在生命裏某個時段看到的東西當成了這種規律。也就是說,世上不可能存在無限發展的規律,這是我對這種規律的定義認真分析之後得出的結論。我終於知道了,“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裏,萬物都在發展變化,不斷地分化,越來越複雜和完善”,這樣的話說與不說沒什麽區別,都是沒有實際意義的陳詞濫調,因為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裏,既不複雜,也不簡單,既沒有前,也沒有後,既沒有好,也沒有壞。

關鍵在於,我的問題是個體問題,即我個人——這個充滿欲望的自身——到底是什麽?然而,這個問題根本找不到答案。顯而易見,那些科學知識很有意思也能引人入勝,但關於生命這個問題,它們表現出來的正確性剛好與其準確性背道而馳:它們越是不適用於生命問題,就越表現得準確而明晰;它們越想對生命問題給出準確的回答,就越發模糊不堪,越發枯燥無味。

世上並非沒有回答生命問題的科學知識,比如生理學、心理學、生物學,還有社會學等都是,但你一旦將注意力轉移到這裏來尋找答案,就會慢慢發現其思想非常貧乏,表述含混不清,更有甚者還假裝能夠解答其學科範圍之外的問題。而那些思想家們相互之間展開的無休無止的爭論,有時候還自相矛盾。

如果你原本就不打算涉及生命問題,隻專注於自己的學科和專業方麵,那麽,你會對人類擁有的智慧和力量發出感歎。然而,你事先就應知道一個事實——從它那裏找不到關於生命問題的回答。這些學科的知識對生命問題置之不理。他們說得振振有詞:“我們對‘你是誰、你為什麽活著’之類的問題無法回答,對這類問題也不研究。我們研究的是,光與化合物的光合作用、有機物的發展以及各種物體和物體表現的規律,各種數值之間的關係、人類大腦的生理構成,等等,對於這方麵的疑問,我們都能準確無誤地作答。”

通常來說,對於生命的意義這一問題,實驗科學會表現出這樣的態度:

提出問題:我為什麽活著?

得出答案: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裏,數不清的微粒不斷地成長和分裂,其形式無限複雜。當你搞清楚了這些變化規律後,就會發現“自己為什麽活著”的答案了。

於是,我將目光轉向思辨科學。有時候,我會有這樣的言論:“人類不斷地生存和發展,基礎則是指導他們的精神原則和理想。這些原則和理想的表現形式是——宗教、科學、藝術和國家政體。這些原則和理想的層次越高,人類的生活也就變得越加幸福。我也是人類的一員,因此,我應該加深對理想的認識,推動人類早日實現理想。”在思想陷入紊亂的時候,我常常滿足於這種理論。但這種狀態畢竟短暫,很快,關於生命意義的問題再次出現在眼前,所有的這些理論頃刻之間土崩瓦解。思辨科學就是如此地敷衍塞責。且不說,它奉行的那些大眾公理,還往往隻是通過對少數人的研究得出的成果。並且,還有很多人擁護他們的“人類理想組成論”,撇開擁躉之間的矛盾和爭吵,這種理論奇怪的地方或者說愚蠢之處表現在,對於每個人都麵臨的問題:我是誰?我活著為什麽?我應該如何做?它認為人類在回答之前應該首先搞清楚:“人類目前還不明白的生命是什麽?”

事實上,人們隻對某一個短暫時期的點滴生命有所了解,而對整個一生到底是什麽實際上一無所知。要想把“自己是誰”這個問題弄明白,首先應該清楚未知的人類是什麽,而未知的人類由很多人組成,不少人與他們一樣對自己根本不了解。

不得不承認,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對此深信不疑。那時,我還擁有所喜歡的夢想,正是它對我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提供了支持。我曾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當作人類的規律,為了讓其變得理所當然,我還絞盡腦汁地設想了一些理論來支撐。但是不久之後,當我的心中再次清晰地顯現關於生命的問題時,這個答案瞬間變得子虛烏有。現在我明白了,正如實驗科學之中存在真偽兩種科學,而這兩種科學都試圖對超出其學科領域的問題給出答案,同樣的做法也出現在這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之中,法學、社會學、曆史學等偽科學都試圖為人類的問題提供答案,並在回答關乎全人類的生命之意義這一問題時,居然異想天開地采用它們自己的方式。

如果有人在實驗科學領域真誠地提問:“我應該怎樣生活?”也許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在無限的空間之中,對那不計其數的微粒的無窮變化進行研究,到某個時候就能理解自己的生命了。”我想沒有人會對這個答案滿意,包括那位真誠提問的人。他無疑在說:去對整個人類的生命開展研究吧,因為,對於人類生命的起源、生命的終結,就連生命過程中很小的一段,我們也無法透徹地了解。然而,隻要你著手去研究,就會將自己的生命弄明白。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偽科學領域,偽科學越發偏離自己的任務,就會越發含混、虛假和愚蠢,最終矛盾重重。自然科學將物質現象的因果關係作為研究對象。每次對這種終極原因進行研究時,自然科學總會得出一堆毫無用處的結論。思辨科學正好相反,它將沒有因果關係的生命的本質作為研究任務,當然,每次對因果現象開展研究,比如針對社會或曆史現象,也常常出現廢話連篇的結果。

實驗科學不涉及終極問題的研究,而隻探索那些積極的科學知識,以便將偉大的人類智慧表現出來;思辨科學與之相反,它是從終極問題出發反過來探索人類,最終成為一門科學,完全打亂了前因後果的順序,但同樣在展現偉大的人類智慧。舉個例子來說吧:這一領域的最高層次是形而上學,或叫思辨哲學。這類科學將幾個問題明確地擺在麵前:我是什麽?世界又是什麽?我是怎麽來的?世界又是怎麽來的?這類科學自打產生之時,對諸如此類的問題就永遠得出相同的答案。我的,或者世間萬物的生命本質,就是哲學家所說的概念,抑或可以稱本質或精神。本質也好,精神也罷,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即這種本質存在於世間,而我也確實存在於世間,我就是這種本質。但是,假如他真的是一個思想家,他並不知道這種本質為何存在,也不會作答。那麽,這個本質存在的理由是什麽?它現在的樣子如何?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對於我的這些問題,哲學不能回答,並且它自己也在尋找答案。作為真正的哲學,它明確地提出這個問題便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果堅持要完成自己的任務,那麽對“我是誰?世界是什麽?”就隻能用“普羅大眾”或者“虛無縹緲”來回答,而對於“我是怎麽來的?世界是怎麽來的?”則隻能回答“不知道”了。

因此,不論我對這些哲學的抽象答案如何思索,都無法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哪怕隻是相似的結論也沒有。並非是科學領域的這些答案答非所問,而是因為根本就沒有答案。即便集中全部思維來應對我提出的問題,最終能得出的答案,也不過還是問題本身,隻不過形式變得更加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