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擺脫困境的四種方式

自古以來,人類擺脫生命束縛的方法有四種:無知、享樂、毀滅或者懦弱。

自從無法在知識中找到答案,我對生活的探索便開始了,同時把希望寄托在我周圍的人群。我對與我差不多的人進行觀察,並思索他們是怎樣生活的,是怎樣處理那個將我帶入無法自拔的困境的問題。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找到了一些解釋。它們來自教育背景和生活方式與我差不多的人身上。我發現,如果要擺脫我們這一類人目前麵對的困難處境,無外乎以下四種方法:

第一種:無知。這裏的無知是,不知道生命中的荒謬和罪惡。無知的人大多數是婦女,還包括那些年紀很小的人、十分愚蠢的人,他們對叔本華、所羅門等先知麵對的有關生命的問題還不理解。借用那個東方寓言來說,他們被無知遮蔽了雙眼,既看不到等待吞噬他們的巨龍,也看不到危及他們生存的老鼠,而隻是心安理得地舔食那點兒蜂蜜。當然,這樣的享受也不會太久,如果他們看見了巨龍和老鼠,甜蜜也就消失了。這些人的身上沒有多少值得我學習的東西,既然已經知道生命本就是一場虛空,我便再也無法變成無知的狀態。

第二種:享樂。這裏的享樂發生在已經知道生命的絕望處境後,人們開始不管不顧地享受起來,哪怕巨龍在腳底咆哮、老鼠在身邊肆虐,隻顧舒舒服服地品嚐蜂蜜。他們得意忘形地吃著,巴不得樹枝有更多的蜂蜜。對於這樣的情形,所羅門有這樣的描述:

“我這樣頌揚快樂,原來人在太陽底下,沒有比吃喝更快樂的,因為他在太陽底下,得到神賜予的一生,就理所當然地享受勞動的成果。”

“你隻管高高興興地吃飯,快快樂樂地喝酒……同你所愛的妻子愉悅地生活,因為那是你在生前,在太陽底下忙碌一輩子應得的報償。當你在做應該做的事情的時候,就要竭盡所能,因為你必然要死亡。在那個遲早到來的陰間,工作、謀算、知識、智慧,統統沒有。”

這第二種方法,通常為我所在的貴族地主階層的富裕的人們采用。他們占據優越的條件,可以避免陷於困苦而輕易獲得幸福;同時他們的道德感幾近麻木,有可能忘記所處的優越地位是偶然得到的。所有人都像所羅門一樣,擁有一千個妻子和一座華美的宮殿,不用想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一個人擁有一千個妻子,另外的一千個人就會找不到老婆;一個人擁有了一座宮殿,需要一千個人汗流浹背地去修建。如果今天我偶然變成所羅門那樣的王,說不定明天就會成了所羅門的奴隸。這些人缺乏想象力,他們會將讓釋迦牟尼寢食難安的原因拋諸腦後,而這些人人都無法避免的疾病、衰老和死亡,遲早有一天會將他們享受的歡樂化為灰燼。

我們同時代的,或者與我們的生活方式類似的人當中,不少人都有這樣的想法。甚至,其中一小部分人還將思維和想象力的愚鈍當成一種哲學,且美其名曰積極哲學。不管怎樣說,在我的眼裏,他們與那一類看不見眼前的危機、隻顧品嚐蜂蜜的人其實是一樣的。同時,我也不能以這些人為榜樣,因為我的想象力比他們敏銳得多,當然也不可能人為地讓想象力變得愚鈍。對於代表遲早到來的死亡的巨龍和象征時間流逝的老鼠,我就像所有人一樣,無法將雙眼從它們身上挪開。

第三種,毀滅。也就是,在搞清楚生命的罪惡和荒謬以後,借助外部的力量讓生命毀滅。能走出這一步的隻是少數的人,意誌堅定的人。生命不過是一場愚不可及的遊戲,死者遠比生者更為幸福,永遠也不存在最好的一切,如此種種,一旦被他們認識到,便會立刻結束生命。可供選擇的方法很多:上吊、投河、刀刺、臥軌等。現在,我們中間越來越多的人采用這些手段,他們大多是青壯年,精力最為充沛,那些壞習慣還沒有養成,還具有一定的理智。在我看來,這種方法值得一試,我也巴不得用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

第四種,懦弱。它主要表現在,雖然明白生命的罪惡和荒謬,知道將來不會有什麽收獲,但依然勉強地苟活於世。這類人明白死掉比活著好,知道生活就是欺騙卻無力盡快結束,更沒有告別人生的勇氣,而且對未來似乎還存在某種僥幸心理和期待。這種方法就是懦弱,它是最好的方法,並且就擺在我們的麵前,為什麽不馬上采用呢?我就這樣選擇了懦弱。

以上便是人們擺脫可怕的矛盾的四種基本方法。除此之外,無論我怎樣殫精竭慮地思考,都沒有發現其他方法。第一種方法,沒有察覺到生命的空虛、無趣和沒有意義,沒有意識到死了比活著還好。對此我不能不了解,但如果了解就不能假裝沒有看見。第二種方法,照現在的樣子勉強活著,不為未來打算,我無法這樣去做。我善於想象,很容易對衰老、死亡和痛苦產生聯想,從而像釋迦牟尼一樣心神不定。此外,即使那些偶然性事件能帶來短暫的滿足,也不能使我產生愉悅。第三種方法,一旦得知生命的罪惡和荒謬,便果斷地停止生活,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我知道這一切,但最終沒有自殺。第四種方法,正如所羅門和叔本華,盡管已經明白生命本來就是一場愚蠢的遊戲,卻依然故我地生活,像平常那樣洗漱、穿衣、吃飯,坦然自若地聊天兒,甚至著書立說。我對這樣的狀態感到厭煩和痛苦,但依然不能改變。

意識到生命的虛無空洞,我卻沒有自殺成功

現在想來,我之所以沒有自殺成功,是因為自己或多或少感覺到自身思想上的錯誤。我的思想,以及那些智者的思想(在他們指引下我們認識到生命的荒謬),盡管非常不容置疑並讓人信以為真,但如果要考察結論起點的正確與否,我依然抱著一種懷疑的態度。

結論的起點是,生命沒有意義,不但我,而且我的理智都這樣認為。如果理智的境界高於一切,並且沒有證據證明還有其他更高的存在,在我看來,生命的創造者毫無疑問就是理智。於我而言,沒有理智,也就沒有生命。如果是理智創造了生命本身,那麽理智又怎麽能反過來去否定生命呢?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生命不存在,那麽理智也不複存在,結果生命的產物變成了理智;生命代表全部,生命的結果造就了理智,而這種理智正在對生命進行管理甚而是否定。我感覺,這裏麵有些問題我還沒有想明白。

我個人覺得生命本身就是罪惡,沒有任何意義,並對此深信不疑。但是,我一直活在世上,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人類也都存活於世,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呢?當人類已經失去了存在價值,為什麽人類還存在於世間呢?難道,隻有我,是一個聰明人,與叔本華一樣,領悟了生命的荒謬和罪惡嗎?

“生命就是虛空”,這個觀點其實很簡單,在很早以前,一些普通人便提了出來,而這類人從古到今一直活得好好的,難道他們就從未想過對生命的合理性提出質疑嗎?我掌握的知識被聖人的智慧認可,它們展示了世間的萬事萬物,有機的和無機的,所有這些設計得合情合理,隻有我淪落到可笑的處境。大部分的平凡人都是傻瓜,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有機物和無機物的構成,然而他們依然生活下來,而且感覺生命的合理性不容置疑。

此時,我的腦海裏冒出了這樣的想法:會不會有些東西我依然沒有明白呢?這種狀態就是無知的表現。人們對某個領域不了解時,就會將那些不了解的東西斥為荒謬。而事實上,整個人類從古至今一直存在,對自己生命的意義好像是了解,因為如果沒有了解,人類怎麽能夠生存呢?但如果我堅持認為生命毫無意義,那麽我隻得選擇離開人世。

我告訴自己:“如果與叔本華一道否定生命,任何人也不會阻攔。但如果選擇自殺,便會結束所有的一切。你如果已經厭惡生命,那就自行了斷吧!人活一世,卻不明白生命的真正意義,那你還活著幹什麽呢?不要白白地浪費時光,同時又抱怨自己無法將生命參悟通透。如果你恰好有一群對生命感到欣喜的朋友,所有人對生活都心滿意足,也明白自己在做什麽,單單你覺得無聊甚至對生活產生厭惡情緒,那麽請你果斷地離開吧!”

這麽一來,我們這種既堅定地想要自殺卻又遲遲下不了手的人,究竟應該算在哪一類裏麵?難道不是懦弱無比,不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嗎?說得通俗一點兒,我們就是一群傻瓜,總認為自己正確的傻瓜。

我們的智慧是如此地無懈可擊,但都不能將生命的意義賦予我們。千千萬萬的人依然為生活忙碌奔波,卻沒有誰對生命的意義提出質疑。

事實上,在很久很久以前,從我知道的生命出現的時候開始,人們就這樣生活,並對生命就是空虛的論斷有了把握,這種論斷表明了生命那毫無意義的層麵,但人們依然活得好好的,還將某種意義給予了生活。

這種生活的意義,人類早在開始某種生活的時候,就已經了解了,他們就這樣生活,並將這種生活方式流傳給我。我身上的一切,周圍的所有,物質的或者是非物質的,都是他們智慧的結晶。他們創造了思想武器,我拿來對生活進行討論和譴責。有了他們,我才能降生於世,受到教育並長大成人。他們從地下挖出了鐵礦,教育人們掌握砍伐木頭和馴服牛馬等牲畜的技巧,傳授給人們播種和群居的知識,還規範了生活的秩序。我由他們生產出來,從他們那裏學會思考和交流;承蒙他們的養育和教導,我從他們那裏掌握了思考問題的方式和語言。然而最後,我拋出一些論據,斷定他們所做的一切根本沒有意義。

很顯然,並且我也意識到:這似乎有些不大對頭。我好像有什麽地方錯了。

但是到底哪裏錯了,我絞盡腦汁也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