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的基本矛盾

每個人活著的目的，都是生活得好，都是獲得幸福。如果一個人無法感受自己在渴望幸福，他就會感覺到自己已經不存在了；失去了對幸福的欲望，人就沒辦法繼續活著。活著就是希望並且努力爭取幸福，而滿懷希望並且努力地爭取幸福也就等於活著，這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同樣適用。

每個人最開始感覺生命，僅僅通過自身，通過自己的個性，因此他會認為自己所渴求的幸福，隻是他自己的幸福。他最開始的感覺是，隻有他一個人真正地活著。在他的眼裏，其他人和生物的生命，與他自己的生命全然不同。那些人的生命隻是與生命相似的東西。至於其他生物的生命，人們隻是觀察，在觀察中得知他們活著。而人隻有在對其他生物的生命進行思考時，才知道它的存在。但人是知道自己的，一分鍾一秒鍾都知道自己活著。因此每個人都覺得，唯有自己的生命才是真實的。而身邊的其他生物的生命，都僅僅是他的一個生存條件。如果一個人不想對他人使壞，那僅僅因為對方的痛苦表現會對他的幸福產生影響；如果他想做好事，也不會像對自己一樣，不是為了讓對方有更好的生活，隻不過希望其他生物會給他的生命帶來更多的幸福。在人們的眼裏，自己的幸福是重要的，是必不可少的；他的心裏隻有自己的幸福。

然而，在爭取幸福的時候，人們會立馬發現，自己的幸福需要借助其他事物。那麽，人們便對其他的生命存在開展觀察和研究。結果表明，所有生命，人，包括所有動物，都和人一樣有著相同的生命觀念。每個生物無一例外，都隻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和幸福，都隻認為自己的生命重要並且真實，而其他一切生物的生命都不過是得到幸福的條件和方式。人們還發現，每一種有生命的生物都與自己差不多，大約都準備為自己的些微幸福而犧牲其他生物的大幸福，乃至於生命。而這個正在做出這樣的推斷的人，也概莫能外。懂得了這個道理，人們忍不住要從思考中引發出行動。既然是這樣，他知道定會這樣，那麽就不再是一個人，或者幾十個生物，而是包括全世界的無數生物在內，每個生物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無時不在為消滅他人做準備，也就是說，這個生命存在的目的隻是他個人。明白了這個道理，人們就會發現，他的幸福，包括隻在其中理解生命的那種幸福，不但很難得到，而且極有可能會被人奪走。

人的年齡越大，這個想法就越會在經驗中得到證明。擺在人眼前的是，世界（整個世界，他也參與其中）的生命是由無數個體聯係而成，這些個體彼此獨立、相互吞並，因此對人來說，世界的生命不但不是幸福，反而是巨大的痛苦。

即使給一個人創造十分有利的條件，使他能毫無顧忌地、順利地同他人鬥爭，但不久他便會從理智和經驗中得知，那些奪取於生活之中的、能使他快樂的、相當於幸福的東西，實際上全然不是幸福，它好像是幸福的幻影，而給予這種幸福，也隻不過是為了使他更加清晰地感覺到痛苦，隻不過這種痛苦永遠與歡樂結合在一起。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越能清楚地發現歡樂漸漸減少，隨之增多的是空乏、倦怠、疲勞和苦痛，並且，他也慢慢體會到力量的虛弱和身體的病痛。看見其他人病痛、老邁、死亡的時候，他會發現自身的存在，那個能從中產生真正的、實在的生命的感覺的存在，也在伴隨每一小時的流逝、每一動作的結束而漸漸地接近病痛、老邁、死亡；他會看見，他的生命可能無數次地被與他爭鬥的生物毀滅，並且遭受了越來越大的痛苦，除此而外，隻是持續地走向死亡，走向類似的結局，而這也符合其本身的屬性，同時，一個人隨著生命的終結，屬於個人的、無論什麽樣的幸福都會隨之終結。人會看見，他，與那個他能從中感到生命的他的個體，一直在與全世界進行鬥爭，即便這種鬥爭原本不可能發生；他得到的歡樂，不過是類似生命的東西，而且它的結局總是痛苦的；他一直在維護生命，這個不可能維護的東西。人將認識到，他自己，以及那個隻是為他才期求生命和幸福的他自身的個體，實際上不會擁有生命和幸福。而他自己想得到的生命和幸福，隻有從其他的生命上才能得到，他沒有也不可能感覺到它，對於這些其他生命的存在，他不可能也不想搞明白。

人將自己的個體當成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麽需要的，同時也感覺除此而外再沒有什麽東西存在，這個東西正在毀滅，即將變成骨頭和蛆蟲——他將麵目全非；人將生物的世界視為無足輕重、無關緊要，並且不感到是活著的東西，但恰恰這是真正的生命，在不停地鬥爭和變換，最終會留存下來並且永遠地存在。因此，那種所謂的生命，被人唯一感受到的、所有活動都指向他的生命，竟然原本就是夢幻且虛無縹緲的東西，而在他身外的，不被他喜歡、感知和了解的生命，恰恰是唯一真正的生命。

有些東西他還沒有感覺得到，但偏偏具備他希望的特征。這東西是真理，它清晰地、毋庸置疑地呈現。即便在一個人憂愁鬱悶難受時，也由不得他的想象，所以一個人哪怕隻有一次接受了這個思想，抑或被別人強加了這種思想，那麽，他就永遠不會將它丟掉，也無論如何不會把它從意識裏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