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東方文化研究

我曾在很多地方都說過,在清人所分的三門學問:義理、辭章、考據中,我最不擅長、最不喜歡的是義理,大體上相當於今天的所謂“哲學”。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不多的,我隻不過覺得義理這玩意兒太玄秘,太抽象,恍兮惚兮,其中無象,頗有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味道。為稟賦所限,我喜歡能摸得著看得見的實打實的東西,那種有一千個哲學家就有一千條真理的情況,我的腦筋跟不上。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我到了耄耋之年,竟然“老年忽發少年狂”,侈談起了東方文化,談起了東西方文化的同與異。實際上,這都是屬於義理的範疇內的東西,為我以前所不敢談、所不願談者。個中原因,頗有可得而言之者。

我雖然專門從事語言考證以及文化交流的研究工作,但必然會與文化現象有所接觸。久而久之,我逐漸隱約感到東方文化確有其特點,東西文化確有其差異之處。適在這同時,我讀到了錢賓四(穆)先生的生平最後的一篇文章,我頓有所悟,立即寫成了一篇文章《“天人合一”新解》,就發表在本刊上。這篇頓悟之作,頗受到學術界(中外皆有)的關注。同時我又進一步閱讀和思考,又寫成了《關於“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這時我對東西文化不同之處認得更具體更深入了。而閱讀的結果也越來越多地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例子太多,不能多舉。我隻舉兩個,以概其餘。一個是古代的而且是外國的,這就是法國學者(原伊朗裔)阿裏·瑪紮海裏的《絲綢之路——中國波斯文化交流史》。這裏麵講到,在伊斯蘭運動初期,在阿拉伯和波斯(今伊朗)一帶,流傳著一種說法:希臘人有一隻眼睛,而中國人則有兩隻眼睛。希臘人隻有理論,而中國人有技術。中國人有技術,此話不假。但如果說中國沒有理論,則不符事實。這且不去講他。古希臘可以說是西方文化的代表,而中國則是東方文化的代表。阿拉伯和波斯一帶的人,在那樣早的時候,就已經看出了東西文化的差異,真不能不令人欽佩其遠見卓識。

另一個例子是當前中國的。大數學家吳文俊教授在他為《九章算術》所寫的序中提到,在數學方麵,中西是頗有不同的。西方古代從公理出發,而中國數學則從問題出發。連在自然科學的基礎的數學上,中西都有差異,遑論其他!我們不能不佩服吳文俊先生的遠見卓識。

上麵兩個例子,一個是古代外國的,一個是當前中國自然科學的。這樣兩個例子都與我們今天的東西文化的討論或者爭論似無關聯,然而結論卻如此一致,你能說這是偶然的巧合嗎?這豈不值得我們深思嗎?

其他真正與文化或中西文化有關的言論,比比皆是,中國有,外國也有。而且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有關中西文化的大辯論是有過多次的;雖然都沒有得到完全一致的結論,但中西文化之有差異,則係不容否定之事實。剩下的問題就是:中西文化之差異究竟何在這一個關鍵問題了。

上麵敘述的過程,在不知不覺中,對我起了作用。它逐漸把我從搞考據的輕車熟路上吸引了出來,走到了另一條以前絕對想不到的侈談義理之學的道路上來。俗話說:“一瓶子醋不響,半瓶子醋晃**。”在義理之學方麵,我是一個“半瓶醋”,這是絲毫也無可懷疑的,但是我有一個好胡思亂想的天性,是優點?是缺點?姑置不論,反正我的“亂想”現在就一變而為“亂響”了。

我想到的問題很多,這幾年在許多文章中和座談會上,我都講到過。約略言之,可以有以下諸端,性質不同,但都與東西文化有某些關聯:第一,漢語語法的研究必須改弦更張。第二,《中國通史》必須重寫。第三,《中國文學史》必須重寫。第四,中國文藝理論必須使用中國國有的術語,采用同西方不同的判斷方法,這樣才能在國際學壇上發出聲音。第五,中國美學研究必須根本“轉型”。第六,我認為,西方的基本思維模式是分析的,而中國或其他東方國家則是綜合的。第七,西方處理人與大自然的關係的“征服”手段是錯誤的;中國的“天人合一”的觀點是正確的。第八,西方的科學技術,在為世界人民謀福利的同時,產生了眾多的弊端甚至災害。現在如仍不懸崖勒馬,則人類生存的前途必受到威脅。第九,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關係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一切還僅僅隻能算是犖犖大者。你看,這些重重怪論,累累奇思,怎能不引起人們的關注?我這個半瓶醋豈非過分狂妄不自量力了嗎?我絕無意嘩眾取寵,我多年的胡思亂想讓我不得不寫。不管別人如何駭怪,我則深信不疑。

在駭異聲中,讚同我的看法者有之,反對我的看法者有之,不知是讚同還是反對者亦有之。對於這些必然會出現的反應,我一律泰然處之。讚同者我當然會喜,反對者我絕不會怒。我曾編選過兩冊《東西文化議論集》,收入我主編的大型叢書《東方文化集成》中。我曾為該書寫過一篇序,說明了我的想法。我不稱此書為“辯論集”,也不稱之為“爭論集”,而隻稱之為“議論集”,意思就是我在該書序中所說的:“我認為,居今而談21世紀,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文學創作問題,創作的就是‘暢想曲’。我們大家都不妨來暢想一下,以抒發思未來之幽情,共慶升平。”我曾拿京劇《三岔口》來作比喻,在舞台上,刀光劍影,發出森森的寒光,但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誰也碰不著誰,誰也用不著碰誰。這是一個有待於21世紀曆史進程來證明的曆史問題。在21世紀還沒有來臨的這一塊匾下,我們大家都是猜匾上字的近視眼,誰也不敢說匾上究竟是什麽字。

最近我在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上發表了一篇短文《真理愈辨愈明嗎?》。這個題目就告訴人們,我是不相信真理越辨,或者越辯越明的。常見辯論者雙方,最初還能擺事實,講道理,尚能做到語有倫次。但是隨著辯論激烈程度的提高,個人意氣用事的情況也愈益顯著,終於辯到了最後,人身攻擊者有之,強詞奪理者有之,互相謾罵者有之,辯論至此,真理寧論!哪裏還談到越辯越明呢?

我在《東西文化議論集》中先把我自己的看法鮮明地擺出來,然後收入讚成我的看法的文章,反對我的看法的文章,隻要能搜羅到,我也照收不誤。我的意思是讓讀者自己去辨曲直,明是非。讀者是有這個能力的。

我在這裏想順便澄清一個問題。在《西方不亮東方亮》那一篇發言中,我講到了,有人告訴我說有的學者認為,搞國學就是想反對馬克思主義,而且說文章就發表在《哲學研究》某一期上,言之鑿鑿,不由得我不信。我沒有去查閱《哲學研究》。如果上麵沒有刊登過這樣的文章的話,我向《哲學研究》表示歉意。說句老實話,即使有人這樣主張,也隻能說是“百家爭鳴”中的一家,算不得“大逆不道”。每個人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利,別人阻擋不得,當然,我也有駭怪的權利,別人也阻擋不得。至於“西方不亮東方亮”那一個觀點,我仍然堅持不放。

“我與東方文化研究”,想要寫下去的話,還是大有話可說的,限於時間,先就寫這樣多吧。我還有兩點要補充或者說明一下。第一是一點希望,希望不同意我的看法的學者們,要多讀一點我寫的東西,不要看了我一篇文章,對其中的要領並不完全清楚,也許是我沒有完全說清楚,就立即反駁,或者要與我“商榷”。這有點失之過急,讓我讀了啼笑皆非。還有一點是,我的一些說法,看起來不管多麽新奇,都是先有人說過的。我絕不敢立即到專利局去申請專利。希望某一些反對我的某一些看法的學者眼光放遠一點,書要多讀一點,不要急於把“榮譽”或者譴責都一股腦堆到我身上。

侈談東西方文化,已經頗有些年頭了,這違反我的天性,已如上述。但是既然已經走上了這一條路,我還要走下去的。特別是對東西文化之差異處,我仿佛害了“差異狂”,越看越多。沒有辦法,事實告訴我是這樣,我隻有這樣相信,我這個“半瓶醋”晃**了這樣許多年,醋是否減少了一點,或者增加了一點呢?我看不出。我隻是相信,如果醋增加到了裝滿了瓶子,那就沒有晃**的餘地,想晃**也不會出聲。反之,如果醋減少到了一滴不剩,那麽,瓶子裏隻剩下了空氣,同樣是不能出聲。我看而且也希望,我這個“半瓶醋”,永遠保留半瓶,給永遠晃**下去提供條件和基礎。

漫談書院

中國幾千年的教育製度,從組織結構上來看,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官,一私。書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一種教育組織形式,以私人創建為主,有時也有官方創辦的。其特點是:在個別著名學者領導下,積聚大量圖書,聚眾授徒,教學與研究相結合。從唐、五代末到清末有一千年的曆史,書院對我國封建社會的教育,產生過重大的影響。要談中國教育史,要研究現在的教育製度,就必須著重研究書院製度。從這個研究中,我們可以學習到很多有用的東西。

書院這個名稱,始見於唐代。當時書院就已有私人辦與官方辦兩類。在最初,書院還僅僅是官方藏書、校書的地方;有的隻是私人讀書治學的地方,還不是真正的教育機構。清代詩人袁枚在《隨園隨筆》中寫道:“書院之名起唐玄宗時,麗正書院、集賢書院皆建於朝省,為修書之地,非士子肄業之所也。”但是,唐代已有不少私人創建的書院,《全唐詩》中提到的就有十一所,這些也隻是私人讀書的地方。

真正具有聚徒講學性質的書院,起源於廬山國學,人稱白鹿國庠,地址在江西廬山,為著名的白鹿洞書院的前身。陸遊的《南唐書》中就有關於廬山國學的記載。總起來看,聚眾講學的書院形成於五代末期。有人認為,中國的書院源於東漢的“精舍”或者“精廬”,實則兩者並不完全相同。

北宋初年,國家統一,但還沒有充足的力量來興辦學校,於是私人書院應運而起。廬山國學或白鹿國庠,發展為白鹿洞書院。除白鹿洞書院外,接著有很多書院相繼創建,包括嶽麓書院、應天府書院、嵩陽書院、石鼓書院和唯陽書院等,時有四大書院或六大書院之稱。

到了南宋,書院更為發達。其數量之多,規模之大,組織之嚴密,製度之完善,都是空前的,幾乎取代了官學,成為主要的教育機構。南宋書院發達,始於朱熹修複白鹿洞書院,後來朱熹又修複和擴建了湖南嶽麓書院。書院之所以發達,原因不外以下諸點:理學發展,而書院教學內容多為理學;官學衰落,科舉腐敗;許多著名學者由官學轉向私人書院;印刷術的發展提供了出書快而多的條件,而書院又以藏書豐富為特點。因此,書院就很快地發展起來了。

元代也相當重視文化教育事業,獎勵學校和書院的建設。不但文化興盛的江南普遍創建或複興了書院,連北方也相繼設立了許多書院。但書院管理和講學水平都很低。

到了明初,情況又有了改變。政府重點是辦官學,提倡科舉不重視書院。自洪武至成化一百多年間的情況就是這樣。成化(1465~1487)以後,書院才又得以複興,至嘉靖年間(1522~1566)達到極盛。明代書院由衰到興,王守仁、湛若水等理學大師起了重要的作用。為了宣揚自己的理學,他們就在所到之處創建書院。明代末年影響最大的是東林書院。在這個書院裏,師生除教學活動外,還積極參與當時的政治活動。這當然要受到統治者的迫害。天啟五年(1625),太監魏忠賢下令拆毀天下書院,首從東林,造成了中國曆史上有名的迫害東林黨人的大案。

到了清初,統治者采取了對書院進行抑製的政策。一直到雍正十一年(1733),才令各省會設書院,屬官辦性質。以後發展到二千餘所,數量大大超過前代。由於書院多數由官方操縱,完全沒有獨立自主的權力,因而也就沒有活動。當然也出現過少數帶有私人性質的書院,晚清的許多著名學者就在其中講學。

統觀中國一千多年的書院製度,可以看到書院始終是封建教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與統治者既有調和,又有鬥爭,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教育主張和教學特色。書院這種形式還影響了日本、朝鮮和東南亞一些國家的辦學。

這樣的書院製度有些什麽特點呢?毛禮銳主編的《中國教育史簡編》對中國書院的特點作了如下歸納:①教學與研究相結合;②盛行“講會”製度,提倡百家爭鳴;③在教學上實行“門戶開放”;④學習以個人鑽研為主;⑤師生關係融洽。

上述概括當然不是最後的結論,隨著書院研究的不斷深入,人們對書院特點的認識,也將隨著史料的逐步豐富而更加全麵、更加深刻。比如在組織管理方麵,書院就有很多特點:管理機構一般比較精幹;經費來自多種渠道,書院能獨立自主;學規則靈活多樣,能寓教於管等等。這中間有許多經驗值得我們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