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主義與野蠻

現在世界上反恐怖主義之聲洋洋乎盈耳矣。我首先聲明,我是堅決反對恐怖主義的,恐怖主義總是與野蠻相聯係的。

但是,我總覺得,這裏麵似乎有點問題。反恐怖主義活動應該是一場嚴肅的政治鬥爭。事實上,它卻變成了一場鬧劇,或者一出滑稽劇。因為,什麽叫“恐怖主義”?誰是恐怖主義分子?大家的理解並不一致,其中有不同的看法和不同的意見。有的人不肯說,有的人不敢說。我想,雖然世界上絕大多數政府都宣稱反恐怖主義;但是,並不是沒有潛台詞的。

不這樣也是不可能的。對於什麽是恐怖主義,有一半是有一致的看法的。劫持飛機,用人體作肉彈轟炸別國的摩天大樓,死傷數千人,這是不折不扣的恐怖主義,對此恐怕是沒有異議的。可是右手持大棒,左手托原子彈,駐軍全球,隨意指責別的國家為“邪惡軸心”,隨意派遣軍隊侵入別的國家,殺人當然不在話下,而自己還義形於道,恬不知恥。難道這不也是恐怖主義,而且比恐怖主義更恐怖的超恐怖主義嗎?是誰給你們的這種權力?難道就是你們的上帝嗎?世界上的政府和人民,並不是每一個都失掉了理智,他們能夠明辨是非。

我必須在這裏濃筆重彩地補上幾句。這個國家的人民,同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一樣,也是有理智的,也是希望自己能過好日子也希望別人能過好日子的。

至於恐怖主義與野蠻的聯係,那也是非常明顯的,很容易理解的。拿活人當肉彈衝擊別國的大廈,這不是野蠻又是什麽呢?手托原子彈訛詐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隨意踐踏別的國家,視人民如群蟻,我認為,這不但是野蠻,而且是比前一個野蠻更為野蠻的野蠻。

但是,我認為,野蠻是有區別的。我杜撰了兩個詞兒:正義的野蠻與非正義的野蠻。仗義執言,反對強淩弱、眾暴寡的“西霸天”一類的國家,不得已而采用野蠻的手段,雖為我們反對,但不能不以“正義”二字歸之。至於手托原子彈嚇唬世人的野蠻,我隻能稱之為“非正義”的野蠻了。

世界已經進入2l世紀,人類已經有了長期的文明發展的曆史。按理說,野蠻行為應該絕跡了,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說句公道話,兩個野蠻產生根源是不同的。正義的野蠻是被非正義的野蠻激發出來的。我雖然堅決反對,但卻不能不認為情有可原。非正義的野蠻則一無是處。他們胡作非為,反而洋洋自得。中國古人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根據無數曆史事實歸納出來的真理,絕不會落空的。回頭是岸,是我對那些非正義野蠻者一句最後的忠告。

慈善是道德的積累

我是搞語言的,要我來講道德,講慈善,實在是有些惶恐。

什麽是道德?這是一個大問題,可以寫一本書。簡單說來,道德是一種社會意識,是一種不依靠外力的特殊的行為規範。道德以善與惡、美與醜、真與偽等概念調整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我國正處在一個大發展、大變革時期,穩定是第一位的,一定要處理好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除了法律、行政手段的進一步強化和完善以外,道德是社會穩定發展必不可少的行為規範和調節手段。

在中國的傳統道德中,倫理道德有很重要的位置,倫理就是解決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儒家講的三綱六紀就是規定了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間關係的準則。這裏有糟粕的地方,因為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平等的,不應該誰是誰的綱。儒家強調要處理好人的各方麵社會關係,還有許多值得批判吸收的東西。比方對父母的關係,中國人講孝,這個孝字在英文沒有這樣一個詞,要用兩個詞才能表述這個意思。所以西方的老人晚年是十分淒涼的。中西的道德是有區別的。我舉個例子,我在歐洲住的年頭不少,我看小孩子打架,一個十六七歲,一個七八歲,結果小的被打倒了,哭一陣爬起來再打。要在中國就會有人講了,大的怎麽欺侮小的呢。他們那兒沒人管,他們認為力量、拳頭是第一位的,不管你大小,隻要把別人打倒就是正當的。西方道德中也有對我們有用的。我國傳統的倫理道德應批判繼承,精華留下,糟粕去掉。對外國好的,也可以學習,不要排斥。

慈善是良好道德的發揚,又是道德積累的開端。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個社會的良好的道德風尚,一個人良好的道德修養,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要宣傳教育,要輿論引導,更要實踐、參與。慈善是具有廣泛群眾性的道德實踐。慈善可以是很高的層次,無私奉獻,也可以有利己的目的,比如圖個好名聲,或者避稅,或者領導號召不得不響應;為慈善付出的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少,可以是金錢也可以是時間、精神,層次很多,幅度很大,不管在什麽條件下,出於什麽動機,隻要他參與了,他就開始了他的道德積累。所以我主張慈善不要問動機。毛澤東同誌講動機與效果的辯證統一,我的理解,效果是決定因素。“四人幫”有個特點,就是抓活思想,抓活思想就是追究動機。過去有句古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是典型的動機唯心主義。

莫讓時間再怕東方人

五六十年前,我在德國讀書的時候,在一本書上讀到了這樣一句諺語:“所有的人都怕時間,時間獨怕東方人。”這需要加一點解釋。時間這玩意兒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管是國王,是皇帝,時間一點麵子也不給留,一個勁兒地向前飛奔。“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一轉瞬間,人就老了,生命要劃句號了。一想到這一點,誰人敢不害怕!

諺語裏的“東方人”,大概指的中東一帶的人,也可能包含這地區以外的人。古代一部分波斯人,當然是有錢者和有閑者,過著慢悠悠的閑散生活。“樹蔭下一卷詩章,一瓶葡萄美酒,一點幹糧。”對時間的流逝表現出不屑一顧的大無畏的精神,時間對他們毫無辦法,束手無策,隻好放下被一切人都畏懼的架子,拜倒在這樣的“東方人”腳下,反而怕起他們來了。

印度人畢竟是有智慧的民族。他們的古代語言梵文是同義詞最多的語言。別的且不說,隻說Kala一個詞兒,含義一是“時間”,二是“死神”。他們直接把“時間”與“死亡”結合起來,顯得有多麽深刻,多麽聰明!

中國人也畢竟是有智慧的民族。先秦時期,莊子就有“方生方死”的提法,把生與死直接聯係起來,顯得有多麽辯證,多麽真實!至於時間,古來多稱作“光陰”。曆代哲人賢士沒有哪一個不提倡愛惜光陰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是家喻戶曉的。朱子有一首詩:“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講得更明白具體,更形象生動。

倘若援用我一開頭引的那兩句諺語,我們也可以說,我們中國人也是害怕時間的。

但是,從目前的情況看起來,我們生活節奏太慢太慢了。浪費時間的現象普遍存在。過去“鐵飯碗”時期培養了一批懶人,終日無所事事。他們隻吃幹糧,喝美酒,卻沒有什麽詩章。他們對時間也表現出一種不屑一顧的大無畏神態,時間對他們也是束手無策的。如果那一個諺語指的真是中東地區的人的話,我相信,今天那裏的人早已改變了態度,絕不會再讓時間怕他們了。我倒有點擔心,今天如果時間再怕“東方人”的話,這些“東方人”恐怕要包括一些我們的同胞在內。

我真誠希望:莫讓時間再怕“東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