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這是一句頗常引用的古語,一般人很難理解透徹的。試想一個國家,不管是曆史上的,還是現在的,外無敵國外患,邊境一片平靜,內則人民和睦,政治清明,民康物阜,不思憂患,這難道不是人間樂園嗎?

然而,一部人類曆史卻證明了另外一個真理。人們嘴裏常說的一些俗話,也證明了另外一種情況。常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一句簡單明了的話,幾乎每個人都有這種經驗。至於一個國家,例子也可以舉出一些來。唐明皇時代,經過了開元、天寶之治,天下安康,太倉裏的米都多得爛掉。舉國上下,忘乎所以。然而“漁陽顰鼓動地來”,唐明皇倉皇逃蜀,楊貴妃自縊馬嵬,幾乎亡了國。安祿山是胡人,現在胡人已多半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當時卻隻能算是敵國。明皇的朝廷上下缺少了敵國外患的憂患意識,結果是皇帝被囚廢,人民遭了大殃。對我們來說,這實在是一麵明鏡,也充分證明了“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這個真理。

當前,我國人民,在改革開放以來,生產有了發展,生活有了提高;但是,根據我的觀察和我自己的親身體驗,憂患意識卻大大地衰退,衰退到快要消失的地步。有的人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好像是真正天下太平,可以墊高了枕頭,酣然大睡了。

從國際上來看,原來的兩個超級大國隻剩下了一個,它已忘乎所以,以國際警察自命,到處揮舞大棒,幹涉別人的內政。但是,一些人,包括我自己在內,下意識裏認為,大棒反正不敢揮舞到我們頭上來,我們一點憂患意識也用不著有了,心安理得地大唱卡拉OK,大吃麥當勞。環顧世界,怡然自得。

然而,正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頭上,宛如石破天驚一般,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用導彈轟炸了我們的駐南使館,造成了人員傷亡,房舍破壞。這本是一件極壞的事情;然而,壞事變成了好事,一聲炸彈響,震醒了我們這些酣睡的人們,震清了我們的腦袋瓜,使我們憬然省悟,世界原來並不和平,敵國外患依然存在。這一聲炸彈震醒了我們的憂患意識,使我們舉國上下奮發圖強,同仇敵愾,團結更加強固,這大大有利於我們國家的進步與建設。

現在回到本文的標題上,我們真不得不從內心深處感激我們的古人。他們充滿了辯證思維,顯示了無比的智慧。我想,我們全體炎黃子孫都會為此而感到無上的驕傲的。

回到曆史中去

一提到科欽,我就浮想聯翩,回到悠久的中印兩國友誼的曆史中去。

中印兩國友誼的曆史,在印度,我們到處都聽人談到。人們都津津有味地談到這一篇曆史,好像覺得這是一種光榮,一種驕傲。

但是,有什麽具體的事例證明這長達兩千多年的友誼的曆史呢?當然有的。比如唐代的中國和尚玄奘就是一個。無論在哪個集會上,幾乎每一位致歡迎詞的印度朋友都要提到他的名字,有時候同法顯和義淨一起提。聽說,他的事跡已經寫進了印度的小學教科書。在千千萬萬印度兒童的幼稚的心靈中,也有他這個中國古代高僧的影像。

但是,還有沒有活的見證證明我們友誼的曆史呢?也當然有的,這就是科欽。而這也就是我同另外一位中國同誌冒著酷暑到南印度喀拉拉邦這個濱海城市去訪問的緣由。

我原來隻想到這個水城本身才是見證。然而,一下飛機,我就知道自己錯了。機場門外,紅旗如林,迎風招展。大概有上千的人站在那裏歡迎我們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中國人。“印中友誼萬歲”的口號聲,此起彼伏,宛如科欽港口外大海中奔騰洶湧的波濤。一雙雙洋溢著火熱的感情的眼睛瞅著我們,一隻隻溫暖的手伸向我們,一個個照相機錄音機對準我們,一串串五色繽紛的花環套向我們,科欽市長穿著大禮服站在歡迎群眾的前麵,同我們熱烈握手,把兩束極大的紫紅色的溢著濃烈的香味的玫瑰花遞到我們手中。

難道還能有比這更好的更適當的中國印度兩國友誼的活的見證嗎?

但這才剛剛是開始。

我們在飛行了一千多公裏以後,隻到旅館裏把行李稍一安排,立刻就被領到一個濱海的廣場上,去參加科欽市的群眾歡迎大會。這是多麽動人的場麵啊!還沒有走到入口處,我們就已經聽到人聲鼎沸,鞭炮齊鳴,大人小孩,樂成一團。最使我們吃驚的是,我們在離開祖國千山萬水遙遠的異國,居然看到隻有節日才能看到的焰火。隨著一聲聲巨響,焰火飛向夜空,幻化出奇花異草,萬紫千紅。科欽地處熱帶,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在大地上看到萬紫千紅的奇花異草,那就是“司空見慣渾無事”。然而現在那長滿了奇花異草的錦繡大地卻驀地飛上天去,誰會不感到吃驚而且狂喜呢?

就在這吃驚而且狂喜的氣氛中,我們登上了大會的主席台。市長穿著大禮服坐在中間,大學校長和從邦的首府特裏凡得琅趕來參加大會的部長坐在他的身旁。我們當然是坐在貴賓的位子上。大會開始了,隻見萬頭攢動,掌聲四起,估計至少也有一萬人。八名幼女,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手裏拿著一些什麽東西,邁著細碎而有節奏的步子,在主席台前緩慢地走了過去,像是一朵朵能走路的鮮花。後麵緊跟著八名少女,也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手裏拿著燭台和燈,邁著細碎而有節奏的步子,在主席台前緩慢地走了過去,也像是一朵朵能走動的鮮花。我眼花繚亂,恍惚看到一團團大花朵跟著一團團小花朵在那裏遊動,耳朵裏卻是“時聞雜佩聲珊珊”。最後跟著來的是一頭大象,一個手撐遮陽傘的漢子踞坐在它的背上。大象渾身上下披掛著彩飾,黃的是金,白的是銀,累累垂垂的是珊瑚珍珠,錯彩鏤金,輝耀奪目,五色相映,光怪陸離。它簡直讓人看不出是一頭大象,隻像是一個神奇的龐然大物,隻像是一座七寶樓台,隻像是一座嵌崎的山嶽,在主席台前巍然地走了過去。在印度神話中,我們有時遇到天帝釋出遊的場麵,難道那場麵就是這個樣子嗎?在梵文史詩和其他著作中,我們常常讀到描繪宮廷的篇章,難道那宮廷就是這樣富麗堂皇嗎?印度的大自然紅綠交錯,花團錦簇,難道這大象就是大自然的化身嗎?我腦海裏幻想雲湧,聯想蜂聚,一時排遣不開。但眼睛還要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情景,我真有點如入山**上應接不暇了。

但是,花環又獻了上來,究竟有多少人多少單位送了花環,我看誰也說不清楚。我們都不懂馬拉雅蘭語。主席用馬拉雅蘭語朗讀著獻花單位的名稱。於是,幹部模樣的、農民模樣的、學生模樣的、教員模樣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個接一個地走到我們的桌前,往我們脖子上套花環。川流不息,至少有七八十人,或者更多一些。而花環的製作,也都匠心獨運。有的長,有的短,有的粗大厚實,有的小巧玲瓏;都是用各色各樣的鮮花編成:白色的茉莉花和晚香玉,紅色的石竹,黃色的月季,紫紅色的玫瑰,還有許多不知名的花朵,都是用金線銀線穿成了串,編成了團,紮成了球。我簡直無法想象,印度朋友在編紮這些花環時用了多少心血,花環裏麵編織著多少印度人民的深情厚誼。花環套上脖子時,有時濃香撲鼻,有時感到愉快的沉重。在我心裏卻是思潮翻滾,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然而花環卻仍然是套呀,套呀,直套到快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後輕輕地拿下來,放在桌子上。又有新的花環套呀,套呀。我成了一個花人,一個花堆,一座花山,一片花海。一位印度朋友笑著對我說:“今天晚上套到你們脖子上的花至少有一噸重。”我恨不得像印度神話中的大梵天那樣長出四個腦袋,那樣就能有四個脖子來承擔這些花環,有八隻手來接受這些花環。最好是能像《羅摩衍那》中的羅刹王羅波那那樣長出十個腦袋,那樣脖子就增加到十個,手增加到二十隻。這一噸重的花環承擔起來也就比較容易了。當然,這些都是幻想。實際上,我們清醒地意識到,這些花環絕不是送給我們個人的,送的對象是整個的新中國,全體新中國的人民。我們獲得這一份榮譽來接受它們,難道還能有比這更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嗎?

我們就懷著這樣的心情,在大會結束後,欣賞了南印度的舞蹈。一直到深夜,才回到旅館前布置得像閬苑仙境一般的草坪上,參加市長舉行的、有四個部長作陪的十分豐盛的晚宴。就這樣度過了一個暴風驟雨的夜晚。

我們萬沒有想到,在第二天,在暴風驟雨之後,又來了一個風和日麗。在極端緊張的訪問活動中,主人居然給我們安排了遊艇,暢遊了科欽港。我們乘一葉遊艇,在波平如鏡的海麵上,慢慢地航行;在錯綜複雜的漁港中,穿來穿去。我們到處都看到用木架支撐起來的漁網。主人說:“本地人管它叫中國網。”我們走到長滿椰林的一個小島旁,主人問:“你們看小島上的房屋是不是像中國建築?”我抬眼一看,果然像中國房屋:中國式的山牆,中國式的屋頂,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那裏。我的心忽然一動,眼前恍惚看到四五百年前鄭和下西洋乘坐的寶船,一艘艘停泊在那小島旁邊。穿著明代服裝的中國水手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從船上搬下成捆的中國的青花瓷器,就堆在椰子樹下。歡迎中國水手的印度朋友也是熙熙攘攘地擁擠在那裏。我真的回到曆史中去了。但是這一刹那的幻影,稍縱即逝。我在曆史中遊逛了一陣,終於還是回到了遊艇上。艇外風靜觳紋平,漁舟正縱橫。摩托聲響徹了漁港,紅色的椰子在濃綠叢中閃著星星般的紅光。

從曆史中回到了現實世界以後,又到兩個報館去參觀,受到了極其熱烈的歡迎。又舉行了一個像兄弟話家常般的別開生麵的記者招待會,匆匆趕回旅館,收拾了一下行李,立刻到了機場,搭乘飛機,飛向班加羅爾。

人雖然已經離開了科欽,但又似乎沒有完全離開。科欽的水光椰影,大會的熱烈情景,印度主人的一顰一笑,宛然如在眼前,無論如何也從心頭拂拭不掉。難道真能成為“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嗎?到了今天,我回到祖國已經半個多月了。每當黎明時分,我伏案工作的時候,偶一抬眼,瞥見那一條陳列在書架上的科欽市長贈送的象牙烏木龍舟,我的心就不由地飛了出去,飛過了千山萬水,飛向那遙遠西天下的水城科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