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閱盡話愛國

我1946年回到北大任教,至今有53年是在北大度過的。在北大53年間,我走過的並不是一條陽光大道。有光風霽月,也有陰霾漫天;有“山重水複疑無路”,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個人隻有一次生命,我不相信什麽輪回轉生。在我這僅有的可貴的一生中,從“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不更事的青年,一直到“高堂明鏡悲白發”的耄耋之年,我從未離開過北大。追憶我的一生,“雖九死其猶未悔”,怡悅之感,油然而生。

前幾年,北大曾召開過幾次座談會,探討的問題是:北大的傳統到底是什麽?參加者很踴躍,發言也頗熱烈。大家的意見不盡一致。我個人始終認為,北大的優良傳統是根深蒂固的愛國主義。

倘若仔細分析起來,世上有兩類截然不同的愛國主義。被壓迫、被迫害、被屠殺的國家和人民的愛國主義是正義的愛國主義,而壓迫人、迫害人、屠殺人的國家和人民的“愛國主義”則是邪惡的“愛國主義”,其實質是“害國主義”。遠的例子就不用舉了,隻舉現代的德國的法西斯和日本的軍國主義侵略者,就足夠了。當年他們把“愛國主義”喊得震天價響,這不是“害國主義”又是什麽呢?

而中國從曆史一直到現在的愛國主義則無疑是正義的愛國主義。我們雖是泱泱大國,實際上從先秦時代起,中國的“邊患”就連綿未斷。一直到今天,我們也不能說,我們毫無“邊患”了,可以高枕無憂了。

曆史事實是,絕大多數時間,我們是處在被侵略的狀態中。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中國在曆史上湧現的偉大的愛國者之多,為世界上任何國家所不及。漢代的蘇武,宋代的嶽飛和文天祥,明代的戚繼光,清代的林則徐等等,至今仍為全國人民所崇拜,至於戴有“愛國詩人”桂冠的則不計其數。唯物主義者主張存在決定意識,我們祖國幾千年的曆史這個存在決定了我們的愛國主義。

在古代,幾乎在所有國家中,傳承文化的責任都落在知識分子的肩上。在歐洲中世紀,傳承者多半是身著黑色長袍的神父,傳承的地方是在教堂中。在印度古代,文化傳承者是婆羅門,他們高居四姓之首。東方一些佛教國家,古代文化的傳承者是穿披黃色袈裟的佛教僧侶,傳承地點是在僧廟裏。中國古代文化的傳承者是“士”。傳承的地方是太學、國子監和官辦以及私人創辦的書院。在世界各國文化傳承者中,中國的士有其鮮明的特點。早在先秦,《論語》中就說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士們儼然以天下為己任,天下安危係於一身。在幾千年的曆史上,中國知識分子的這個傳統一直沒變,後來發展成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後來又繼續發展,一直到了現在,始終未變。

不管曆代注疏家怎樣解釋“弘毅”,怎樣解釋“任重道遠”,我個人認為,中國知識分子所傳承的文化中,其精髓有兩個鮮明的特點:一個是愛國主義,一個就是講骨氣、講氣節。換句話說,也就是在帝王將相的非正義麵前不低頭;另一方麵,在外敵的斧鉞麵前不低頭,“威武不能屈”。蘇武和文天祥等等一大批優秀人物就是例證。這樣一來,這兩個特點實又有非常密切的聯係了,其關鍵還是愛國主義。

中國的知識分子有源遠流長的愛國主義傳統,是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不能望其項背的。盡管眼下似乎有一點背離這個傳統的傾向,例證就是苦心孤詣千方百計地想出國,有的甚至歸化為“老外”不歸。我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這隻能是暫時的現象,久則必變。就連留在外國的人,甚至歸化了的人,他們依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依然要尋根,依然愛自己的祖國。何況出去又回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呢?我們對這種人千萬不要“另眼相看”,也不要“刮目相看”。隻要我們國家的事情辦好了,情況會大大地改變的。至於沒有出國也不想出國的知識分子占絕對地多數。如果說他們對眼前的一切都很滿意,那不是真話。但是愛國主義在他們心靈深處已經生了根,什麽力量也拔不掉的。甚至泰山崩於前,迅雷震於頂,他們會依然熱愛我們這偉大的祖國。這一點我完全可以保證。對廣大的中國老、中、青知識分子來說,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的話:愛國沒商量。

我生平優點不多,但自謂愛國不敢後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我的每一粒灰也還會是愛國的,這是我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