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古書今譯

弘揚祖國優秀文化的口號一經提出,立即受到了全國人民和全世界華人,甚至一些外國友人的熱烈響應。在這裏,根本不存在民族情緒的問題。這個口號是大公無私的。世界文化是世界上各民族共同創造的,而中華文化則在世界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想求得人類的共同進步,必須弘揚世界優秀文化。想弘揚世界優秀文化,必須在弘揚所有民族的優秀文化的同時,重點突出中華文化。不這樣做,必將事倍而功半,南轅而北轍。

弘揚中華優秀文化,其道多端,古書今譯也是其中之一。因此,我讚成古書今譯。

但是,我認為,古書今譯應該有個限度。

什麽叫“限度”呢?簡單明了地說,有的古書可以今譯,有的難於今譯,有的甚至不可能今譯。

今譯最重要的目的是,把原文的內容含義盡可能忠實地譯為白話文,以利於人民大眾閱讀。這一點做起來,盡管也有困難,但還比較容易。有一些書,隻譯出內容含義,目的就算是達到了,對今天的一般讀者來說,也就夠了。但是,有一些古書,除了內容含義之外,還有屬於形式範疇的文采之類,這裏麵包括遣詞、造句、詞藻、修飾等等。要想把這些東西譯出來,卻非常困難,有時甚至是不可能的。在古書中,文采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對文學作品來說,不管內容含義多麽深刻,如果沒有文采,在藝術性上站不住,也是不能感動人的,也或許就根本傳不下來,例如《詩經》、《楚辭》,漢魏晉南北朝的賦、唐詩、宋詞、元曲等,這些作品,內容與形式高度統一,思想性與藝術性高度結合,隻抽出思想加以今譯,會得到什麽樣的效果呢?

我們古人閱讀古書,是既注意到內容,也注意到形式的,例如唐代大文學家韓愈在《進學解》中所講的:“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這裏麵既有思想內容方麵的東西,也有藝術修辭方麵的東西。韓昌黎對中國古代典籍的觀察,是有典型意義的。這種觀察也包含著他對古書的要求。他觀察到的藝術修辭方麵的東西,文章風格方麵的東西,是難以今譯的。如果把王維、孟浩然等的隻有短短二十個字的絕句譯成白話文,我們會從中得到一個什麽樣的意境呢?至於原詩的音樂性,更是無法翻譯了。

這就是我所說的“限度”。不承認這個限度是不行的。

今譯並不是對每一個讀者都適合的。對於一般讀者,他們隻需要懂得古書的內容,讀了今譯,就能滿足需要了。但是,那些水平比較高的讀者,特別是一些專門研究古典文獻的學者,不管是研究古代文學、語言,還是研究哲學、宗教,則一定要讀原文,絕不能輕信今譯。某些隻靠今譯做學問的人,他們的研究成果不應該受到我們的懷疑嗎?

西方也有今譯,他們好像是叫做“現代化”,比如英國大詩人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就有現代化的本子。這樣的例子並不多見。他們古書不太多,可能沒有這個需要。

中國古代翻經大師鳩摩羅什有幾句常被引用的名言:“天竺國俗,甚重文製,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我認為,這幾句話是講得極其中肯、極其形象的,值得我們好好玩味。

總之,我讚成今譯,但必有限度,不能一哄而起,動輒今譯。我們千萬不要做嚼飯與人,令人嘔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