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國
記得魯迅先生曾批評中國是文字之國,雖然“文字之國”含義頗為寬泛,我基本上是同意魯迅的意見的。
試想在舊社會,有一種比較普遍的信仰:敬惜字紙。意思就是,凡是寫上了字的紙,都不能隨便亂丟亂扔,更不許踩在腳下,原因大概是字是聖人創造的神物,必須尊敬。連當年的遍野的文盲,對此也堅決遵守,不敢或違。今天的青年人大概很少有人知道這種情況了。
還有一種現象,南方城市我不清楚,在北方的許多城市中,往往是在偏僻的陋巷裏,牆上嵌著一塊石碑,上書“泰山石敢當”,據說能驅逐惡鬼。夜行僻巷,闃靜無人,心驚膽戰,欲呼無人,隻要看到這樣一塊石碑,膽子立即壯了起來,用不著自己故意高聲歌唱了。
到了今天,早已換了人間,上述的情況已經消泯得無影無蹤。然而文字之國,積習照舊。最常見的一個現象就是,地無分南北,城不論大小,衙門不管大小,商店不分高低,都在引人注目的地方高懸著五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為人民服務,內容是絕對正確的,用意是極端美好的。然而實際情況怎樣呢?在很多——不是所有的情況下,仿佛這五個大字一經書寫,立即通過某種神力變成了實際行動。在當年紅寶書盈滿天下的年代裏,這五個字或許能產生某種力量,因為當時許多人確實懷著極為虔誠的信仰,誠則靈,因而能產生實際效果。到了今天,對一些人來說已經產生了信仰危機,這五個字的威力就必須大打折扣了。很多地方,在為人民服務的招牌下,幹著違反人民利益的勾當,衙門搞官僚主義,商店出售假冒偽劣商品,圓融無礙,處之泰然,反正“為人民服務”的招牌已經打出去了,一了百了了。
還有一個現象,我覺得,也應歸入這個範疇。在燕園裏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池塘,塘中有魚,魚蝦無言,塘邊成蹊,捉蝦垂釣者頗多。學校於是派人豎立了一個白牌,上書“禁止垂釣”幾個紅色大字。但是,豎立後幾年以來,我幾乎每天都看到有人在塘邊釣魚,垂數年之久,從未有人過問。垂釣者手持最新式的珍貴的釣竿,巍然坐在馬紮上,口含香煙,神情安怡,就正在“禁止釣魚”的紅字白牌的下麵,成為燕園一景。在這裏,已同上麵提到的“泰山石敢當”相反。前者隻需寫上了一個人名,就能嚇退惡鬼。這裏寫上了具體的內容,卻嚇不退一個活人。活人的威力真已大矣,惡鬼大概十分羨慕吧。
類似的情況還可以舉一大堆來,政府令不行禁不止的情況也所在多有。我隻有一個希望:文字與行動並舉。否則,我們國家的前進會受到極大的阻礙。
寫文章
當前中國散文界有一種論調,說什麽散文妙就妙在一個“散”字上。散者,鬆鬆散散之謂也。意思是提筆就寫,不需要構思,不需要推敲,不需要錘煉字句,不需要斟酌結構,願意怎樣寫就怎樣寫,願意寫到哪裏就寫到哪裏。理論如此,實踐也是如此。這樣的“散”文充斥於一些報刊中,滔滔者天下皆是矣。
我爬了一輩子格子,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成績不大,教訓不少。竊以為寫文章並非如此容易。現在文人們都慨歎文章不值錢。如果文章都像這樣的話,我看不值錢倒是天公地道。宋朝的呂蒙正讓皂君到玉皇駕前去告禦狀:“玉皇若問人間事,為道文章不值錢。”如果指的是這樣的文章,這可以說是刁民誣告。
從中國過去的筆記和詩話一類的書中可以看到,中國過去的文人,特別是詩人和詞人,十分重視修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是人所共知的。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字,是詩人經過幾度考慮才選出來的。王國維把這種煉字的工作同他的文藝理想“境界”掛上了鉤。他說:“詞以境界為最上。”什麽叫“境界”呢?同煉字有關是可以肯定的。他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鬧”字難道不是煉出來的嗎?
這情況又與漢語難分詞類的特點有關。別的國家情況不完全是這樣。
上麵講的是詩詞。散文怎樣呢?我認為,雖然程度不同,這情況也是存在的。關於歐陽修推敲文章詞句的故事,過去筆記小說多有記載。我現在從《霏雪錄》中抄一段:
前輩文章大家,為文不惜改竄。今之學力淺淺者反以不改為高。歐公每為文,既成必自竄易,至有不留初本一字者。其為文章,則書而粘之屋壁,出入觀省。至尺牘單簡亦必立稿,其精審如此。每一篇出,士大夫皆傳寫諷誦。惟睹其渾然天成,莫究斧鑿之痕也。
這對我們今天寫文章,無疑是一麵鏡子。
文以載道
中國古代學者能文者多,換句話說,學者同時又兼散文家者多,而今則頗少。這是一個極為明顯的事實,由不得你不承認。可是,如果想追問其原因,則恐怕是言人人殊了。
過去中國有“詩言誌”和“文以載道”的說法。拋開眾多注釋家的注釋不談,一般人對這兩個說法的理解是,所謂“誌”是自己內心的活動,多半與感情有關,“言誌”就是抒發自己的感情,抒發形式則既可以用詩歌,也可以用散文,主要是敘事抒情的散文。所謂“唐宋八大家”者,皆可以歸入此類。而“載道”則頗與此有別。“道”者,多為別人之“道”。古人所謂“代聖人立言”者,立的是聖人之道。自己即使有“道”,如與聖道有違,也是不能立、不敢立的。
這樣就產生了矛盾。人總是有感情的,而感情又往往是要抒發的。即使是以傳承道統自命的人,他們寫文章首先當然是載道,但也不免要抒發感情。我隻舉幾個例子,就足以說明問題了。唐代韓愈以繼承孔子道統自命;但是,不但他寫的詩是抒發感情的,連散文亦然。他那一篇有名的《原道》,顧名思義,就能知道,他“原”的是“道”。但是,誰能說其中感情成分不洋溢充沛呢?又如宋代的朱熹,公認是專以載道為己任的大儒。但是,他寫的許多詩歌,淳樸簡明,蘊涵深厚,公認是優美的文學作品,千載傳誦。連孔門都注重辭令修飾,講什麽言之無文,行之不達。可見文與道有時候是極難區分的。
清代桐城派的文人,把學問分為三類:義理、辭章、考據。他們的用意是一人而三任焉,這是他們的最高標準或理想。然而事實怎樣呢?對桐城派的文章,也就是所謂“辭章”,學者毀譽參半。我在這裏姑不細論。專談他們的義理和考據,真能卓然成家者直如鳳毛麟角。較之唐宋時代的韓愈、朱熹等等,雖不能說有天淵之別,其距離蓋亦懸殊矣。
到了今天,學科門類愈益繁多,新知識瀕於爆炸,文人學士不像從前的人那樣有餘裕來鑽研中國古代典籍。他們很多人也忙於載道。載的當然不會像古代那樣是孔孟之道,而隻能是近代外國聖人和當今中國聖人之道,如臨深履薄,唯恐跨越雷池一步,致遭重譴。可以想象,這樣的文章是不會有文采的,也不敢有文采的。其他不以載道為專業的學者,寫文章也往往不注意修辭,沒有多少文采。有個別自命為作家的人,不甚讀書,又偏愛在辭藻上下“苦”功夫,結果是,寫出來的文章流光溢彩,但不知所雲,如八寶樓台,拆散開來,不成片段。有的詞句,由於生製硬造,佶屈聱牙,介於通與不通之間。
中國當前文壇和學壇的情況,大體上就是這樣。我的看法,不敢說毫無偏頗之處,唯願讀者諒之。
郭偉川先生,出自名家大師門下,學有素養,又是一個有心人。他在最近給我的信中說:“今年計劃中,想出版《著名學者散文精選》一書。所以專取學者文,蓋從事學術研究的人,真正能文者如鳳毛麟角,所謂罕而見珍也。而文得學養,則蓋見深度,可臻文質並茂之境。此則一般文章家未必能至者,亦足成學者文之特色也。”這一段話雖不長,但對寫文章與學術研究之關係,說得極為透徹而又深刻,十分敬佩。偉川先生鑲拙文濫竽其中,既感且愧。他索序於我,敢不應命,因略述鄙見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