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考證

談到考證,亦稱考據,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也是清代樸學大師所最擅長的東西,同時又是解放後受到一些人責難的東西。最近我寫了一篇短文《為考證辯誣》,這裏不再重複。我在這裏隻談我的想法和做法。

首先,我覺得考證之學並沒有什麽神秘的地方,沒有一些人加給它的那種作用,也沒有令人驚奇的地方,不要誇大它的功績,也不要隨便加給它任何罪狀,它隻是做學問的必要的步驟,必由之路。特別是社會科學,你使用一種資料,一本書,你首先必須弄清楚,這種資料,這本書,是否可靠,這就用得著考證。你要利用一個字、幾個字或一句話、幾句話證明一件事情,你就要研究這一個字、幾個字或一句話、幾句話,研究它們原來是什麽樣子,後來又變成了什麽樣子,有沒有後人竄入的或者更改的東西?如果這些情況都弄不清楚,而望文生義或數典忘祖,貿然引用,企圖證明什麽,不管你發了多麽偉大的議論,引證多麽詳博,你的根據是建築在沙漠上的,一吹就破。這裏就用得著考證。必須通過細致的考證才能弄清楚的東西,你不能怕費功夫。現在間或有人攻擊繁瑣的考證,我頗有異議。如果非繁瑣不行的話,為什麽要怕繁瑣?用不著的繁瑣,為了賣弄而出現的繁瑣,當然為我們所不取。

其次,在進行論證時,我服膺兩句話: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這兩句話已經被批了很長的時間了,也許有人認為,已經被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了。現在人們都談虎色變,不敢再提。可是我對此又有異議。過去批判這兩句話,批判一些人,是在極左思想支配下——用形而上學的方法冒充辯證法,魚目混珠,實際上是偽辯證法——來進行的。頭腦一時發熱,在所難免,我自己也並非例外。但是,清醒之後,還是以改一改為好。我現在就清醒地來重新評估這兩句話。

我個人認為,古今中外,不管是自然科學家,還是社會科學家,哪一個人在進行工作時也離不開這兩句話。不這樣,才是天大的怪事。在開始進行一個課題的研究時,你對於這個課題總會有些想法吧,這些想法就是假設。哪裏能一點想法都沒有而進行一個課題的研究呢?為什麽要“大膽”?意思就是說,不要受舊有的看法或者甚至結論的束縛,敢於突破,敢於標新立異,敢於發揮自己的幻想力或者甚至胡想力,提出以前從沒有人提過或者敢於提出的假設。不然,如果一開始就謹小慎微,一大堆清規戒律,滿腦袋緊箍,一點幻想力都沒有,這絕對不會產生出什麽好結果的。哥白尼經過細致觀測,覺得有許多現象是太陽繞地球旋轉說解釋不了的,於是假設了日中心說。這真是石破天驚的假設,大膽地假設。沒有這個膽量,太陽恐怕還要繞地球運轉若幹年。沒有大膽地假設,世界學術史陳陳相因,能有什麽進步呢?

那麽,大膽地假設,其罪狀究竟何在呢?

有了假設,不等於就有了結論。假設隻能指導你去探討,去鑽研。所有的假設,提出來以後,都要根據資料提供的情況,根據科學實驗提供的情況來加以檢驗。有的假設要逐步修正,使之更加完善。客觀材料證實了多少,你就要在假設中肯定多少。哪些地方同客觀材料相違,或者不太符合,你就要在假設中加以修正。這樣可能反複多次,十次,百次,幾百次;假設也要修正十次,百次,幾百次,最後把假設變成結論。有的假設經不住客觀材料的考驗,甚至必須完全揚棄,重新再立假設,重新再受客觀材料的考驗。凡是搞點科學研究的人,都能了解其中的味道,或甘或苦,沒有定準兒。這就叫做小心地求證。

那麽,小心地求證,其罪狀究竟何在呢?

也有人靈機一動,提出了一個假設,自己認為是神來之筆,是靈感的火花,極端欣賞,極端自我陶醉。但是後來,客觀材料,包括實驗結果證明這個假設不能成立。在這個關鍵時刻,真正有良心的科學工作者應該當機立斷,毅然放棄自己的假設,另覓途徑,另立新說。這是正途。可是也有個別的人,覺得自己的假設真是美妙絕倫,丟掉了萬分可惜。於是不惜歪曲材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隻選取對自己的假設有利的材料,堆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遷就自己的假設的結論。這是地道的學術騙子。這樣的“學者”難道說是絕無僅有嗎?

這就是我理解的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

這是絲毫也無可非議的。

但是確實有一些學者是先有了結論,然後再搜集材料,來證實結論。“以論帶史”派的學者,我認為就有這種傾向。比如要研究中國曆史上農民戰爭問題,他們從什麽人的著作裏找到了農民戰爭解放生產力的結論。在搜集材料時,凡有利於這個結論的,則統統收進來;凡與這個結論相違反的,則統統視而不見。有時甚至不惜加以歪曲,爬羅剔抉,刮垢磨光,最後磨出一個農民戰爭解放生產力的結論,而讓步政策則是“修正主義”。研究清官與贓官問題時,竟然會說贓官要比清官好得多,因為清官能維護封建統治,而贓官則能促成革命,從而縮短封建統治的壽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樣的研究方法根本用不著假設,不大膽地假設也用不著。至於小心地求證,則是戴著有色眼鏡去衡量一切,談不到小心不小心。

對這樣的科學工作者來說,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是必須徹底批判的。

對這樣的科學工作者來說,他們的結論是先驗的真理,不許懷疑,隻準闡釋。他們是代聖人立言,為經典作注。

用這樣的方法,抱這樣的態度,來研究學問,學問會墮落到什麽程度,不是一清二楚了嗎?

我服膺被批判了多年的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理由就是這一些。另外可能還有別的解釋,則非愚鈍如不佞者所能知矣。

統觀自己選出來的這一些文章,不管它們是多麽膚淺,我總想在裏麵提出哪怕是小小的一點新看法,要提出新看法,就必須先有新假設。假設一提出,還不就是結論。不管假設多麽新,在證實之前,都不能算數。我經常被迫修改自己的假設,個別時候甚至被迫完全放棄。有的假設,自己最初認為是神來之筆,美妙絕倫;一旦證實它站不住腳,必須丟棄。這時往往引起內心的激烈波動,最終也隻能忍痛丟棄。我的做法大體上就是如此。鸚鵡學舌,非我所能;陳陳相因,非我所願。我也絕不敢說,我的這些所謂新看法都是真理。一部人類的學術史證明了,學術一定要隨時代的前進而前進;將來有新材料發現,或者找到了觀察問題的新的角度,自己的看法或者結論也勢必要加以修改,這是必然的。

現在歸納起來可以說,我過去五六十年的學術活動,走的基本上是一條考證的道路。可是原來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到了今天,通過這個自選活動,我才真正全麵而明確地認識到這一點。考證要達到什麽目的呢?無非是尋求真理而已。偉大科學家愛因斯坦說:“凡在小事上對真理持輕率態度的人,在大事上也是不足信的。”這句話可以有多種解釋。什麽叫真理?大家的理解也未必一致。有的人心目中的真理有倫理意義。我不認為是這樣。我覺得,事情是什麽樣子,你就說它是什麽樣子。這是唯物主義,同時也是真理。我體會愛因斯坦在這裏所說的真理就是這樣的真理。他這一句話頗耐人尋味。同樣是真理,事情卻有大小。哥白尼倡日中心說,這是大事情上的真理。語言文字學家,訓詁學家,弄清楚一個字或一句話的古音古義,這是小事情上的真理。事情有大有小,而其為真理則一也。有人誇大考證的作用,說什麽發現一個字的古音,等於發現了一顆新星。這有點過分誇張。這樣的發現與哥白尼的日中心說是不能比的。不管怎樣,整個人類的曆史,就是追求真理、探索真理的曆史,這一點恐怕是無法否認的。從事各種工作的人,都在自己的領域內追求真理、探索真理。

研究、創作與翻譯並舉

這完全是對我自己的總結,因為這樣幹的人極少。

我這樣做,完全是環境造成的。研究學問是我畢生興趣之所在,我的幾乎是全部的精力也都用在了這上麵。但是,在濟南高中讀書時期,我受到了胡也頻先生和董秋芳(冬芬)先生的影響和鼓勵;到了清華大學以後,又受到了葉公超先生、沈從文先生和鄭振鐸先生的獎勵,就寫起文章來。我寫過一兩首詩,現在全已逸失。我不願意寫小說,因為我厭惡虛構的東西。因此,我隻寫散文,六十多年來沒有斷過。人都是愛虛榮的,我更不能例外。我寫的散文從一開始就受到了上述諸先生的垂青,後來又逐漸得到了廣大讀者的鼓勵。我寫散文不間斷的原因,說穿了,就在這裏。有時候,搞那些枯燥死板的學術研究疲倦了,換一張桌子,寫點散文,換一換腦筋。就像是磨刀一樣,刀磨過之後,重又鋒利起來,回頭再搞學術研究,重新抖擻,如虎添翼,奇思妙想,紛至遝來,亦人生一樂也。我自知欠一把火,雖然先後成為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理事、顧問,我從來不敢以作家自居。在我眼中,作家是“神聖”的名稱,是我崇拜的對象,我哪裏敢魚目混珠呢?

至於搞翻譯工作,那完全是出於無奈。我於1946年從德國回國以後,我在德國已經開了一個好頭的研究工作,由於國內資料完全缺乏,被迫改弦更張。當時內心極度痛苦。除了搞行政工作外,我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我必須找點工作幹,我指的是寫作工作。寫散文,我沒有那麽多真情實感要抒發。我主張散文是不能虛構的,不能講假話的,硬往外擠,賣弄一些花裏胡哨的辭藻,我自謂不是辦不到,而是恥於那樣做。想來想去,眼前隻有一條出路,就是搞翻譯。我從德國的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說譯起,一直擴大到梵文和巴利文文學作品。最長最重要的一部翻譯是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這一部翻譯的產生是在我一生最倒黴、精神最痛苦的時候。當時十年浩劫還沒有結束,我雖然已經被放回家中,北大的“黑幫大院”已經解散,每一個“罪犯”都回到自己的單位,群眾專政,監督勞改;但是我頭上那一摞莫須有的帽子,似有似無,似真似假,還沉甸甸地壓在那裏。我被命令掏大糞,澆菜園,看樓門,守電話,過著一個“不可接觸者”的日子。我枯坐門房中,除了傳電話、分發報紙信件以外,實在閑得無聊。心裏琢磨著找一件會拖得很長,但又絕對沒有什麽結果的工作,以消磨時光,於是就想到了長達兩萬頌的《羅摩衍那》。從文體上來看,這部大史詩不算太難,但是個別地方還是有問題有困難的。在當時,這部書在印度有不同語言的譯本,印度以外還沒有聽到有全譯本,連英文也隻有一個編譯本。我碰到困難,無法解決,隻有參考也並不太認真的印地文譯本。當時極左之風尚未全息,讀書重視業務,被認為是“修正主義”。何況我這樣一個半犯人的人,焉敢公然在門房中攤開梵文原本翻譯起來,旁若無人。這簡直是在太歲頭上動土,至少也得挨批鬥五次。我哪裏有這個勇氣!於是我晚上回家,把梵文譯為漢文散文,寫成小紙條,裝在口袋裏,白天枯坐門房中,腦袋裏不停地思考,把散文改為有韻的詩。我被進一步解放後,又費了一兩年的時間,終於把全書的譯文整理完。後來時來運轉,受到了改革開放之惠,人民文學出版社全文出版,這是我事前絕對沒有妄想過的。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如果我自己不跳出來反對那一位臭名昭著的“老佛爺”,如果我沒有成為“不可接觸者”,則必終日送往迎來,忙於行政工作,《羅摩衍那》是絕對翻譯不出來的。有人說:“壞事能變成好事。”信然矣。人事紛紜,因果錯綜,我真不禁感慨係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