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盡天涯路
在今後漫長的六年中,我的日記裏當然會有很多關於二戰的記述,我決沒有可能一一抄錄。我隻再抄幾段戰爭爆發後十幾天內的記述,以見一斑,其餘的就全免了。
9月7日:5點出來,在街上走了走,人們熙熙攘攘,一點也看不出戰時的景象。9月11日:夜裏忽然響起了飛機警報來。我知道不會有危險,但也隻好隨著別人到Keller(地下室)裏去躲避。好在不久就解除,仍然上來睡大覺。9月19日:5點回家,老希(指希特勒)在無線電裏狗叫。9月26日:夜裏3點,又忽然響起空襲警報來,穿上衣服,走下Keller。還沒站穩,警報解除,又回到屋裏睡大覺。9月28日:現在連麵包都要Bezugschein(票),肉同牛油每星期隻能領到很少的一點。
不再往下抄了,總之是日子越來越難過,戰火越來越擴大。缺吃少穿,缺這少那,簡直是無所不缺。在大學裏,陰盛陽衰,講堂為“半邊天”所壟斷,男生都抓去當兵了。
就這樣,一轉眼到了1941年6月22日。這天的日記寫道:
早晨一起來,女房東就說:俄德已經開火。這一著早就料到,卻沒有想到這樣快。我朦朦朧朧地感到,二戰的轉折點就在眼前了。“長夜漫漫何時旦?”難道說天就快要明了嗎?這一天,我懷著愉快的心情,同幾個德國男女朋友乘火車出去,到山上水邊痛痛快快地樂了一天。
德國人大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兩天後6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
10點,上Prof.Waldschmidt的課。12點下課,談了談我的論文,又談時局。他輕易不談政治,今天大概也沉不住氣,一直談到1點半才走。吃了片麵包,Mütlier又上來,又是談時局。
在幾千萬德國人中,他們倆可能代表廣大群眾的心聲。
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想法。這個月28日的日記中寫道:
東戰線的消息一點都不肯定。我猜想,大概德軍不十分得手。
“我猜想”實際上就是“我希望”。然而,我失望了。到了第二天,6月29日,星期日,日記中有:昨晚聽到房東說,今天要有Sondermeidung(特別報道),腦筋裏立刻興奮起來,吃了片安眠藥才睡著……房東說,早晨已經有八個Sondermeidungen。我最後的希望就在俄國,看來也不濟事。黑暗野蠻的時代真要快降臨歐洲了。我的神經跳動得極厲害。我實在對俄國共產黨(不是共產主義)也無所愛,但我恨國社黨更厲害。
從此以後,我們的日子更加難過。天上怕飛機丟炸彈,地上腹內空空,日夜挨餓。而且正像古人所說的:“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德國政府承認了南京漢奸政府。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漢奸使館發生關係,經同張維等商議,向德國警察局宣布無國籍。從此我們就成了沒有任何外交保護的中國人,像空中的飛鳥一樣,任人彈打了。我們就像地獄裏麵的一群餓鬼,經受著一生中空前絕後的饑餓與恐怖。
柏林王氣黯然收
又仿佛一眨眼,四年逝去了。時間已經到了1945年的4月。
一進4月,人們的生活仿佛完全亂了套。我的日記到處都有這樣的字樣:Voraiarm(預警)、Alarm(警報)、Vorentwarnung(警報解除)、Entwarnung(預警解除)。有時一天反複多次。實際上,這些都沒有用。有時候,敵機已經飛在頭頂上,射擊,投彈,然而卻沒有警報。現在我一出門,先看看天空,伸長耳朵聽一聽。如無機影、機聲,就往前走。如有,則到屋簷下躲一躲。此時街上流言四起,有的人說:哥廷根已宣布為Offenstadt(不設防城市),可以免遭轟炸。又有人說:德國已在城西挖戰壕。又有人幹脆說:美軍這一進城,我就掛出白旗。可見市民心態之混亂。
到4月8日,我在日記裏寫道:Keller(指山上人工植蘑菇的山洞)裏非常冷,圍了毯子,坐在那裏,隻是睡不著。我心裏總奇怪,為什麽有這樣許多人在裏麵,而且接二連三地往裏擠。後來聽說,黨部已經布告,婦孺都要離開哥廷根。我心裏一驚,當然不會再睡著了。好歹盼到天明,倉猝回家吃了點東西,往Keller裏搬了一批書,又回去。遠處炮聲響得厲害。Keller裏已經亂成一團。有的說,德國軍隊要守哥城,有的說,哥城預備投降。驀地城裏響起了五分鍾長的警笛,表示敵人快進城來。我心裏又一驚,自己的命運同哥城的命運就要在短期內決定了。炮聲也覺得挨近了。Keller前麵倉皇跑著德國打敗的軍隊。隔了好久,外麵忽然平靜下來。有的人出去看,已經看到美國坦克車。裏麵更亂了,誰都不敢出來,怕美國兵開槍。結果我同一位德國太太出來找到一個美國兵,告訴他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陸續走出來。我心裏很高興,自己不能製止自己了,跑到一輛坦克車前麵,同美國兵聊起來。我忘記了這是戰爭狀態,槍口都對著弦。回到家來已經3點了。
美國兵就這樣進了城。對哥廷根來說,二戰結束了。六年長的一場噩夢醒了。“柏林王氣黯然收”,法西斯王朝完蛋了。我的二戰心影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的心影完全根據當時的日記,決沒有摻入半點今天的想法與捏造,是完全真實的。我在德國十年的日記,一天不缺,恐怕有一兩百萬字。像這樣的傻工作,今天留下的真如鳳毛麟角了。我以一個個人,在一個極小的地方,管窺二戰這樣的大事,沒有感到一點驚天地泣鬼神的劇烈,我感到的是:大戰來得輕率,去得飄忽。如果要談什麽教訓的話,我隻有一句老生常談:玩火者必自焚。遺憾的是,今天還有人在那裏玩火。
月是故鄉明
每個人都有個故鄉,人人的故鄉都有個月亮。人人都愛自己的故鄉的月亮。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如果隻有孤零零一個月亮,未免顯得有點孤單。因此,在中國古代詩文中,月亮總有什麽東西當陪襯,最多的是山和水,什麽“山高月小”、“三潭印月”等等,不可勝數。
我的故鄉是在山東西北部大平原上。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山,也不知山為何物。我曾幻想,山大概是一個圓而粗的柱子吧,頂天立地,好不威風。以後到了濟南,才見到山,恍然大悟:山原來是這個樣子呀!因此,我在故鄉裏望月,從來不同山聯係。像蘇東坡說的“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完全是我無法想象的。
至於水,我的故鄉小村卻大大地有。幾個大葦坑占了小村麵積一多半。在我這個小孩子眼中,雖不能像洞庭湖“八月湖水平”那樣有氣派,但也頗有一點煙波浩渺之勢。到了夏天,黃昏以後,我在坑邊的場院裏躺在地上,數天上的星星。有時候在古柳下麵點起篝火,然後上樹一搖,成群的知了飛落下來,比白天用嚼爛的麥粒去粘要容易得多。我天天晚上樂此不疲,天天盼望黃昏早早來臨。
到了更晚的時候,我走到坑邊,抬頭看到晴空一輪明月,清光四溢,與水裏的那個月亮相映成趣。我當時雖然還不懂什麽叫詩興,但也顧而樂之,心中油然有什麽東西在萌動。有時候在坑邊玩很久,才回家睡覺。在夢中見到兩個月亮疊在一起,清光更加晶瑩澄澈。第二天一早起來,到坑邊葦子叢裏去撿鴨子下的蛋,白白地一閃光,手伸向水中,一摸就是一個蛋。此時更是樂不可支了。
我隻在故鄉待了六年,以後就離鄉背井,漂泊天涯。在濟南住了十多年,在北京度過四年,又回到濟南待了一年,然後在歐洲住了近十一年,重又回到北京,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了。在這期間,我曾到過世界上將近三十個國家,我看過許許多多的月亮。在風光旖旎的瑞士萊茫湖上,在平沙無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萬頃的大海中,在巍峨雄奇的高山上,我都看到過月亮,這些月亮應該說都是美妙絕倫的,我都異常喜歡。但是,看到它們,我立刻就想到我故鄉中那個葦坑上麵和水中的那個小月亮。對比之下,無論如何我也感到,這些廣闊世界的大月亮,萬萬比不上我那心愛的小月亮。不管我離開我的故鄉多少萬裏,我的心立刻就飛來了。我的小月亮,我永遠忘不掉你!
我現在已經年近耄耋,住的朗潤園是燕園勝地。誇大一點說,此地有茂林修竹,綠水環流,還有幾座土山,點綴其間。風光無疑是絕妙的。前幾年,我從廬山休養回來,一個同在廬山休養的老朋友來看我。他看到這樣的風光,慨然說:“你住在這樣的好地方,還到廬山去幹嘛呢!”可見朗潤園給人印象之深。此地既然有山,有水,有樹,有竹,有花,有鳥,每逢望夜,一輪當空,月光閃耀於碧波之上,上下空漾,一碧數頃,而且荷香遠溢,宿鳥幽鳴,真不能不說是賞月勝地。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外。不管是誰來到這裏,難道還能不顧而樂之嗎?
然而,每值這樣的良辰美景,我想到的卻仍然是故鄉葦坑裏的那個平凡的小月亮。見月思鄉,已經成為我經常的經曆。思鄉之病,說不上是苦是樂,其中有追憶,有惆悵,有留戀,有惋惜。流光如逝,時不再來。在微苦中實有甜美在。
月是故鄉明,我什麽時候能夠再看到我故鄉裏的月亮呀!我悵望南天,心飛向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