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於1935年夏抵柏林,深秋赴哥廷根,此時納粹上台才兩年。焚書坑猶的暴行**已過,除了街上有穿黑製服的SS(黨衛軍,我們稱之為“黑狗”)和SA(衝鋒隊,穿黃衣,我們稱之為“黃狗”)外,其餘則一片祥和。供應極端豐盛,人民安居樂業。我們謹遵出國時清華馮友蘭老師和蔣廷黻老師的教導,閉口不談政治,彼此相安無事。納粹黨員胸前都戴卐字胸章,一望而知誰是黨員。他們的黨似乎頗為鬆散,沒有什麽省委、市委等等的組織,也沒聽說過什麽組織生活,也沒有什麽“光榮地加入卐黨”之類的說法。老百姓對希特勒是崇拜的。在社會生活中取消了“早安”、“晚安”等等的問候語,而代之以“希特勒萬歲”。我厭惡這一套,在學校和家內,仍然說我的“早安”和“晚安”。到商店亦然。店員看我們是“老外”,有時候也答以相同的問候。如果我說“早安”、“晚安”,而對方答以“希特勒萬歲”,則我就不想再進這個商店。
一轉瞬間,幾年快樂的日子逝去了。大概從日本軍國主義者大規模侵華時開始,德國的食品供應逐漸緊張起來了。最初是肉類限量供應。這對我影響不大,中國人本來吃肉就不多。不久,奶油也限量,我感到螺絲漸漸地擰緊了。到了1939年8月13日,我在日記中寫道:
心緒仍然亂得很。歐洲局麵又緊張起來。德國非把但澤(Danzig)拿回來不行。英、法、波蘭等國又難讓步,結果恐怕難免一戰。又要不知道有多少人犧牲了。亂世為人,真不容易。自己的命運,不也正像秋風中的落葉嗎?
第二天的日記中又寫道:向晚,天又陰了起來。空中飄著飛機聲。天知道,這象征什麽!隔了幾天,8月18日的日記中有:歐洲局麵愈來愈緊張,戰爭爆發大概就在9月裏。我固然沉不住氣,Mütlier也同我一樣,念不下書。於是我們就隨便閑談。Mütlier是我的德國同學。一滴水中可以見宇宙,從他這個普通的德國人身上,大概也可以看到對戰爭的態度吧。又隔了幾天,在8月25日的日記中,我寫道:12點出來,一看報,情勢又不像我想的那樣和緩了。看來戰爭爆發就在今天明天。
第二天的日記中寫道:昨晚一躺下,就聽到街上汽車聲、人聲不斷。一會兒就聽到馬蹄聲。德國恐怕已經下了總動員令。根據我上麵的日記,山閑欲來前的大風已經吹得夠緊的了。
我想在這裏加一段不無關係的插曲,仍然是根據日記。幾天以後在8月29日我寫道:12點出去,想到街上去看一看報,也沒看到什麽,就繞路回來。我現在走在街上,覺得每個人都注視我。他們似乎在說:“你們自己國家在打仗,已經打了兩年,你不回去。現在我們這裏又要打仗,你仍然不回去,你究竟想幹什麽!”這種心態十分微妙,含義也十分深刻。現在連我自己都忘記了,今天看到它,難道不能從中學習很多有益的東西嗎?
書歸正傳,我現在繼續讀下去。到了9月1日,不過是兩天以後,我在日記裏寫道:
昨晚剛睡下,對門就來按鈴,知道又出事了。早晨還沒起來,就聽到無線電裏大吵大嚷。聽房東說:德波已經開了火。山雨果然來了,驚天動地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就這樣看來不平淡而實則很平淡地開始了。它比我預言的還要早,還要快。哥廷根是一個僅有十萬人口的小城,Mütlier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德國大學生,我更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老外”。我們僅僅能從一個非常渺小的角度上來看這一件大事。但是,小中可以見大,外麵廣大的世界,仿佛也能包括在這個“小”中。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陣滿樓大風後的山雨竟一下下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