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提心吊膽的一年
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舊事重提,好像是揀起一麵古鏡。用這一麵古鏡照一照今天,才更能顯出今天的光彩煥發。
二十多年以前,我在大學裏學習了四年西方語言文學以後,帶著滿腦袋的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回到故鄉母校高級中學去當國文教員。
當我走進學校大門的時候,我的心情是複雜的。可以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我終於抓到了一個飯碗,這簡直是絕處逢生;懼的是我比較熟悉的那一套東西現在用不上了,現在要往腦袋裏麵裝屈原、李白和杜甫。
從一開始接洽這個工作,我腦子裏就有一個問號:在那找飯碗如登天的時代裏,為什麽竟有一個飯碗自動地送上門來?我預感到這裏麵隱藏著什麽危險的東西。但是,沒有飯碗,就吃不成飯,我抱著鋌而走險的心情想試一試再說。到了學校,才逐漸從別人的談話中了解到,原來是校長想把本校的畢業生組織起來,好在對敵鬥爭中為他助一臂之力。我是第一屆甲班的畢業生,又撈到了一張一個著名的大學的畢業證書;因此就被他看中,邀我來教書。英文教員滿了額,就隻好讓我教國文。
就教國文吧。我反正是瘸子掉在井裏,撈起來也是坐。隻要有人敢請我,我就敢教。
但是,問題卻沒有這樣簡單。我要教三個年級的三個班,備課要顧三頭,而且都是古典文學作品。我小時候雖然念過一些《詩經》、《楚辭》,但是時間隔了這樣久,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現在要教人,自己就要先弄懂。可是,真正弄懂又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現在教國文的同事都是我從前的教員,我本來應該而且可以向他們請教的。但是,根據我的觀察,現在我們之間的關係變了:不再是師生,而是飯碗的爭奪者。在他們眼中,我幾乎是一個眼中釘。即使我問他們,他們也不會告訴我的。我隻好一個人單幹。我日夜抱著一部《辭源》,加緊備課。有的典故查不到,就成天半夜地繞室彷徨。窗外校園極美,正盛開著木槿花。在暗夜中,陣陣幽香破窗而入。整個宇宙都靜了下來,隻有我一人還不能寧靜。我仿佛為人所遺棄,很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我的老師們也並不是全不關心他們的老學生。我第一次上課以前,他們告訴我,先要把學生的名字都看上一遍,學生名字裏常常出現一些十分生僻的字,有的話就查一查《康熙字典》。如果第一堂就念不出學生的名字,在學生心目中這個教員就毫無威信,不容易當下去,影響到飯碗。如果臨時發現了不認識的字,就不要點這個名。點完後隻需問上一聲:“還有沒點到名的嗎?”那一個學生一定會舉手站起來。然後再問一聲:“你叫什麽名字呀?”他自己一報名,你也就認識了那一個字。如此等等,威信就可以保得十足。
這雖是小小的一招,我卻是由衷感激。我教的三個班果然有幾個學生的名字連《辭源》上都查不到。如果沒有這一招,我的威信恐怕一開始就破了產,連一年教員也當不成了。
可是課堂上也並不總是平靜無事。我的學生有的比我還大,從小就在家裏念私塾,舊書念得很不少。有一個學生曾對我說:“老師,我比你大五歲哩。”說罷嘿嘿一笑,我覺得裏麵有威脅,有嘲笑。比我大五歲,又有什麽辦法呢?我這老師反正還要當下去。
當時好像有一種風氣:教員一定要無所不知。學生以此要求教員,教員也以此自居。在課堂上,教員絕不能承認自己講錯了,絕不能有什麽問題答不出。否則就將為學生所譏笑。但是像我當時那樣剛從外語係畢業的大娃娃教國文怎能完全講對呢?怎能完全回答同學們提出來的問題呢?有時候,隻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被逼得緊了,就硬著頭皮,亂說一通。學生究竟相信不相信,我不清楚。反正他們也不是傻子,老師究竟多輕多重,他們心中有數。我自己十分痛苦。下班回到寢室,思前想後,坐立不安。孤苦寂寥之感又突然襲來,我又仿佛為人們所遺棄,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別的教員怎樣呢?他們也許都有自己的煩惱,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但是有幾個人卻是整天價滿麵春風,十分愉快。我有時候也從別人嘴裏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某某人陪校長太太打麻將了,某某人給校長送禮了,某某人請校長夫婦吃飯了。
我立刻想到自己的飯碗,也想學習他們一下。但是卻來了問題:買禮物,準備酒席,都不是極困難的事情。可是,怎樣送給人家呢?怎樣請人家呢?如果隻說:“這是禮物,我要送給你。”或者:“我要請你吃飯。”雖然也難免心跳臉紅,但我自問還幹得了。可是,這顯然是不行的,事情並沒有這樣簡單。一定還要耍一些花樣。這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我在自己屋裏,再三考慮,甚至自我表演,暗誦台詞。最後,我隻有承認,我在這方麵缺少天才,隻好作罷。我仿佛看到自己手裏的飯碗已經有點飄動,我真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到了放寒假的時候,一位河南籍的物理教員,因為靠山教育廳的一位科長垮了台,就要被解聘。校長已經托人暗示給他,他雖然沒有出路,也隻有忍痛辭職。我們校長聽了,故意裝得大為震驚,三番兩次到這位教員屋裏去挽留,甚至聲淚俱下,最後還表示要與他共進退。我最初隻是一位旁觀者,站在旁邊看校長的表演藝術,欣賞他的表演天才。但是,看來看去,我自己竟糊塗起來,我給校長的真摯態度所感動了。我也自動地變成演員,幫著校長挽留他。那位教員閱曆究竟比我深,他不為所動,還是卷了鋪蓋。因為他知道,連他的繼任人選都已經安排好了。
我又長了一番見識,暗暗地責備自己糊塗。同時,我也不寒而栗,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校長也要同我“共進退”呢?
也就在這時候,校長大概逐漸發現,在我這個人身上,他失了眼力,看錯了人。我到了學校以後,雖然也在別人的幫助(毋寧說是牽引)下,把高中畢業同學組織起來,並且被選為什麽主席。但是,從那以後,就一點活動也沒有。我確實不知道,應該活動一些什麽。雖然我絞盡腦汁,辦法就是想不出。這樣當然就與校長原意相違了。他表麵上待我還是客客氣氣,隻是有一次在有意和無意之間他對我說道:“你很安靜。”什麽叫做“安靜”呢?別人恐怕很難體會這兩個字的意思,我卻是能體會的。我回到寢室,又繞室彷徨。“安靜”兩個字給我以大威脅。我的飯碗好像就與這兩個字有關。我又仿佛為人所遺棄,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春天早過,夏天又來,這正是中學教員最緊張的時候。在教員休息室裏,經常聽到一些竊竊私議:“拿到了沒有?”不用說拿到什麽,大家都了解,這指的是下學期的聘書。有的神色自若,微笑不答。這都是有辦法的人,與校長關係密切,或者屬於校長的基本隊伍。隻要校長在,他們絕不會丟掉飯碗。有的就神色倉皇,舉止失措。這樣的人沒有靠山,飯碗掌握在別人手裏,命定是一年一度緊張。我把自己歸入這一類。我的神色如何,自己看不見,但是心情自己是知道的。校長給我下的斷語:“安靜”,我覺得,就已經決定了我的命運。但我還僥幸有萬一的幻想,因此在倉皇中還有一點鎮靜。
但是,這鎮靜是不可靠的。我心裏的滋味實際上同一年前大學將要畢業時差不多。我見了人,不禁也竊竊私議:“拿到了沒有?”我不喜歡那些神態自若的人。我隻願意接近那些神色倉皇的人,隻有對這一些人我才有同病相憐之感。
這時候,校園更加美麗了。木槿花雖還開放,但已經長滿了綠油油的大葉子。玫瑰花開得一叢一叢的,池塘裏的水浮蓮已經開出黃色的花朵。“小園香徑獨徘徊”,是頗有詩意的。可惜我什麽詩意都沒有。我耳邊隻有一個聲音:“拿到了沒有?”我覺得,大地茫茫,就是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又想到什麽地方去哭上一場。
這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每一回憶起那提心吊膽的情況,就曆曆如在眼前,我真是永世難忘。現在把它寫了出來,算是送給今年畢業同學的一件禮物,送給他們一麵鏡子。在這裏麵,可以照見過去與現在,可以照出自己應該走的道路。
二戰心影
在德國,同二戰共始終的中國留學生,到了今天,時隔五十年,已經所餘無幾了。我有幸是其中一個,從1939年至1945年長達六年的戰火,現在回憶起來,宛如一場噩夢,雖已時光消磨得漫漶不清,但有一些片段,卻仍然栩栩鮮明,如在眼前。我現在就把這些片段寫了下來,看看從中能學得什麽有用的教訓。為了存真起見,我主要依據當時相當詳細的日記,僅輔之以記憶,目的是避免以今天的感情代替當時的感情。需要說明的是,囿於當時所處環境,日記中所說的“敵機”、“敵人”,當然是指反法西斯方麵的盟軍。